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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夏天

2020-11-18 10:58小岸
山西文學 2020年11期
關(guān)鍵詞:妹妹母親

1

這個夏天的雨水特別多,空氣中充滿濕漉漉的水汽,仿佛伸手抓一把,就能抓出水來。母親倚在沙發(fā)躺椅上休息,李顏走過去,給她身上搭了一條小毛毯?;璋档墓饩€下,印著粉色卡通圖案的毛毯襯得母親的面孔愈發(fā)衰老,像一張揉皺了的舊報紙。這條毛毯還是妞妞小時候蓋過的,妞妞是妹妹的女兒,剛出生的時候,李顏特地買了這條維科牌的童毯送給她。不愧名牌貨,用了這么些年,每次洗過都和新的一樣,柔軟如絲棉。

妞妞小時候常來青城住。每逢寒暑假,妹妹就把她送到母親這里。相比姥姥,她更依戀姨媽,晚上睡覺,喜歡纏著李顏講故事。讀小學的時候,妞妞寫過一篇作文《我的姨媽》,用了一堆溢美的辭藻夸贊她:我的姨媽很漂亮,她有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皮膚白得像雪,圓溜溜的眼睛像紫色的葡萄……時間過得真快??!感覺還是昨天的事,轉(zhuǎn)眼那孩子已經(jīng)讀大學了。長大后的妞妞很少來青城了,無論對姥姥,還是姨媽,都變得客氣疏遠了許多。這讓李顏有些失落,無論多么親密的感情,都可能被時間沖淡,不管是朋友、戀人,還是親人。這是時間的殘酷,也是生活的真相。

妹妹前段時間在電話里抱怨:“妞妞交了男朋友,對方家境不怎么樣?!蹦赣H聽了,連聲說:“人品最重要,孩子喜歡才要緊,其他的都是身外之物?!边@番話無論誰聽了,都會覺得母親是一個豁達開明的老人。李顏在旁邊只覺得一陣憮然,母親何時變得這么通情達理?還不都是她的緣故。她是母親心里的刺,年深月久,這根刺已經(jīng)長成了荊棘,枝枝蔓蔓連成一片,纏繞在了母親的身體里,再也拔不出來了。

母親嘴里念念叨叨,說這幾天總是下雨,櫥柜里還有幾袋豌豆粉,本來想做涼粉,怕是受潮了。李顏顧不上搭理她,她剛在微信群看到一條小視頻,突發(fā)的暴雨沖走了花地溝幾輛小轎車,場面看著怪嚇人。她快步走到陽臺,隔著窗戶朝外張望。她的車就停在樓下,一輛酒紅色越野車,這是她送給自己的退休禮物。雖然距離真正的退休還有幾個月,但她在單位的角色已經(jīng)可有可無,連續(xù)幾天不去上班,也沒人關(guān)心詢問。

她夢想有一天能夠開著自己的車出門旅行,把所有想去的地方都去一次。她向往西部電影里長發(fā)飄飄的女郎駕車穿行在銀色緞帶一樣的公路上。為了這個夢想,早在十五年前,她就考了駕照??墒?,夢想是遼闊的,現(xiàn)實卻是局促的。上班的地方離家太近,直線距離一千多米,步行也就十分鐘,她實在找不到足夠的理由說服自己買車。直到兩個月前,體育場舉行車展,她正好路過,一眼相中了這款車。高大、結(jié)實、四輪驅(qū)動,明亮又不失沉穩(wěn)的酒紅色,像極了一個充滿力量的女漢子,就像她認識的一個名叫圖雅的蒙古族女人。多年前,她去草原旅行的時候,租過一輛類似的車。車主就是圖雅,圖雅喜歡在頭上戴一頂圓帽,也許是為了向游客證明自己的蒙古族身份,身上穿的卻是典型的漢人服飾,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米灰色的長袖襯衫,厚底的白色旅游鞋。她用蹩腳的普通話告訴李顏,草原上,只有駕駛這樣的車,才能對抗所有的顛簸和風險。這輛車讓她想起了那次旅行,想起了那個蒙古族女人,也想起了陪她一起去草原的男人。她很想再去一次草原,那里的天空異常高遠、遼闊,夜晚沉靜如月,日出和日落都美得令人心悸。那一刻,仿佛有個聲音在她耳邊說,錯過了這次,這一生,就真的錯過了。是啊,這一生,她錯過了太多,錯過了愛情,錯過了婚姻,錯過了一個女人本該擁有的豐碩人生,難道連一輛車也要錯過嗎?不過是一輛車而已,她當下就付了定金。負責銷售的女孩起初對她的態(tài)度淡淡的,甚至有些敷衍。當看到她不動聲色地掏出手機說:“可以使用支付寶付款嗎?”女孩臉上頓時現(xiàn)出驚詫的神情,激動得語無倫次,一口一個姐姐叫著。她早就是被年輕人喚作阿姨的年齡了,忽然變成了姐姐,這個稱呼令她產(chǎn)生了時光倒流的錯覺,她有瞬間的恍惚,仿佛重新回到了豐姿綽約的過去,美好的歲月如一匹錦緞展現(xiàn)在她面前,一切都不曾被辜負,一切都還來得及。

親戚同事對她買車的舉動紛紛表示不解,是啊,一個上了歲數(shù)的單身女人,眼看就要退休了,忽然買了一輛車,款式還是年輕人鐘愛的越野,這實在讓人意外。母親不止一次說她腦子進水了,還話里話外指責她自私,寧肯花這么多錢買一輛用處不大的汽車,卻不肯幫襯弟弟買房。弟弟一家生活在省城,侄子到了結(jié)婚年紀,需要再買一套婚房,張口向她借錢,她拒絕了。弟媳為此不高興,連春節(jié)都沒有回來。母親也生她的氣,說她連個孩子都沒有,將來侄子就是她的親人。母親甚至打這輛車的主意,慫恿她把車送給侄子作結(jié)婚禮物,她不客氣地懟回去:“想得美?!蹦赣H不高興了:“你把他們都得罪了,將來誰管你?”她冷笑一聲:“放心,我最多活到七十歲就離開這個世界,不會拖累任何人,用不著別人管我。”母親被她的話傷著了,哭天抹淚地說:“你這是成心咒我呢,我死了你就安心了?!彼斨赣H說這樣的話,委實有點過分,但她心里真是這么想的。她沒指望別人給她養(yǎng)老,早年一次又一次借給弟弟的錢,有去無還,母親不是不知道,卻仍然嫌她做得不夠好。她不止一次想離開家,搬到外面住。可是母親歲數(shù)大了,身邊不能沒有親人陪伴。父親早逝,弟弟妹妹都在外地,只有她守在青城。她后悔早些年,沒能硬起心腸搬出去,到了現(xiàn)在,肩頭擔著沉甸甸的責任,她再也沒有充分的理由和借口搬出去了。

她對母親其實暗含怨念,年輕時,有過幾次不錯的姻緣,都是母親從中作梗攪黃了。一個是高中同學,她不想提他的名字了,就稱作A吧。上學的時候,A就對她有好感,高中畢業(yè)那年暑假,以借書為由來家里找過她幾次。有一次拎著一個沉甸甸的大西瓜,滿頭大汗敲開門。她遞過去一條白毛巾,他怕弄臟毛巾,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背擦汗,滿臉的局促和羞澀。那一刻,她的心就像忽然綻開了一朵花,每一片花瓣都在對著他微笑。送他離開的時候,她趿著一雙拖鞋陪他沿護城河走了很遠。那天的夕陽很美,兩個人的臉都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仿佛發(fā)著光。那就是她的青春啊,發(fā)著光的青春,只不過短得就像一聲嘆息。

母親得知A是家里老大,下面還有幾個弟弟妹妹,嫌拖累大,反對他們交往,給她耳朵里灌輸了不少A的缺點?!澳憧此淖齑蕉啾。腥俗齑蟪运姆?,嘴薄的男人運氣也薄?!薄斑@孩子家教不好,坐在那兒竟然抖腿,太不像話了。你們小時候哪個抖腿沒被我用雞毛撣子敲打過?沒聽說過嘛,男抖窮,女抖賤……”她那時年輕,自己也缺乏主見,母親態(tài)度又強硬,遂對這段剛剛萌芽的感情淡了心。開學去外地讀書,收到A的幾封來信,猶豫中,拖延著沒有回信。漸漸地,A就從她的視野里消失了。

現(xiàn)在的A官至一方諸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本地電視新聞里,這個嘴薄的男人并沒有像母親預言得那樣運氣也薄,反而成了人中龍鳳。母親竟然對鄰人津津樂道,說這個人當年很中意我家大女兒的。這話傳到了她耳朵里,她又驚又氣,仿佛被人當眾扒光了衣服一般難堪,回到家里與母親大吵一架,老人家這才訕訕閉嘴,答應以后不出去亂講。高中同學聚會,A出場如眾星捧月,不少同學爭相上前同他握手。她遠遠地坐在角落,看著他,仿佛看著一個陌生人。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知道他們曾經(jīng)有過一段隱晦的過往。她篤定,就連A也不記得了。

A之后,闖進她生活中的異性,陸陸續(xù)續(xù)還有幾個,但都如走馬觀花,沒有留下多少痕跡,唯有B和C值得一說。

B是一個中學教師,單位有個女同事的孩子是他班上的學生,得知B單身喪偶,就熱情地把李顏介紹給了他。B面頰清瘦,戴著一副黑框近視眼鏡,有點像舊照片里的徐志摩,這是李顏從少女時期就鐘愛的男性形象。第一次見面,她就動心了。B對她也頗為滿意,認識不久,去北京出差專門到王府井買了一件羊毛衫送給她。淡紫色開衫,前襟配著幾粒銀色紐扣,穿在她身上,襯得她的膚色格外白皙。

B的前妻死于疾病,留下個七八歲的兒子,平時跟著奶奶住。獨居的B經(jīng)常邀請李顏去他家里,親自下廚給她做飯。他會刀削面、烙油餅,還會包餃子,多年照顧生病的妻子學了一身做飯的本事,是個居家過日子的好把式。她終于肯留宿在他家里,一次又一次,一夜又一夜,終于被母親發(fā)現(xiàn)了。母親罵她不開眼:“你傻不傻呀,好端端的黃花大閨女為什么非要嫁一個二婚?你是缺胳膊還是少腿了?就那么不值錢嗎?”母親對那個給她介紹B的女同事也滿懷怨言,說人家沒安好心眼,故意糟踐她。那年她二十九歲,已經(jīng)是一個大齡女青年,母親卻絲毫沒有意識到危機,依舊挑肥揀瘦?!澳憧芍篮髬尪嚯y當?若是個女兒便罷了,還是男孩,將來大筆的花銷,結(jié)婚娶媳婦買房子,你都得出力。出少了,人家說你偏心。出多了,等于是替別人養(yǎng)兒子?!蹦赣H不斷地給她潑冷水,仿佛嫁給B,就是一腳邁進了火炕,前景悲慘。

B拎著一堆禮物上門,母親態(tài)度冷淡,起碼的禮儀都不顧,時近晌午,連一頓飯也不肯留。李顏夾在中間,左右為難。B臉色不太好看,臨走時,不悅地掃了李顏一眼,仿佛他承受了莫大的羞辱,而這一切都是李顏造成的。他的這一眼惹惱了李顏,什么意思?難道怪我嗎?難道為了我,連這點氣都受不了嗎?那還不如算了。到底還是年輕,不肯委屈自己。“我媽媽這樣對你,我也怪不好受的,實在不行,咱們就算了吧?!彼虰到樓下的時候,她費勁地咽了口唾沫,甩出這句話。嘴上這么說,內(nèi)心依然巴望B能夠挽留她,說一些動聽的情話。那樣的話,她就有足夠的勇氣對抗母親。她甚至想到了私奔、未婚先孕、偷戶口簿這些流傳在市井中的,關(guān)于某些姑娘有傷風化的傳聞。她從未想過這樣的事有可能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想像中,陡然生出悲壯的感覺。然而,B沉默了一會兒后,竟然輕飄飄地丟給她兩個字——由你。想像中的悲壯霎時坍塌成了一地廢墟。李顏非常傷心,不止因為母親干涉,更因為發(fā)現(xiàn)了B其實并沒有她想像得那么愛她。真正的愛情是不會輕易放棄的,輕易放棄的一定不是愛情。B送給她的那件羊毛衫,她保留了很久,一直舍不得扔掉。B讓她第一次品嘗到失戀的滋味,那些難以入眠的夜晚,一次次流下傷心的眼淚。掙扎中,惆悵而滿足,因為終于認真地愛過一場。

B酷愛學習鉆研,進修了文憑,后來調(diào)到了省城,從中學教師變成了大學講師,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知名教授。當初介紹他們認識的女同事有一次當著李顏的面提起了B,說親戚孩子考研,求到B的門下?!澳悴略趺粗俊迸鹿室赓u關(guān)子。李顏佯作不關(guān)心,只是笑了笑,手里忙著做一份報表。女同事?lián)u搖頭:“人一闊,臉就變,人家完全不記得我了。聽說他后來娶了一個女學生,又生了個女兒,現(xiàn)在是兒女雙全?!迸乱馕渡铋L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吐出四個字:“這都是命!”

李顏怔了一下,沒出聲,繼續(xù)低頭做報表。是啊,這都是命,她就像一枚棋子,被命運的大手隨意撥弄。

年輕時的李顏容貌姣好,又讀過大學,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個出類拔萃的姑娘。母親也正因為這個,把她當作待價而沽的華美衣裝,想尋個稱心如意的女婿。只可惜,再好的衣服,時間長了,也不新鮮了。

青城女人普遍結(jié)婚早,過了三十歲,給她介紹對象的越來越少,母親這才慌了神,殷勤地拜托各路熟人,條件一降再降,喪偶的、離異的,來者不拒。她卻灰了心,心里賭一口氣,凡是不對心思的,一概不考慮。遇上條件好的,她有意,人家卻未必瞧得上她。這么多年,母親無數(shù)次出入婚姻介紹所,無數(shù)次為她求神卜卦,遠到五臺山,近至青云山,都留下了母親虔誠的禱告,無奈她的姻緣就像被冰封住的一池水,紋絲不動。漸漸地,仿佛商鋪里一件過時的衣服,無人問津。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就這么單著,倒也習慣了。

2

雨越下越大,雨珠順著玻璃不斷滾落下來,連成一條條雨線,像是迅速爬動的蜉蚴生物。樓下,一排轎車在雨水的沖刷下安然無恙。李顏松了口氣,這里地勢較高,想來不會發(fā)生花地溝那樣的慘劇。買了車,她才覺得這東西是個累贅,小區(qū)車位緊張,一個蘿卜一個坑,有人退租,她才能續(xù)租。剛買車的時候,沒有固定車位,只能停在外面的馬路邊,結(jié)果,半夜車窗玻璃被人砸了。她經(jīng)驗不足,臨下車把一個小手袋落在了車座。想必是個急紅了眼的賊,她在懊惱的同時,也替他不值,手袋里只有一把牛角梳和一面小圓鏡。這個賊也太跟不上時代了,現(xiàn)在連街邊的菜販子都掛著二維碼收款,誰還會把大筆現(xiàn)金帶在身上呢。據(jù)說,小偷是世上最古老的職業(yè),道德和法律在它面前往往束手無策,然而,這個古老的職業(yè)終于在高科技面前遭遇了危機。在這個日新月異的年代,她經(jīng)常想到一句話:科技改變生活。科技真是太神奇了,她足不出戶,就能在手機上看到遠在阿爾卑斯山腳下的農(nóng)婦準備晚餐,而地球另一邊的阿根廷男人,正在陽臺上對著夕陽滿懷激情地彈奏吉他。傳說中的地球村,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看到樓下的車安好無虞,李顏的心放了下來,她把臉貼在窗玻璃上,感受著它的絲絲涼意。這時候,有個奇怪的聲音從客廳傳來,像是大風從窗戶的縫隙斷斷續(xù)續(xù)吹進來,時而嗚咽,時而咆哮。她詫異地回過頭,發(fā)現(xiàn)母親的身體在抽搐,四肢就像跳舞似的抖動,那條粉色的小毛毯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滑落在地。奇怪的聲音正是從母親嘴里發(fā)出的,李顏驚慌地撲過去,跪倒在沙發(fā)邊,右手食指用力地摁在母親鼻梁下方,這是被稱為“人中”的穴位。這拙劣的施救手段來自遙遠的童年時代的記憶,祖母身上也發(fā)生過類似的一幕,請來的鄉(xiāng)村郎中就是用這種方法救人的。母親依舊抽搐著,五官擠成一團,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她一邊大聲呼叫:“媽,媽,你怎么了?”另一只手拿起手機慌亂地撥打120,電話很快接通了,她把小區(qū)地址告之對方,右手食指依然不敢松懈,緊緊摁著母親的“人中”。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會做的。

母親終于平靜下來,臉上的表情重新變得安詳。李顏松了口氣,抬起摁得發(fā)僵的手指,輕聲呼喚:“媽,媽,你怎么了?醒一醒。”這時候,她聽到母親喉嚨里發(fā)出“咕咚”一聲,像是囫圇吞咽了一口食物,又像緩慢地嘆了一口氣。她愣了片刻,繼而像是受了驚嚇,一下子從地板上彈跳起來,退得遠遠的,退到客廳的角落,蹲在地上,縮成一團。她再次撥打120,對方安慰她,說救援人員已經(jīng)出發(fā)了,讓她耐心等待。她緩緩站起身,一步一步挪過去。她捧起母親的手,貼在自己臉上,這只手依舊是暖的,帶著稀薄的溫度。然而,她能夠感覺到,母親手上的熱度就像握在掌心的沙一樣,一點一點流逝。淚水從她的眼眶無聲地溢出來,時間變得漫長而渾濁,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救護車到了,但是她知道,母親走了,永遠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母親就這樣突如其來地走了,沒有絲毫預兆。不,當然也有,只是她后知后覺。前段時間,母親總說胃不舒服。現(xiàn)在想來,應該不是胃,而是心臟難受。她提過看醫(yī)生,母親說沒事,不用去,她便沒有堅持。這么多年,她與母親雖然生活在一起,彼此間卻少有交流,遠不及外地的妹妹隔三差五就打視頻電話,母女間總是有說不完的話。

外地趕回來奔喪的弟弟和妹妹話里話外都在指責她對母親的疏忽,是的,母親只有七十六歲,身體一向硬朗,如果她能多一點細心,老人完全可以多活幾年。妹妹跪在冰棺前,失聲痛哭,無意中掃向李顏的眼神布滿了埋怨。弟弟質(zhì)問母親嘴唇上方的黑色淤青是怎么回事?語氣凌厲,似乎疑心老人受了虐待。李顏垂著頭,想了半天,方醒悟,那片淤青是她情急之下掐“人中”留下的痕跡。妹妹邊哭邊說:“為什么下那么重的手?媽媽該多疼啊,媽媽太可憐了。”李顏無話可說,那是她慌亂中唯一的選擇。她以為他們會懂,原來親人的心意也并不相通。

葬禮沒有想像中那么麻煩,一應事宜委托給了喪葬公司。靈柩設(shè)在客廳,母親躺在租來的冰棺里面,身體潮濕而冰冷。妞妞專程從學校請假回來,妹妹拉著妞妞的手走到母親遺體前,抹著眼淚說:“妞妞,你握一下姥姥的手,以后再沒有機會了?!辨ゆぴ囂街斐鍪?,觸碰了一下就躲開了。妹妹一個人俯下身,捧著母親的手不住地摩挲、哀泣、哭訴。弟弟作為家里唯一的兒子,忙著招呼親友。李顏選了母親年輕時的一張相片作為遺照,放大后擺放在靈前。相片上的母親清眉秀目,年華正好,似乎與死亡相距甚遠。然而,死亡是必然的歸宿,沒有誰可以例外,無論中間隔著多么遙遠的距離,最終都會殊途同歸。

李顏單位來了兩個人,帶著吊唁的花圈,還有同事捎來的禮金。同學和朋友也來了幾個,好友黃亞芳一進門就挽起袖子干活,一會兒去廚房燒水,給客人倒茶,一會兒拿笤帚掃地,規(guī)置雜物,完全不把自己當外人。李顏心里熱乎乎的,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時候,朋友似乎比親人更暖心。黃亞芳是她的初中同學,原本交往不多,前幾年,從企業(yè)內(nèi)退后去了保險公司當業(yè)務員,經(jīng)常邀請李顏參加保險公司的活動。礙于情面,李顏去了幾次,還買了一份商業(yè)保險。黃亞芳很感激她,端午給她粽子,春節(jié)送她對聯(lián),現(xiàn)在雖然離開保險公司了,但兩人的友誼卻保持了下來。她對李顏的事很上心,熱心張羅給她介紹對象,語重心長地說:“少年夫妻老來伴,年輕時一個人不要緊,老了還是得有個伴?!彼脑捠钦嬲\的,只可惜,姻緣這種事情,不由人。

弟弟和妹妹在青城也有舊識,得到消息,陸續(xù)來了幾個,一百多平米的房間擠滿了人。每一個登門祭拜的親友都會俯身燒一炷香,叩首鞠躬,臉上努力擠出肅穆悲傷的表情,屋子里彌漫著濃郁的香火味,還有客人們此起彼伏的私語聲。喪葬公司請的風水先生是個高大的壯漢,操一口異地方言,他看了一眼墻上的鐘表,招呼一聲:“時辰到了。”手拎的電喇叭里頓時響起悲愴的哀樂。妹妹再次撲倒在棺前捶胸頓足,妞妞捂著嘴小聲啜泣,弟弟、弟媳和侄子的眼睛也紅紅的,只有李顏哭不出來,她的眼淚似乎在母親去世的那一日就流盡了。她像一只牽線木偶,麻木地站在人群中。這是母親的葬禮,但是她知道,自己才是視線的中心,很多人都在暗中觀察她。她是李家的異類,他們看著她,就像看一個傳奇故事。她的舅媽,一個耄耋之年的老婦,每逢親友聚會,必然會痛心疾首地提起她,說她連個孩子也沒有,連個男人也沒有,簡直白活了一世。生活在小城市的人見識有限,格局有限,丈夫和孩子就是女人一生的意義。在他們眼里,李顏比那些死了男人的寡婦、遭遇婚變的棄婦更讓人同情。她就像一個反面教材,成為熟人圈里適婚年紀的姑娘們引以為戒的標本。一個女人一生的意義就只有丈夫和孩子嗎?她不相信,她一個人也可以活得有滋有味,誰也沒有資格評判她的人生。

最后的儀式在殯儀館大廳舉行,母親躺在鮮花環(huán)繞的棺槨中,她的遺容看上去安詳而沉靜,所有送行的人圍著她的遺體緩緩走了一圈。妹妹的哭聲再次尖銳地響起來,這是葬禮的高潮,也是落幕。稍頃,母親就被兩個仵工推進了一扇小門,那扇棕黃色的木門就像生者與死者的分界線,它把生擋在了外面,把亡者帶去另一個世界。李顏走到外面,朝著樓頂?shù)姆较蛴^望,灰白色的煙囪緩緩冒出幾縷青煙,那是母親最后的魂魄吧。她喃喃道,再見,媽媽。不,另一個聲音告訴她,永遠不會再見了,這一世的悲傷與歡喜,都如青煙一般消弭在了茫茫天地之間。

黃亞芳從身后走過來,挽住李顏的胳臂,安慰她:“你也別難過了,阿姨是個有福氣的,走的時候沒受半點罪。我媽去世前,在床上躺了半年,那才痛苦呢。”李顏說:“各有各的不幸吧,走得太突然,連句話都沒留下來,總是一件遺憾的事?!秉S亞芳嘆了口氣:“以后的日子就你一個人過了……”她欲言又止,李顏問:“你想說什么?”黃亞芳說:“現(xiàn)在跟你談不合適,咱們回頭再說吧。”她的話激起了李顏的好奇心,追問道:“到底什么事?話說半截最讓人討厭了?!秉S亞芳說:“說來真巧,我跳廣場舞認識了一個女人,她托我給她哥哥介紹對象,那男人跟你再合適不過了,簡直就像專門給你留的。年齡比你大幾歲,老婆得癌癥死了,獨生女兒已經(jīng)出嫁,有房子,有正式工作,不過,也快退休了?!崩铑伌驍嗨脑挘骸八懔?,我現(xiàn)在沒這心思?!秉S亞芳頓了一下:“我也知道阿姨剛走,本來想過段時間再說這事的,可是,阿姨如果還在,一定不希望你錯過一樁好姻緣。人家這么好的條件,遲了可就被別人搶了,你沒聽說過嘛,退休是人生的第二春,你可要好好把握?!闭f著,她從口袋里拿出手機,翻出一張相片,說:“你看,這是他的相片,長得周眉正眼?!崩铑亽吡艘谎?,是一張證件照,穿白襯衣,系一條灰藍色領(lǐng)帶。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黃亞芳抿嘴笑道:“不錯吧?設(shè)計院的工程師,他妹妹說了,她哥哥是文化人,不喜歡沒文化的女人。所以我說,和你很般配嘛。你要是沒意見,我就跟人家講了?!崩铑仾q豫了一下,搖搖頭:“別,過陣子再說吧?!秉S亞芳著急道:“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這樣吧,我先把你家里的情況說一下,就說你母親剛?cè)ナ?,暫時顧不上。”看黃亞芳這么熱情,李顏沒有阻止。她抬頭看著高高的煙囪,心想,黃亞芳說得對,母親泉下有知,定然希望她不要錯過任何一樁好姻緣??墒牵€有希望遇到好姻緣嗎?

喪宴設(shè)在提前定好的一家酒店,鬧哄哄的氣氛中,葬禮終于告一段落。然而,對他們姐弟來說,這只是上半場,他們還要接著應付下半場。

3

午后,按照計劃,李顏和弟弟妹妹帶著母親的骨灰驅(qū)車前往三百公里外的故鄉(xiāng),那是一座大山環(huán)繞的村莊,名叫李家峪。小時候,她曾被父母送回老家,在這座村子里短暫地生活過一段時間。盡管如此,她依然不覺得這里是她的故鄉(xiāng)。在她看來,它只是父親的故鄉(xiāng),不是她的,它和她的關(guān)系,僅限于籍貫上的地名。她和很多在城市里長大的人一樣,都是沒有故鄉(xiāng)的人。沒有故鄉(xiāng)的人,無法體會鄉(xiāng)愁的滋味。提起故鄉(xiāng),她就會想到C,沒錯,C就是那個陪她一道去草原的男人。如果說A和B是她生命里的過客,那么C就是陪伴她走過一段旅程的人。毫不夸張地說,C曾經(jīng)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哪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分手了,但那些細枝末節(jié)的回憶,也足夠溫暖她的余生。

C是一個有故鄉(xiāng)的人。有一次,C當著她的面,喝了一口羊湯,忽然就流出了眼淚,說這是故鄉(xiāng)的味道、童年的味道。她無法理解,又充滿羨慕。在她看來,那碗漂著油花的羊肉湯難以下咽,配料是切成丁的豆腐和土豆,羊肉只有薄薄幾片。最要命的,它既不是咸的,也不是甜的;既不是酸的,也不是辣的。世上居然有這樣的湯?不加鹽、不加糖、不加醬油、不加醋,也不加味精、胡椒之類……純粹用白水清燉,簡直匪夷所思。然而,這樣一碗湯竟讓C流出思鄉(xiāng)的眼淚,他說這是故鄉(xiāng)冬日里御寒的佳肴。這是多么神奇,故鄉(xiāng)就像隱藏在食物里面的密碼,除了自己,誰也解不開。從那以后,只要聽到或看到有關(guān)“故鄉(xiāng)”的字眼,李顏都會條件反射般地想起C。也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她才愛上那個男人,這么多年,一直忘不了。

他們趕在天黑前,回到了李家峪,借住在父親的一位叔伯兄弟家里。原想住到鎮(zhèn)上的旅館,堂叔在電話里說,自家院子大,房子也多,沒必要住外面。人家既然這么說了,再住旅館倒顯得見外了。一見面,李顏就把提前準備的紅包拿了出來,恭恭敬敬送到堂叔手中。雖是親戚,到底隔了幾層,她生怕缺了禮數(shù),遭人嫌棄。

堂叔對他們采取火葬的方式表達了不滿,說:“家里有墳有地,為什么要讓你媽受那種罪呢?有奈之何,誰肯燒自己的父母?”李顏想起當年父親去世后,遺體拉回村里,村口早就聚集了一群人,攔著不讓進村,說死在外面的人回來,會壞了村里的風水。她那時才十幾歲,親眼看著母親跪在地上哭泣哀求,最后給每家每戶都散了錢才把父親送進老宅。母親后來說過很多次,每次提起都會咬牙切齒地說,自己死了一定火葬,絕不肯再受村里人的刁難。想到這兒,李顏說:“這是我媽的意思,而且我媽單位有規(guī)定,去世職工必須火葬的?!碧檬屣@然知道這些情況,略帶輕蔑地說:“我懂,沒有火葬證明,領(lǐng)不到喪葬費,聽說還有其他獎勵??墒悄銈兙腿蹦莻€錢嗎?咱村類似這種情況多的是,人家都是趁著老人還有一口氣,趕緊送回來,悄悄土葬。你們這個樣子,村里人背后肯定說閑話。”李顏這輩子最煩的就是“別人說閑話”,她的前半生已經(jīng)被人說了太多閑話,早就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了。她“哼”了一聲,小聲嘟囔道:“愛說什么說什么?!碧檬宥常瑳]聽清楚,大聲問:“你說什么?”弟弟急忙插嘴道:“我媽走得急,來不及送回來,我也沒見到最后一面?!泵妹靡舱f:“我們沒有經(jīng)驗,考慮不周全,現(xiàn)在回來了,我媽下葬的事,還得請叔叔費心張羅。”堂叔點點頭:“這個你們不用操心,我自有安排?!?/p>

村里規(guī)矩多,搭靈棚、擺供品、請吹打班,還有流水席。鄉(xiāng)下也有專事喪葬服務的,把一些煙酒飲料、食用油、方便面之類的東西布置成好看的形狀,裝飾靈棚。東西越多,越好看,越排場。左不過就是花錢吧,這一項要多少,那一項要多少,李顏提防他們漫天要價,沙啞著嗓子討價還價。母親的骨灰重新裝進棺材里,效仿土葬的方式,里面鋪了褥子,蓋了被子,塞得滿滿的。姐弟三個輪留守靈,靈前香燭不能滅,香火不能斷,只能穿著衣服勉強睡幾個小時。就這樣折騰了兩日,母親終于入土,與早逝的父親合葬在同一個墓窟。

葬禮結(jié)束后,撤下來的煙酒食物等供品價值四五千元,他們的車裝不了多少,大部分留給了堂叔。李顏暗暗后悔,發(fā)牢騷說:“早知道,先前就不給他紅包了?!泵妹靡舱f:“感覺堂叔在我們身上賺了一筆?!钡艿芾淅涞卣f:“親戚嘛,就是互相算計的關(guān)系?!泵妹寐裨沟溃骸耙院笤倩貋?,千萬別住他家了,錢沒少花,還不方便?!崩铑佇南耄院罂峙乱膊粫嗷貋砹?。父親去世那么多年,離得遠,不方便,幾乎沒有專門回來上過墳。每年清明前夜,母親總是挑一個十字路口,拉著他們姐弟,沖著故鄉(xiāng)的方向燒幾張紙磕幾個頭。后來弟弟妹妹相繼離開了家,只留下她和母親守著這個傳統(tǒng)。現(xiàn)在母親也不在了,誰來做這件事呢?弟弟大概也想到了這個問題,說:“我們以后輪流回來上墳吧?!泵妹谜f:“何必分那么清呢,我覺得誰有時間誰就回來,你們說呢?”李顏回頭掃了妹妹一眼,妹妹心虛地避開了她的目光。他們倆都忙,都得上班,只有她是一個人,而且還退休了,時間應該多得用不完。妹妹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午睡時,李顏夢魘了。她掙扎著想醒過來,揮手把床頭柜上的臺燈掀翻在地,又用盡力氣把懷里的抱枕扔出去。門外傳來一陣喧嚷,弟弟和妹妹似乎在爭吵,聲音越來越大。她喊道:“閉嘴,你們在吵什么?”沒有人搭理她。母親微笑著從門外走進來,她驚訝地叫道:“媽,你怎么回來了?”母親說:“我一直都在啊?!蹦赣H沒死?母親又活了,她內(nèi)心一陣狂喜,伸出手想抱住她,母親卻一閃身躲開了。她撲了空,悲傷地質(zhì)問母親:“你為什么躲我?你眼里只有弟弟和妹妹,從來就沒有我。我知道你恨我,嫌我給你丟人?!蹦赣H淡淡地說:“難道你就不恨我嗎?你恨不得我早點死?!蹦赣H說完轉(zhuǎn)身就走,她哭著喊道:“沒有,你胡說,你回來,不要丟下我?!彼龁柩手槠?,身體蜷曲成一團,頭一栽,從枕頭上出溜下來,終于醒了。

窗外,電閃雷鳴,和母親走的那天一樣。床頭柜上的臺燈完好無損,墨綠色的繡花抱枕依舊在懷里抱著,她渾身虛脫,骨頭仿佛碎了,四肢癱軟。她吃力地從床上爬起來,感覺就像從黑暗中的墳墓中爬出來。弟弟和妹妹早就醒了,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喝茶。她問:“你們剛才吵架了?”弟弟納悶地說:“沒有啊?!泵妹脝枺骸澳阕鰤袅??”她說:“是的,我還夢到媽媽了?!泵妹眉泵φf:“我也夢到了,媽媽就站在門口,什么話也沒說?!崩铑佇睦镆粍?,朝大門望去,門上掛著的紅色中國結(jié)微微晃動,也許母親剛才真的來過了。

李顏把母親的首飾和存折都拿出來,一只有些年代的和田玉手鐲,觸手冰涼、一對氧化發(fā)黑的絞絲銀鐲、一副金耳環(huán)、一只金戒指、一條金項鏈,還有母親的工資卡和三萬元現(xiàn)金存折。弟弟拿起工資卡問:“卡里面有多少錢?”李顏說:“大概只有幾千塊吧,我知道她每個月都取的。”弟弟不相信似的:“咱媽只有這點錢?”李顏反問:“你以為媽媽會有多少錢?”弟弟不再說話了。李顏繼續(xù)說,“這次葬禮花了不少錢,一部分用的禮金,一部分是我自己墊付的,剩下的就是這些東西了?!钡艿苷f:“我記得家里有一對乾隆年間的鼻煙壺?!迸?,李顏把它忘了,急忙從柜子里找出來。那對鼻煙壺是父親早年收藏的,上面繪著春宮圖,見不得人,尤其不能讓小孩子看。父親遮遮掩掩,從沒放在明處,但他們其實都偷偷看過,光身子的白胖女人和留著辮子的清朝男人用夸張的姿勢行房事。小時候看不懂,等到明白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離開了。她主動對弟弟說:“你喜歡就拿走吧?!钡艿軟]有拒絕,垂著頭“嗯”了一聲。妹妹環(huán)視房間,問:“這套房子呢?”“房子?”李顏疑惑地看著她。這時候,弟弟也抬起頭說:“是啊,咱家房子地段好,還是學區(qū)房,值不少錢呢。”李顏心里“咯噔”一聲,像是茶碗掉在地上,碎成了幾瓣。

十幾年前,母親作主把家里的老房子賣了。老房子在頂層,母親腿腳不方便,換了這套小高層電梯房。新房子是李顏用公積金貸款買的,房貸還了十年,已經(jīng)還清了。當年老房子只賣了二十萬,母親只肯拿出一半首付,剩下的錢說是存起來養(yǎng)老,背地里斷斷續(xù)續(xù)貼補給了兒子。房子貸款是李顏還的,裝修也是她用自己積蓄裝的,母親默認把房子給了她,沒想到弟弟妹妹竟然說出這樣的話。她不悅地問:“你們是想分這套房子嗎?”弟弟干咳一聲說:“房子肯定還是你住?!泵妹谜f:“是啊,房子雖然是媽媽留下的,但我們都不在青城,不給你住給誰???”李顏不客氣地說:“那就好,反正房貸是我還的,房子本來就是我的?!泵妹冕樹h相對:“你的工資還了房貸,平時家里生活開銷用的都是媽媽的退休金,這么算下來,也等于是媽媽還了房貸。”弟弟附和道:“是啊,房子說到底還是咱媽的。”他們的意思不言而喻,既然是母親的房子,姐弟三個理應平分。弟弟和妹妹大概早就商量好的,想讓李顏把這套房子的三分之二折成現(xiàn)金分給他們倆,他們算準了她手里一定有這么多錢。弟弟手頭緊,侄子面臨結(jié)婚成家。妞妞大學專業(yè)學的日語,妹妹有心送女兒到日本留學。他們確實需要錢,他們都覺得李顏不缺錢,并且也不需要錢,母親一定在他們跟前數(shù)落過李顏的諸多不是,包括對她買那輛新車的不滿。想到這兒,她忍不住笑了,母親死后,她第一次笑出了聲。原來人們常說的那句話是真的,父母在,兄弟姐妹是一家,父母亡,兄弟姐妹是親戚?!坝H戚”這兩個字外面包裹著一層又一層的外殼,有虛假的客套,還有掂量和算計,剝?nèi)ミ@些東西才能看見里面稀薄的真心,水晶一樣珍貴,也像水晶一樣易碎。弟弟在談到老家的堂叔時說,親戚就是互相算計的關(guān)系,這話說得真準,就像一語成讖。

李顏經(jīng)常在法制節(jié)目里看到兄弟姐妹對簿公堂的鬧劇,大多因為遺產(chǎn),她對此充滿鄙夷,覺得這些人既可笑又可悲?,F(xiàn)在才發(fā)覺,可笑可悲的是自己。帝王之家爭奪皇位,爭得血雨腥風。窮家小戶爭奪薄田茅屋,也可以爭得面紅耳赤。其實沒有區(qū)別。李顏的笑激起了弟弟和妹妹的不滿,弟弟率先發(fā)問:“大姐,你這是什么意思?”李顏說:“沒什么意思,如果你們執(zhí)意分這套房子的話,就去法院起訴吧,法院怎么判,我就怎么分。”妹妹憤怒地站起來:“你這是說的什么話?媽媽尸骨未寒,你就要和我們打官司?這種事情你怎么做得出來?”李顏說:“你不用說得那么難聽,到底是誰要打官司?我還了十年房貸的房子,你們現(xiàn)在告訴我說,房子不是我的,我當然不同意了,那就看看法院怎么說?不妨告訴你們,房產(chǎn)證寫的是我的名字,你們恐怕還不知道吧?”

弟弟妹妹面露驚訝,互相看了對方一眼,弟弟不甘心地說:“怎么會這樣?”妹妹緊接著說:“明明是媽媽的房子,怎么會用你的名字?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跟我們商量?”

李顏淡淡地說:“有什么好商量的,難道買房子缺錢和你們要,你們會給嗎?用我的名字買房就是媽媽的意思,因為要用我的公積金還貸款,她說這樣方便,不然還要多辦手續(xù)?!钡艿苷f:“看來你早就打算把房子據(jù)為己有了吧?!崩铑伈豢蜌獾鼗貞唬骸笆前?,不然我怎么會那么用心呢,買房子合同是我簽的,戶型是我挑的,裝修風格是我定的,裝修的時候也是我一個人灰頭土臉盯著施工隊完成的,你們現(xiàn)在坐的沙發(fā),用的茶幾,都是我一個人買回來的。如果這房子不是我的,難道是你們的嗎?”氣氛陡然緊張起來,李顏暗自慶幸,弟媳婦和妹夫早就帶著兩個孩子走了,要不然,當著妞妞的面,她可能說不出這番話。至少在晚輩面前,她不想撕破臉,太難堪了,也太丑陋了。但是,沒用的,妹妹一定會把她的表現(xiàn)添油加醋講給女兒聽,妞妞以后對她這個姨媽,恐怕會更加冷淡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在顫抖,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恐懼。

“姐,我們都知道你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媽媽不在了,你沒有成家,身邊沒有子女,我們就是你最親的人。媽媽留下的東西,多半都是你的,我們不會和你爭?!泵妹迷掍h一轉(zhuǎn),似乎要采取綏靖政策。弟弟看了妹妹一眼,嘆了口氣:“我是不會去法院的,你們丟得起這個臉,我可丟不起?!崩铑伈粸樗鶆?,把桌上的首飾和存折往前一推:“這些東西都給你們,包括那對鼻煙壺。媽媽辦后事花的錢,我也不計較了,你們也知道,禮金一多半都是我單位同事給的?!彼h(huán)視一眼房間,“另外,這座房子里,只要是媽媽的東西,你們想拿什么就拿什么?!钡艿芎兔妹枚疾徽f話,他們像泄了氣的皮球,垂著肩,駝著背,耷拉著腦袋。他們這時候才意識到,李顏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凡事都讓著他們的大姐了。

弟弟忽然感嘆道:“別人家的房子都是留給兒子的,咱家倒好,這么大的房子,竟然沒我的份?!崩铑佌f:“你不必感到委屈,當初你結(jié)婚買房子的時候,媽媽給過你多少錢,你心里清楚。這些年,媽媽背地里,貼過你多少,我也知道。這么多年,咱媽過得摳摳索索,出去買菜只揀便宜的買,我不買魚買肉,她就不舍得吃魚吃肉,就連她身上穿的衣服也大都是我買的……”妹妹打斷她的話:“你買的?難道我沒買嗎?”李顏看著妹妹:“是啊,要說媽媽身上穿的戴的,你也買得不少。所以,媽媽花銷那么少,存款怎么可能只有三萬塊錢?你買車的時候,媽媽給了你多少?你買房的時候,媽媽給了你多少?妞妞上大學的時候,媽媽又給了多少?”弟弟仿佛第一次聽說母親私下里給妹妹錢的事,瞪大了眼睛:“還有這事?怪不得媽媽的錢那么少?!泵妹脨佬叱膳?,反駁道:“你不要血口噴人,得了便宜還賣乖。”李顏冷笑:“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是你們,不是我?!彼D(zhuǎn)向弟弟:“你借我的錢什么時候還?我的錢是大風刮來的嗎?你以為你不提我就忘了這事嗎?”弟弟尷尬地低下了頭,妹妹也識相地閉上了嘴。

晚餐吃的方便面,李顏沒心情做飯,打了三個荷包蛋,冰箱里還有幾根黃瓜,拌了個涼菜,三個人湊合吃了一頓。第二天一早,弟弟和妹妹就收拾行李走了,臨走時,給母親的遺像上了香,磕了頭,悲悲切切哭了一場。他們帶走了母親留下的首飾和存折,關(guān)于這套房子,終于沒有再說什么了。

4

這幾天,李顏睡得昏天黑地,傍晚醒來,看到窗外落霞滿天,整間屋子也像是涂抹了一層溫暖的橘色。她推開窗戶,嗅了嗅鼻子,空氣中彌漫著人間煙火的氣息,不知誰家在煎魚,還有爆炒辣椒的香味。母親如果還活著,現(xiàn)在一定在廚房準備晚餐了,也許會煮一鍋綠豆湯,拌兩個涼菜,烙幾張蔥花油餅。李顏的鼻子酸了,母女倆對桌而食的情景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

李顏在朋友圈發(fā)了一張圖片,是故鄉(xiāng)山梁上一棵孤零零的松樹,背景是陰翳的天空。在這張圖片下,她寫了一句話:“親愛的母親,一路走好。”相熟的朋友和同事紛紛送上安慰和祝福,弟弟和妹妹也相繼在評論里留下了一個痛哭和擁抱的表情,仿佛離別時撕破臉的那一幕不曾發(fā)生過。

許久不聯(lián)系的C冒了出來,給她發(fā)來了消息,只有短短一句話:節(jié)哀順變,照顧好自己。李顏回了兩個字:謝謝。她想再說點什么,卻不知道如何開口。她以為他一定會再說點什么,滿懷期待地看著手機屏??墒牵瑳]了,說完這句他就消失了。她不甘心地點開他的頭像,他的朋友圈狀態(tài)停留在去年冬天,幾張白雪皚皚的風景圖,上面還孤獨地留著她點過的贊。她返回對話框,隔一會兒看一眼手機,終于死了心,失望之余,索性刪掉了這組對話。這下好了,安靜了,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她干脆關(guān)了手機。晚上臨睡前,重新打開手機,還是什么消息也沒有。她忽然疑惑了,C真的出現(xiàn)過嗎?也許沒有,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她和C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戀人,但是卻相處了許多年,比有些夫妻的婚姻還要長。是的,C是婚外出軌的有婦之夫,她是不光彩的第三者。母親知道她和C的關(guān)系,沒有明確反對,采取了放任的態(tài)度,內(nèi)心或許期待她有本事從另一個女人手里搶過這個男人。類似成功的案例很多,雖然不光彩,總好過一輩子不嫁人,這恐怕就是母親的真實想法,嫉惡如仇的母親為她降低了自己的道德標準。

那年,李顏三十八歲。人生最好的年華過去了,仿佛仲秋的樹葉,初看仍是綠盈盈的,仔細看已經(jīng)有了模糊的裂紋,水分在日光的炙烤下,一點一點流失,開始走向薄而脆的末路。她漸漸接受了孤獨終老的現(xiàn)實,母親依舊不死心,厚著臉皮,托親靠友為她尋覓合適人選。母親憂心忡忡地說:“不能再拖了,過幾年,你就生不出孩子了。”她惡作劇地說:“現(xiàn)在也不能生了?!蹦赣H緊張地看著她:“難道已經(jīng)停經(jīng)了?”她撲哧一笑:“那倒沒有?!蹦赣H松了口氣,連聲說:“阿彌陀佛,你就嚇唬我吧?!蹦赣H那時還天真地抱著幻想,以為她最終也能像一個普通女人結(jié)婚生子。

那是個周末,時逢春天,窗外刮著大風。介紹人打電話讓她去見一個男人,離異,有個讀高中的兒子。母親滿懷希望地看著她,她心里一陣酸楚,對方這樣的條件,母親也當寶一樣捏在手里。母親催她出門,并且不無遺憾地說:“如果是個女兒就好了,可是這種事情不由人,主要還是看人對不對心思?!彼龖B(tài)度淡然,沒抱多大希望。失望的次數(shù)太多了,就像一次又一次漲潮的海水,早已澆滅了她的熱情。

見面地點在一家飯店,二樓一個小包間,一張咖啡色的四人餐桌,桌上放著一壺菊花茶。媒人是個拐了幾道彎的女親戚,站在門口,熱絡地招呼李顏入座,桌邊兩位男士同時站起身歡迎她。是哪個呢?她迅速掃了一眼,其中一個中等身材,穿著一件米色夾克,體型并不像一般中年人因發(fā)福而膨脹成油膩的一團,而是恰到好處的魁梧。最值得稱道的,他有一頭濃密的頭發(fā)。李顏對男人的頭發(fā)有一種病態(tài)的關(guān)注,只一眼,她就知道,肯定不是這個,她不會有這么好的運氣。旁邊那個略矮一些,幸好也有頭發(fā),只是軟耷耷地貼在頭頂,像是幾日未洗過,身上穿著一套不太合身的西服,像涂了黃豆醬的面包片,透出一種不倫不類的滑稽。她猜就是這個,果然,女親戚把她拉到西裝男身邊坐下。她臉上帶著笑,心里絲毫不覺得失望,這是早就料到的結(jié)果。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C,另一個男人就是C。

席間,女親戚問起西裝男和C的關(guān)系,西裝男說他們是鄰居,自己剛做了一個手術(shù),還沒有完全恢復,所以讓C開車送他來。女親戚問:“什么手術(shù)?”西裝男還未開口,C就用胳膊肘輕輕觸碰了西裝男一下,大概是想提醒他說話注意分寸。西裝男卻未領(lǐng)會到C的意思,毫不避諱地說:“痔瘡?!迸H戚也沒覺得不妥,叮囑道:“做了這個手術(shù)千萬不能吃辣椒?!崩铑侇D了一下,筷子搛到嘴邊的一塊肉片重新放回了小碟子。她飛快地瞥了一眼C,發(fā)現(xiàn)他也在看她,用一種憐憫的目光。

在介紹人的撮合下,李顏和西裝男相處了一段時間,這也是母親樂見的結(jié)果。西裝男有一次提起了C,說C的妻子是殘疾人,患有小兒麻痹,走路一瘸一拐。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幸災樂禍的表情。他還經(jīng)常提起自己的前妻,說她很漂亮,就是皮膚不夠白,是個黑美人。他夸耀地說:“她年輕時有個綽號,黑牡丹?!彼麑铑伒钠つw很滿意,說女人就要白,一白遮三丑。這話什么意思?暗示李顏丑嗎?她又想起了第一次見面時,他在飯桌上的表現(xiàn),這人似乎缺乏和異性聊天的智慧。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C,想起了他看著自己時,充滿憐憫的目光。她一下子洞悟了真相,西裝男并不是缺乏和女人聊天的智慧,也不僅僅是缺乏涵養(yǎng),而是因為他對李顏不怎么上心。也就是說,他根本沒把她當回事,他看不起她。明白了這一點,她并不覺得憤怒,而是傷心。她也看不起他,第一眼就看不上,被一個自己看不起的男人輕視、蔑視,內(nèi)心的悲傷遠遠超出了憤怒。

西裝男請李顏去他家里,他親切地說:“我們家什么樣?你總得去看看嘛,以后也是你的家?!崩铑伆磿r去了,他兒子住校,周末才回來。兩室一廳的普通住宅,臥室吊著一盞水晶燈?!斑@盞燈是我前妻買的,好看吧?這么多年了,還像新的一樣?!彼忠淮翁崞鹆饲捌?。離婚可能并不像他標榜的那樣——發(fā)現(xiàn)前妻和別的男人有染,憤而離婚。他標榜自己:“我這個人眼里揉不得沙子?!闭嫦嗫隙ú皇撬f的那樣,最大的可能是,前妻為了別的男人,拋棄了他和兒子。想到這兒,她心里升起隱秘的快感,不過是被人拋棄的二手貨,在我面前,有什么可得意的?飯后,西裝男把李顏拉到了臥室,起初,李顏很配合。當她仰面看著那盞水晶吊燈時,忽然有一張女人的臉俯視著她,嘴角還帶著譏笑。她打了個寒顫,推開了在她身上動手動腳的西裝男?!澳阍趺戳??”他滿臉不高興。她坐了起來,整理被他弄亂的衣服。她說:“這樣不好,以后再說吧。”他皺眉:“你什么意思?”她冷靜地說:“沒什么意思。”

從西裝男家出來,她碰到了C,C剛從一輛黑色轎車里鉆出來,鎖車后朝著她走過來。C認出了她,笑了笑:“你好。”她點點頭:“你好。”他們幾乎同時停下腳步,又同時邁開腿向前。C從她身邊走過去,進了另一個單元。她走到黑色轎車的位置時,發(fā)現(xiàn)車門旁邊掉著一只白色的小紙袋,彎腰撿起來,里面裝著相片,一個女人的證件照,大概剛洗出來,兩版八張。女人卷發(fā),細長的眉毛,眼睛彎彎的。她想,這就是那個患有小兒麻痹的殘疾女人吧,幸好五官還算端正。一個四肢健全,且相貌尚好的男人為何會娶一個殘疾人呢?小兒麻痹是天生的,又不是后天的。

車子的擋風玻璃處放著停車牌,她拿出手機照著上面的號碼撥過去,很快接通了,C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鰜恚骸澳愫??!彼nD了一下,斟酌著怎么開口。他的聲音再次傳過來:“你好,哪位?”她說:“我是李顏,剛剛見過,你落了東西,是相片?!彼⒖堂靼琢?,連聲說:“謝謝,等我一會兒,我這就下樓去取?!?/p>

她站在原地等他,感覺這一幕像在哪里見過,也許是電影,也許是小說,充滿戲劇性??粗鳦小跑著向她走過來,她的心微微蕩漾。她把小紙袋遞還給他,他連聲道謝,說:“這是我妻子的相片,剛?cè)フ障囵^洗的,給她辦一個證?!彼c點頭,表示明白。C遲疑地說:“去家里坐坐,喝杯茶?”說完,他搓了搓手,又補充:“我妻子也在呢?!彼肋@是客氣話,她若不知趣地去了,他會難堪的。他一定不想讓她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個殘疾人,尤其在她面前,雖然他們之間什么也沒有。她搖搖頭:“不用。”他“哦”了一聲,如釋重負的表情讓她生出一絲惻隱。他抬頭看了一眼樓上:“你,是去他家了吧?”李顏臉上有些不自然,她想起剛才發(fā)生的事,明明什么也沒做,在他眼里,恐怕已成事實。她的心情一下子壞了,她無意解釋,也犯不著解釋,胡亂應承了一句,低頭轉(zhuǎn)身就走了。

李顏的預感是對的,沒多久,西裝男的前妻回來了。用介紹人的話說,那女人想念兒子,兩個人為了孩子又過到一塊兒了。介紹人委婉地轉(zhuǎn)達了西裝男的歉意,都是為了孩子。這樣挺好的,她慶幸自己沒有為了擺脫單身處境,草草陷入更加狼狽的境地。

沒多久,她便收到一個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只有寥寥幾個字:他配不上你。她一眼就認出這是C的手機號,雖然只撥過一次。他們就是從這條短信開始的,從一天幾條,到一天幾十條,從童年趣事到成長經(jīng)歷,從晚餐內(nèi)容到同事之間的笑話,彼此成了對方的樹洞,共同抵抗庸常生活的沉悶。她了解到他貧寒的少年時光,父親在煤礦工作,母親帶著他和妹妹生活在農(nóng)村老家。十幾歲的時候,父親蓋了一間自建房,把他們接到了礦上。好景不長,父親在一場突發(fā)的礦難中去世,他們一家依靠微薄的撫恤金生活,直到他考上大學。大學畢業(yè)后,為了幫妹妹安排工作,也為了母親余生少受些苦,他娶了一個權(quán)貴人家的女兒。他說他不后悔,母親從陰暗的自建房搬到了寬敞的公寓樓,待業(yè)多年的妹妹有了鐵飯碗,這是憑借他自己的努力需要很多年也無法達成的心愿。他從沒有后悔過,他說妻子是個善良賢惠的女人,除了腿有殘疾,幾乎挑不出其他毛病。他認為這個世上沒有完美的婚姻,也沒有完美的愛情,無論選擇誰,都會有遺憾。

她那時就知道,他不會為了自己離婚的,想都別想。雖然他們有著相近的審美,相同的價值觀,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他經(jīng)常對她說,不要因為我,耽誤了你。這話讓她難過,也讓她清醒。因此,她不拒絕任何熱心人為她牽線搭橋,偶爾還會把相親的過程夸張地講述給他聽。他臉上笑著,眼底卻浮起一層悲傷,像冬日里積冰的水潭,陽光照上去,也是冷冷的。她篤定他是愛她的,就像她愛他一樣。她在這份畸形的,不被世俗接納的愛情之中,逐漸淪陷。

母親發(fā)現(xiàn)了她的異常,每天把手機揣在懷里,吃飯的時候也不忘看幾眼。經(jīng)常照鏡子,洗漱臺上的化妝品多了幾瓶新開封的,換季時一連買了幾件衣服,這是戀愛中的女人才會有的樣子。母親不動聲色地說:“有空請他來家里坐坐?!彼穸ǎ^而沉默,嘆了口氣,眼里涌出淚來。母親一點都沒有驚訝,似乎早就猜到了他們的關(guān)系是隱藏在黑暗中的蝙蝠,見不得陽光?!皼]關(guān)系,我只是想見見他。能來最好,實在來不了呢,也不勉強?!彼涯赣H的原話一字一句告訴了C,沒想到C真上門了。

那天,C穿著一件豎條紋的T恤衫,米白色的長褲,那張年輕時極為平淡的臉由于歲月的眷顧顯出成熟的韻味。他面露得體的微笑,與大多有了年紀的男人不同的是,他從不指點江山,這份有意為之的沉默也容易引起女性的好感。母親看到他的第一眼,愣了一下,滿臉的失落。李顏明白,那是為她求而不得的惋惜。

母親特意蒸了小籠包,她最拿手的,吃過的人都說好。另外拌了幾個精致的小菜,煮了一鍋金黃的小米粥。那餐飯吃得漫長而尷尬,沒有人說話,只能聽到碗筷碰撞的聲音,充滿克制的咀嚼的聲音。飯后,C起身告辭,母親沒有挽留,李顏送他出門。母親阻止道:“你們這個樣子,讓鄰居看見合適嗎?”母親的話提醒了他們,李顏停住腳步。C說:“對不起?!蹦赣H搖搖頭:“沒關(guān)系?!?/p>

母親拐著彎向她打聽C有沒有離婚的打算,得知C的妻子是殘疾人后,苦笑著說:“真離了,你可要背上幾十年罵名了?!彼蝗绦母嬖V母親,這樣的罵名,就算她想背,也背不上。

那年夏天,李顏想去草原旅行,C特意請了年假陪她一起去。路上碰到的陌生人都以為他們是夫妻,她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個新鮮的稱謂。對普通女人來說,妻子的身份似乎與生俱來,對她而言,卻是半生無法企及的奢望。他們開的是普通轎車,進草原后,租了一輛越野車。租給他們車的就是圖雅,圖雅搖著頭說:“你們的車不行的,開這種車不能進草原。”他們不僅租了她的車,還住在她家,一個寬闊的院子,幾間寬敞的客房。一般游客只住一夜就走了,他們一連待了四五天,她和圖雅建立了短暫的友誼。晚上,她和C在院子里乘涼,一邊吃葡萄,一邊看星星,草原的夜空異常明澈,繁星滿天,仿佛觸手可及。她抱怨葡萄皮太厚,C就一顆一顆替她剝掉葡萄的皮。圖雅在旁邊浣洗衣物,羨慕地說:“你們感情真好?!彼χf:“好什么呢,平時在家里,經(jīng)常吵架?!眻D雅問:“你們有孩子嗎?”她答:“有,是個女兒?!眻D雅又問:“怎么不帶著孩子一起出來玩呢?”她說:“明年就要中考了,功課比較重?!彼罩ゆさ臉幼訛樽约禾摌?gòu)了一個讀中學的女兒。事后,C卻說:“那女人看出來了?!彼唤猓骸澳睦锟闯鰜砹耍俊盋說:“如果她確定我們是夫妻的話,她就不會問有沒有孩子了。她會問,孩子多大了?!崩铑佊X得C太敏感了,在她看來,這兩句話都差不多。事實證明,C的判斷是正確的,有一次C在外面接電話,李顏從屋里走出來,正要喊他,圖雅忽然低聲提醒她:“他好像在接家里的電話?!崩铑侇D時愣住了,渾身不自在,原來戲演砸了,人家早就識破了她的謊言。她當下就想退房走人,C安慰她:“人家見的游客多了,才不會把我們放在心上呢?!痹僖姷綀D雅,李顏訕訕的,圖雅一定看出了她的窘態(tài),主動教她騎馬。騎馬是按小時收費的,圖雅帶她騎了一個下午,卻一分錢也沒要。

臨別時,圖雅送給他們一瓶家釀的馬奶酒,還有一包炒米。李顏承諾以后一定會再來,還住在她家。當時說的時候是真誠的,她一直想要再去一次草原。她和C還說好去敦煌,去喀什,去長白山,都未成行。草原之行是他們結(jié)伴旅游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日光之下并無新鮮事,她和C的結(jié)局也一樣。C的妻子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關(guān)系,那女人的弟弟兇悍而粗暴,攔在李顏下班的路上,對她拳打腳踢。她的眼睛被打得出了血,為此住了半個月醫(yī)院。母親氣不過,非要報警。她阻止了,擔心事情鬧大了影響C的名譽。她自己倒無所謂,但是C不同,在單位,他是受人尊敬的工程師,在家里,他是受孩子愛戴的父親。她不想毀了他的生活,更不想連累他。

后來,就沒有后來了。

李顏的手機里一直保存著圖雅的電話,雖然從沒有撥打過。那串數(shù)字就像一個證據(jù),她擔心時間太久會忘記。

5

母親去世后,李顏一直沒去上班,單位似乎默認了她提前退休,任何事都不再通知她。時間就像蓄滿的一缸水,連續(xù)下了幾場雨之后,多得溢了出來。她第一次有度日如年的感覺,看著太陽升起來,又看著它落下去,房間安靜地能夠聽到鐘表走針的滴答聲。她經(jīng)常無意識地喊一聲“媽”,仿佛母親還在房間的某個角落忙碌。母親總是閑不住,床鋪整理得沒有一絲皺痕,地板干凈得能照出人影。然而,現(xiàn)在,整個屋子都披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那些看不見的細小塵埃遍布在房間的角角落落。李顏感覺自己也被這塵埃籠罩了,從頭到腳都是灰撲撲的。

手機響了,黃亞芳打來了電話,說自己蒸了一鍋棗糕,請她嘗嘗,順便來看看她。李顏眼前浮現(xiàn)出手機上看過的照片,白襯衣,深灰色領(lǐng)帶,那張棱角分明的面孔,似乎在向她微笑。黃亞芳為她做的媒,過了這么多天,大概有結(jié)果了,她的心竟然止不住微微蕩漾。她說:“我最喜歡你做的棗糕了,特別甜?!秉S亞芳得意地說:“那當然,我用的都是上好的棗。”黃亞芳身上有著舊式女人的美德,每次做了不常吃的食物,有時是一塊棗糕,有時是一罐蜜豆,都會殷勤地送給李顏品嘗。她很珍惜與黃亞芳的友誼,這種俗世的溫暖,就像冷而硬的城市里唯一柔和的色調(diào)。

為了迎接黃亞芳,李顏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房間,整個人也清爽了。她在母親的遺像前點了一支茉莉香,煙霧繚繞中,茉莉的香氣緩緩散出來。黃亞芳剛進門就嗅著鼻子說:“真香,像茉莉花茶的味道。”

李顏把黃亞芳帶來的棗糕切了一塊,放在碟子里,擺在母親遺像前。遺像旁,立著一只透明的玻璃瓶,里面插著一枝白菊花。這還是殯儀館舉行喪禮時,從親戚送的鮮花籃里摘下的一朵。菊花的生命力果然頑強,離開了土壤,僅憑一點水分,還能在這么長的時間里,綻放如初。黃亞芳以為是假花,摸了一下,始覺是真的,說:“這花真好看,就像假的一樣?!崩铑佇睦镆粍?,贊美一朵假花往往會用“栩栩如生”形容,而贊美一朵真花,竟然要說,和假的一樣。到底什么才是美呢?真的還是假的?就像謊言和真相,如果真相太殘忍,倒不如謊言更安全。

黃亞芳東瞅瞅西看看,就是不提上次說過的事。李顏忍不住問:“你找我沒別的事?”黃亞芳這才說:“上次給你介紹的那個姓郝的男人,叫什么來著……”李顏說:“郝秋生?!秉S亞芳說:“對,對,對,郝秋生,你記性比我好?!崩铑亞枺骸霸趺戳??”黃亞芳連聲道歉:“都怪我,說早了,人家有喜歡的人。我猜,這男人大概是個花花腸子,說不定老婆沒死之前就有相好的了?!崩铑伒卣f:“沒關(guān)系。”黃亞芳反倒替她可惜:“好不容易碰到個不錯的人選,偏又是這樣!”李顏說:“哪里不錯了?你不是說他花花腸子嘛?!秉S亞芳說:“男人哪有不花花腸子的,就連我老公,背著我也搞些小動作,哼,我假裝不知道罷了?!崩铑亖砹伺d趣:“你老公跟什么人搞小動作了?”黃亞芳說:“網(wǎng)友?!崩铑伿曅Φ溃骸澳膬赫J識的網(wǎng)友?”黃亞芳說:“他經(jīng)??茨桥说闹辈ィ桥诉€給他寄了一個電動打火機,上面印著她的頭像,搔首弄姿的?!崩铑伈灰詾橐猓骸罢f不定是直播賣貨呢?!秉S亞芳刻薄地說:“拉倒吧,就是騙打賞的錢,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我也懶得管。”李顏說:“你放心,他也不是傻子,圖個樂子而已,花不了幾個錢。”黃亞芳點點頭:“那倒是,我老公摳得要命,舍不得花大錢?!崩铑佌f:“這么想就對了,夫妻嘛,起碼的信任還是要有的?!秉S亞芳說:“你說你這么好的一個人,脾氣好,心眼好,要工作有工作,要體面有體面,怎么就遇不到個稱心如意的人呢?”李顏笑道:“我真有那么好?”黃亞芳:“當然,好男人眼都瞎了。”

兩個人一起做午飯,煮了一個蛋花湯,炒了兩個熱菜,用平底鍋煎了幾塊黃亞芳帶來的棗糕。冷清許久的廚房在抽油煙機的轟響聲中,重新熱烈起來。李顏在灶臺前使勁嗅了嗅鼻子,她聞到了油鹽醬醋的味道,聞到了人間煙火的味道。她的眼睛忍不住潮濕了,果然還是這些東西能夠撫慰人心。

轉(zhuǎn)眼,到了母親去世七七的日子,傳說亡魂要在人間滯留七七四十九天,過了這一天,就進入陰間輪回道,喝下孟婆湯,與前世徹底了斷。民間有做七的習俗,弟弟妹妹工作都忙,沒有回鄉(xiāng)的意思。李顏計劃自己一個人開車回去,不想,著了風寒,全身乏力,只得全權(quán)委托給老家的堂叔。堂叔很賣力,打來電話,表功似的,說買了貢品,去墳里燒香祭拜了一番,還特意拍了照片,通過微信發(fā)給他們姐弟。李顏在家里也舉行了一個簡單儀式,擺了各式水果糕點,燒了紙錢。那朵白菊花終于凋謝了,她去花店新買了一枝,細密的花瓣仿佛潔白的絲綢,安靜地陪伴在母親的遺像前。

病好后,黃亞芳邀李顏一起去附近的公園跳廣場舞。李顏也想出去走走,便應允了,她特意穿了一身適合跳舞的短袖運動衣。夜色中,跳舞的人非常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流行音樂極具感染力,即使是不會跳舞的人,聽了也忍不住跟著節(jié)奏搖擺。她跳得不好,站在隊伍最后面,跟著前面的人做動作。

廣場舞是個力氣活,沒一會兒就出了一身汗。一曲終了,李顏拉著黃亞芳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休息。有個短發(fā)女人走過來與黃亞芳打招呼,親熱地叫道:“芳姐,謝謝你上次送我的棗糕,我兒子可喜歡吃了?!秉S亞芳開口之前,先看了李顏一眼:“不用謝,舉手之勞的事?!崩铑伭r明白了,這女人就是那個為哥哥做媒的人。她起身想要離開,沒想到,女人主動與她攀談起來:“這位妹妹眼生,以前沒來過吧?”李顏硬著頭皮說:“不常來?!甭窡粝?,短發(fā)女身形微胖,笑聲爽朗,顯然是個快人快語的婦人。黃亞芳打趣道:“叫誰妹妹呢,人家可比你年紀大?!倍贪l(fā)女連忙道歉:“不好意思,一點沒看出來,這位姐姐長得真年輕。”李顏淡淡地說:“沒關(guān)系?!秉S亞芳換了一種口吻,略帶輕佻地對短發(fā)女說:“你哥哥挺風流嘛?!睂Ψ睫q解:“哪里風流了。”黃亞芳說:“你嫂子不是才走了幾個月嘛,你哥哥就有喜歡的女人了。”短發(fā)女說:“最近才確定關(guān)系,我哥本來有點猶豫呢,一直瞞著我。”黃亞芳說:“有什么猶豫的?”她嘆了口氣:“那女的比我哥小二十多歲呢,以后我還得叫她嫂子,想想就頭疼,叫不出口?!崩铑伭嘀男∈职鋈弧芭尽钡氐粼诹说厣?,遠處的音樂轟然響了,她急忙彎腰撿起手包,塞到黃亞芳手里,連聲說:“幫我拿著,我去跳舞了,你們聊,你們聊?!?/p>

新起的廣場舞音樂正是《陪你一起看草原》:“等到草原最美的季節(jié),陪你一起看草原,去看那青青的草,去看那藍藍的天,看那白云輕輕地飄,帶著我的思念……”她忍不住自嘲,這首歌真是應景呢,就像專門唱給她聽的。沒錯,C就是郝秋生,當初陪她一起去草原的男人就是郝秋生,也就是這個短發(fā)女人的哥哥。她比黃亞芳更熟悉郝秋生的妹妹,兄妹倆一起度過清貧的少年,感情非常好。郝秋生總是叫她的小名霞霞,原來她就是霞霞。她以前從未見過她,卻無數(shù)次聽過她的名字。今天終于見到了,卻是這樣的場合。時間就像和她開了一個玩笑,那些年付出的情和愛就像一幅高仿的畫作,看著像真的,其實是假的。

在母親葬禮上,她第一眼看到黃亞芳手機里的相片時就認出來了。黃亞芳說這個男人心里有喜歡的女人時,她仍然抱有幻想,自作多情地以為那個女人可能是自己。直到這一刻,她才徹底死了心。她只求黃亞芳沒把她的名字告訴霞霞,霞霞沒把她的名字告訴郝秋生。不,也許早就告訴了,就像她知道是他一樣,他也知道是她。他明知道是她,仍然做出了這樣的選擇,這才是真相。

李顏第一次慶幸母親去世了,母親生前多次拜托黃亞芳為她做媒,黃亞芳對她的事如此上心,一定程度都是母親的緣故。母親若活著,黃亞芳一定邀功一般早早把那張相片給母親看,耳不聾眼不花的母親也會和她一樣,一眼就認出那是郝秋生。若是母親知道了這個結(jié)果,不知會怎樣難過呢,她遭受過的那些傷害和侮辱只有母親知道。

這首歌曲的旋律有些慢,舞蹈動作也比較舒緩。她跟在隊伍的最后面,跳得很認真,跳得很用勁。從沒有這么用心地學習過一支舞,每一個動作都盡量做到位。等到學會這支舞,她想去草原跳,“去聽那悠揚的歌,去看那遠飛的雁,看那漫漫長長的路,能把天涯望斷……”

起風了,裸露的胳臂感受到了陣陣涼意,這個夏天很快就要過去了。她已經(jīng)決定了,從她買那輛車的時候就決定了,一個人開車去草原,駕駛著酒紅色的越野車,穿行在綠色的草原上。

【作者簡介】小岸,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各類文學期刊,并多次被選刊轉(zhuǎn)載及收入年選。已出版長篇小說《在藍色的天空跳舞》,小說集《溫城之戀》《夢里見洛神》《十二度愛》《連翹》》《桌上的咖啡已冷》,散文集《水和岸》等。曾獲趙樹理文學獎、魯彥周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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