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過了二月二,老于退休就滿一年了。
雖然離開了統(tǒng)戰(zhàn)部長的位子,但人們見了他還是叫于部長。聽到這熟悉親切的稱呼,他心里泛起半酸半甜的滋味。甜的是,自己還受尊重,享受著在位時的稱呼;酸的是空有部長的稱呼,卻再沒有以往的權(quán)勢。老于外貌確實比同齡人年輕,毛歲六十二,圓臉上沒什么皺紋,只是鬢角藏了幾絲白發(fā),頭頂稀疏了些。
他天天早晨出來散步,沿著河邊的馬路邊走。立春已經(jīng)過了十多天,還是寒風刺骨。什么“七九河開,八九雁來”,那是人家關(guān)里,中原一帶的諺語?!按虼簞e歡喜,還有四十冷天”的老話,應(yīng)該是東北人總結(jié)的,也適合松江平原的氣候。從家里出來,走到河西頭的西橋,就轉(zhuǎn)身往回走。來回正好一個小時。他速度不快不慢,鍛煉身體也保持著以往一直的風格:穩(wěn)重沉著,若有所思,面無表情。
道路的欄桿下面,就是松江縣的母親河——飲馬河。石頭壘成的護坡,再斜下去是河床。冰還沒有化盡,老于扭頭看看化得亂七八糟的殘冰,一會覺得脖子有點疼,就朝前看著走。他雖然只有一米六八的身高,但身體壯實,精氣神很足。自己覺得還在中年的狀態(tài),不老,但國家政策就這樣,到了六十周歲就得退休。
走著走著,覺得熱了,就解開了棉警服的扣子,敞開胸膛。棉警服是當刑警副大隊長的女婿給的,雖然老于不缺衣服,但他認為穿警服有別于普通百姓,穿著時感覺很好。他尤其愛一只手摟著衣服的下擺,穩(wěn)穩(wěn)地走,眼睛看正前方,顯得很威風,與眾不同。他的眼睛總愛瞇著,讓人看不清眼神的內(nèi)容。
走到一半的路途,向右扭頭,不到一百米外,是小城的中心廣場。廣場上晨練的人們早已經(jīng)到了,練太極拳的,踢毽子的,跳繩的,分成幾伙,大概有六七十人。太極拳的人最多,占據(jù)在廣場中央,三十多人排開陣型,伴隨著音樂,動作緩慢而一致。老于十幾年前練過幾天,但沒時間沒耐性,只學會了簡化太極拳二十四式,楊氏四十八式學了一半就放棄了。
領(lǐng)頭打拳的是前教育局的副局長老耿,老熟人。當年老耿和老于一起學的太極拳,老耿堅持下來了,退休后還當了縣太極拳協(xié)會的秘書長。
老于隔著七八十米遠遙望老耿高大的身影打拳的姿勢,心里竟泛出一點點莫名的滋味。什么滋味呢?說不清楚,不是羨慕,也不是嫉妒,好像是缺憾的感覺。對了,是這個感覺,自己比老耿差哪?退休了也得參加社會活動,顯示自己的存在,不能總悶在家里。
回家吃完了早餐,老于破例沒有看電視。七點半,十二頻道的法治講堂,他每天必看。他最愛看有個穿老式對襟衣服的教授叫柏華的,講“明清御批奇案”,他從茶幾的下格拿出縣政府電話本,找到教育局這頁。老耿接了電話,聽老于說,他也要加入太極隊伍,很高興,用雖然沙啞但很響的男中音說:明天就來吧!
老于先準備行頭。雖然太極隊伍有統(tǒng)一的太極服,但現(xiàn)在還很冷,薄薄的太極服還不能穿出來,得穿厚的運動服,或者棉服。老于讓老伴領(lǐng)自己去買了一套厚的灰色運動服。運動鞋是太極協(xié)會統(tǒng)一發(fā)的,黑色的布面棉鞋,腳跟上方部位有個“陰陽魚”的圖案。太極屬于中國道家文化,講究陰中有陽,陽中蓄陰,陰陽魚是標志性圖案。老于仔細看著這個奇怪的圖案,是一條黑魚,一條白魚,緊貼在一起,組成一個圓形。黑魚白眼睛,白魚黑眼睛。他喜歡這個圖案。
老伴也很高興,說聽夠了你在家唉聲嘆氣了。
老于來到政府廣場,可能沒到時間,老耿的隊伍還沒開始打拳,隊員們?nèi)齼蓛删墼谝欢褔Z嗑。老耿連忙把老于向大家做介紹,當然重點介紹的是老于是統(tǒng)戰(zhàn)部長退休的,老于能感覺到大家尊敬的目光。
隊員們多是五六十歲的,女多男少?,F(xiàn)在一些群眾自發(fā)的文體活動,總是女多男少。街舞,扭秧歌,更是這樣。準備打拳,開始站隊了,老耿讓老于站在中間,前后左右都能看見別人,也好隨上去。
跟著練了一個月,老于的二十四式熟練了,四十二式也學會了。說是熟練了,學會了,其實就是做個大概動作,還很不規(guī)范。但他很喜歡太極拳,綿里藏針,蓄勁待發(fā),行步如貓,欲進先退,不露鋒芒。
他知道了縣太極拳協(xié)會下屬有九個站,正式名稱叫“輔導站”。前面加上各個站所在位置區(qū)域名稱。如廣場的站叫“廣場輔導站”,白塔一帶的叫“白塔輔導站”。協(xié)會的會長、三個副會長、秘書長、兩個副秘書長,一共七個領(lǐng)導,平時都分散在各站里。
二
星期六,老于的女兒和女婿回家了,帶來幾包海鮮和蔬菜。老于從酒柜里找出了一瓶二十多年的老酒。照例自己用一兩的小杯,給女婿二兩半的大杯。以往都是一瓶酒自己喝三兩,女婿喝七兩。老伴告訴女兒女婿爸爸最近參加了太極拳隊伍的情況。女兒女婿也高興,女婿還給岳父扒了一只蝦爬子,讓岳父多吃營養(yǎng),打拳有勁。老于卻有些沉悶,只喝了兩小杯就離開飯桌,躺在自己的床上。
太極協(xié)會的會長是早就退休的趙副縣長,接近八十歲了,隔三岔五地出來,也不固定在一個分站打拳,來了也就是比劃比劃,象征性的。協(xié)會里的七個領(lǐng)導,兩個是退休副科級以上干部,除了現(xiàn)任趙會長,再就是教育局耿副局長。自己和趙副縣長級別一樣高,都是副處級。所以,老于想,等趙會長退了,自己應(yīng)該繼任。雖然太極協(xié)會是社團組織,沒有什么級別,但怎么著,也是個組織機構(gòu),在社會上有一定地位,當個太極協(xié)會會長,也算符合自己身份。要論打拳水平,自己肯定差遠了。那又怎么樣?會長就得打拳好嗎?比如趙副縣長,靠的是威望,聽說他每年都給太極協(xié)會拉來贊助,服裝費,比賽的獎品等等,基本靠趙副縣長,還有老耿他們幾位副會長,也拉過一些。自己當了這么多年領(lǐng)導,從統(tǒng)戰(zhàn)部長的位子退休前,先后在鄉(xiāng)鎮(zhèn)、宣傳部、組織部當副職,也有不少部下、同僚,關(guān)系不差什么。想到這老于心情舒順了些,一挺身坐起來,又回到飯桌,吃了半碗飯。
這以后,老于開始和老耿打聽太極協(xié)會的事兒,有意無意地提點建議,說說個人看法。有一天早晨,趙會長溜達到政府廣場,老于迎上去握手寒暄。趙會長雖然年近八十,但很有風度氣質(zhì),戴眼鏡,臉刮得白凈,皺紋也不密實。看去也就七十歲。趙會長把老耿和老于拉到隊伍后面的臺階旁邊,說:“老耿介紹你了,說你對太極協(xié)會的事很上心,所以,我提議增補你當副會長。”
老于心里歡喜,嘴里卻說:“我才來幾天,打拳也不太好……”
“退休干部,在會里也得有相應(yīng)的位置?!壁w會長笑了,拍了拍老于的肩膀。
“那我就不推辭了。但得拿點見面禮給會里。”
回到家,老于又拿出電話簿,打了兩個電話,一個電話要來一萬元。一個是自己在宣傳部時的下屬,現(xiàn)在當鄉(xiāng)長。另一個是旅游局副局長,也是當初自己提拔起來的。太極拳協(xié)會九個輔導站,有會員一共二百六十七人,每人買一雙太極鞋,不到一萬元。剩余的一萬多,給協(xié)會留用。
這見面禮有些分量,協(xié)會上上下下都對老于高看一眼。一周后,協(xié)會班子開會,增補老于為副會長。
三
每年太極協(xié)會都有一次比賽,日期在秋季,九月到十月間。這天早晨打拳完畢,老耿告訴老于,上午九點,到縣商業(yè)局三樓會議室開會,商量今年比賽的事。
和在職時開會不同,老于早早就到了會場。會議室的橢圓形桌,對著門的中間位置,是第一位置,老于先坐到第一位的椅子旁邊的座位。一會兒,另七個協(xié)會領(lǐng)導,以及各輔導站的站長陸續(xù)來了。趙會長坐在中間,老于、老耿分列左右,其他領(lǐng)導依次排開。站長們坐在對面,背朝著門。老耿主持,先說了今年比賽的錢不成問題,于副會長已經(jīng)給解決了。大家鼓掌,表示贊賞。副會長高健是商業(yè)局的人事科長,他給大家倒水,第一個當然給趙會長,第二個給老耿,第三個倒給老于。老于斜眼瞄了高健一下,心里不悅。
趙會長講話,說今年的比賽與以往不同,今年是建國七十周年,我們要打出氣勢,為國增光。
會議研究今年比賽的太極拳項目。去年是楊氏四十式拳和三十六式太極劍,今年就得換別的。這些話題老于插不上嘴,只是默默聽,覺得有點口渴,他也不喝高健倒的水,任杯里的水由溫到?jīng)觥?/p>
一會就定下來,今年各個站的必選項目是楊氏四十二式拳,還有一個自選項目。
然后討論邀請哪些領(lǐng)導,縣里主管副縣長,人大、政協(xié)有關(guān)副主任、副主席,工會領(lǐng)導,文體局領(lǐng)導,新聞媒體等等,一一敲定。末了,趙會長扭頭說:“于副會長,你也說兩句?”
本來老于說不出什么的,但他想,這是第一次在協(xié)會會議上正式露面,不能浪費這個機會。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環(huán)視橢圓形桌,緩緩說:“今年,意義更重大,要重視。要比出精神,比出水平,還有,注意團結(jié)。聽說以往的評比打分,出現(xiàn)過矛盾。今年要避免,友誼第一,比賽第二……”
他瞇著的眼睛搜索著其他人的表情。趙會長還是微笑,老耿低頭記錄,高健身子后仰,臉朝天花板,似乎在閉目養(yǎng)神。老于注意到,班子成員只有副會長老佟很認真地聽,另幾位有的面無表情地聽,有的在喝水。老佟的兒子也在公安局刑警隊,是老于女婿的“手下”。九個站長,三男六女,也都是五六十歲,有認真聽的,有咬耳朵說話的。
老于說完了,老佟第一個鼓掌,另幾人也有附和鼓掌的。
開完會才十點四十,老于提議,去本城的“惠來春”用餐,他做東。趙會長和老耿騎自行車去,其余的人坐出租車,十分鐘就到了。
老于知道女婿在“惠來春”人緣好,所以今天他也要在太極協(xié)會班子和站長們面前,進一步顯示一下實力。因為這些人基本都是花甲以上年齡,加之練太極的,都注重保養(yǎng),所以沒喝多少酒。吃完下樓結(jié)賬,也就五百出頭。老于提前讓女婿給老板打了電話,老于在吧臺說一聲就可以走了。
走出飯店門口,趙會長拉著老于的胳膊說:“協(xié)會就需要你這樣有能力的做領(lǐng)導。”聲音不大不小,老于估計走在旁邊的幾個人都聽見了。
晚上,老于去了趙會長家。第二天,趙會長分別和幾個副會長打了招呼,提議老于為常務(wù)副會長。
四
縣體育館是上世紀70年代前建的,當時的位置在城里還偏西,現(xiàn)在已是小城中心地帶。老于和協(xié)會幾位領(lǐng)導一起走進體育館的側(cè)門,通過廊道,進了一個沒有門的門洞,豁然開朗,四周一排排活動面板的座椅,大約有兩千個座位。由上而下,下面是場地。雖然整體感覺破舊,但還算有模有樣,地面還是地板的。趙會長帶領(lǐng)幾個人小心翼翼地從座椅間的水泥臺階邁下,穿過鐵欄桿,走到場地,他們的主席臺就設(shè)在場地南端的邊上。所謂主席臺,是三張條桌拼起來的,上面鋪了線毯。中間的位置放一個黑色的麥克風。正對面的墻壁上,掛了一幅條幅,印著陰陽魚和一個做著太極拳動作的白衣女子。老于緊跟著趙會長,等趙會長在麥克風前面的座位落座,他緊挨著坐下。
趙會長略遲疑一下,說:“一會還有文體局黃局長,武協(xié)紀會長……”
老于明白趙會長的意思,就起來向左邊串了一個位置。其他人也就隨意稀里嘩啦地各自坐下,但都坐在離他們倆三兩個座位的椅子上。
一會兒,老耿領(lǐng)著黃局長、紀會長在趙會長左右坐下。其實按規(guī)矩,黃局長應(yīng)該坐中間,但趙會長是副縣長退下來的,仍然是副處級待遇,還是高于正科級的局長,所以黃局長也得委屈點。
老耿是比賽的主持人,他為了行動方便,座位在主席臺最末一位。他面前也有一只麥克風。九點整,老耿宣布:今年秋季太極拳比賽儀式開始,首先請各站入場!
九個站,伴隨著《運動員進行曲》穿著樣式、色澤統(tǒng)一的太極服依次整齊地走進場地,面對主席臺列成方陣。接下來是趙會長講話、黃局長講話、紀會長致辭。
九點半,比賽開始。
為比賽打分的,除了太極協(xié)會的會長、副會長,還聘請了鄰縣的三位專業(yè)人員,總共十個人。老于眼睛緊盯著各站的站長,努力辨認著開會那天,誰認真聽他講話,誰不在意。第一個上場的,是城北站。老于看清楚了,站長是開會那天不聽他講話的的許站長,女的,五十五歲左右,一米六五以上的個頭,圓臉,風韻猶存。老于傾身貼近左邊的老佟,說了幾句什么,老佟又扭頭和左邊的黃副會長說了幾句。一會打分了,他仨同時給出了低分:9.50。這一來,城北站的總分被拉下來了,進不去前三名了。
接下來是城東站。老于認出站長姓李,六十五六歲的男人,禿頂,對自己一直很恭敬。照方拿藥,三人給出了9.98的高分。
比賽全部結(jié)束,十一點二十。接著宣布名次,發(fā)獎,領(lǐng)導講話……散會時已經(jīng)十二點十分。以往規(guī)矩,結(jié)束后太極協(xié)會班子、各站站長要一起吃飯。但城北站許站長和橋南站王站長說家里有客人,徑自走了。老于明白,這兩個站長不參加賽后聚餐,是因為今年破例沒進前三名,對打分不滿。但打分不是公開的,誰給高分低分,臺下不知道。
今天的午餐比較沉悶。趙會長也顯得悶悶不樂。但老于和老佟、老黃幾個還是很高興的,連連端杯,喜笑顏開。
五
晚上七點后,老于在家看新聞聯(lián)播,突然接到老耿的電話:趙會長發(fā)病了,腦血栓!
醫(yī)院就在小城西面,離老于家兩公里。坐出租車到了醫(yī)院門前,老耿已經(jīng)等候著。神經(jīng)內(nèi)科在三樓,倆人下電梯,問護士站,左拐找到了高干病房。
高干病房里就趙會長一個病人,但兩張病床,另一張是給陪護家屬預備的。兩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男人坐在靠門口的病床邊,一個中年女人斜坐在趙會長的病床邊,看著懸掛的吊瓶。
倆人悄聲走到趙會長病床前,蓋著白棉被的趙會長眼皮抖動了一下,睜開了一條縫。左手略抬了抬,被老耿按住了。
“耿叔……”過來的男人認識老耿?!拔野质侵卸饶X梗,醫(yī)生說來得及時,問題不大,住十來天院就沒事了?!?/p>
老耿連忙給介紹:“這是你于叔,是我們的常務(wù)副會長?!庇謧?cè)身給老于介紹:“這是趙會長的大兒子,在石油工作。”
老于伸出右手,倆人握了一下。其實趙會長兒子比老于也就小十幾歲,但是父親的同事,只得叫叔叔了。
老耿和老于又簡單詢問了幾句病情,安慰了幾句,就告辭了。
電梯里,老于說:“趙會長這次有病,就算好了,以后恐怕也不能打拳了。”老耿點頭。
回到家,老于倒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趙會長這次如果因病退出太極協(xié)會,那自己很有利,會長職務(wù)近在咫尺了。
國慶節(jié),長假。過了節(jié),趙會長也出了院。他打電話把幾個協(xié)會領(lǐng)導找到家里開會。趙會長雖然算是痊愈,但右側(cè)身子還是不大得勁。說話還沒什么影響,他宣布自己辭去會長職務(wù),請大家另選會長。老于瞅了瞅老佟和老黃。老佟搶先說:“那就于部長先接替吧,等趙會長徹底好了,再當會長?!?/p>
老黃也說:“對對,于部長能勝任?!?/p>
高健“咔”地咬了一口蘋果,臉朝向電視機,有點含混地說:“反正就是老耿和老于,他倆選一個?!?/p>
老耿連忙擺手:“我可不行,我不愛張羅事兒。我是將才,沒有帥才,跟著干還行,不會帶頭?!?/p>
趙會長環(huán)顧左右,看了看其他幾個人,他們都面無表情。停了一分鐘,趙會長說:“那就老于先臨時接替我。有沒有反對意見?”
老佟老黃滿臉堆笑,連說沒有,就這樣了。其他人也附和說:“老于先頂上吧?!?/p>
這時老于才輕咳了一聲,表情淡漠,眼睛誰也不看,朝著斜上方的圓形掛鐘:“趙會長先安心養(yǎng)病,病好了再繼續(xù)領(lǐng)導我們。我感謝大家的支持,我們共同努力,把太極協(xié)會的工作做好?!?/p>
當晚,老于失眠了,大概折騰了兩個小時才迷糊過去。他想了很多,首先,協(xié)會班子成員、各站長一定要是自己的人,聽自己的話。這點是老于多年領(lǐng)導工作總結(jié)出來的。不然,領(lǐng)導說的話,下面擰著,很不順心的。還有,會員花名冊,協(xié)會公章,現(xiàn)在都掌握在秘書長手里,自己等于被架空,得把權(quán)力拿回來。
按新會長的安排,第二天早晨六點,老耿開車,和老佟、老黃代表太極協(xié)會,陪著老于,分別到縣內(nèi)各個太極拳輔導站活動的地方宣布協(xié)會領(lǐng)導變動情況。每到一個活動點,老于都講幾句話,提幾點要求。現(xiàn)在,他又有了當部長時的感覺。
九個輔導站的活動點,分布在縣內(nèi),方圓雖然不到二十公里,但東一個西一個,很散落的,而且過了七點,會員就陸陸續(xù)續(xù)回家吃飯,散了。一個小時只走了五個地方,剩下的四個,只得第二天再走。最后一個去的輔導站是雙槐公園。車沿著山坡爬上去,不到二百米,是修建的平臺場地。此山多槐樹,每到春季,槐花盛開片片白,引來放蜂人搭建帳篷放蜂釀蜜。和老鄭站長嘮了幾句,老于帶領(lǐng)幾個領(lǐng)導從山上往下走,大步流星,把別人甩在身后幾十米。雖然有些疲倦,但老于精神不減,感覺內(nèi)勁很足。
六
第二天接著去其余的幾個輔導站晨練的地方見面。上午,老于讓老耿、老佟、老黃到他家,還特地告訴老耿,把會員花名冊和公章帶上。四個人坐好,他拿出一張紅頭文件,是以前統(tǒng)戰(zhàn)部發(fā)的。他要照這個樣式,設(shè)計出太極協(xié)會自己的文件樣式來。照貓畫虎很簡單,一會功夫,太極協(xié)會的文件就設(shè)計出來了。接過老耿帶的公章,在文件紙上比劃了一下,就連同花名冊收回自己的檔案袋里。
中午他留仨人吃飯。老伴做了四個菜,老于自己去酒柜下層拎出一個大玻璃瓶,里面是東部山區(qū)農(nóng)家自制的燒酒。這是在山區(qū)當黨委書記的老部下送來的,說是比瓶裝的酒好,人稱“老高粱”,很有名,據(jù)說當?shù)仡I(lǐng)導送禮都送這個酒呢。老于特地說,今天我們喝散裝酒,就是圖個實在,不擺譜。
四個人除了老黃酒量差,三個人都喝了半斤多。臨走老耿站在門口回身看老于,好像等什么。老于明白,就說,花名冊先放我這,熟悉熟悉情況的。但沒提公章。
送走三人,老于把各站長名字抄在本子上,圈出三個名字。這三人是城北站的許站長、橋南站的王站長、金龍山站的鄭站長。前倆個人,早表現(xiàn)對自己不恭敬;而這年齡已經(jīng)七十五歲的老鄭站長,昨天早晨在金龍山,自己講話時,竟然離開隊伍,繞著場地撿拾啤酒瓶碎片。那是昨晚上來山上吃燒烤喝啤酒的年輕人拋棄的。本來老于就看這個胖乎乎的老頭不順眼,這次他還不聽新會長講話,明顯也是對自己當會長的不認可。昨天早晨下山時,老于就向老耿問過這老鄭站長的情況。老耿說,老鄭站長早在十多年前,就在這山上打拳,后來逐漸有人和他學拳,幾年后就發(fā)展成有十幾個徒弟的團隊了。七年前太極協(xié)會成立,讓他帶隊伍加入,起初他不同意,后來動員幾次才勉強同意的。腦后有反骨的老頭——老于這樣想。
老耿去市里,拿回一摞表格,分發(fā)給各個輔導站,兩天后收回,裝進一個檔案袋里,來老于家蓋章。
每年市太極拳協(xié)會都讓縣區(qū)太極協(xié)會上報會員晉升輔導員等級,然后上報市體育總會批準。最初級是一級,再往上晉升二級、三級。老于告訴老耿,這些表先放這,明天你來取。
支走了老耿,老于打電話叫來老佟和老黃,三人坐在沙發(fā)上,把三十二張表格鋪開在茶幾上,一張張仔細審看。
七個晉升初級,十五個初級晉升二級,十個二級晉升三級。條件基本是按習練太極拳的年限,劃分幾個年代,自然晉升。但老于覺得這樣屬于“大鍋飯”,應(yīng)該有協(xié)會把關(guān),審查批準。不然要縣區(qū)協(xié)會蓋章干什么?
三人協(xié)商一會兒,拿掉了五個人:城北站一個,橋南站兩個,雙槐山站兩個。其余的二十七張表,老于親自蓋了章。然后,把公章收回一個半尺見方的紅色薄鐵皮盒子里。
第二天上午,老耿來取表格。老于遞給他檔案袋,沒說拿掉五個人的事。老耿也沒打開檔案袋,說了幾句話就走了。
樹葉開始飄零,燕子南歸。早晨天氣轉(zhuǎn)冷,老于醒得晚,只是隔三岔五到政府廣場打打拳。他最近覺得左膝蓋有點疼,老耿說,是姿勢不對,下架低了。老于開始對太極拳不那么喜歡了。但他還是喜歡會長這個位置,喜歡會員們叫他于會長時的愉悅感覺。家里的幾張?zhí)珮O拳光盤不看了,倒是經(jīng)常翻開會員花名冊看。一個月,大部分會員情況基本熟悉了。記憶力還和過去差不多,老于有這個自信。他開始考慮對各站組織機構(gòu)進行改革,增設(shè)一名副站長和一名會計。最重要的,是城北站許站長和橋南站王站長,雙槐山站鄭站長,必須拿下。
老鄭頭好辦,就說年齡超過七十歲的不能當站長??墒窃S站長和王站長,都是六十歲上下。今夜無眠,凌晨才迷迷糊糊睡著。被不遠處幾陣鞭炮聲震醒,已經(jīng)早晨五點半。老于知道這鞭炮是喪家出殯沿途所放,心里罵了一聲,翻身起來。
吃過早飯,打電話找來老佟老黃。
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老黃提議,九個輔導站,七個女站長,要調(diào)整男女比例。順理成章,許站長和李站長都是女的,要換成男站長。老佟提議,但第一步,別打草驚蛇,是先讓各站選出副站長和會計,為以后做鋪墊。老于感嘆自己的兩個左膀右臂真得力!一高興,讓老伴領(lǐng)他倆去庫房,每人給了兩箱黃元帥蘋果帶走。
一周后,老耿把各輔導站選的副站長和會計的名單報上來了,老于召集協(xié)會班子開會,研究通過了。大家覺得這是加強各輔導站的領(lǐng)導力量,好事,都沒反對。馬不停蹄地打印出文件,第二天,老于帶領(lǐng)老耿、佟副會長和黃副會長,到各個輔導站宣讀文件,站長、副站長、會計,組成個輔導站的機構(gòu)。老耿不怎么說話,只是跟著走。
七
半個月后,市里批的輔導員晉級結(jié)果回來了,報上去的二十七個人全部批準晉級,還發(fā)了輔導員證。老耿打電話問市里,另五個人為什么沒批?結(jié)果太極協(xié)會和體育總會兩方都說不清楚,互相推諉,最后結(jié)論是可能轉(zhuǎn)了幾個地方,丟了五張表格。聽了老耿的匯報,老于暗暗發(fā)笑,這些人,什么責任心,報上去多少人都不清楚。他告訴老耿,這五個人,是他拿下的,他認為這五個人條件不夠。
老耿聽了瞪著老于,愣了足足半分鐘才說:“你應(yīng)該告訴我吧?”
老于淡淡地說:“當時忘說了,過后幾天我沒出去打拳,沒看見你,就沒想起來?!?/p>
老耿再沒說話,轉(zhuǎn)身走了。
第二天早晨,老于來到廣場,進隊伍里比劃了一陣,覺得身上的筋肉僵硬,不愛打了,便退了出來,四周溜達。隊伍打完了楊氏四十二勢拳,老耿彎腰按了幾下放在地上的便攜式擴音器,放上了吳氏太極拳的音樂,然后也從隊伍里出來,走到老于跟前,臉上沒有笑容,問老于花名冊和公章什么時候給?老于沉吟一下:“花名冊,等我復印一份給你;公章嘛,我看以后就放我這里吧。”說完,加大步伐,甩開老耿,幾步邁上了廣場的臺階。
過了元旦,協(xié)會開會,討論幾個輔導站站長的事兒。老于先發(fā)言:老鄭頭年齡大,不能再當站長;還有城北站的許站長,站里會員不團結(jié),與副站長有矛盾,也不能繼續(xù)讓她干了。
老耿面目冷峻,直言快語,說老鄭頭資格比我們都老,人也敬業(yè),金龍山輔導站大家都很尊重他。雖然年齡大,但身體很好,還會“五禽戲”呢,可以干下去。至于許站長,以前站里沒什么矛盾,自從有了個副站長,才開始出現(xiàn)矛盾的。高健和兩個副秘書長也支持老耿。
附和老于的,當然是佟副會長和黃副會長,場面是四比三。老于沒料到四個人不同意會長的意見,自己的動議竟然沒通過。這和自己在政府機關(guān)的情況太不一樣了,那時候一把手說什么,副職和下面都絕對聽從,沒有反對的。老于只得鳴金收兵,說這事兒先放放,下面研究春節(jié)后參加縣里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表演的事。
晚上,老佟和老黃來了。老佟安慰老于,說:“這協(xié)會啊,和政府、企業(yè)不一樣,不是一個人說了算的,程序上得大伙商量著來。以前趙會長也是這樣的,有事大家商量?!?/p>
老于無語,一口一口地喝茶。他在想,必須從副秘書長老杜和老卜兩個人里再爭取過來一個,四比三——自己四,對方三,就好辦了。老于對兩位助手說了 自己的想法。老佟老黃點頭同意,但三人喝光了兩壺茶水,也沒想出計謀來。
八
也是天氣太冷了,老于沒心思去打拳,又恢復了過去早晨沿著河岸步行。河邊的樹只剩下枝干,在寒風里抖動,看了感覺很凄涼。走到二號僑,剛要轉(zhuǎn)身往回走,忽然手機響了。是老佟,他告訴老于,副秘書長老杜家夜里電褥子忘記關(guān)閉,失火了,燒了些東西,所幸人跑出來了。
老于心里涌起一陣喜悅。這老杜五十多歲,過去干木匠的,現(xiàn)在經(jīng)濟條件不好,靠兒女接濟。他馬上給老耿電話,讓一個小時后協(xié)會班子成員一起去老杜家慰問。
老杜家在城郊,一片“搗制房”區(qū)。穿過一條土路,拐了三個彎,就看見了一幢窗戶燒黑了的房子。六個人進了院子,一一和老杜握手。院子里亂七八糟擺放著電視、冰箱、被褥衣物等,老杜媳婦在收拾。站了一會兒,大家要告辭,老于突然宣布:協(xié)會給老杜補助三千元!大家還沒回過神來,老于緊接著說:“大家沒意見吧?”
“沒意見沒意見?!崩腺ь^,其他人也紛紛表示同意。老杜感動極了,連連感謝于會長。
晚上,老杜打來電話,再次對會長的幫助表示感謝。老于說:“沒事,我一直拿你沒當外人?!崩隙拍穷^沉默了一會,低聲說:“于會長,以后你放心,我聽你的!”
離春節(jié)還有不到一個月了,小城人人忙碌過年,別的事都擱置起來,等過了正月十五再說。各個輔導站也沒多少人按時出來打拳,只有幾個“拳癡”堅持到臘月二十九,休息三天,初三就又出來了。
每年正月初十,縣里都搞一次文體表演。秧歌、太極拳、腰鼓、廣場舞……項目雖然多,但上午九點到十一點兩個小時就完事,都急于表演完趕快回家過節(jié)去。太極協(xié)會從各輔導站選調(diào)幾個人,組成二十人的“精英隊”。這些人平時在自己所在的輔導站,需要時抽調(diào)上來。
過了十五,這年才算過去,政府機關(guān)、企業(yè)、商家,百姓生活,一切回歸正常。
正月二十,老于召集班子成員,到市政協(xié)小會議室開會。他不愛去高健所在的商業(yè)局,自己找了政協(xié)秘書長借會議室用。老于主持,先商量在新的一年里,太極協(xié)會工作重點,然后又研究輔導站站長的改選。老耿幾個當然還是反對,但沒想到,老杜轉(zhuǎn)向了,四比三通過任免站長。
老耿“啪”地一拍桌子,站起來,瞪著老于,又瞪著老杜。臉都憋紅了,才說了一句:“你真是一條陰陽魚!我不干了!”回身把椅子拎開,轉(zhuǎn)身大步走了。
“老耿!老耿!”老于也站起來,喊了幾聲。
高健歪頭抄手看著老于,嘴角浮出一點笑。老于知道,這是冷笑,敵意的笑。
幾天后,政府輔導站副站長打電話向老于匯報:老耿三天沒來了。老于說:“不怕,以后你負責站里的事?!?/p>
又過了幾天,老佟急匆匆來了,說老耿領(lǐng)了一伙人,在天齊廟門前自己打拳了,不歸太極協(xié)會領(lǐng)導。里面當然有原來的許站長和王站長。
“帶走多少人?”老于有些吃驚,這可不好,分裂我的隊伍??!
“有十五六個吧?!?/p>
過幾天,又傳來消息:高健也領(lǐng)幾個人,加入老耿的隊伍。他們還起了名字,叫“老來健”太極隊。
“老來健”的隊伍不斷擴大,一個月,人數(shù)達到八十五個了。這里雖然也有新加入的,但大多數(shù)是各個輔導站會員反水的。
老于血壓升到95—145,頭暈,在家里靜養(yǎng)。稍微輕了點,他又召集班子剩下的四個人開會。但只有老佟和老黃來了,老杜和老卜沒有來。老佟又打電話催促兩次,都說不參加了,以后有事你們自己定吧。
老于拿出封皮印著陰陽魚的花名冊,呆呆地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