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靈
初中時期,讀酈道元的“猿鳴三聲淚沾裳”時,老師告訴我們,猿與猴相似,但各是一種靈長類動物,猿比猴大,沒有尾巴。
三峽老詩人胡煥章以前在秭歸采風(fēng),聽一位老漁民說,除非求愛、外出尋食、召喚同伴,猿不會隨便叫喊。如果它丟失了孩子,便會肝腸寸斷地哀嚎,凄涼之聲響徹峽谷。
老漁民的話,在古書上得到印證。明代馬元赤在《益部談資》中說:三峽兩岸猿最多,或三五結(jié)伴,或幾十上百為群,但我從沒聽到過它們的叫聲。南朝《世說新語》里講了一個故事:東晉荊州刺史桓溫帶兵伐蜀,有士兵在三峽抓了一只小猿崽,母猿沿岸追趕,不停地啼叫。追了一百多里路后,母猿在船離岸較近的地方跳了上來,剛落到船板上就氣絕身亡。士兵們剖開母猿的肚子,發(fā)現(xiàn)它的腸子全被摔斷?;笢刂篮蠓浅I鷼?,下令處罰了捉小猿崽的士兵。
三峽崇山峻嶺,人跡罕至,樹林和山澗清涼寂靜。猿不僅不常啼叫,還不愿被聲音打擾。巫峽跳石灘兩岸壁立,山峰像要合龍似的,樹木蔥郁,僅隔一線。川江上剛有輪船時,航行至此,都不敢鳴笛,不然崖上黠猿會搬起石頭砸船,就連木船也不敢在此靠頭久留。
猴的哀鳴與猿一樣。20世紀(jì)80年代中期的一個秋天,巫山人李顯榮在大寧河邊看見一群猴子抬著一只死猴來到沙灘,刨開一個坑,把死猴放在里面。然后圍著沙坑,一陣嗚咽哀啼后,準(zhǔn)備刨沙掩埋。一只老猴忽然把死猴提起,放在坑邊,先用嘴親,再用前爪摸,摸遍其全身。突然又停下來看了很久,才慢慢放進(jìn)坑里埋葬。
酈道元在《三峽》一文寫道:“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睘楹问恰皾O者”,而不是“舟子歌曰”?
一位三峽老漁民回答我:“川江橈胡子的苦有號子可唱,我們無歌,在峽里與猿相伴,它的哀鳴就是我們打魚人的歌?!?/p>
過去,川江打魚人在岸上無片瓦遮身,立足無插針之地,都以船為家,生兒育女也在船上,稱“連家船”。他們自嘲:“船上吃,船上屙,不搭跳板上不到坡?!?/p>
帥大腦殼出生在漁船上,長大后,跟著父母學(xué)打魚,滿江跑。民國時期,隨叔叔打魚從云陽到了萬縣,后來加入漁業(yè)社。他的五兒一女都在連家船上出生。兒子長大后全進(jìn)了漁業(yè)社,被派到其他連家船上。漁業(yè)社規(guī)定分班作業(yè),一家人不能上同一條船,因此一條連家船上有幾家姓。帥大腦殼的女兒沒打魚,在漁業(yè)社醬園廠上班,早出晚歸,但仍住在連家船上。直到嫁人,男客不是漁民,才搬上了岸。
1976年5月的一天,帥大腦殼正在離城幾十公里的苦草沱打魚,突然病了。兒子接他到醫(yī)院檢查,肺癌。不久,帥大腦殼死在了連家船上。家人用幾塊船艙蓋板拼接起來,訂了一副棺材,把他埋了,帥大腦殼終于上了坡。由于無錢請吹鼓手,沒有川江人習(xí)慣的嗩吶聲相送,更沒有早已搬家的猿為他哀鳴。
江峽的友人說,如今猿回來了,但江上又不聞號子聲,故我也歌曰:舟子有唱,棹歌聲聲。漁者無歌,淚沾我裳。舟子漁者,皆唱無歌。重蹈巫峽,再聽猿鳴。
編輯/楊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