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九九年冬天,臨近年關(guān),我爸的眼睛還沒好,老流眼淚,每天躺在床上啥也干不了。我媽光帶我就挺累,還要招呼他,晚上定時到鄰居小倩家要人乳。起先時候,小倩的老公不同意,我媽好說歹說,人家才應(yīng)承下來。
許文山來找我爸那會,我爸都是戴著墨鏡和他說話。用許文山的話說,還真有點黑大哥的范。此時,許文山已經(jīng)消失了半年多,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來找我爸,是想請我爸幫他辦點事,到高臺縣找一個叫趙明德的人,幫他還八百塊錢,來回車旅費全包,還完錢后給我爸報三千塊勞務(wù)費。
那時候,我爸已經(jīng)從電熱廠出來兩年了,先后踩過三輪車,在三岔路口跟人賣過鹵雞爪,后來跟著一個叫老唐的陜西人搞電焊,錢沒撈著,反倒落下眼疾,畏光,不見風(fēng)也流淚。市面上的眼藥水不管用,我媽就用人乳給他點,這才把視力保住。
許文山幫過我爸,加上三千塊錢不是小數(shù)目,我爸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也沒考慮自己能不能辦成。當(dāng)時許文山抽了一口煙,慢騰騰地說,也不是啥見不得人的事,要是成了,回來也不需要啥憑證,報下那人現(xiàn)今住處就行。
許文山是個大老板,九十年代到的甘肅,時逢酒泉搞開發(fā),河道修建、廠房修建、道路修建等,都有他承包的活。我爸說,你就這么信得過我?許文山說,我從重慶出來將近二十年,摸爬滾打什么沒見過,你這人,從我第一次見就實誠,錯不了,我們兄弟倆不說外人的話,我不會害你,你也用不著瞎猜,你要是有什么顧慮,我這有枚戒指,你只要帶在身上,必要的時候拿出來沒準用得著。我爸沒瞎猜,見許文山拿出戒指,他確實有點瘆,意識到起碼這事不簡單,但說出去的話,哪有收回的,他還是接了那枚戒指。他知道,拿多少錢就干多少事,不該問的不問。
去高臺縣之前,我媽和我爸吵了一架。去,去什么去,你連高臺縣在哪都搞不清,還有你這眼睛,只要斷了人奶,我看你怎么恢復(fù)。我爸說沒事,從酒泉坐車到高臺縣,也就大半天的時間,還讓我媽幫他要一瓶人奶揣著,沒事的時候好點點。我媽氣不打一處來,你以為是擠牛奶啊,人家這會正隔奶呢,還一瓶,能弄到小半瓶就謝天謝地了。
臘月里風(fēng)特別大,雪厚。我爸出門那天,我媽送他進客運站,叮囑他把那瓶人奶揣好,不管成不成,都給家里回個電話,每天一回,實在找不著人,就當(dāng)出去旅游,什么三千不三千的,不用考慮那么多。我爸不耐煩,戴著墨鏡,說行行行,你趕緊回吧。
到高臺縣的頭一天,我爸就給家里報了平安,他在高臺縣客運站附近找了個小旅館住下,十塊錢一天。當(dāng)時他帶的錢不多,約摸五百來塊。在小旅館,我爸打開許文山給他的字條,那個叫趙明德的人住在客運站背后的第三個巷子口,個子不高,和我爸差不多,一米六的樣子,皮膚黝黑,癩頭,常年戴著一頂前進帽,開一家豆腐店,有老婆,沒小孩,他老婆身體不大好,具體啥病不清楚。這些信息,我爸全記在心里。
他眼睛不好使,每隔幾個小時就得點幾滴人奶。瓶子里的奶有限,他把量和時間都控制下來,屋里還好,有暖氣,外面零下二十來度,那瓶奶他隨時揣在貼身的兜里,怕凍硬,怕變味。在此之前,我爸從沒去過高臺縣,他覺得愿意出三千塊辦這事,肯定不是小事,估摸著這人不好找。那天晚上,他說他怕迷路,還特意到旅館老板那找了一張高臺縣地圖,客運站附近的大街小巷,東南西北,全被他記得清清楚楚。
2
女人心思比男人縝密,做事情感性成分較多。第二天早上,我媽跟我說,你爸這事,我越想越不對勁。我說,哪不對勁。她說,那個許文山,雖然是個包工頭,有幾個錢,但是以前不是什么好人,十分好賭。我說,那都是人家說的,我們也沒見著,再說了,聽我爸說,我們來酒泉那會,確實找不到活干,還是人家介紹的。我媽說,是這么回事,不過這些年我們家跟他走得不近,更加不了解他,算了,我去工三團問問。
工三團是個建筑公司名稱,里面住著許多四川和陜西來的工人,許文山的活多數(shù)是從那接來的。我媽去了工三團,旁敲側(cè)擊,人們說半年沒見許文山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底下好多個工友的賬還沒結(jié)呢。許文山和我爸談事的時候,留有電話號碼,我媽抄了一份,不過她覺得,事情還沒確定之前,沒必要打電話問,要是多慮了咋辦,到時候落個管家婆子的罵名。
我爸沒手機,我們家就一臺座機,一整天,我媽都在等我爸來電。吃了晚飯,看了電視,依然不見我爸打電話來。我爸打電話,全在電話亭打。我們準備睡下了,電話叮鈴鈴地響了。我比我媽動作快,接了就喊爸爸。那頭是女聲,說,你好。我說,你好。我媽問誰,我說不知道。我媽把話筒搶了過去,那頭問,是不是夏昭榮家。我媽說,您哪位?那頭說,您是不是夏昭榮家。我媽說,是的,您哪位。那頭說,剛才有幾個人來我這買東西,不知道誰落下的錢包,我打開看,有張明信片上寫著順發(fā)養(yǎng)雞場夏昭榮老板,背面是一排手寫的字,什么高臺縣客運站背后第三巷子口……我媽說,是我家,來買東西的人里,是不是有個戴著墨鏡。那人說,沒有,沒戴啊。我媽有些犯急,我也有些犯急。我媽又問,個子是不是不高。那邊有些不耐煩,說錢包我撿到了,你要是他家人的話,告訴他,我這叫春發(fā)百貨用品批發(fā)部,就在客運站斜對面,他要是今晚來,我就先不打烊,好還給他。我媽還想說什么的,那人把電話掛了。這個時候,我連忙找來筆。我媽翻開來電顯示,把電話抄錄了下來。她再打過去,卻沒人接。
那天晚上,我們再也睡不著了。凌晨一點的時候,我爸終于打電話來了,用的正是春發(fā)百貨用品批發(fā)部的電話,他還沒開口說一句完整的話,就被我媽劈頭蓋臉數(shù)落一番。我爸說,天冷,我在旅館里喝了兩杯,哪曉得暈暈乎乎的。至于為啥沒戴墨鏡,他說客運站這種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多復(fù)雜。他今早上去吃早餐,很多人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不曉得的還以為他在充老大,思來想去,覺得還是不戴的好。我媽說,不戴墨鏡,那你得買副透明眼鏡戴啊,擋擋風(fēng)也成。我爸說,他眼睛看得著,用不著那玩意。戴副透明眼鏡,走在巷子里,人家還以為他是個外地來的書生,更好欺負。
接下來,我爸就說他一天的收獲。說地圖已經(jīng)爛熟于胸,不過他向旅館老板打聽過了,這附近幾年一次翻修,路改了,房子也改了,許文山說的那個人,不一定能找得到。今天下午,他按照地址找到了第三個巷子口的房子,門是鎖著的,上面有塊廢牌匾,不過不是賣豆腐的,是賣成人用品的。我媽說,行了,實在不行你回來吧,咱不要那三千塊了。我爸說,不是錢不錢的問題,答應(yīng)人家的事,就算辦不成,也不能忽悠,更不能欺騙。我媽和他繼續(xù)爭,倆人均有些不愉快,電話就先掛掉了。
3
第三天,我爸來電話,說那成人用品店像是廢棄了的,沒見人開門。我媽說,你想買啥?我爸說,給你說正經(jīng)的呢。我媽說她了解了一下,許文山像是生了一場病。我爸問她,什么病。我媽說,不知道。我爸說,不像啊,來我們家的時候還抽煙呢,就差沒喝酒了,我這眼睛不行,按理說該陪他喝頓酒的。我媽氣惱道,還喝酒,我告訴你,煙你都少抽點,我只是聽人說,他那病好像挺嚴重,消失的這半年,回了老家重慶,說是找什么土醫(yī)生,反正大醫(yī)院治不好了的。我爸說,要是這樣,那我就更該幫他這個忙了。我媽未置可否。我爸說,對了,你當(dāng)初咋不跟小倩多要點奶,我都節(jié)約著用的,這會只剩半瓶了。我媽說,你自己看吧,剩下的半瓶要是都點完了,你還沒找著那人就趁早回來。我爸沒回答這個問題,說先這樣吧。
到了第四天,我爸一反常態(tài),整天都沒往家里回電話。白天,我就坐在家里看電視,寫寒假作業(yè)。我媽到工三團套消息,套來套去,沒什么進展。晚上,我媽打毛衣,打著打著,問我,你說你爸這會在干啥。我說,我咋曉得。我知道我媽擔(dān)心他,搞得我也有些擔(dān)心。不過我還是希望我爸能找著那人,那段時間離過年不遠了,大街小巷充溢著喜慶的年味,好些小孩買擦炮買玩具槍玩,我也想要,但不好朝我媽開口。我媽是個家庭主婦,平日里就在家洗衣服做飯,酒泉這地方,下半年特冷,入冬后更加嚴寒。我們家這一片,有個電熱廠,卻缺少其他輕工業(yè),外地人一到冬天就回老家。我爸干工地干怕了,搞了個養(yǎng)雞場,也就幾千只雞的規(guī)模,夏秋兩季還行,到了冬天僅供暖費就好大一筆開支,雞不生病還好,生病的話本都撈不著,為了提高知名度,我們家還裝模作樣打起招牌,印起名片來。
我和我媽白等一晚上,到了第五天中午,我爸打電話回來了,我媽沒在家,去喂雞了。我們家雞圈離得不遠,也算不上近。我問我爸,要不要喊我媽接電話,我爸說,不用了,免得她擔(dān)心,她回來的時候,你告訴她我來過電話就行。
關(guān)于第四天我爸為何沒來電話,后來他才告訴我們,半輩子本本分分的人,沒想到進了趟警察局,還被審問,心里很不是滋味,不過想想,也算是理解警察叔叔的職責(zé)所在。為了找到趙明德,他每天早上在客運站吃完早餐,就到客運站后面的巷子里轉(zhuǎn)悠,風(fēng)特別大,不戴眼鏡的話,吹得眼睛生疼,戴的話,又怕被人說沖。就是這樣一會戴,一會不戴,一會蹲在這里抽煙,一會蹲在那里抽煙,當(dāng)?shù)刈粲X得他可疑,悄悄報了警。
他是吃午飯的時候被逮住的,兩個公安進來就站在他面前,讓他出示身份證,一看是外地人,問來這干啥。他說,替人還錢。那警察笑道,還錢還有替人的,問他還了沒。他說,還沒。又問他,還給誰。他說客運站后面第三個巷子口賣豆腐的趙明德,倆公安問早餐店老板和在場的人,沒一個認識趙明德,都說不知道這個人。
我爸就這樣被逮了進去,在審訊室里,警察查了他的底細,貴州人,清清白白,無案底記錄,農(nóng)民工,雖然交代的事情有些荒誕,但沒有違法亂紀的確鑿事證,教育了一頓,拘留二十四小時后給放了出來。
我媽回來后,我把我爸回電話的事告訴她。她有些氣惱,說怎么不喊她接電話。我想說我爸不讓告訴她,心想還是算了,要是告訴她我爸進了警察局,她沒準更著急。我說,我忘記了。她生氣道,你應(yīng)該讓我接電話,那瓶奶沒了就沒了,大不了去醫(yī)院買瓶眼藥水應(yīng)付下,就怕奶變質(zhì)了還繼續(xù)用。我媽這么說,我心里有些自責(zé)。還有,你說我要不要給許文山打個電話,我媽問我。我問為什么?她說,我今天又聽說了,這人現(xiàn)在妻離子散,孤家寡人一個,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琢磨著,你爸就算沒被他騙,但這趟去也不是什么好事,還有,我們家的雞在拉稀,我經(jīng)驗不足,不曉得怎么兌藥,也不知道是喂土霉素還是青霉素。我有些內(nèi)疚,心想應(yīng)該去叫我媽接電話的,但還是忍著沒說,安慰她,讓她別太擔(dān)心了。
4
為了避免漏接我爸電話,第六天一整天,我媽除了喂雞,其他時間都待在家里。她很煩躁,看電視不是,打毛衣也不是,時不時地問我,你覺得你爸這會在干啥。我不回答她,她就吼我,我回答吧,又不敢亂說話。
中午我爸來了電話,我媽急忙接起來,問那瓶奶變質(zhì)了沒。我爸說,只剩一點點了,估計用不足今天。我媽說,你聞聞味道,有沒有變味,別點了。我爸說,你等等。我爸聞了聞,說味道確實有點怪,只是不重。我媽讓他扔了,叫他趕緊買票坐車回家,一是覺得許文山不靠譜,二是年關(guān)將近,再待下去怕買不到車票。我爸說,他曉得,只是答應(yīng)了人家的事情不辦不行。我媽告訴他,許文山現(xiàn)在孤身一人,婆娘跑了,娃兒也沒人照料。我爸說,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了。我媽納悶,問他咋知道的。我爸說,昨天我就不想干了,給他打了個電話,打完電話,我覺得我還是得幫他了了這個心愿。
我媽問他咋回事,他沒提進警察局的事,只說這幾天沒什么進展,想打電話討許文山口氣,好幾次通了均沒人接,晚上,我爸又去電話亭打才接。許文山現(xiàn)在處境不太好,前幾年承包的活,爛尾的不少,要么結(jié)不出賬來,要么上級老板跑路,家庭方面也不順,老婆卷著錢跟人跑了,剩兩個娃給他父母帶,今年初,他查出患有結(jié)腸癌,醫(yī)生說活不過兩個月,他不想死,跑回老家找草藥,吃了半年不見效果。然后呢,我媽問,和你去高臺縣有啥關(guān)系?我爸說,許文山思來想去,覺得是不是以前做過什么虧心事,才想起許多年前,在高臺縣欠過別人一筆債。我媽說,就算把這筆債還了,他那病也不一定能治好。我爸說,話不能這么講,許文山說,他幫過不少人,也欠過不少人,現(xiàn)在人財兩空,索性窮個干凈。我媽沉默片刻,繼續(xù)問,那他怎么欠趙明德錢的。我爸說,十多年前,許文山在高臺縣混,那時候好賭,有一次輸?shù)镁?,在場的沒一個人愿意借錢給他,唯獨一個叫趙明德的賣豆腐老實人借給他八十塊錢,那個時候,許文山包工程,每個月也才一百五六十塊錢收入,那人賣豆腐要賣三個月才能賺這點錢,借給他是出于信任,可惜那晚許文山?jīng)]能翻本,這錢后來一直沒還,趙明德問他要過,他脾氣還挺大,吼得趙明德氣都不敢出一個,這事就這么不了了之了。我媽說,他年輕時候干的都叫什么事?太不像話了。我爸說,人都是這樣,年輕時候血氣方剛嘛,錢好賺,不怕欠別人的,現(xiàn)在老了,應(yīng)該是碰壁不少,意識到自身能力有限,加上遭遇婚姻背叛和病痛折磨,估計看明白了許多事。我媽說,行了,那你找到點頭緒沒,這個趙明德到底還在高臺縣沒?我爸說,沒在了,我打聽清楚了,趙明德多年前去了周邊一個小鎮(zhèn),叫合黎鎮(zhèn),我打算去那看看。我媽說,你別折騰了,就在旅館好好地待著吧,不行就回來,反正他只要你告訴那人現(xiàn)在的住處就行,忽悠下也無妨,他也不可能親自去查。我爸有些不高興,說跟你說了半天等于白說,先這樣吧,明天再來電話。
接完我爸電話,我媽極不高興,說忘記問是喂青霉素還是喂土霉素了。想再勸勸我爸,她回撥過去,那頭電話響了好多遍,始終沒人接。我媽讓我把家里的地圖找出來,查查這個合黎鎮(zhèn)到底離高臺縣縣城有多遠?
5
后來我問我爸,他是怎么知道趙明德住在合黎鎮(zhèn)的。他說從警察局出來的那天,他越想越憋氣,打起退堂鼓來,要不是做人的原則擺在那里,他真想罷手。他給許文山打電話,想談?wù)剝?nèi)心想法,打通幾次都沒人接,有些火冒。
夜幕拉下來的時候,他喝了點酒,想把事情再弄清楚點,起碼對得起自己良心,也好給自己壯壯膽。通過前些天的觀察和了解,他曉得那一片挺亂,尤其小街背巷。那天晚上,他再次前往第三條巷子,那間屋子依舊緊閉,門頭上幾個成人用品店字樣顯得破破舊舊,蒙著好厚一層灰。天太冷,正街上已經(jīng)看不見人影了。他走進巷子,路燈昏黃,遠處有幾個年輕人正在喝酒,有些爛醉,其中一個破口大罵,距離遠了,聽不清罵的啥。我爸戴著墨鏡,他想著,有墨鏡戴著,膽子還是要大點,他不走也走了,索性硬著頭皮繼續(xù)走,看那幾個逼崽子能把他怎么著。
快接近那幾個人時,他看清了三個人,罵人的那個挺高,一米八上下,剪著板寸,聲音粗獷。那人手里拎著酒瓶,沒人招他,一下子把手中瓶子摔在地上,哐當(dāng)一聲,特別響脆。我爸看了一眼,那人問,看什么看?我爸說,沒看什么。那人問,哪的?我爸說,重慶的。那人說,重慶哪的?我爸說,就是重慶周邊鄉(xiāng)下的。那人說,重慶的也敢跑這來混,知道老子是誰不?虎哥,劉三虎,在這片你去問問。那人說話的時候,還特意拍了拍胸脯。我爸說,虎哥好,鄙人初到寶地,替人找個人,如有冒昧之處,還望您海涵。那人說,你說話還挺文縐縐。我爸說,哪呢?這不是見到虎哥了嘛,表示尊敬。那人說,摘掉。我爸把墨鏡摘掉。那人說,表示尊敬,就別在我面前裝老子。我爸說,我有眼疾。他借著燈光亮了亮眼睛,那雙眼睛經(jīng)風(fēng)吹后有點腫,還流了點眼淚。那人說,行,看你也算是懂規(guī)矩的人,就按規(guī)矩辦事,在我的地盤找人,得先過我這關(guān)。說著,他拇指食指搓了搓,示意我爸給錢。我爸作不解狀。那人說,也不叫保護費,算是信息費吧。我爸說,虎哥,不怕您笑話,兄弟我身上來的時候就四百多塊,這會連飯都快吃不上了,剩的錢不到兩百,您要是不嫌棄,全拿著。我爸把手伸進衣兜,摸出幾張十塊的、二十的,還有鑰匙串,戒指,打火機。我爸說,全身上下就這點東西。
那人看到戒指,眼前一亮,正準備伸手拿,有人過來了。來人是個中年人,瘦瘦干干的,問啥事。幾個連忙稱虎爺。我爸把來由說了一遍,虎爺說,有老子在就沒你們的事??吹?jīng)]?看到他手里拿的東西沒,光這枚戒指就能嚇破你們幾個逼崽子的膽。那幾個人見狀,連忙賠不是。
虎爺讓我爸到家里說話。說是家,實則像個賭窩,七拐八拐的,我爸已經(jīng)認不出來時的路?;敯盐野謳нM一個院子,大門被他關(guān)得嚴嚴實實?;斦f,這地方隱蔽。我爸跟他進了一間平房,里面煙霧繚繞,坐著幾個人,有中年的也有青年的,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周潤發(fā)演的《賭神》 。
才坐下,那人問。許哥怎樣?我爸知道遇對人了,就把前因后果全交代了清楚?;斦f,人無完人,誰沒點過錯,趙明德當(dāng)年借給許哥的八十塊錢,算不上小數(shù)目,對趙明德家來說特別重要,那時候生意難做,他又是癩頭,沒幾個愿意買他的豆腐。在這一片,趙明德沒少受欺負,他老婆早年患心臟病,一直治不好,后來去了合黎鎮(zhèn),具體近況就不了解了,估摸著還在那的可能性極小。說到這,我爸算是明白了,許文山為何不親自來的原因。他說,既然來了,還是看個究竟。
我問我爸,后來他找到趙明德沒?他說沒找到。他還告訴了我一件事,只是這件事,我至今沒給我媽說過,他更沒和我媽提過半句。當(dāng)時,我爸覺得邪乎,他至今沒能搞明白,后面的事情,不知道因為他眼花,還是半路上遇到的那個沒長頭發(fā)的男孩在說謊。
6
第六天中午,我爸和我媽通完那通電話,就去客運站買票了,此時客運站人滿為患。為了趕時間,他在車站外面搭了輛黑車,當(dāng)天順利到達合黎鎮(zhèn)。經(jīng)走訪了解,沒幾個人認識趙明德家,更不記得是否有過一個癩頭的賣豆腐的人,有人模模糊糊能說出個大概,似乎也難以確信,反正這事到這就斷了線索。
回到高臺縣城的旅館,我爸思來想去,決定還是騙一下許文山,就說找到了趙明德,只是在高臺縣的后兩天,我爸一直沒勇氣給許文山打電話。第七天的時候,他去車站買票,已經(jīng)買不到回酒泉的票了。他在旅館待到第八天,人奶早就被他扔了,換成了眼藥水,效果極差,眼睛時常疼痛,畏光,看東西也模糊。
天氣越發(fā)的冷,寒風(fēng)吹徹,大雪飄了下來。我爸身上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他決定還是搭個黑車回去。這天中午,他隨便啃了兩個饅頭,就站在路邊等車。那條路距離旅社有點背,人不是很多。他站在一處公交站點,等了好半天,見一個婦女帶著一個小男孩,就湊了上去,問去哪的,說酒泉方向。我爸就想著同路,剛好遇到一輛面包車愿意搭人。他后來說,那輛面包車是五菱的,車牌號尾數(shù)三個“8”,由于這點,他記得特別清楚。
天空中又是鵝毛大雪又是大風(fēng),整個就一灰蒙蒙的感覺。上車后沒多久,女人帶的小男孩啼哭不止。小孩當(dāng)時戴著一頂瓜皮帽,臉特白,很瘦,看起來極不健康,車上人多,溫?zé)?,他就把帽子摘了下來,沒長頭發(fā)。我爸說,看不到頭發(fā)樁的那種,特別別扭。見他哭個不止,挺不招人喜歡的。小孩一直拉著他媽衣角,讓下車下車。車上的人不愉快,臉露難色,有些嫌棄。此時車子駛出好遠一段距離了,小孩他媽給我爸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能不能一起下車,畢竟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小孩冰天雪地里不方便,搭黑車更加不安全。我爸說,下吧。下車后,那小孩說了句讓他瘆得慌的話,說那車人都沒有眼睛,每個人后背上都背著一個大包袱。我爸仔細回憶,那車人確實像是回家過年的,但誰會傻到把行李包背在身上呢?我爸眼睛不好,不敢確定,當(dāng)時只覺著是小孩戲言,沒當(dāng)真,回家后,發(fā)生了的事令他后背發(fā)麻。他在賓館里,看到那輛尾號三個“8”的五菱面包車出車禍的新聞。我說,你怎么又去了賓館?他說,到了酒泉,他給許文山打電話,許文山說,他就住在酒泉城中心的平安賓館里,讓我爸去找他。我爸去了,說錢已經(jīng)還了,趙明德家就住在合黎鎮(zhèn),現(xiàn)在沒賣豆腐了,改賣包子,他老婆的病前幾年治好了,只是倆人依然沒有孩子。許文山?jīng)]有多問,給了我爸三千塊。這段話是我爸后來告訴我的,說許文山把錢給他后,許就回了老家。
我爸到家的時候,沒交代實情,跟我媽說人沒找著人,錢也沒撈著。那幾天,被許文山拖欠工資的民工們陸續(xù)收到了工資,大伙慶幸當(dāng)初堅持下來,敢于捍衛(wèi)各身權(quán)利。我爸被我媽臭罵了好幾頓,雞圈里只要拉稀死掉一個雞,我媽就拿他說事,跑跑跑,你要是不跑,這雞能生病嗎?
我們家附近的人,都說我爸傻了,這么天真的事情他也信,虧得幾十歲的人了。他去這趟,唯一的改變就是那雙眼睛奇跡般的好了,有人說,人乳的力量是無窮大的,古時候早有人用人乳治療眼疾。我媽聽了這話,對鄰居小倩家客氣得不得了。我爸笑笑,不辯駁被許文山騙的事,也不否認人乳治好他眼睛的事。
不過,只有我知道,我爸是真得了錢,他進家的時候,我正巧在家做作業(yè),我媽正巧出去喂雞。他把錢藏在衣柜里,被我逮個正著。我說,分我點吧,我想買玩具槍和擦炮。我爸說,小屁崽子,滾一邊去。我說,憑啥?見者有份,再說了,你的錢早晚也是我的錢。他說,這不是我的錢。我說,那是誰的,許文山的嗎?他說,也不全是許文山的。
我爸沒分給我錢,不過他轉(zhuǎn)移錢的時候,我是有幸參與的。那個冬天,我們家的雞連續(xù)死了好多只,我媽心疼,我爸把圈舍改造加厚,他把錢封在塑料袋里,裹得嚴嚴實實,用磚頭和水泥漿子填了起來。
那以后,我們再沒有誰見過許文山,兩三年后吧,工三團的人偶爾提起這個人,有說他說得了場大病,人早沒了。還有人說,他賺了很多錢,不用再干活,周游全國去了。這些事情均不知真假,唯一能確定的是,那幾年生意很難做,那片下崗的人挺多,我爸的雞舍也給拆了。
拆雞舍那天,我用磚刀敲開了當(dāng)年藏錢的那塊磚,發(fā)現(xiàn)錢已經(jīng)沒了。我問我爸,是不是被他拿走了。他毫不避諱,說是。我問錢用哪去了?還許文山了?他說,沒有,捐給貧困山區(qū)買學(xué)生書包了。我說,我不信。他說,用不著你信。
【作者簡介】夏立楠,祖籍貴州畢節(jié),曾生活于新疆。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 《人民文學(xué)》 《上海文學(xué)》《大家》《清明》《作品》《湖南文學(xué)》《香港文學(xué)》《鴨綠江》《青年作家》等發(fā)表小說若干,作品被《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載。出版短篇集《粉底人》。出席第八次全國青創(chuàng)會?,F(xiàn)居貴州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