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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漾澗

2020-11-19 03:55
山東文學(xué) 2020年7期
關(guān)鍵詞:阿牛李超福貴

剛撩開窗簾,一道耀眼的光團像只白狐迎面撲來,老臧慌忙低頭躲過。

光源來自門前青槐枝下的破鏡片,太陽光點照進(jìn)鏡片,又被鏡片以更強烈的亮度反射過來。鏡片是老臧從山下垃圾場撿的,不足兩個手掌大,呈鈍三角形,被他鉆個眼,用繩子松垮地吊在槐樹枝上,游來蕩去。山里風(fēng)大,幾次夜風(fēng)驟起,聽著鏡片“鐺鐺鐺”地撞擊樹身他都以為鏡子會碎掉,而每次卻都能安然無恙。他覺得這是件很詭異的事,從而更認(rèn)定這是塊福地。鏡子只用于他每四天剃一次胡須,每十天刮一次頭——盡管他光頭、身穿灰僧衣,但他無意成為長髯高僧,似乎身、心的意愿都是如此,就像本該懸掛佛珠的脖頸上,掛的卻是一把樵斧。

窗子沒鑲玻璃,一塊花床單權(quán)當(dāng)了窗簾。老臧推開窗子,窗外山巒疊嶂,隱匿在青翠叢林里的山溪叮咚作響,從山前順勢而下??諝饫镲h浮著甜膩的草與花的清香。他不由微瞇著眼,陶醉地做了幾個深呼吸。一不小心,吸入了一股涼氣,引起一連串急驟的咳嗽,肺里發(fā)出“呼噠呼噠”拉動破風(fēng)箱一樣的聲音。劇烈的疼痛瞬間把他撕成了碎片,他忙摘下掛在脖子上的樵斧,弓著腰,用斧背狠狠地抵住腹部,身體像煮熟的基圍蝦,保持一張彎弓的姿勢一動不動。他知道,現(xiàn)在自己能做的就是等,等疼痛過去,等命運仁慈地裂開一道縫,好讓他從地獄里掙脫出來。

在遇到老臧之前,樵斧一直認(rèn)為自己存在的最佳姿態(tài)是在腰上,被麻繩或者布巾別著。失去木柄以后,它覺得自己墜進(jìn)了生命的谷底,失去了存在的全部意義。沒想到,老臧給了它新的存在方式——用粗糲的繩子穿過斧頭,套在脖子上,背在身后,和洗得發(fā)白的灰僧衣朝夕相處,承受著路人側(cè)目的眼神,就像發(fā)現(xiàn)禪房里藏有女人一樣。

樵斧對現(xiàn)狀很不滿意,這讓它時常想起自己第一位主人,一位頭戴布巾的短衫樵夫。他手掂著樵斧,欣喜地對妻子說,你看這斧子兩頭尖尖地翹起,像不像宮殿的檐牙,透著一股貴氣。妻子看著他,不置可否地笑。樵夫逞能似的,故意在妻子面前對著樹樁掄動樵斧,不消幾下,一堆整齊的木柴便碼在了石磨旁。不大一會兒,樵斧聞到了炊煙熱烘烘的味道。它覺得厄運是從遇到白衣男子開始的。當(dāng)時樵夫在山林里砍完柴,正坐在青石上歇息,沾滿松脂香的樵斧也躺在青草上,引得蝴蝶上下翻飛。這時,只聽一個洪亮聲音“山空樵斧響,隔嶺有人家”。話音剛落,一個長衫白衣男子從柏樹后面走了出來。陽光晴好,點碎陽光從樹木枝椏透過來灑落在他青白的臉上,細(xì)密的汗珠晶瑩剔透,像跳躍的螢火蟲。

白衣男子上前深施一禮,問道:“請問清漾澗如何去?”

樵夫忙起身點頭還禮,說道:“先生有所不知,清漾澗乃山中之謎,盛夏十日,可聽得滔滔水流傾瀉之轟鳴,卻只聞其聲不見其影,平日里則聲息全無。”

白衣男子頓時神情頹喪,一下跌坐在青石上。

樵夫不解,問道:“清漾澗有何妙處,煩先生如此勞神?”

白衣男子道,據(jù)言沿清漾澗行百步,可見桃林,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宛若世外桃源,他喟然一嘆,繼續(xù)說道:“我行走天涯,只為尋此清流之地?!?/p>

樵夫沉吟片刻,問道:“天涯遠(yuǎn)不遠(yuǎn)?”

白衣男子上下打量樵夫,短衫、短褲、蒲草鞋,便漠然回道:“人即是天涯,天涯又如何遠(yuǎn)?”

樵夫頓時釋然,笑稱:“人怎是天涯?心才是,引得你去尋那虛妄之地?!?/p>

白衣男子憤然道:“人皆求云蒸霞蔚之地,偏你甘居草廬柴門無所愿求?”

樵夫憨然一笑,道:“世人皆有愿求,我豈能例外。我一愿青山不老,二愿小兒常健,三愿妾如梁上燕,日日常相見。”

白衣男子聽罷,面露驚色,一揖到地,道:“白云撿青槐,深山鳥不猜,薪擔(dān)春日暮,燕送炊香來。果真山野隱賢人,一語撥云,一語撥云也。”

二人重新施禮,相談甚歡,不覺天色漸晚,霞色染紅樹梢。樵夫挽留不住,白衣男子沿一條小徑下山。樵夫繼續(xù)捆扎砍下的柴,不等捆扎的草繩打結(jié),只聽得一聲驚呼:“樵夫救我,樵夫救我?!遍苑蚵劼牐话炎テ鹎嗍系拈愿暻巴?。待走近一看不禁大吃一驚,一條茶碗粗細(xì)的蟒蛇緊緊纏住白衣男子的身子,正直著碗口大的頭吐著分叉的血紅舌頭對著白衣男子。白衣男子嚇得雙手抱頭,抖著聲音還在喊:“樵夫救我?!本驮隍邷?zhǔn)備張口吞噬的剎那,樵夫大喊一聲“孽畜”,舉著樵斧急跑幾步,沖著蟒蛇身狠狠劈了過來。銳利的斧頭在蟒蛇身上劃下一道白痕。樵夫沒想到蟒蛇皮會這么堅硬。受傷的蟒蛇嗖地轉(zhuǎn)過頭,瞪著冰冷的眼朝樵夫“嘶嘶”地吐著舌頭,蟒蛇身箍得更加得緊,白衣男子發(fā)出痛苦的哀嚎。樵夫顧不得多想,揮動樵斧瘋了一樣不停地砍向蟒蛇。蟒蛇忍痛不禁,松開白衣男子,冷冷地立在一邊一動不動,與樵夫?qū)χ胖?。忽然,只聽見一聲凄厲的呼嘯,蛇尾猛地在空中劃過,疾速向樵夫掃來。樵夫穩(wěn)氣靜神,一躍躲過,跳到蟒蛇圈外,繼續(xù)舞動樵斧,風(fēng)掃落葉一樣上下翻飛。漸漸的,樵斧沾滿了血跡。就在樵夫精疲力竭的時候,樵斧的尖猛地穿透蛇皮,刺進(jìn)蛇身。樵斧感覺蟒蛇頭用力向上一挺,身子一陣戰(zhàn)栗痙攣,隨后,它拖著幾近癱軟的身子沮喪地溜進(jìn)了樹林。

樵夫拖起跪伏在地上哭泣的白衣男子,把樵斧送給了他,以防不測。白衣男子嚇得臉色青白,并不多做推辭,拎著樵斧頭也不回地逃往山外,直到跑到山谷溪水旁才收住腳,心有余悸地蹲在溪邊清洗樵斧。樵斧望著白云深處的青山,想起草屋旁邊的那塊空地,不禁替樵夫妻子傷心——薪柴比往日多了一倍,她原想在空地再蓋一間茅屋,現(xiàn)在是沒指望了。

老臧搥著腹部大約一頓飯的工夫,疼痛感潮汐一樣退卻。他把樵斧重掛回脖子上,舀了一碗山泉水走到青槐下,準(zhǔn)備刮胡子,然后下山。鏡子里,一張憔悴灰青的臉。如果不是剃須,他都懶得看自己,他不相信那是自己,覺得那只是他曾經(jīng)罵過的人中的其中一個:人食五谷雜糧哪有不長病的,還塵肺病,采石場50多號人,咋就偏你得了這???滾蛋!那人拖著呼噠呼噠的身體走了。畢竟是距家千里之外的外地人,走就走了。誰想到,人走了,卻把呼噠呼噠的喘息聲留了下來。村里接二連三的死人,干瞪著眼,等不到一點空氣,活活憋死。

青槐樹下就是懸崖。老臧對著群山長長深呼幾口氣,一股香甜味混雜在清晨薄涼的空氣里浸入身體。燥熱冷了下去,他感覺呼吸順暢了很多。原來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樹、花的好呢?把蓊郁蔥蘢的一座青山變得千瘡百孔,被掏了心一樣羞恥地裸露著,他心里暗想。

習(xí)慣的,他轉(zhuǎn)頭打量身后的一排紅磚瓦房,黑洞洞的門窗像山頂水云寺一然法師因驚愕而微張的嘴。一然法師以為老臧蓋的是廟宇,特意送了幾件僧衣,沒想到幾個月后,一切與佛毫不相干。

老臧決定不煮白粥了,提前下山給手機充電,并找工人安裝門窗。他拿起手機,還有半格電,猶豫了一下,還是撥了出去。

“老叢怎么樣了,死了?哦,死了好,反正也沒法治,活著也受罪。

“今天我去找人裝門窗,弄好了,你就和孩子搬來,我的病過了這個秋天,怕是連山都下不去了。再勸勸四哥,讓他們一起來,人家是因咱的采石場才得的病啊。

“什么?采石場許超接手了?不是讓你關(guān)閉嗎,誰讓你賣了?我不缺錢,我缺德?!崩详凹嵉睾暗馈T捯粑绰?,胸腔里又一陣急促的咳嗽,很深、很用力,肺葉馬上要飛出來似的。一股鉆心的疼痛從心臟,沿著肋骨爬上肩胛,他身子一軟,忙扯過樵斧,又跪伏在九月初秋的大地上。

樵斧覺得,四不吉利,尤其是和女人有關(guān)聯(lián)的時候。白衣男子用一種定情信物的方式把樵斧掛在了花魁的鴛鴦帳上,雖然倆人對信物的共同解讀就是一種嫖資?;行纳先耍瑧?yīng)該算是童子新郎——她被吱扭扭的烏篷船帶走的前夜,他拉了她的手,有了肌膚之親就是夫妻。他們是鄉(xiāng)鄰,從玉水河左岸走了五年的光景,雖然沒說過只言片語,彼此心思早已春水蕩漾。她父母突遭變故,他是知道的。她被叔父賣掉,他也是知道的。她不怪他,窮嘛。船槳搖動的時候,他撩起袖子抹了抹眼睛,是風(fēng)吹起一粒沙落進(jìn)了眼睛,她卻當(dāng)做不舍的眼淚,日思夜想揪得心疼。她吝嗇的像只貔貅,把每枚銅板都積攢起來,然后托同鄉(xiāng)阿牛捎給他,盼著他攢夠了錢來贖自己。

她不知道,阿牛捎回的錢又原封不動地捎了回來,給了花魁旁邊閣樓的牡丹。阿牛知道為什么,但不肯告訴花魁,他喜歡她,不想她傷心。那是四月的一天,天氣好的像夢,花魁把20兩銀子交給阿牛,歡喜地說:“贖身的錢快夠了,讓童子新郎快來贖吧。”阿??酀匦α诵?。剛走下樓梯,花魁追了出來,面露羞色地說:“你能找我20吊錢買脂粉嗎?不梳妝媽媽要罵的?!卑⑴P囊粍樱幻饪粗l(fā)起愣來。

不出所料,錢又被帶了回來。牡丹手捻起一塊碎銀子,瞇起眼,迎著陽光看了看,又乜斜著眼嫵媚地朝阿牛笑。阿牛羞窘地低著頭。牡丹手帕一揚,咯咯咯嬉笑著說:“花魁才攢這點銀子,難怪留不住人?!?/p>

阿牛猛地抬起頭,瞪視著她。

“呦,難不成你喜歡她了?你們沒……呵呵呵?!闭f著,兩根食指并在了一起。

阿牛鐵青著臉,扭頭便走。

在熙攘的街上,阿牛失了魂一樣在街巷游蕩,等他回過神來,已經(jīng)站到花魁的門前。

“跟我走吧,我贖你。”阿牛乞求花魁。

“不可能?!被@懼地躲閃。

“他不會來贖你的。”阿牛上前一步,伸手來扯花魁的衣袖?;B忙退后兩步,跌坐在鴛鴦床上。樵斧隨著幔帳左右搖晃。

花魁是等不到贖身的,一想到她絕望的樣子阿牛心針扎一樣疼。他抬手摘下樵斧,流著淚說:“跟我走吧?!?/p>

花魁神色反倒坦然了,正色地說:“我乃是生活所迫,身不由己,但心貞潔。而今既已情定終生,死也不會隨你?!?/p>

阿牛長嘆一聲,大喊:“好個貞潔。”舉起樵斧朝著花魁的頭狠狠砍了過去,頓時,血漿四濺。阿牛又揮斧朝自己脖頸砍來,一下、兩下,血剛溢出,已抵不過疼痛,不禁手力松軟。他看了一眼花魁的尸首,提著樵斧落荒而逃。

那天,正是四月十四日。

阿牛心慌步疾,一日一夜逃到祁山的腳下。在倚樹歇息的時候,才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身無分文,便持斧在山澗旁邊的林間小路等待。終于,在日暮時分等來了一個樵夫,擔(dān)著柴,悠哉游哉地走過來。他上前,大喊一聲,留下錢財。樵夫先是一愣,隨即神色和緩下來,慢慢放下柴擔(dān),翻盡口袋才找出幾文錢。阿牛抓過錢,順山澗溪水往山另一面走。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一片村落,他掂掂手里的樵斧,四處看了看,走到一棵老槐樹的樹洞前,揚手把樵斧扔了進(jìn)去。

樵斧躺在黑乎乎的樹洞里,還在為被劫的樵夫難過。它想起了自己第一個主人。

老臧走到山下的麻婆面館已近中午。他扶著桌沿,雙腿灌了鉛一樣,再也不想挪動一步,便一下癱坐在椅子上。面對服務(wù)員詢問,他甚至沒有了一點說話的力氣,只微微豎起一根食指。

服務(wù)員問:“一碗陽春面?”

他點了點頭。

最近幾天,他時常挑戰(zhàn)身體極限,甚至?xí)芟塍w驗瀕死的感覺。他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但具體是什么,他又說不清楚,除了死亡。他現(xiàn)在似乎除了死亡是明確的,掌控不了其他任何東西,他很明白,自己的生命正在沼澤里喘息,隨時會消失殆盡,不留一點痕跡。

面館門前,蹲踞著幾個等活的男人,黑紅著臉,憨實地笑著。老臧知道他們是窘迫的,出于對健康的羨慕和渴望,他決定一會兒由他們?nèi)グ惭b門窗玻璃。

樵斧見過窮人,窮人的心總像在一堆柴灰余燼里溫溫地煨著,掛著虛浮的笑,隨時準(zhǔn)備怯懦地去討好別人。

那是樵斧見過的最糟的年景。大旱,溝渠干涸,大地咧著焦渴的縫隙。福貴用每天兩碗稀白粥維持到了秋天,便和村里人一樣,守在地頭,眼巴巴地數(shù)著玉米抽穗、結(jié)籽的日子——那將是他未來一年的口糧。原應(yīng)枕著收獲的夢睡去的,一覺醒來,沒有陽光,眼前黑壓壓的一片。莫非天還沒亮?他想。嗡嗡嗡沉悶的雷聲驚醒了他。有雷就有雨。他赤著腳,歡喜地跑出門,頓時傻了,黑壓壓的蝗蟲遮天蔽日,從天邊飛來,耳邊傳來一片好像雨敲打樹葉的沙沙聲——蝗蟲在啃噬莊稼。他折身回屋,拿起銅盆邊往地里跑,邊哐哐哐地使勁敲起來。蝗蟲太多了,遮蔽了每一寸綠色,一波又一波,沙塵暴一樣撞到臉上、身上。他絕望了,扔下銅盆,稻草人一樣站在田埂,任蝗蟲恣意撕扯。忽然,他驚醒了,脫下汗衫小褂,迎著風(fēng),往空中滿滿地一兜,大堆蝗蟲被裹在衣服里。他撿起盆,往地里邊跑邊罵:“狗日的,叫你吃,狗日的,我叫你吃。”蝗蟲的尸體紛紛落在盆里,他還不解氣,用雙手去抓,撈魚一樣,抓到一把,扔到盆里,又抓一把,塞進(jìn)嘴里。他的雙手、滿身、滿臉沾滿了綠色汁液,像一個殘暴的殺手。

幾個時辰的光景,蝗蟲飛走了,烈日赤裸裸地掛在當(dāng)頭。福貴叉著腿,汗津津地站在田里,他看看天,空蕩蕩的,別說找不到蝗蟲的痕跡,就連一片流云都沒有,一切像一場詭異的噩夢。他收回視線,眼前一片狼藉,寸草不剩,幾根僅存的玉米秸也只剩下了尺把長光禿禿的稈。盆里幾只受傷的蝗蟲掙扎著想振翅飛走,福貴抬腳想去蹍死它們,轉(zhuǎn)念,又收回了腳。他需要它們,來填充空蕩蕩的胃。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福貴烤蝗蟲,燒蝗蟲,干煎蝗蟲,他似乎忘記了蝗蟲曾對他造成的傷害,幾乎是含著淚,去咀嚼每一只蝗蟲。能吃的都吃光了,村里已經(jīng)有人餓死,甚至有餓死人不埋的。死的人太多了,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埋,橫豎都是死,倒不如直接煮來吃。幾個模樣俊朗的少年,被家人用鐮刀把傳宗接代的物件簡單處理一下送進(jìn)了紫禁城。如果不是這些蝗蟲,福貴不敢想象自己是什么樣的結(jié)局。又一個多月過去了,福貴陷入了絕境,已經(jīng)三天沒進(jìn)食了,如果今天不趁僅有的一點力氣去尋找食物,他將會像村里的其他人一樣死在炕上,直至爛掉。

他掙扎著爬起來,扶著墻,軟著身子挪到門口,感覺自己飄忽得像個幽靈站在了地獄之門。村里一片死寂,除了風(fēng)打著呼哨穿過樹梢,沒有一點聲音。仿佛在一夜之間,把本該果實豐碩的秋天凍結(jié)在了嚴(yán)冬?;颐擅傻奶欤舛d禿的樹干,滿目瘡痍的大地,他看不到一點希望。他望了望遠(yuǎn)方,那里是岐山,山里總會有活人的辦法吧?他想。他找了一根木根做拐杖,向著山的方向踉踉蹌蹌地走去。

剛走出家門不足二里地,一只野狗從身后呼呼地追過來。福貴忙回身。野狗站住了。那是只狗嗎?福貴心里驚問。它瞪著猩紅的眼,毛發(fā)介于深棕和青灰之間,說不上是什么顏色,不僅臟,還像狗獾一樣直愣愣地豎立著。它顯然剛吃過肉,嘴角毛發(fā)沾染著血跡。福貴回身繼續(xù)走,野狗繼續(xù)跟。又踉蹌著走了大約50米,福貴停了下來,把棍子橫在胸前,他知道,自己必須堅持,野狗在等待著他倒下,然后迅速撲上來把他撕碎,用比狼更折磨人的殺人方式。

對峙了有半支煙的工夫,福貴的雙腿已像篩糠一樣在抖。他知道自己快支撐不住了。他強打起精神,上身前傾,用力大吼一聲,滾。野狗看透了福貴似的紋絲不動,毫無畏懼的意思。福貴已再沒有上前驅(qū)趕它的力氣,只好繼續(xù)對峙。又過了半支煙時間,野狗厭倦了,冷冷地看著福貴,回頭往村里跑去。

看著野狗漸漸遠(yuǎn)去,福貴才發(fā)現(xiàn)冷汗已經(jīng)浸濕了棉衣。他見不遠(yuǎn)的地方有棵干枯的老榆樹,拖著軟綿綿的腿腳一點一點挪移過去,倚著樹干,哧溜一下滑到地上。他精疲力竭,初冬的岐山萬物肅殺,能食用的樹葉早被人擼了去,整座山只剩下干枯的枝干,籠罩在一層虛渺的煙霧里。他虛弱地喘息著,忍著干癟的胃帶來的刺痛,心想,自己可能要死在這棵樹下了,早知這樣,不如便宜了那只野狗,也算做件善事。

想到死,福貴反倒坦然了,索性瞇著眼,曬著太陽養(yǎng)起神來。忽然,他發(fā)現(xiàn)身旁樹洞里有一個光點在閃。他挪了挪身子,把手伸向樹洞,撥開腐爛的落葉和積垢,掏出一枚銹跡斑斑的樵斧,木柄已經(jīng)腐朽。他抱著樵斧,淚流滿面,哽咽著嘟囔:“爹娘,你們這是寧可讓我做太監(jiān)也不讓我死是嗎?”哭完,擦干眼淚,提著樵斧一步一步挪回了村。

他找到村保,說要入宮。當(dāng)天夜里,就有人給他送來了糧食。他借著月色,弓著身子在老槐樹下磨了半夜的樵斧。黎明時分,只聽得一聲凄厲慘叫,福貴成了太監(jiān)。幾天后,福貴跟著村保去京城,那把樵斧他原想帶在身上留作念想,村保說宮里不讓帶鐵器,他怔了一下,剛好路過一個橋,他沒有絲毫猶疑,果斷地把樵斧扔了下去,就像閹割自己時一樣決絕。

人心改變是件詭異的事,一念落,就冷得灰飛煙滅。他將會變成一個陰狠的人,樵斧想。樵斧一直記掛著福貴,雖然自己浸泡在橋下水里,被磨礪腐蝕沖刷得從一把氣宇軒昂的樵斧變成了手掌大小的飾品。其實它的記掛早已沒了意義,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兒,福貴早已化成塵土,不知散落在哪塊土地上了。

云水鎮(zhèn)是個古鎮(zhèn),據(jù)說當(dāng)時清朝州判路過此地,見山巒上白云繚繞、滿山坡的水草肥美,大贊這是塊云蒸霞蔚的福澤之地,下令在此設(shè)立軍需草場,專門囤積軍馬草料。也許是小鎮(zhèn)太過偏僻,或是州判事務(wù)繁忙,軍需草場設(shè)立沒幾年就和外界斷了聯(lián)系。駐扎官兵也樂得太平,和當(dāng)?shù)卮迕裣嗷ソ蝗?,過起了居家小日子。

這個古鎮(zhèn),有著交通不便所獨有的靜謐和淳樸。木制的舊房舍,圓潤的青石板路,路兩邊各有一條兩尺寬的水道,山上的泉水悄無聲息地在此流淌。清晨,吱呀一聲門樞推開,主婦們打水、淘米、洗菜,隨著氤氳的炊煙升起,陳舊的古鎮(zhèn)便活色生香起來。

老臧喜歡這個古鎮(zhèn)的拙樸,除了流動的水和呼吸,一切都是靜止的,連人見面的問好聲都是以恬淡的微笑代替。他坐在巷口的麻婆面館往巷子里望,逼仄悠長的小巷泛著一股歲月的潮霉味,連同倚門閑坐的老太都成了時間鏡像,濕漉漉的,落了一層厚厚的灰。一株凌霄花開得正盛,爬過深棕色的門樓怯生生地探出來,巷子因一抹紅色活了過來。老臧很想走進(jìn)巷子,去摘朵凌霄花,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肺受不了那個氣味。這讓他有些憂傷,胸口的壘石似乎更重了,每一口呼吸都感覺喉嚨在刮起一股龍卷颶風(fēng),他收回目光,緊閉上眼,提前感知死亡后陷入一片黑寂的情形。

四個民工挑著門窗、玻璃、米面油等大宗物件健步如飛,老藏氣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民工為了解悶,唱起了山歌:

他與咱,咱與他,兩下里多牽掛。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而死在了閻王殿前,由他把那杵來,鋸來解,把磨來的換,放在油鍋里炸。唉呀由他!只見那活人受罪,哪曾見過死鬼帶枷?唉呀由他!

聽著山歌,老臧突然一陣驚心動魄的后怕,好像死亡牽著閻王、厲鬼已活生生站在面前。渾身的汗瞬間結(jié)成了冰碴,他置身在一片空茫的冰窟里——雖然知道自己的病無藥可治,但他從沒想到過死亡,他覺得塵肺病就像長在腳掌的黑痣,會如影隨形到很久,但至于很久是多久?他沒想過。

老臧已無力說話,他虛弱地喘息著,木棍對著山石一通亂搗。民工回身看看,迎了回來。他一字一字艱難地說:“背……我,上……山?!?/p>

民工面面相覷,一個人說:“那你要加錢?!?/p>

老臧忙點頭。他最不缺的就是錢。

伏在民工的背上,老臧鼻子一陣酸楚,為曾經(jīng)那個掄著百十斤大鐵錘的自己難過,不過才十二年的光景,那個健壯的年輕人哪去了?發(fā)生了什么,讓自己身體變成了一具豆腐渣。他不禁羨慕起了老張,那個以車禍的方式驟然死去的司機。

樵斧明白老臧的心思,透過肌膚冰冷的汗珠它感受到了老臧對死亡的恐懼。但誰面對死亡又能無動于衷呢?哪怕是自我意愿強烈的自殺,當(dāng)意識到死亡真的到來,也會慌不迭地反悔并跪地求饒。它見過這樣的人。那時云水河早已枯涸多年,干裂河床升高1米,所謂的橋,也只剩幾座石礅立在那兒,完全沒有了橋的影子。云水河右邊是一個廢棄的磚窯,也早已破損不堪,像座空蕩蕩的土地廟。樵斧被挖掘機從河床里挖出后,又被磚窯工篩出來扔到一邊——他們只取磚土。此后,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樵斧就這樣孤單地躺在那堆坍塌破損的青磚上,直到遇到柳林。

柳林原是奔著死來的,他左手提著盤成幾圈的粗麻繩,右胳膊是空蕩蕩的袖管。他態(tài)度很堅決,沒有一點悲戚,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他早已哭夠了,胳膊被脫粒機碾碎,他痛不欲生地哭過;回到家,媳婦和寫生的畫家私奔,他哭過;而唯一的女兒被她媽媽偷偷接走,他哭不出來了。他曾想過家里的木梁,轉(zhuǎn)而一想,死后房子就是爹娘的,自己死里面會很難賣掉,因此,他來到了山腳下的這棵柏樹面前。

他先把繩子拋向空中,很順利,繩子一下就搭在了柏樹杈上。他試了試力道,足以承受他的重量。他踮起腳尖,想把繩子兩頭系在一起。一只手做活是不容易的,抓住這個繩頭,又跑了那個繩頭,就像他給妻子的擁抱,總是漏著氣,不那么圓滿。他高揚著臉,腳和胳膊已經(jīng)酸麻。山那邊傳來轟隆隆的雷聲,他想要趕在暴雨來臨之前死去。于是,他加快了速度。

終于,打好了一個松垮的繩結(jié)。他用手使勁一扽,形成一個完美的繩圈,只是太低,想要達(dá)到垂吊的效果只能坐到地上。這時,只聽頭上一聲炸雷,滂沱大雨應(yīng)聲傾瀉而落。他忙把頭伸進(jìn)繩圈,雙腿一曲,整個身子猛地往地上一坐,他只聽脖頸發(fā)出“咯”的一聲脆響,麻繩緊緊地卡住下頜骨。他頓時覺得呼吸困難,胸口憋悶,腦袋像脹發(fā)的面盆,血要從前額涌出來似的。我要死了嗎?他暗想。并下意識地去用腳蹬地。豆大的雨點沒頭沒腦狠狠地砸向他,他的意識在漸漸模糊,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雨,還是云。他慌亂起來,心想,為啥要死在雨里,等雨停了再死也不遲啊。這樣想著,腳下踢蹬的頻率快了起來。他想站起來,只要能站起來,一切痛苦感受將都結(jié)束,可地面泥濘,混雜著掉落的樹葉更是濕滑。柳林驚恐起來,罵自己,為啥死呢?有啥大不了的,活著總還有希望,死了可就全沒了。他伸手抓住繩索,手腳并用,像個陀螺一樣在泥水里翻滾。雨越下越大,仿佛不是一滴一滴落下,而是用盆傾倒下來,他愈恐懼,掙扎得愈發(fā)厲害,終于,他跪到了地上,雙腿向上一躍,脖頸用力后仰,他順利掙脫了繩索。他顧不得勒得生疼的脖子,左右巡視一下,迅速向廢棄的窯洞跑去。

樵斧覺得他的選擇是錯誤的,它親歷了窯洞從完好、廢棄到一點點坍塌的整個過程,而下雨天是最危險的。但它無力阻止,眼看著柳林從狹窄的破窯口鉆了進(jìn)去。

驚魂未定的柳林剛爬進(jìn)窯洞就后悔了,窯洞里面比洞口低半米多,滿是積水,雨正沿著破損的窯頂裂縫嘩嘩地往窯里灌。他緊貼著墻壁偎在洞口,暗自慶幸自己及時醒悟沒有死去,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遭遇遠(yuǎn)沒有想象中那么慘重——活著多好啊,世界是多彩的,有聲音,有味道,而死亡呢,就只剩下黑暗,漫步邊際的黑暗和死寂。嘩啦,窯頂?shù)粝铝艘淮髩K。他慌忙躲閃。他隱約聽到頭頂有坍塌的聲音,連忙扒著窯口想往外爬。但已經(jīng)晚了,只聽轟隆一聲,窯口塌了,他半截身子被埋在了窯洞里,只剩下頭和一只胳膊露在外面。他啊地一聲,想用力掙脫出來,但失敗了。他開始用手瘋狂地扒拉著壓在身上的磚土,瘋狂得像只困獸,手指磨出了血,他還在繼續(xù)。坍塌的磚土壓得很嚴(yán)實,好不容易扒拉出半截磚,新的磚土又壓下來。他覺得這樣不行,四處尋找著,突然,他看見了樵斧,在一堆亂磚里黑黝黝的泛著鐵質(zhì)特有的光澤。他使勁探著身子,妄圖去拿到它。僅僅不足一米的距離,但他始終無法夠到。他的左胳膊緊繃成一條直線,倔強地向樵斧伸著,伸著……直到死。

在老臧撿起樵斧的時候,樵斧曾無比留戀地一再回望——整個窯洞已經(jīng)坍塌成一片廢墟,只有它知道,柳林被埋葬在里面。它很詫異,這么多年過去,居然沒有人來這兒尋找過他,腐朽的麻繩還垂吊在柏樹枝上,不時有路人經(jīng)過,驚愕地看看,但也就是看看而已,沒人想到那繩子和一條性命有關(guān)聯(lián),或者想到了,也只一忽之間,就不愿繼續(xù)再想下去,轉(zhuǎn)身,跑到殘磚斷瓦的廢墟上撒泡尿,急慌慌地走了。

多年后,廢墟下的白骨會和磚土一起被當(dāng)作垃圾挖掉,還是會重見天日成為一樁謎案?該不會陰差陽錯鑄成一樁冤案吧?樵斧想。

遠(yuǎn)遠(yuǎn)地,老臧看到有人站在青槐樹下。一然法師?不會,從知道蓋的是民居,法師就不曾來過,幾次送菜,也是選在凌晨悄悄放在門口。拐過山坳口,老臧看清了,是李超。

老臧的變化顯然超出李超的想象,他驚愕地看著眼前這個佝僂著腰、目光呆滯、臉像一只失去水分的干癟紫茄子的男人。

老臧對李超這個曾經(jīng)的同行沒有一點好感。當(dāng)初,幾個小采石場相繼開發(fā),除了早晚不絕于耳的打炮聲,就是灰蒙蒙的天上不見了太陽,到處都是巖石粉,深吸一口氣,嘴里都牙磣,村里不再有打開的窗,即便是盛夏。出門人人頭頂一方白手巾,像出喪的孝子,晚上一洗,水白漿漿的,像撒了面粉。

李超的磨石車間是露天的,離村里最近,那時村里已經(jīng)有人因塵肺病死去,老臧便找到他,建議他給車間加蓋個鋼架棚或者用紗網(wǎng)罩上。李超瞪著灰眼珠,玩味地說:“臧哥,人都說窮生詭計富長良心,我可比不上你,賺夠了錢去想防護(hù)這塊兒,我這兒還吃不飽飯呢,沒閑錢啊。再說了,你當(dāng)初不也和我們一樣簡陋嘛,咋地,你干沒事,我們干就得病了?”

一番話,把老臧噎得瞠目結(jié)舌,只感覺胸口發(fā)悶,喉嚨發(fā)癢,打雷似的咳嗽了好一陣。那是他第一次咳嗽。

此時,老臧不理李超錯愕的神情,強打精神,指著屋里屋外給工人派活,有意把李超的目光甩在身后。

“我真服你啊臧哥,都說你找了個神仙似的地方居住,沒想到你是掩人耳目,來開辟新商機啊?!崩畛G羨地說。

老臧回頭看看他,見他不像開玩笑的樣子,剛好也累了,一屁股坐在槐蔭下一塊青石上歇息。

“你不用瞞我,我看見清漾澗了,我的天,從山腰到山腳足有幾十米,一色油滑光亮的結(jié)晶質(zhì)基地巖,還夾雜著幾道黃玉的亮光,太美了?!崩畛秸f越興奮。

“清漾澗?”老臧驚問。他只聽法師說過山里有個干涸的清漾澗,但一直沒見過。

“是啊,就在山埡口那邊的林子里。我從山路上走,隱約感覺有道白光,我盯著光點找,才發(fā)現(xiàn)是太陽照到基地巖上反射過來的。你真不知道?”李超見老臧一臉茫然,追問道。

“你想干什么?”李超狼一樣賊亮的眼神讓老臧不安。

“不干什么,不干什么?!崩畛B連擺手,從包里掏出一沓紙,說:“這是采石場的購買合同,錢、設(shè)備、物資都清點完了,就等著你簽字了?!闭f著,遞過一支筆。

“采石場我不賣?!崩详皼]理他。

“我看你還是賣了吧,領(lǐng)著嫂子、孩子找個海邊城市買套房,環(huán)境好,也利于你養(yǎng)病,這兒荒山野嶺的,嫂子是不能跟你來的。”李超勸道。

“她不來我也不賣。我們有錢能搬,那些打工的咋辦?山都要塌了,咱村的人都要死絕了,死后誰還有臉去見祖宗?!崩详昂軞鈶?。

“祖宗?”李超不屑地瞥了一下嘴,說:“我不是吹,全村老少最多記得爺爺這輩兒人,有幾個記得老爺爺?shù)模磕氵€扯什么祖宗,管好自己活著的親人就夠了,誰還顧得了死了的。我勸你臧哥,還是簽了吧,過了今天,你想賣,我都不買了?!彼{似的有意往山埡口那邊眺望?!安缓灐!崩详暗痛怪^,聲音輕飄得比不上一縷風(fēng)的重量。

此后,他再沒抬過頭,像青槐樹一樣沉默著,不再多說一句話。李超走了。不知過了多久,工人過來結(jié)算工錢,他從兜里掏出一把錢扔在地上,任工人自己拿。

今晚的月色很美,連綿的山巒像波濤在夜色奔騰。沒有電,也沒點蠟燭,青槐的枝椏依然清晰可辨,老臧坐在樹下,弓著腰在青石上磨那把樵斧。一定會發(fā)生點什么,樵斧想。它想起一百多年前那個饑腸轆轆的夜。但老臧有刀哇,完全沒必要去費力磨一把已不像斧頭的斧頭。

午夜的時候,老臧接到妻子的電話,電話接通的瞬間火氣達(dá)到了爆點:“你憑什么不簽字?就是離婚也有我一半財產(chǎn)。你不干采石場就沒人干了?告訴你,李超又談妥了一座山,你現(xiàn)在就是想賣,他也不買了,真是豬腦子……”不等妻子說完,老臧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老臧繼續(xù)弓著腰磨樵斧。

第三天,他還是磨。

一周以后,走過山埡口的人多了起來。他還磨,磨得樵斧的刃有了幾分銳利。樵斧覺得,老臧不是在磨樵斧,是在磨時間——手機早沒電了,他失去了和外界的所有聯(lián)系,磨樵斧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這天傍晚,法師來給他送菜,正在弓身磨斧的老臧放下樵斧,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頭蜷伏在膝蓋上嚎啕大哭。法師看看樵斧,拍拍老臧的頭,什么話也沒說,頭也不回地走了。此后,老臧不再磨樵斧,他病了,感冒,除了躺在床上咳嗽和喘息,連一頓像樣的飯都做不了了。

又一周過去了,這天天剛亮,只聽一聲炸雷一樣的炮響,整座山隨之猛烈晃動,隨后聽到一陣嘩啦啦山石滾落的聲音。老臧趴在被窩里,先是無聲地流淚,后來嗚嗚咽咽地大哭起來??蘩哿?,就盯著房梁發(fā)呆。聽到又一陣打炮聲,他開始爬起來,穿戴齊整,對著青槐樹上的鏡子仔細(xì)地洗臉刮胡子。身后,山埡口那邊升騰起一團團白色的塵煙。

才躺了幾天,山上的楓葉就染了幾分紅暈,遠(yuǎn)遠(yuǎn)看去,漫山姹紫嫣紅,煞是好看。老臧站在青槐樹下,深呼出幾口積蓄一夜的濁氣,然后摘下樵斧,對著手腕開始劃。樵斧雖然磨過,終究還是鈍,要幾下才能劃破皮膚,一道道傷口小嘴一樣翻著血肉。老臧似乎并不覺得疼,眼睛一直望著前方,那里有山,有樹,但他似乎又什么都沒看到,只是一下一下用力地劃著,劃著,血一滴一滴落在磨樵斧的青石上,飛濺起來,像一朵朵盛開的梅花。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厭倦了這單一重復(fù)的機械動作,緩緩站起身,往前疾走幾步,把樵斧往懸崖下一扔,隨后,縱身一躍,把自己也扔了出去——身體像一塊被炸裂的石頭,從山頂轟隆隆往山下滾去。

樵斧感覺風(fēng)呼呼地吹,穿過松枝、柏林、灌木叢……它撞到半山腰一塊突起的巖石上,彈起,又繼續(xù)墜落。它無比恐懼,不是恐懼死亡,而是恐懼等待自己的無法預(yù)知的未來是什么,是溪水?灌木?還是泥潭?雖然它不懼怕其中任何一種結(jié)果,但這個過程讓它恐懼。終于,嘩啦啦,穿過灌木枝,它砍向一朵剛剛綻放的朝覲花的花莖,落到了草地上,剎那間,久違的記憶蘇醒了,它又聞到了松脂的香味,聽到了水流的聲音。真奇怪,深山里怎么會有朝槿花呢?來不及細(xì)想,又一陣急驟的炮響,山猛地裂開一道縫隙,樵斧嘭地一下掉了進(jìn)去,它感覺到一陣灼熱,這是哪兒?疑問的念頭剛剛萌生,它已瞬間被溶解,和巖漿緊緊融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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