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付秀瑩
她
她本來以為,他會追出來的。追出來,跟她解釋,急赤白臉的,像他們平時吵架的時候那樣。她承認,平日里,她是有那么一點強勢。在他面前,尤其霸道。他常常被她氣得不行,嘆氣說,你就是跟我有本事!你呀!就算不解釋,他只要追出來,抱住她,把她的臉捧起來,默默地看著她,看著她哭——她有一種本事,哭的時候不出聲,是靜靜地流淚。他最怕她這種哭法。每回她這么哭,他總是伸出手,用那只干燥卻溫厚的大手掌給她擦眼淚——她多么熟悉的手呀——她也一定沒有這么多的怨恨。
然而,他并沒有。
他沒有追出來。他選擇留在那個女的身邊。
周末,北京的大街上人潮洶涌。車聲、人聲,混合成巨大的喧囂的聲浪,在初冬的黃昏,給人以莫名的虛無感。暮色漸漸濃重起來。城市被一點一點慢慢包圍,吞噬。天空是那種暗淡的鐵灰色,陰慘慘的,漫漶著北方這個季節(jié)特有的蒼茫和寥落。
她掐了一下自己,看是不是在做夢。剛才的一切,不是在夢里吧。就像她無數(shù)次從夢里醒來,回憶著那些可怕的夢境的碎片,帶著微微的僥幸、恐懼、后怕,還有輕微的滿足感。但愿,剛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今天是小雪了。北京卻沒有雪。她都不記得,去年北京的初雪是什么時候了。北方的冬天,大約是少不得雪的。仿佛有了雪,才算是迎來了真正的冬天。雪,仿佛是冬天的一種儀式。有時候,生活是需要某種儀式感的。不是嗎?老實說,她并不是一個冷漠的人,像大街上那些這個年齡的女人們一樣,被生活磨損得厲害,遲鈍,近乎麻木,對生活,對這個世界,早已經(jīng)失去了熱情和好奇心。她們穿著睡衣就敢上街買菜,素著一張臉就敢見人。她們仗著自己的年齡,仗著自己已婚婦女的身份,對生活早就沒有了任何顧忌。她們最關心的,就是家長里短、八卦新聞,婆婆媽媽的一堆破事兒,被她們嚼得有滋有味。私心里,她真是看不上她們。
她當年是師范出身,頗有一些藝術(shù)細胞,寫字、畫畫、彈琴,都能來兩下,關鍵時刻很能撐面子。她喜歡小情小調(diào),有些小資趣味,骨子里,她是一個浪漫的女人。她不肯承認,其實,當年,也是他那些個花樣翻新的浪漫招數(shù),叫她終于動了心。那時候,他還在部隊上,穿一身戎裝,劍眉朗目,真的是英姿勃發(fā)。他在半路上截住她。去敲女生宿舍的門。他給她寫情書。那情書熱烈極了,也坦率極了。軍人嘛,就應該是這種做派,簡單,直接,有點魯莽,甚至粗暴。她并沒有覺得受到了冒犯,也沒有覺得那簡單直接的表達有什么不妥。見慣了學校里那些男生們小心翼翼地試探,撩撥,優(yōu)柔寡斷,欲言又止,她一腔柔腸婉轉(zhuǎn),仿佛被一場狂風暴雨擊中,一下子就崩潰了。她是小城里小知識分子家庭出身,自幼被教育著要端正得體,要含而不露,要發(fā)乎情止乎禮。她哪里見過這個?
她心動了。父親卻不同意。她父親是小學校長,在那座小城里頗有威望。對于這個女兒,他是寄予厚望的。她是長女,功課又好。有一個弟弟,卻是有一點不足。幾歲上淘氣,玩木匠的家伙,右手一根手指斷了半截。為了這點小小的殘疾,一家人都小心寵著他。吃的、穿的、玩的,都給他最好的,不肯叫他受半分委屈。漸漸地,弟弟也習慣了。他向來都是要人家愛他的。他習慣了別人給他,從來不曾想到,他還要給別人。在功課上,父親對她要求嚴格,對弟弟呢,卻馬馬虎虎。他不舍得叫兒子再在這個上頭吃苦。那個時候,還有中等師范學校。她原本是想讀高中考大學的,父親卻說,還是讀中師吧,女孩子家,穩(wěn)妥。她就讀了中師。
然而終究還是不甘心。她先是參加了自學考試,人們俗稱自考的。拿下來??疲帜孟聛肀究?。父親很高興,覺得女兒爭氣。在那個小城里,那個年代,本科足夠了。那時候,她已經(jīng)在跟他交往了。背著父親,兩個人偷偷約會,小城不大,電影院、公園、小飯館、大街小巷,都留下了他們親密的痕跡。有一回,他把電話打到家里,父親一接,二話不說,就掛斷了。她哭著求父親,說她愛他,她要嫁給他。父親說,你們兩個,不是一路人。她說,怎么不是?他愛她,她也愛他,這就夠了。父親沉默良久,說,你會后悔的。
他們戀愛了,光明正大地,戀愛了。他穿著一身戎裝,在她家里出出進進。高高大大的身坯,干干凈凈的氣質(zhì),懂事,周到,眼睛里有活兒。見了街坊鄰居,趕著叫人。盤腿坐在床頭,跟母親拉家常。戴上圍裙,廚房門一關,不一會兒就是一桌好菜,色香味俱全。倒是襯得她笨手笨腳的,狼狽得很。母親滿心歡喜。父親的臉色也漸漸柔和下來。弟弟坐著他的軍用吉普車在小城里兜風,風頭出盡,得意極了。她看著他在自己家人跟前,親切、自在、隨意,一家人似的,心想,這家伙,還真有兩下子。
結(jié)婚是他提出來的。按照小城里的規(guī)矩和風俗,他們結(jié)婚了。
父親說,結(jié)婚可以,先別急著要孩子。她看著父親的臉,心想,這么嚴肅干嗎,她自己還是孩子呢。何況,她還有大事要做。
然而,這世間的事,總是不遂人愿。她正在悄悄準備考研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公公婆婆高興壞了。鄉(xiāng)下人,早急著抱孫子。他們送來自家種的小米、自家養(yǎng)的老母雞、土雞蛋。她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他不說好,也不說不好。母親呢,一時歡喜,一時憂愁。父親始終不說話。她想起婚前父親的忠告,恍惚了一下。沉默半晌,父親說,這樣——既然要孩子,就不要考研了。她吃了一驚。父親怎么知道她要考研?父親嘆了一聲,可惜了。
然而,她還是考了。偷偷地,瞞著父親。多年以后,她很少想起來,那一段生活的滋味。新婚燕爾,在小學教書,懷著孩子,研究生備考。艱辛的,甜蜜的,孕育著希望,模模糊糊的憧憬,不可知的未來。好像一只小蛾子,朝著那一點微弱的燈光撲去,懵懵懂懂的,踉踉蹌蹌的,喝醉了似的,帶著一股子賭氣般的執(zhí)拗。到底跟誰賭氣呢,她也不知道。
研究生入學的時候,她比別人遲了一個月。她生了個女孩,坐完了月子,才從那個魯北小城,來到北京。
孩子也來了,裹在襁褓里,由她婆婆抱著。他們在北大西門附近,租了一個小房間。剛出滿月的奶娃娃,要喂母乳。她每天上完課,要趕回去給孩子喂奶。是北方的初冬了。她穿著厚厚的棉衣、平底鞋,頭巾包得嚴嚴實實,像一個粽子。她走路很慢,一動一身汗。哺乳期飯量大,她老是覺得餓。老師在上面講課,她努力聽著,聽著聽著就走神了。耳邊是孩子的啼哭聲,乳房憋漲,叫人心煩意亂。她感到胸衣被浸透了,濕漉漉的難受。剛出滿月,她身體還沒有復原。身材臃腫,行動笨拙、遲緩,呆鵝一般。都說一孕傻三年,看來這話是真的。站在北京的大街上,車流滾滾,像巨大的洶涌的長河。立交橋盤旋著扭曲著,錯綜復雜,像一個謎。地鐵在地下轟鳴,仿佛一只龐大的巨獸,在城市的腹部橫沖直撞。她在人行道上慢慢走著,走著,對這個陌生的城市升起一種敬畏,還有惶恐。
而今,她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傻乎乎的小城女子了。穿著粉色碎花棉襖,滿臉惶惑、畏怯,急匆匆趕回出租屋去給孩子喂奶。她早已經(jīng)瘦下來了。細格子羊毛裙,煙灰色高領毛衫,莫蘭迪色長款風衣,剪了短發(fā),有一種俊朗干練的職業(yè)氣質(zhì)。她在一家很大的公司做白領,做到了中層的位置。這些年,她在事業(yè)上也是拼了。北京這個城市,仿佛戰(zhàn)場,她是早就做好了準備,要在這個戰(zhàn)場上決一勝負的。
他從部隊復員后,也來了北京。自然了,當初,他們也鬧過。就是為了他來,還是不來。他原本是有機會留在省城的,通過他一個親戚的關照,先落戶在縣城,然后再調(diào)到省城。他是長子,他父母想讓他留在身邊。這倒沒有什么可說的??墒撬约?,也沒有主意,猶豫著,彷徨著,左右為難。她氣得不行。這算什么。都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難道還要她回去嗎,離開打拼多年的北京,到那一個閉塞落后的小城市去?她下了最后通牒,來,就過;不來,就離婚。那是他們第一次提起“離婚”這個詞。他顯然是吃了一驚。后來,他到底還是來了。
他
老實說,當初,他并沒有想來北京。他是鄉(xiāng)下出身,自小就很知道輕重。他十七歲當兵。在部隊上,早早學會了規(guī)矩、秩序、等級,他懂得其中的利害。他怎么不知道,北京是首都,全國人民都向往的地方??墒?,他更知道,那不是他的世界。他的世界在哪里呢?他原想著,能在部隊上混個前程,讀讀軍校,提提干。然而最終都沒成。他是伺候首長的。聰明伶俐,細致周到。他最樸素的一個想法是,他好好干,首長能夠提攜一下他,叫他在部隊上待一輩子。他也不是多么喜歡部隊,只是在部隊多年,早習慣了。況且,部隊上有保障,對一個農(nóng)家子弟,保障尤其重要。那些年,在部隊上,他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他咬牙忍耐著,勸自己說,不怕,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對誰都是溫和有禮,從不得罪人。他幫人家擦皮鞋,打水,替人家值班,幫人家跑腿。他天天笑瞇瞇的。侍奉首長,如同親生父親。不,在他爹面前,他也是可以偷懶頑皮的。但在首長跟前,他卻不敢有分毫懈怠。他知道,他沒有任何背景,他只能靠他自己。小時候,他娘叫算命的給他算過,說是命中有貴人相助。這個貴人,就是首長吧?
然而,他到底還是復原了。
在部隊上十幾年,初到地方上,他真是處處不習慣。好多年了,他還會做夢夢見軍營,穿著軍裝,跟戰(zhàn)友們出操訓練。他還會忽然被夢中的哨聲驚醒,迅速整理行李,沖下樓去集合。站在北京的大街上,他忽然就恍惚了。這是在哪里。他是誰。仿佛從一個世界穿越到了另一個世界,他真是茫然得很,惶惑得很。
他們租了一個一居室,有點小貴,但好處是鄰近地鐵,交通方便。他到處投簡歷。簡歷是她幫著他做的,挺漂亮,挺正式??墒?,他知道,函授班拿下的大專學歷,還有那些在部隊上的小成績小榮譽,那些他曾經(jīng)的驕傲,在北京這座城市,在這個時代,簡直不值一提。只有簡歷上那張照片,英姿颯爽,一雙眼睛明亮清澈,有一種沒有見過世面的傻氣,直直地看人,也不知道回避。
那些天,他沮喪極了。沒有結(jié)果。一點結(jié)果都沒有。他投去的簡歷就像石沉大海。偌大的北京城,難道連他的立錐之地都沒有嗎?她勸他,叫他別著急,慢慢來。北京什么地方?他聽著她的聲音,忽然就發(fā)了火。北京是什么地方?有什么了不起的?霧霾,擁擠,貴得要死的房價,人在這里像螻蟻一般,疲于奔命。他為什么非要在這里做千千萬萬螻蟻中的一只?他為什么不回到省城去,回到他的縣城,那是他的世界。他是真的火了。他叫她閉嘴。她真的就閉了嘴。震驚地看著他,慢慢地,眼睛里涌上來大片的淚水。他這是怎么了?發(fā)什么火呢?有本事出去發(fā)啊,沖著女人,算什么呢?
后來,他終于做了保險。拿著電話本,挨個兒給人家打電話,老同學、老戰(zhàn)友、老鄉(xiāng)、孩子同學的家長、七大姑八大姨。她還把她的關系介紹給他,她的同學、她的同事、她的親戚朋友、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她的客戶、客戶的客戶。剛開始的時候,他還是抱著很大希望的。他想,他口才好,態(tài)度誠懇,他有耐心,他守規(guī)矩,做保險,也許并不難。
有一回,他到西三環(huán)一家單位推銷業(yè)務,照老規(guī)矩,給了門衛(wèi)一些小恩小惠,到大樓里,挨個兒敲開辦公室的門。大多都是冷遇。對于保險,人們好像都懷著一種本能的偏見,警惕的,反感的,即便是聽他說下去,也是半信半疑,好像他是一個騙子,他們不過是在工作之余找點樂子,冷眼看他的騙術(shù)如何露出破綻。他心里憤憤的,臉上卻還是笑著的。反正他們也不認識他,不過是一個做保險的,喋喋不休的,想盡辦法從他們兜里掏錢。不料,他竟然遇到了張同學——現(xiàn)在應該是張?zhí)幜恕?/p>
張?zhí)幐侵袑W同學,鄰村的。早年聽說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轟動一時。多年沒有音訊,不料在這里遇見了。辦公室里陽光充足,綠植茂盛。到處都是報刊書籍,凌亂中有一種逼人的書卷氣。他木然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張?zhí)師悴瑁粩嘤腥诉M進出出,送文件、簽字、請示、匯報。張?zhí)巹幼鲖故欤H切溫和,他卻分明感到一種莫名的威壓。張?zhí)幰鄣陌滓r衣,潔凈的手指,龍飛鳳舞的筆跡,那一屋子滿滿當當?shù)臅?,辦公桌上方鮮艷的小國旗,都叫他不適。趁著張?zhí)幗与娫挘e稱上衛(wèi)生間,悄悄逃出來。
大街上人潮涌動。他這才注意到,這是一家大名鼎鼎的報社。方才,他怎么就沒有注意呢?
自那以后,他對做保險就生出了更大的抵觸。覺得,像要飯的。是的。簡直就是一個要飯的。電話乞討,或者上門乞討。更要命的是,上門乞討的時候,開門的,卻偏偏是故人。他受得了生活的煎熬,卻受不了生活的羞辱。他是不是太敏感了?
回家后他一直郁郁的。她問他怎么了,是不是有心事。業(yè)務怎么樣,她還有一些熟人朋友,都是潛在的客戶資源,他可以試一試。她說北京就是這樣,敢拼才會贏。她說了很多成功的案例,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們?nèi)绾卧诒本┌资制鸺?,?chuàng)造了一個怎樣的奇跡。她不停地說著,帶著一股難以抑制的激情,又悲壯,又豪邁。他以為自己還會被感染,被激勵,像往常那樣??墒且馔獾氖牵]有。他聽著她那些熟悉的措辭、熟悉的語氣,看著她因激動而漲紅的臉,眼睛閃閃發(fā)亮,他曾經(jīng)以為,那是希望的星辰。然而,他忽然就發(fā)怒了。他摔了茶幾上的東西。他咆哮著,叫她閉嘴。夠了。他聽夠了。他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小人物,奇跡永遠不會降臨在他身上。她最好停止幻想。這樣對誰都好。孩子嚇哭了。驚恐地躲在門后面。她驚訝地看著他,以為他瘋了。他冷笑一聲。她當真懂得他嗎?即便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她懂得他的內(nèi)心嗎?當初,是她,非要他到北京來,到北京來。仿佛如若不來,他就不是個男人。他就是懦夫,是膽小鬼。她威脅他。逼迫他。她是不是以為,有朝一日他也能夠像那些傳奇案例中的人一樣,在北京這個城市功成名就?他一個轉(zhuǎn)業(yè)軍人,一個函授大專生,一個年近三十的普通男人,要學歷沒有學歷,要本事沒有本事。她憑什么這么要求他?憑什么?
她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消沉得很。她自己忙得一塌糊涂,工作上正在打一場攻堅戰(zhàn),是一個大客戶,對公司至關重要。老板暗示過她,如果拿下來,他會給她總監(jiān)的位置?,F(xiàn)在她是總監(jiān)副手,礙于職級,很多自己的想法難以實現(xiàn)。她渴望著能夠再往上走一步。她天天寫策劃書,見客戶,跟團隊溝通,頭腦風暴,加班是家常便飯。原本她就不大喜歡家務,覺得買菜做飯簡直是浪費生命。而今更是經(jīng)常叫外賣,或者在外面吃。家里的冰箱里都是速食品,速凍餃子、速凍餛飩、速凍豆包,真空包裝的各種熟食,香腸火腿、午餐肉、豆豉鯪魚罐頭。廚房里幾乎不開火。人這一輩子,不是應該把時間精力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嗎?有時候他也做飯,燉排骨,做紅燒肉、糖醋魚,煮雞湯面。他倒是對這些廚房里的事情興致勃勃。她享受著這些,內(nèi)心里卻有一些不以為然。何苦呢?何必呢?一個大男人,怎么心思都在這個上頭?事業(yè)呢?工作呢?進取心呢?
他在做保險。很多剛來北京的人,都做過保險。這一行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門檻低,誰都可以做??墒且胱龊?,絕非易事。她也是想借此磨一磨他的性子。從部隊上出來,兩眼一抹黑。對地方上的人和事,一竅不通。好像這么多年,他一直生活在另一個世界,生活在真空里。漸漸地,她發(fā)現(xiàn),他喜歡發(fā)牢騷,喜歡抱怨,喜歡在雞毛蒜皮的瑣事上計較。他的身上,居然有一種,怎么說呢,一種女性氣質(zhì),小性兒,臉皮兒薄,算小賬,斤斤計較。怎么早先沒有發(fā)現(xiàn)呢?她難得洗一次碗,他一定要再洗一遍,說沒洗干凈。她梳頭,他跟在她屁股后頭捏起掉下的頭發(fā),埋怨弄臟了地板。她洗澡時間長一點,他嫌浪費水電。她買一束新鮮百合回來,他嘮叨半天,說還不如買成菜。當初,他那一身戎裝,威風凜凜,十足男子漢氣概。難道,是她的眼睛欺騙了她?
那一回,他忽然發(fā)了脾氣。這么多年,她還沒有見過他發(fā)這么大的脾氣。她原本想著,也許是做保險受了人家的氣,保險這一行嘛,總是這樣。發(fā)發(fā)脾氣也就過去了??墒钦l知道呢,自那以后,他竟然不做了。終日待在家里,買菜煮飯,接送孩子,給鄉(xiāng)下老家的爹媽電話,每天打一通,問東家的房子蓋了沒有,西家娶媳婦是不是定下了日子。家長里短,雞零狗碎,全是閑扯淡。她心里惱火得不行。真是沒志氣!家里開支這么大,房租、水電、孩子的鋼琴課舞蹈課英語課美術(shù)課,哪一樣能離開錢?只房租這一項,就有五千多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老房子,一居室,進門就是狹窄的過道,當作餐廳。旁邊是廚房和衛(wèi)生間,極小。臥室在最里面,他們的大床在外面,隔著一個小書架,是孩子的小床。他常常抱怨,北京有什么好的,跟老家鄉(xiāng)下的寬房子大院子,真是沒法相比。剛開始她還跟他爭辯,后來也就懶得廢話了。天天累得跟狗一樣,到家里只想倒頭就睡,哪里還有閑心拌嘴呢?
然而,大多數(shù)時候,倒頭就睡,也不過是想想罷了。晚上,她還要做策劃,寫方案,進行市場跟蹤。在這種外企上班就是這樣,老板要榨干員工的最后一滴血汗。當然了,回報也是有的。她的薪水,獨自負擔著一家人的生活。他做的保險不曾有過收入,而且,他也早已經(jīng)不做了。
她更忙了。偶爾不加班的時候還要看書。她打算再讀一個碩士,工商管理,跟她的工作有關。這年頭兒,弄一個學歷不是太難的事。她原本也可以隨便弄一個,像她周圍的同事們那樣??墒撬胫?,既然要學就學一個最好的,不然還不如不學。她想讀北大的MBA,雖說只是每周末上課,可到底是北大啊。師資、環(huán)境、經(jīng)歷、同學資源,都是一筆財富。只是有一樣,學費不菲,兩年三十一萬。她把這事跟他商量,他頭一個跳起來反對。你瘋了。他說。上學上學,還沒有上夠嗎?還要上到什么時候?他的質(zhì)問一聲接著一聲,他的臉因為激動漲得通紅,脖子上青筋暴起。她看著他,心里反倒?jié)u漸安靜下來。她本來是心懷忐忑的,還有不安和內(nèi)疚。他們生活拮據(jù),買不起房子,按照房價飛漲的趨勢,買房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以她目前的能力和資歷,再努力工作,也只能是勉強應付。她想著讀一個相關學歷,應該會對她的升職有利。她專業(yè)不對口,在公司里,這一直是她的軟肋。然而現(xiàn)在,他的質(zhì)問和暴怒,倒把她的那點不安撫平了。還是那一套老生常談,讀書無用論,百無一用是書生。骨子里,他是不是根本就看不起她,看不起像她這樣的讀書人?他早早去部隊當兵,甚至都沒有讀過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他的大專文憑,也不過是函授。他懂得什么?要是他像她周圍那些朋友一樣,有著像樣的學歷、體面的身份和位置,還需要她像個爺們兒一樣,肩負著家庭重擔,一馬當先沖鋒陷陣嗎?他有什么可憤怒的呢?她為了誰?一把年紀了還要再去讀書,連周末都要搭進去。說到底,他不就是心疼那筆學費嗎?還不肯明說。還把罪責推到讀書上頭。兩年三十一萬,確實不低,尤其是對于他們這樣的家庭??墒?,不是她一個人正在獨自負擔家庭的經(jīng)濟重擔嗎?即便是這筆學費,也需要她一個人一分一分掙來。她難道還能指望他來幫她?她看著他暴怒的臉,心里的委屈和憤懣洶涌而來。他不是心疼錢嗎?她偏要他心疼。這個北大的MBA,她是讀定了。
他
真是瘋了。她居然又要去讀書。難道這世上有人天生就有上學的癮嗎?想想吧。當年她中師畢業(yè),又自考大專、大本。本以為該安定下來了,結(jié)婚后卻又要考研,一考考到北京來?,F(xiàn)在呢,好不容易畢業(yè)工作了,又要讀什么北大的MBA。兩年三十一萬。真是瘋了。當初他怎么沒看出來,她是這樣一個瘋狂的女人?也許,當初他就看出來了。她那么不顧一切地跟他戀愛,嫁給他這個鄉(xiāng)下窮小子,窮當兵的,不顧父母的激烈反對,冒著眾叛親離的風險。要知道,她畢竟在小縣城里長大,是城里人,跟他結(jié)婚,算是下嫁。那時候,誰不說她是瘋了呢?或許,她內(nèi)心里真的埋藏著一種瘋狂的東西,平時看不出,燃燒的時候,是要把自己燒成灰燼的,連同她周圍的人。
沒錯。這大半年,他沒有工作。家里的一切,都是她一個人在支撐。他承認,都靠著她。可是,當初不是她非要他來北京的嗎?他也覺得這樣想有點,怎么說,有點無恥。他一個大男人,他有男人的自尊,也要男人的面子。鄉(xiāng)下人,因為自卑,反而最要面子了,鄉(xiāng)下男人,都有那么一點大男子主義。在他們老家芳村,女人是不能上飯桌的。男人們喝酒,女人們只能在廚房里隨便對付。男人是女人的天,是家里的大樹,是頂梁柱,是主心骨。如今,怎么成了這種狀況了呢?老實說,他心里頭是有怨恨的。當他在廚房里洗涮的時候,當他在陽臺上晾衣服的時候,當他在一旁聽她興致勃勃跟客戶談工作的時候,他心里的怨恨漸漸升騰起來。怨恨誰呢。他也說不清。
有一回,她打電話回來,說晚上要陪客戶吃飯,叫他們自己吃,不用等她。他一言不發(fā)就掛了。接孩子回來,順道去菜場買菜。菜場里人很多,大都是老頭老太太,要么就是家庭主婦,穿著家居服,跟小販討價還價。他一個大男人,十分引人注目。賣菜的大姐一口膠東話,看他的眼神有點奇怪。她一定在猜想,這個男人怎么回事,怎么老見他買菜接孩子,他不用上班嗎?看上去,倒是身強力壯,怎么天天做這些婆婆媽媽的家務事。他媳婦呢?這要是在老家的話……他不敢看那大姐的眼睛,逃也似的跑走了。孩子仰著臉問他,爸爸,媽媽呢?我要吃紅燒肉……
晚上她照例是很晚才回來,一身煙味酒氣,混合著誘人的香水味,是北京夜生活的氣息。他在床頭靠著,冷眼看著她甩掉高跟鞋、卸妝、洗漱,手機猶在嘀嘀嘀嘀亂叫,也不知道是微信還是短信。他看著她的側(cè)影印在墻上,高高低低,也不知道哪里來的怒火,一下子就把她掀翻了,壓上去。她掙扎著不肯,說累了,太累。他不放手。兩個人打架似的,不敢大聲,怕驚醒孩子。忽然間她竟然咬了他胳膊。他不防備,哎呀一聲,就放開了。
自那以后,他們很長一段時間不理對方。她照例是早出晚歸,家里大多是他們父女兩個吃飯。他們也漸漸習慣了。兩個人飯菜的量,他總是掌握得很好。
有一回,一連幾天,她并不去上班。不用問,他知道她是又辭職了。這些年,他都記不清她換過多少回工作了。有時候是她炒人家,有時候是人家炒她。據(jù)他觀察,好像是她炒人家的時候居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在一個地方總干不長,少則幾個月,至多兩年或者兩年多一點,她就要跳槽。每一回,她總能找出充分的理由來,比方說,老板太跋扈,不尊重人。比方說,待遇不好,達不到她的預期。比方說,未來發(fā)展空間小,沒前途。當然了,她也總能夠很快找到新的工作。據(jù)說都是獵頭公司找的她。在她那個行業(yè)里,她應該算是有點競爭力了吧。她工作起來一向是拼命的??墒牵怯衷鯓??老實說,她的薪水并不低。從最初的兩三千,到后來的八千、一萬兩萬,沒錯,她每跳槽一次,薪水都在漲。當然,這都是據(jù)她自己說。他卻清楚家里并沒有積蓄。這些年,她掙的錢都到哪里去了?除了補貼家用,她花錢也是大手大腳慣了。孩子學鋼琴,學舞蹈,學美術(shù),學英語,學籃球——一個女孩子,居然學籃球。甚至,還上著法語課,每周上兩次,到法國文化中心??磥?,她是決意要把孩子培養(yǎng)成一個全才了。鋼琴課貴得很,鋼琴也不便宜。她眼睛眨都不眨就買回來了。那架鋼琴,在他們那局促的出租房里,好像是一個忽然長出來的腫塊,華貴的,輝煌的,突兀的,叫人感覺格格不入。他出身鄉(xiāng)下,對于這些高出日常生活之外的部分,總覺得不適。對于教育,她卻是常常有理的。孩子不能輸在起跑線上。素質(zhì)教育是關鍵。國內(nèi)教育不行,孩子將來肯定要去國外上大學。她總是喜歡把一些大詞掛在嘴上,諸如視野、格局、領導力、夢想、激情、國際化。在她的激勵下,孩子小小年紀就立下了志向,她喜歡法國,她要去巴黎。因此,她幫孩子報了法語班,為將來去法國做準備。他從旁看著這一切,心里頭又是感嘆,又是惱怒。血緣這東西,實在是太可怕了。這對母女,竟然越來越像,說話的語氣、神態(tài)、習慣,對人和事都比較淡、獨立,可是骨子里那種不肯安分的東西,蠢動著,喧囂著,給人莫名的壓迫。有好幾回,他勸孩子減掉幾個課外班,太辛苦了。他沒有好意思說太貴了??墒牵⒆硬豢?。她不怕辛苦??粗⌒〉木髲姷哪X袋,臉頰上細細的絨毛還未褪去,有一點嬰兒肥,他心里震動不已。這是怎樣一個孩子呢。簡直像她媽一樣。他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嫌惡,又被一種更強烈的驕傲淹沒了。這是他的閨女哇。他的閨女。身在北京,心懷世界。盡管,她并沒有北京戶口。他們一家都沒有。可這并不妨礙他打電話給老家的時候,以驕傲的口吻,說起孩子,說起媳婦,說起北京的生活,抱怨北京太大,擁擠,人多車多,還是老家鄉(xiāng)下好。他這是怎么了?真他媽的。
她
她終于報了名。每周六周日,到北大上課。學費是一年一交,還好,還能應付。她可以多接點私活兒,多賺點外快。還有,她早就開始用信用卡了。跟銀行借錢,比跟朋友開口好多了。干凈利索,不用負擔那么多人情。這世上,最難還的就是人情債吧。她可不想像他那樣,動不動就要父母的錢,兄弟姐妹之間,你借我的我花你的,不分彼此。嫁到他們家這些年,她漸漸看清了,他們家人的關系,他們之間相處的模式,是中國農(nóng)村最典型的那種,人與人之間沒有邊界,沒有隱私,血肉模糊一片,打斷骨頭連著筋。在他們家住,房門都不作興關上,一家人,關門防誰呢。他們大敞著門,害得她大熱天都要穿戴整齊。晚上十點十一點了,他娘還過來拿東拿西,她躺在被窩里,難堪得不行,巴不得她快走,誰料他們娘倆兒卻聊起家常來,一遞一句的。她氣得咬牙,他們卻渾然不覺。
她越發(fā)忙碌了。平時上班,周末上課。晚上回家還要寫作業(yè),準備各種階段小測。她經(jīng)常忙得暈頭轉(zhuǎn)向,覺得就要撐不下來了。有時候,她也想,何苦呢?她何苦非要拿這個學位呢?難道她真的是像他說的那樣,是心理問題嗎?那一回,忘了因為什么,他們又吵起來。他說我知道你為什么非要上個學,拿這個學位。她說哦,那你說為什么呢。他說你這是自卑心理,你沒上過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現(xiàn)在你是在補償。補償你早年的遺憾。她說是嗎。他說是。你真自私。都拖家?guī)Э诹耍€忘不了早年那點大學夢。她看著他的臉,心想,這個男人,他是誰?他還是當年那個人嗎?她怎么一點都不認識他。忽然之間,她連吵架的激情都沒有了。她懶得跟他吵。
碩士畢業(yè)八年,她又回到校園。是啊,她得承認,生活待她不薄。她總能夠按照自己的內(nèi)心法則生活。就像多年前,她不顧一切地跟他結(jié)婚,不顧一切地生孩子,不顧一切地考研,不顧一切地來到北京,而今,又不顧一切地來北大讀書。這世上,有誰能夠活得這么任性呢?她大約算是幸運的吧。只為了這個,她就沒有什么好抱怨的。
北大畢竟是北大。她在未名湖邊徜徉,看著博雅塔的倒影在湖里蕩漾。秋光爛漫,北大的秋色叫人沉靜。她踏著滿地落葉,在校園里慢慢走。多少往事如潮,洶涌而來?;蛟S,他的話是有點刻薄。可是,他是不是也無意中說出了幾分真實呢?她到底是喜歡讀書呢,還是喜歡校園里這安寧的氣息呢?這么多年了,她一次又一次跳槽,她不肯安于一個固定的環(huán)境。她一次又一次躲進校園,躲進書本,她害怕什么呢?她是害怕平庸的日常嗎,害怕自己被平庸的日常生活吞噬,像這世上的蕓蕓眾生一樣,淹沒在世俗的飛塵里,轉(zhuǎn)瞬即逝?她真的有那么熱愛讀書嗎?她真是像人們看到的那樣勤奮上進嗎?
當年,跟他談戀愛的時候,也是折騰過的。這么多年了,她好像還沒有對他之外的男人真正動過心。她懷疑,是不是她的那點激情都被當年那場戀愛消耗光了?;蛘呤牵@么多年,是生活,艱難的瑣碎的生活,把她作為女人的激情都偷走了。在北京這些年,她身邊也不是沒有向她示愛的男人,有的也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人士,老總、大佬一級的人物??墒?,她總覺得他們?nèi)狈ξ?。她不肯承認,在男人方面,她是挑剔的、嚴苛的。有時候,僅僅是一頓飯,就讓她萌生了退意。比方說,對方小拇指留了指甲。比方說,對方吃飯吧唧嘴。比方說,對方跟服務生說話的語氣過于盛氣凌人。比方說,對方飯后檢查賬單的時候過于仔細時間過于漫長……到了她這個年紀,好像是,愛上一個人是很艱難的一件事。
平時上班,周末上課。每天晚上都要忙到深夜,甚至凌晨。碩士她讀的是歷史,對于MBA的很多課程,她感覺很吃力。三十多歲,畢竟不年輕了,記憶力也不大好了,精力不濟,注意力也不容易集中。工作上的煩心事,家庭里的雞毛蒜皮,都叫人分神。她坐在課堂上,看著老師在講臺上慷慨激昂地講課,窗外是一棵大槐樹,濃蔭遮蔽著漫天的陽光,蟬聲盛大,仿佛一場華麗的演出,在某個瞬間忽然停下來,四下里寂靜極了,像是一場白日夢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人在荒郊野外。她靜靜地打了個寒噤。老師還在講課。這老師是經(jīng)濟學領域里的一個大佬,威名赫赫的大神級別,言辭尖銳,觀點激進,是一個頗具爭議的人物,也因為頗具爭議而更加赫赫有名。班上很多女生都是他的粉絲,在朋友圈曬自己和經(jīng)濟學家的合影,用美顏修圖,做成各種效果。她們密切關注經(jīng)濟學家的朋友圈動態(tài),時刻準備著給他點贊,評論也都是諂媚的言辭,曖昧的,含蓄的,文藝的,小清新的,加上各種小表情,玫瑰花、紅唇、親吻、擁抱,卻從來都沒有得到過回復。她冷眼看著這一切,心里頭對那些女生十分看不上。熱臉貼冷屁股。這吃相也真是難看。是不是,這個時代的女人們都是這個樣子,自薦枕席的賤樣兒,一次不行再來一次,屢敗屢戰(zhàn),越挫越勇。為什么唯獨她是一個例外呢?看著她們意亂情迷的樣子,她一面鄙視,心里又有點暗暗的嫉妒。敢愛敢恨,這真好。她們年輕的鮮嫩的臉頰,她們大膽的放肆的撩撥,對了,她們叫作撩漢,哈,撩漢,她們一場又一場如火如荼的戀愛,真叫人嫉妒啊。她們還年輕,還能折騰。她卻不行了。她老了。折騰不動了。
他
夜深了,整個城市都沉到睡夢里去了。窗外,春風浩蕩,穿過京城的五月,草木勃發(fā),夾雜著花的香氣,有一種洶涌的情欲的氣息。不久前,他們又搬了家。是錢糧胡同里一個小平房,房子老舊,好處是帶著一個半截小院落,種著一棵石榴樹,花花草草也多,在窗子底下的花池子里長得潑辣。他動手用碎磚頭把花池子重新修了,扎了一道矮矮的籬笆,打算種點菜。他在院子里忙得滿頭大汗,心里卻是喜歡的。這個小院子,叫他想起了老家鄉(xiāng)下,親切、家常、自然、接地氣。私心里,他不喜歡住樓房。這是他的農(nóng)民習性吧。農(nóng)民就農(nóng)民吧。他可不就是個農(nóng)民嗎?他在心里笑了一下。她卻不喜歡。是啊。不喜歡的理由很多。潮,臟,蟲子多,不安全,上衛(wèi)生間也不方便,要到胡同里的公廁。她討厭每天早晨端著尿盆去公廁的時候,碰上那些同樣端著尿盆的鄰居們,穿著睡衣,蓬著頭發(fā),睡眼惺忪。而走出胡同,就是繁華熱鬧的東四大街?,F(xiàn)代化大都市的里子和面子,充滿魔幻現(xiàn)實主義色彩。北京這個城市,真是神奇啊。
她還在電腦前忙碌,背對著他。臺燈的光暈溫柔地籠罩著她,給她的影子勾勒上一重毛茸茸的金邊。她穿著米色棉布睡袍,細細碎碎的褶皺,隨著她的坐姿,她身體的曲線,一路山高水低。從他這個角度看上去,她坐在那里,仿佛是一只花瓶,細腰身,長頸,圓圓的屁股,古典中又有一種撩人的東西。他忽然間就起了興致,叫她。她不動。再叫,還是不動。他忍不住赤著腳過去,把她抱起來。她掙扎著,說還沒忙完呢還沒完呢。他只不管。
屋子里安靜極了。風輕輕敲著窗子,發(fā)出窸窣的聲音。不知道什么鳥,忽然叫了一聲,就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又叫了一聲。他躺在那里,心里亂糟糟的。也不是沮喪,也不是惱恨,憤怒也不是,委屈也不是。他只覺得心里頭無名的怒火,在熊熊燃燒。她早又回到電腦前去了。她忙。忙去。忙他媽的死了算了。
方才,他那么溫柔地愛撫、親吻,她竟然木頭一樣,無動于衷。是的,木頭一樣。被雨淋過的濕木頭。情欲的烈焰燒灼著他,他拼命壓抑著,克制著,他想給她快樂。有多長時間,他們沒有像以前那樣縱情歡愛過了。他想補償她。他要補償她。這些年,她也實在是太累了。在那一瞬間,他對懷里那個女人忽然生出了萬丈柔情,這是他的女人,他的妻子,他的親人啊。他要對她好。他一定要對她好。他更加溫柔地愛撫她。春天的夜風敲著窗子,溫柔的,羞澀的,像喃喃自語,像低聲吟唱。忽然間,她把他推開,說算了,算了吧。起身就去她的電腦前了。
他躺在那里,喘著粗氣,像一匹受傷的豹子。狼狽、委屈、憤怒、難堪。她怎么能這樣!她怎么會這樣!他想起他們從前。從前,他們是多么好呀。他軍人的體魄強健有力。他從來都不肯放過她,即使是在她的生理期。他們一起洗浴嬉戲,濕漉漉的水汽,熱騰騰的身體,飽脹的火熱的情欲。他們故意開著電視,電視節(jié)目的喧嘩掩飾著他們的尖叫和笑聲。他們真是瘋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這件事變得不那么有吸引力了?
沒錯。她忙。確實忙。每天晚上,她都要忙到深夜。有時候,他半夜起來上衛(wèi)生間,發(fā)現(xiàn)她還在電腦前坐著,她皺著眉頭,食指彎起來,抵住下巴頦兒。她在想什么?當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卻發(fā)現(xiàn)她伏在桌子上,兩只肩膀激烈地顫抖著,他吃了一驚,以為她在哭,剛要過去問她,她卻忽然一仰頭,哧哧哧哧笑起來。神經(jīng)?。≌媸钳偭?。他憤憤地想,心里升起一種難言的惆悵。她的喜怒哀樂,他都不知情。無法分享,也無力分擔。她的內(nèi)心生活,他是無法參與了。以前,她不是這樣的。什么都愛跟他說,嘮嘮叨叨的。她有個女同事老跟她過不去,背后說她壞話,人家告訴她,她氣得不行。她弟弟不好好上班,又失戀了。她閨密在鬧離婚,都鬧了好幾年了,折磨得簡直脫了一層皮。她有個客戶是臺灣人,有一回正跟她表白,卻接到他老婆的電話,立刻乖得小白兔一樣,真是逗死了。她什么都跟他說。他走到哪兒,她跟到哪兒。有時候因為他敷衍,她還會生氣,喂,你聽著沒有?從什么時候,她不再跟他嘮叨了?
她又換了一家公司,據(jù)說升了職。她上了北大的MBA,她的新同事、新老板、新同學,他都一無所知。據(jù)說,這種MBA班里都是一些老總,要身家有身家,要位置有位置,老實說,他們是命運的贏家,是成功者,他們之所以到北大來上這個班,不過是想鍍鍍金,拿個體面的學歷。三十一萬,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不,甚至連根毫毛都不是。有誰像她這樣呢。硬生生地從自家身上剜下一塊肉來。她竟然忍心。她是注冊了一家小公司。在這個時代,花一點錢就能注冊一家公司,誰都可以自己做老板。在北京,像她這樣的小公司有多少!沒有辦公地點,沒有員工,沒有業(yè)務——當然,偶爾她也干點私活兒,把公司的一兩個零散客戶拉過來。她還要雇一個會計,每個月幫著做做賬,上上稅。她還弄著一個公號,名字就是公司的名字,常常做一些不著調(diào)的內(nèi)容,比方說,什么國家論壇、線性資本、從AI革命到AI進化,等等。反正他看不懂,一看就頭大。真是笑話。這些東西看上去高大上,充滿高級感,其實不過是花架子,不接地氣。他實在不明白,她做這些干什么,有什么用。為了這個公號,她還要經(jīng)常跟幾個九○后○○后小孩喝咖啡,吃飯,說是碰撞一下,碰撞思想的火花。依他看,他們幫她做公號,還不如直接付給人家勞務費來得痛快。真是浪費。費時間費銀子費神。他真是看不懂她。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他竟然睡著了。夢里,他們正在冬天的雪地上追逐,打鬧。好像就是家鄉(xiāng)那座小城,大雪茫茫,寂靜無聲,覆蓋了大地,他們的笑聲把樹枝上的雪花都驚動了,簌簌落下來,梨花雨一般。她穿著那件大紅羽絨服,雙頰凍得鮮紅,眼睛明亮極了。他們追著,鬧著,倒在雪地上,擁吻在一起。這甜蜜的濕潤的火熱的雪地呀。忽然間,厚厚的雪地變成了潔白的被子,柔軟的,蓬松的,帶著他們滾燙的體溫。而他懷里已經(jīng)是一個赤裸的女人,黑發(fā)絲綢一般,遮蓋了她的臉。他們在這雪白的被子上恣意歡愛,情欲如同熾熱的巖漿,噴涌而出。一次,又一次。她圓圓的屁股,她的細腰,她線條美好的背,她受傷天鵝般優(yōu)雅的頸子。她回過頭來叫他的名字。他吃了一驚,竟然不是她。竟然,是一個陌生的女人。這是怎么回事?他驚駭著,告誡自己不要,千萬不要。身體里的狂潮卻洶涌而來。那銷魂蝕骨的無邊無際的黑暗的甜美呀。
她
最近簡直忙昏了頭。學校里要應付大大小小的考試,公司里要應付那些爾虞我詐鉤心斗角。孩子呢,又病了。這孩子從小就呼吸道弱,動不動就扁桃體發(fā)炎、水腫,常常就發(fā)起燒來,附近的協(xié)和醫(yī)院人又多,看病難,真是急死人。往常倒還好。她把這些煩心事往他那里一推,她忙嘛。誰讓他成天待在家里呢??墒乾F(xiàn)在不行了。仿佛一夜之間,他忽然間有了志向。他要創(chuàng)業(yè),要自己開公司,自己給自己當老板。他不想再受人家的氣。她在心里笑了一下??粗荒槆烂C的樣子,她又后悔了。她慶幸自己沒有笑出聲來。她不是天天鼓動他激勵他嗎,慫恿他說,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要做出一番事業(yè)來。而今他當真要做了,她怎么還笑他?
他注冊了一家小公司,主要是做汽車銷售。在部隊的時候,他當過汽車兵。愛車,熟悉車的脾性,對汽車有一種特殊的情感。他真的很投入,很努力。每天一早就出去了。其實也不是上班,他那公司,連辦公室都沒有。他出去跑業(yè)務,叫作開拓市場。經(jīng)過這些年,在北京,汽車基本已經(jīng)飽和了。由于空氣污染,政府加大環(huán)保力度,限制汽車數(shù)量。買車要搖號,出行要限號。共享單車一時風靡各大城市,小黃車成災。他的生意可想而知。他天天愁眉苦臉,覺得迷茫得很。她發(fā)現(xiàn)他煙癮變大了,回家來一身煙味。話卻變少了,常常一個人發(fā)呆。有好幾次,她想過去問問他,都被莫名其妙的事情打斷了。她忙得一塌糊涂,學費之外,還要把家里的日常開支掙出來。本來,他們之前說好的,她負擔自己的學費,家用部分他們兩個分攤。私心里,她倒不是要認真跟他算賬,她不過是想借此機會,跟他撒個嬌,示個威,叫他知道她的辛苦和不易。況且,這些年都是她在養(yǎng)家,作為丈夫,他不也應該替她分擔嗎?他好像是偷偷跟他父母借錢了。他的公司沒有業(yè)務,不僅沒有收入,還需要一筆必要的開支,再小的公司,也得保證它的運轉(zhuǎn)。她看著他把錢打過來,沒有點破他。他是一個愛面子的人。當著孩子,她就給他這點面子。
學期末,試都考完了,大家都放松下來。聚會是一定要搞一場的,要嗨,要瘋,要發(fā)泄。他們邀請了經(jīng)濟學家。誰都沒抱多大的指望,他那么忙,怎么可能參加這種聚會呢?可是他竟然答應了。女生們尖叫著,都要癲狂了,她們可都是他的鐵粉兒。她表面上淡淡的,心里頭卻也頗感意外。
聚會那天是一個周日晚上,圣誕前夕。經(jīng)濟學家穿了一件煙灰色毛衣,休閑西褲,頭發(fā)花白,風度翩翩。她送了他一條羊絨圍巾,高級灰,圍巾一角繡著他的名字。她是在一家私人訂制店里訂制的,價格不菲。那天晚上,經(jīng)濟學家脖子上一直掛著這條圍巾。室內(nèi)暖氣很好,春天一般宜人。她的臉頰發(fā)燙,腦子暈暈乎乎,像是喝醉了酒。紅酒是經(jīng)濟學家?guī)淼?,?jù)說他家里有一個很大的酒窖,專門用來儲藏各種紅酒。餐廳里笑語喧嘩,她坐在一個角落里,總覺得經(jīng)濟學家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掃過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幻覺。拍照片的時候,她原本是站在最邊上的,卻被人們擁擠著,稀里糊涂站在中間,恰好在經(jīng)濟學家身邊。她心里慌亂得不行,只覺得那條羊絨圍巾在手邊蹭來蹭去,毛烘烘小獸一般。
后來她恍惚了好久。她不肯承認,在她送那條羊絨圍巾的時候,她是有幻想的。一個女人的小心思,不僅僅在那質(zhì)地精良的羊絨圍巾上,更在那繡上去的名字里,沒有姓氏,只有他名字里最后一個字。為什么要送那樣一條圍巾呢?她心里罵自己,卻不舍得罵得太狠。
她開始盼著每周經(jīng)濟學家的課。有了這點盼頭,每天的日子變得不那么煎熬了。課堂上的經(jīng)濟學家,真是光芒四射啊。他的眼界、他的口才、他的學識、他的教養(yǎng)、他幾乎不重樣兒的衣服,考究、精致,有著良好的審美品位。他真會穿衣服啊。她還從來沒有見過衣品這么好的男人。是他自己搭配的嗎,或者,有人幫他搭配。她不敢深想,是不是,這些干凈熨帖的衣服,都經(jīng)過一個女人的雙手的精心打理。他這個年紀,應該是有家室的吧。她的心像是被刺痛了一下。愚蠢,真是愚蠢。胡思亂想。她這是做什么呢?
他出差了,據(jù)說是去青海。他公司業(yè)務一直不好,汽車之外,開始做醫(yī)療器械、救護車之類的。他到青海一家醫(yī)院,去談一單業(yè)務。好像是跟父母借錢買的機票。他沒有跟她開口,她也沒有主動給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一定要跑到青海去談業(yè)務,現(xiàn)在通信這么發(fā)達,有這個必要嗎?但是,他不說,她也不問。她知道一開口就是吵架。他說他不喜歡她對他的事情指手畫腳。指手畫腳?她有嗎?她不過依據(jù)自己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給他提過幾次建議。好吧。既然人家不歡迎,她也懶得費口舌。
他
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業(yè),說起來容易,真的干起來,真難哪。真難。他沒有資金,沒有人脈,什么都沒有。赤手空拳,想在北京這個城市創(chuàng)業(yè)?他咬著牙,看著北京蒼茫的夜色,狠狠吸著煙。這座龐大的城市,像一只鋼筋水泥的巨獸,在夜色中沉默地聳立著。天空是那種復雜曖昧的顏色,城市里光污染嚴重,他好像從來都沒有在北京的夜空看見過星星。月亮呢?好像還是在她讀碩士的時候,他來北京看她,中秋節(jié)前夕,他們在操場上散步,月亮很大,也不怎么圓,靜靜地照著他們。這一晃,多少年了。
手機忽然響了一下,是東北的微信。干啥呢?是一個句號。他沒有回復。他知道東北對他的情意,他又不傻。
那一回,他去順義辦事,等了三趟地鐵,硬是沒有擠上去。他有點著急。排在前面的是一個女的,穿灰粉真絲裙子,燙著長發(fā),細細的高跟鞋,露出染著粉色指甲油的腳趾。下一輛車開過來了,人們摩拳擦掌準備沖上去,他也一咬牙一跺腳,閉著眼睛拼命往上擠,那女的被他推搡著也上去了,可是他背包的帶子卻被夾在自動門縫里了。他不能動彈,只好僵硬地站在那里。那女的正好背對著他,緊緊貼在他懷里。透過薄薄的真絲裙子,他能真切感受到她豐腴的屁股,汗?jié)竦?,熱騰騰的,像一個熟透的桃子,稍稍一壓也許就汁水四濺。他心里亂糟糟的,感覺自己不可克制地鼓漲起來。終于熬到下車,他逃也似的出了地鐵站,到了辦事的地方,忽然發(fā)現(xiàn),排在他前面的竟然還是那個女的?;曳凵娼z裙子。圓圓的粉色的腳趾。熟透的桃子,飽滿多汁……
后來,他不止一次地想,這是命吧。這大概就是命。北京這么大,怎么偏偏他們兩個碰上了呢。她是東北人,微信和電話通訊錄里,他都叫她“東北”。東北比他大兩歲,有著東北女人的潑辣、熱情。他不想用“風騷”這個詞。是的,東北風騷。在床上,東北叫他欲仙欲死。結(jié)婚這么多年,他好像是頭一次,真正領略到性愛的好滋味。他為此對東北懷著一種特殊的感激,還有依戀。他不能見到她,他只要一見到她,就控制不住自己。這真要命。他覺得自己好像忽然間成了毛頭小伙子了。他走路生風,容光煥發(fā),常常就莫名其妙地吼一嗓子。死了都要愛不淋漓盡致不痛快……女人和女人,竟然是天差地別。真要命啊。真是要命。
他是后來才知道,東北是有家庭的,有老公有孩子。老公是做建材的,生意不大,也還好,在北京算是有點根基了。她自己呢,在一家辦公樓做物業(yè),算得清閑。最初的激情漸漸退去之后,他心里有點后悔,還有不安。他這是干什么呢?渾蛋。真是渾蛋。他一個有婦之夫,東北一個有夫之婦,不該呀。實在是不該。他想撤退了。他開始有意躲著東北。不接電話,不回微信、短信。有一回,在一個小面館里,他被東北截住了。想干哈呀?她說。是老爺們兒不,是老爺們兒給個痛快話兒。他滿臉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是啊。提上褲子就逃跑,他真的太不爺們兒了。她抱著膀子,慢悠悠抽煙。對了,東北抽煙,酒量也不錯。他承認,她抽煙的樣子,風騷極了,迷人極了,惹得他上火,想立刻把她摁倒在床上,弄得她吱哇亂叫。
他們一直在一起,兩年了吧。每次從東北那里出來,他總是后悔得不行,罵自己王八蛋,發(fā)誓再也不這樣了??墒撬懿蛔∽约骸K穆曇羯成车?,有點煙酒嗓,像是砂紙從絲綢上劃過,有一種特別的說不出的性感。她的東北話,又粗魯,又痛快。她什么話都說得出口,她大聲叫著,說著叫人難以啟齒的臟話,過癮極了。她的臟話激勵著他,他一次又一次,帶著她沖向那迷人的巔峰。天崩地裂啊。這么多年,他覺得自己真的是白活了。他嘆息著。人這一輩子,也就是短短幾十年。他還有多少好日子?何苦呢?何苦這么為難自己呢?
有一回,兩個人躺在床上,東北老公來電話了。她接電話,語氣平靜,說孩子的家長會的事兒,商量著誰去。他看著她的側(cè)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子醋意。他當然知道她,她有老公有孩子。他自己不也一樣嗎?半斤八兩,誰都別說誰??墒牵敃r他怎么就那么惱火呢?他一把把她摁倒,撕開她的內(nèi)衣,她驚訝地看著他,用眼神警告他。他不管。她在他身下劇烈地顛簸著,他聽見電話里那個男聲在問,說話呀,喂,說話,你怎么了?那一回,他們簡直是瘋了。身下這個女人,是別人的老婆。他在北京一無所有,他卻可以享用別人的老婆。這真是太刺激了。他像一個驍勇善戰(zhàn)的騎手,在戰(zhàn)場上廝殺廝殺廝殺。攻陷東北。攻陷東北。攻陷東北就是攻陷北京。攻陷北京就是攻陷世界。
雨收云散。他躺在那里,感到一種巨大的疲憊,還有虛無。她從衛(wèi)生間出來,站在他面前,定定看著他,忽然揚手給了他一個辣辣的耳光。那是他們第一次吵架。
他想趁此機會把這事兒了斷了算了。紙里包不住火。這種事兒,敗露是遲早的。如今,他想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他不想被這些破事兒牽絆。私心里,對東北,他也不過是身體的欲望。他不是離不開她。他是離不開她的身體。他貪戀她床上的風情萬種。他知道自己致命的弱點。可是他卻覺得不妙。東北對他,好像是動了感情。她老是給他打電話,發(fā)微信,雖然他一再警告她,不要老這樣,當心出事兒??墒撬宦牎S幸换?,她打來電話的時候,他正在家里吃晚飯。孩子說,爸爸,你怎么不接電話呀?他說,沒事,肯定是推銷的,要不就是詐騙。她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電話不依不饒地響著。他忽然心頭火起,拿過來接了,劈頭就說,你有完沒完?你要干嗎?就掛斷了。她默默吃飯,看著他的臉。他被看得發(fā)毛,說看啥呢,我臉上有花兒呀。
是深秋了。深秋的夜晚,已經(jīng)有了薄薄的涼意。路邊的行道樹都落盡了葉子,在風中微微顫抖著,好像是禁不住秋夜的寒涼。偶爾有人縮著脖子,騎著車從身邊駛過,帶著一股涼風。街邊的店鋪還沒有打烊,幾個年輕人,嘻嘻哈哈在吃麻辣串,大呼小叫的。旁邊是一家二十四小時粥店,人影幢幢,熱騰騰的水汽把窗玻璃都弄花了。他肚子咕嚕叫了一聲,像是抗議。他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沒有吃飯。跑了一天,一單業(yè)務都沒談成。怎么這么難呢?創(chuàng)業(yè)者成千上萬,幸運兒只是那些人們都耳熟能詳?shù)拿?,可是那大多?shù)呢,那沉默的大多數(shù),他們在哪里呢?現(xiàn)在他跑醫(yī)院,跟那些銷售代表打交道。他給他們遞煙,賠著笑,哈著腰,腮幫子都笑酸了,一口牙齒涼涼的。他們呢,正眼都不看他一眼,自顧干自己的事兒。什么東西都。媽的。想當年,老子在部隊上的時候,也是牛氣過的。跟在首長身邊,經(jīng)風雨,見世面。誰見了他,都得敬上三分。自然了,這都是首長的面子。他不過是狐假虎威??墒悄欠N感覺,真好呀。那時候,他再沒料到,有一天他會淪落到這個境地。在北京,四九城跑著,看人家臉色,吃人家的訓斥。她呢?她在干什么呢?這個時候,她一定是坐在北大明亮的課堂上,聽那些個高大上的傻×課吧。課后,說不定還要去咖啡館喝現(xiàn)磨咖啡,去未名湖畔散步,或者去聚會,跟那些所謂的社會精英們,高談闊論,打情罵俏。他頂煩她這個。她真是內(nèi)心強大呀。住著出租屋,用著信用卡,花著高昂的學費,去上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MBA。說出來,誰會相信呢?這幾年,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他只好跟他爹娘開口。他出身鄉(xiāng)下,爹娘不過是老農(nóng)民。他爹給人家看大門。他娘給村小學食堂做飯。有一點工資,勉強夠糊口??墒撬惺裁崔k法呢?在她娘家,她一直扮演的是一個成功者的角色,是救世主,可以拯救他們?nèi)业拿\。她弟弟買房,她出手就是十萬八萬。后來裝修,買車買家具,她許諾要出一半資助他們。她那弟妹,抓住這樣一句話,哪里肯罷休呢?天天明里暗里提醒她,倒好像是誰欠她的。弟妹不是親的也就罷了。最可氣的是她那弟弟,好像他這個北京的姐姐是一個肉包子,不咬白不咬。她父母也是糊涂,時時處處偏疼著兒子,難道女兒不是親生的?為了那筆錢,他跟她嘮叨過幾次??墒撬f什么呢?她居然說他小氣,不像個男人。這點錢嘮叨個沒完。什么邏輯?這點錢?她以為自己是富翁嗎?打腫了臉充胖子。他最恨的就是她這一點。她知道他的辛苦嗎?她只知道坐在課堂上,仰慕那些成功人士,把那些成功案例拿來刺激他。她不是也注冊了一個公司嗎?她怎么不去創(chuàng)業(yè)?她怎么不去做成功者?
東北的微信發(fā)過來,是一個表情。一只小貓,眼巴巴看著他,雙手抱著一顆熱騰騰的心。他心里一軟,像是被一只小手輕輕捏了一下。
她
他居然搬出去了。帶著行李,據(jù)說是搬去了辦公室。他什么時候租了辦公室?
其實,那天的事兒,也不能完全怪她。兩年的課結(jié)束了,畢業(yè)了。終于畢業(yè)了。熬了兩年,真不容易呀。學院里說,有個金融專業(yè)高研班,學期一個月,在美國,結(jié)課后可以拿到金融專業(yè)的碩士學位。學費十萬,人民幣。她頭一個報了名。模模糊糊的,她覺得這是一個機會。畢業(yè)典禮在北大已經(jīng)舉行了。還有一個國外的典禮,在新西蘭。自愿報名,她毫不猶豫就報了。她打算先去新西蘭,再從新西蘭去美國紐約。她感到為難的是,這家新公司她剛來三個月,請這么長的假是不可能的。她想試試看,不行的話就只好辭職?;貋硭堰@事跟他說了。他沉默了一會兒,說,能不去嗎?她咬著嘴唇,說我想去。他說,那工作怎么辦?她說,辭了。他說,那孩子呢?她說,暑假,你要是忙就把她送回老家待一個月。他說,那,學費呢?她說,我這三個月的工資,還差一點,我自己再想辦法。他冷笑一聲,說好,很好。既然你都決定了,還來問我干什么。她說,我花自己的錢上學,本來就不需要問你。他說,那你廢什么話呢?你去好了。去美國,去外星。不想過,離了算了。她說,你什么意思?你沒本事,還攔著我上進?在北京,你這樣的,是最底層,知道嗎?最底層。他說你是高層是精英,裝什么×呀你。那你怎么還跟我這底層混呢?她說你滾,趕緊滾。他拉著箱子,真的滾了。他居然,真的滾了。
滾就滾吧。她相信他不是來真的。她忙著辭職,交接工作,辦簽證,做出國的各種準備。她根本顧不上跟他啰唆。同事啊同學啊朋友啊都要告?zhèn)€別吃個飯,她意氣風發(fā)雄心勃勃一點都看不出有什么異樣。那個經(jīng)濟學家,她原本想著約他單獨見一面的。她總忘不了聚會那一晚的美好氣氛。
有一回在校園里,他經(jīng)常路過的地方,她躲在樹蔭深處,等了好久。遠遠看見他過來,霧霾藍襯衣,米色西褲,花白的頭發(fā)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像是頂著冰雪的桂冠。她心里咚咚咚咚跳著,硬著頭皮迎上去,卻不想他的手機響起來,他接著電話,看了她一眼,匆匆走過去了。她站在大太陽地里,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那冰雪的桂冠,在夏天的烈日下慢慢融化,融化。她回味著他那一眼,陌生的、淡淡的、漫不經(jīng)心的。他不記得她了吧。一定是的。校園里鶯鶯燕燕,姹紫嫣紅。他哪里會記得她這樣一個平凡女子呢?盡管,她精心訂制了羊絨圍巾,還請人繡上了他的名字。那個名字被那么多人掛在嘴上,像一個傳說。她想起那天晚上,手邊那毛烘烘的圍巾,心里頭那毛烘烘的小獸。她真傻。她真是太傻了。
從美國回來,北京的夏天還沒有結(jié)束。草木還繁茂生長著,一大團一大團的深綠淺綠的色塊,在明亮熾熱的陽光下,顯得生機勃勃。車里冷氣很足,他開著車,面無表情。是她給他發(fā)微信,叫他來接機場接她。理直氣壯的,不容推辭的,像往常一樣。他很久才回復了一個字,好。兩個人一路無話。有好幾次,她想開口聊聊美國,聊聊她那些見聞,聊聊孩子,可是,見他悶頭開車心無旁騖的樣子,她也就閉了嘴。狹小的空間里,這種長時間的沉默越發(fā)叫人尷尬??繅|是玫瑰紅底子,繡著淡金深金交錯的鳳尾云紋。面巾紙的抽取盒是一只布藝小熊,玲瓏可愛。汽車前方吊墜是一枚硨磲平安扣,拿黃色絲帶系著,晃晃悠悠。她說,誰的車?他說,朋友的。她說,哪個朋友?他說,你煩不煩?窗外,深深淺淺的綠的色塊迅疾閃過。耀眼的陽光下,車流仿佛亮晶晶的水滴,慢慢流淌流淌流淌。車里的冷氣很足,她卻覺得心頭燥熱,手心里汗津津的。她看著他的側(cè)影,只覺得這個男人好陌生。他的神情、他開車的姿勢、他的沉默,都叫她有一種陌生感。真是莫名其妙。她是不是不該叫他來接她?就像前些天,她還在美國的時候,深更半夜向他求助,她的信用卡有一筆錢要到期了,她讓他替她還上。她憑什么那么理直氣壯呢?私心里,她是不是還是把他當作丈夫,當作她最親的人?她花他的錢,天經(jīng)地義?
車里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似有若無。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女人強烈的直覺告訴她,這輛車的主人是一個女的。他早就有車本,可是一直沒有買車。在北京買車,要北京戶口,還要搖號。聽說排隊都排到幾年后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把她送回住處,就走了。說是約了客戶。
他一直在外面住。她原本以為,美國回來之后,他們會有一個新的開始??墒牵]有。漸漸地,他不大接她的電話,常常關機。問起來,說是手機沒電了,或者手機落辦公室了??偸怯欣碛?。有一回,她無意中發(fā)現(xiàn),他出差的車票是兩個人的。他網(wǎng)上訂票用的還是她之前的賬號。那是個女人名字,叫什么莉。時間上也有出入。她眼前一黑,心里有什么東西轟隆一下,塌了。這么俗套的狗血劇情,竟然落在了她的身上。她頭一個想法就是,打電話給他,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必須跟她解釋清楚。電話沒有人接。她不甘心,接著打。一直沒有人接。她渾身發(fā)抖,打擺子一般。她打電話給他爹。他爹說,他不接你電話,是忙吧,肯定是忙,要不就是沒看見。我這就打給他,你等著啊。
房間里真寂靜啊,寂靜、荒蕪,像墳墓。她癱坐在那里,手里緊緊攥著她的手機。她這是怎么了?居然想從他們家人那里求助,哭哭啼啼的,像一個怨婦。她不是一向殺伐決斷,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嗎?她的大將風度呢?
他自然是狡辯。說他每天多么忙、多么累,跑來跑去跑業(yè)務,錢難掙哪。創(chuàng)業(yè)難哪。她花了那么多錢,不幫他也就算了,還懷疑他,污蔑他,還驚動老家的老人。他問她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是不是不想過了。她看著他因為憤怒而變形的臉,滿是血絲的眼睛,嘴唇上一層干燥的爆皮,他不停地拿手去撕,撕一下,疼得抽搐一下。算了。她想。算了。算了吧。他也不容易。況且,她不過是捕風捉影,有什么證據(jù)呢?
他
一場秋雨過后,天氣就漸漸涼下來了。秋風浩蕩,把整個城市吹徹。北方的冬天即將來臨。他倒不是怕冷,他是怕那清冷的辦公室,簡陋、擁擠、寒磣。他害怕勞碌一天之后,那種徹骨的孤單。晚飯都是在外面解決,隨便吃一口,填飽肚子就好。有時候東北會叫他過去,在那里改善一下生活。東北做得一手好菜,身手利落,變魔術(shù)似的。她的可口的飯菜,她的火熱的身體,她大大咧咧的東北話,帶著一股子濃濃的大子味兒。他簡直離不開她了。在這個龐大的城市里,她是他唯一的安慰。當然,他還有女兒??墒撬@個女兒,怎么說呢,性子有點淡,跟人不大親近,他都不記得她什么時候抱著他這個爸爸,跟他耍過賴撒過嬌。這一點,簡直跟她媽一樣。也不大知道心疼人。比方說,他們鬧了這么長時間了,他搬出來住。這孩子竟然都沒有問過一句。想來真叫人傷心。大人天天為錢吵架鬧別扭,她在一旁淡然聽著看著,也不肯舍棄哪怕一個課外班——她有四五個課外班,算來也是一大筆開支。平時花錢大手大腳,有一個花倆。他嘆口氣。真是沒心肝的小東西。她的小腦袋里,都是她的功課啊前程啊遠方啊世界啊。哪里有人間的煙火,有人間煙火中他這個倒霉悲催的爸爸呢。東北在熱氣騰騰的廚房里忙碌,鍋碗瓢盆,油鹽醬醋,滿屋子都是肉湯的香味,夾雜著蔥蒜爆鍋的焦香,鍋蓋被蒸汽頂?shù)绵坂坂坂壑表憽_@才是家,這才是生活哇。她們那娘兒倆,怎么總是天下啊世界啊理想啊情懷啊,滿腦子都是那些嚇人的大詞兒。真不明白。
她倒是來給他送過一次被子,家里那條最好的鴨絨被,還是他們結(jié)婚時候,他戰(zhàn)友送的禮物。他看著她彎著腰給他整理那張行軍床,心里有個地方忽然軟了一下。這是他的媳婦,結(jié)發(fā)妻子。這么多年了,他們磕磕絆絆走過來,還有一個孩子。有什么坎兒邁不過去呢?他要跟她談談,他要跟她坦白,求得她的原諒和寬恕。他們之間的問題,也該好好解決一下了。她整理完床鋪,手機卻響了。好像是她的老板,她先是語調(diào)謙恭,慢慢地,激烈起來。張總,我這就辭職。立刻,馬上。我這就過去交辭職報告。他呆呆地看著她。她又要辭職。她從美國回來,花十萬塊錢,拿到了那個所謂的金融學學位。她剛剛在這家公司入職不久,屁股還沒坐熱,竟然又要辭職。她是不是換工作有癮呢?像習慣性流產(chǎn)一樣,一懷上就掉,一懷上就掉。真是他媽的。
這一陣子,家里開支都靠他一個人。她這個月的薪水恐怕都還沒有拿到吧。折騰,他媽的就知道整天瞎折騰。他爹說的好,男人是掙錢的筢子,女人是存錢的匣子??蓡栴}是,就算是他能把錢掙來,她這個漏底兒的匣子也存不住啊。
她果然辭了職,在家待著,也不急著找工作。天天給他打電話,查崗,陰陽怪氣的。好像還查了他的通話記錄。他氣得不行。這女的真是瘋了。她越是這樣,他越是反感,越是激起了他的反叛之心。他就是要讓她急眼。她不是瞧不起他嗎?他倒要讓她看一看,他作為男人的魅力,他還能夠吸引別的女人。她給他爹娘打電話,給他弟弟妹妹打電話,給他戰(zhàn)友打電話,甚至還給她閨密打電話,叫他們勸他。她真是愚蠢哪。他爹在電話里罵他,罵他渾蛋,說他要是敢胡來,敢離婚,他就打斷他的腿,他娘就上吊。他聽見電話那邊他娘的哭聲,心里頭貓抓一般。真他媽的。鬧得家反宅亂,這個女人。
那一回,東北到這邊來辦事,順道來他辦公室看看。這是東北頭一回到他辦公室。兩個人坐著,有一搭沒一搭說話。陽光從窗子里照過來,把東北弄得斑斑駁駁的,一塊明,一塊暗。她說,可以抽煙嗎?他點點頭,看著她慢慢點煙,吸煙。細細的女士香煙夾在她涂著指甲油的手上,過于嫻熟了,有一種掩飾不住的風塵味道。他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女人好陌生。他熟悉的東北,大都是在她的家里,或者賓館里,私密的臥室,床,被子,幽暗的燈光,濃烈的情欲的氣息。而今,她穿戴整齊,打扮著,在辦公室這樣一個公共的場合,她的妝容,她的細高跟鞋,她的豹紋大衣,她的嫻熟的抽煙的姿勢,都叫他覺得陌生,還有不適。這個女人,她是誰?
門開了,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站在門口。她看看他,又看看東北。東北正在悠悠地吐出一個漂亮的煙圈。他看見她的臉慢慢漲紅。他想站起來,雙腳卻像焊在地上。他想開口,卻忽然間感覺口干舌燥,他的嘴唇黏在牙齒上,撕不下來。她慢慢轉(zhuǎn)過身去,房門砰的一聲巨響,然后是橐橐橐橐的高跟鞋聲,隨著陡峭的樓梯越來越遠。東北說,這誰呀,干哈呀這是,神經(jīng)病。
后來,他不止一次想起來那天的場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竟然一點都不后悔。好像是,他早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她把他和另一個女人堵在屋子里。他一直等著這一天,他不肯承認,他甚至是暗中期盼。他盼著被她抓個現(xiàn)形,最好是在床上。他只是惱恨,東北怎么那么胖,而且,容貌平庸,而且,濃妝艷抹,穿豹紋抽香煙。他惱恨東北不是一個高雅端莊的淑女,惱恨東北糟糕的穿衣品位,更惱恨自己的審美眼光。她一定會氣瘋了吧。他寧可天天跟這樣一個女的鬼混,也不愿意回家。好。好極了。
她
什么東西!他敢!他竟然也敢!這么多年了,在他和她的關系中,好像占上風的,總是她這一方。是誰說過的,夫妻關系,就像蹺蹺板。有時候你高一點,有時候我高一點。他們之間,她好像是一直就處在那高的一邊。當初,她和他的戀愛,有多少人不看好?是啊,當初。她怎么不知道,他最不想提的,就是當初。好吧。就算是現(xiàn)在,他難道不知道他們之間的差距嗎?她高級白領,有學歷有位置。他呢,不過是一個小公司的小老板,手下一個兵都沒有,光桿司令。在大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下,前途未卜。他憑什么呢?憑什么他敢在外面胡搞?而且,還是跟這樣一個女的?那個女的,描眉畫眼,沒什么文化,庸俗。一個東北老娘兒們??瓷先ィ瑲q數(shù)也不小了。至少,比她要大。金鐲子,漆皮小手包,大紅指甲油,法令紋很深,叫人想到一個詞,風塵。她惱恨極了。他怎么墮落成這個樣子了。他就算在外頭找,也找一個稍微像樣點兒的呀。他這不是糟踐自己,他這是糟踐她呀。狗東西。渾蛋。不要臉。她好像是心頭被插上了一把刀子,疼,尖銳的疼,從心臟到手腕,仿佛有一條看不見的金屬細線,薄的,鋒利的,一點點切割她。
起風了。風吹過城市,浩浩蕩蕩。穿過長長的地鐵通道,風把她的大衣下擺吹起來,向后,向后。她感到臉頰上有冰涼的東西緩緩淌下。身邊不斷有人群擁過去,擁過來。陌生的神情木然的人群。他們是誰?他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通道里光線幽暗,兩邊的墻壁上是大幅的廣告,一個女星把嘴唇嘟起來,蜜粉色的濕潤的唇,唇線明晰,唇形飽滿,半開半合,叫人想入非非。有一個男孩子看呆了,砰的一聲跟迎面過來的人撞個滿懷,旁邊的女孩子好像火了,扭身就走。她是男孩子女朋友吧。
又一趟地鐵開過來,轟鳴著,大地微微震顫。她站在自動扶梯上,慢慢往上升起,升起。
電話沒有人接。她到底是沒有忍住,給他打了電話。她原本想著,不理會他,裝作毫不在意。她看他是不是過來跟她解釋??墒牵瑳]有。她看著那些打出去的電話,呼叫無人應答,無人應答,無人應答。她怎么就這么沉不住氣呢。她氣得不行,恨不能跑到他跟前,劈手給他一個辣辣的耳光。他以為他是誰?唵?!
他一直沒有接電話,也沒有打過來。這個人,看來是真的鐵了心了。也好。她就成全了他。她不是一直對他不滿意嗎?她嫌他賺不來錢,她嫌他跟她不在一個層面上。她嫌他不能跟她一起分擔,有時候,連分享都不能夠。他們好像總不在一個點上。嗯,那個點。很重要的點。她身邊那么多同學、同事、老板、客戶。他們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她要是跟他們在一起,她還用得著信用卡嗎?她的薪水,完全可以當作自己的零用了。家就是應該男人來養(yǎng)的。男人養(yǎng)家,天經(jīng)地義。還有那個老跟她獻殷勤的老外……就算她閉著眼睛摸一個,都比他強??墒?,她怎么就這么難過呢?
好幾天了,他一直沒有音信。她病了,高燒,燒得迷迷糊糊的,昏沉沉躺著。她不肯承認,她的病是因為他。她跟同事說,感冒了,請兩天假。這個季節(jié),感冒的特別的多。
晚上,他回來了?;谢秀便钡?,她聽見孩子說話。想必是孩子打電話給他,說媽媽病了。他站在她床前,從高處俯視著她??茨羌軇?,是不打算坐下。他把藥拿過來,給她分好,端來一杯水,放在她床頭。她看著他。他那一身衣服,夾克衫,牛仔褲,休閑皮鞋,襯衣,腰帶,都是她給他買的。這兩年,他都沒有添置衣服。她想說話,嗓子卻是啞的。她想說為什么,為什么這么待我?可是她沒辦法出聲。他把體溫計拿過來,交代孩子什么時候量體溫。他又燒了一壺水,熬了一小鍋白粥。她聽見他跟孩子在外面說話。然后,門輕輕響了一下。就沒有動靜了。不知什么時候,她昏沉沉睡著了。
她的病痊愈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周以后了。燒退了。身上還是沒有力氣??墒撬X得頭腦清醒,比任何時候都清醒,雪洞似的,凜冽的清醒?;蛟S,他真的適合東北女人那樣的人。他老是抱怨,嫌跟她在一起壓力太大。跟那個東北女人在一起,應該是輕松的吧。熱騰騰的世俗生活,熱騰騰赤裸裸的情欲,放松,因為放松而更加享受。男女之間的關系,應該是一把尺子。那個東北女人,衡量出了他的尺寸、分量。他們原本就是不般配的。他和那個東北女人,才是一類人。
她把離婚協(xié)議寫好,請他簽字。
他
他從來都沒有想過離婚這件事。他從來都沒想過,要跟她離婚。她什么意思?她這是嚇唬誰呢?是的,他是有錯。可不都是她逼的嗎?
當初,是她非要他來北京。是她要不停上學讀書辭職出國地瞎折騰。他算是看出來了,她是不折騰,毋寧死。她就不是一個踏實過日子的人。有一回,他們到她的同學家里串門兒。那同學也是她的閨密。從碩士時代,兩個人一直走得很近。他們家的房子不大,布置得卻溫馨宜人,綠植、青瓷、干花、油畫、書、茶。他們坐著喝茶,說話。女主人穿著碎花圍裙,在廚房里預備晚飯。清蒸魚、紅燒肉、蒜蓉莜麥菜、西紅柿蛋花湯。他坐在餐桌前,心里真是感慨。這么多年了,他好像是從來都沒有吃過她一頓這樣的家常飯菜。他悶頭吃飯,一面吃,一面贊嘆。他吃了一碗米飯,又添了半碗,他幾乎一個人把那盤紅燒肉都吃光了。她驚訝地看著他,拿胳膊肘碰他。他也不理。回來的路上,他們就吵起來了。她說你什么意思?丟不丟人?他說,什么什么意思?你還不知道我什么意思?她說,你是故意的吧?他說是,我就是故意的。他說我真羨慕人家呀。你們同一年畢業(yè),同一年工作,怎么人家就能過上正常日子,怎么我們就不能?她說我就知道你受刺激了。他們家那么小的房子,在北京也不過是再平常不過的人家。至于嗎你?他說我不指望大富大貴,就這么個小房子,就這么一份平常日子,你能給我嗎?她說,笑話,你這么說還是男人嗎?你給了我們什么?這么多年?地鐵上的人都靜下來,聽他們吵架。他沖著人家喊,看什么看?沒見過兩口子吵架哪?
她來電話,問他簽了沒有。他啪地就掛了。電話不斷打過來,他干脆不接。她開始發(fā)微信,語音,說既然這樣了,還有什么意思呢。說男子漢敢做敢當,都在外頭有人了干嗎還賴家里呢。說離,必須離。你要是不簽字你就是孫子。他把電話撥過去,說,好。我簽。
他們
她搬來了他的父母。又是這一套。她還有沒有別的本事,嗯?!他爹和他娘,絮絮叨叨的,數(shù)落,斥罵,哭泣,他都要崩潰了。他娘紅腫著眼睛,蒸山東大饅頭,搟面條。他爹不停地吸煙,旱煙,一屋子嗆人的煙味,咔咔咔咔咳嗽著,吐痰,擰鼻涕。在老家鄉(xiāng)下倒不覺得,在北京,在城市,他忽然感到這些習慣觸目得很,簡直叫人難以忍受。他們說好好過,啊,好好過。村里人誰不眼紅咱呀。誰不知道,你們一家子在北京工作。咱不能叫人家看了咱的笑話。他木然聽著。他娘的菜刀在案板上咚咚咚咚響著。隔壁誰家孩子在彈琴。三樓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好像是兩口子在吵架。電視里一個深情激越的女聲宣布,這里是北京……
正是數(shù)九寒天,北風凜冽,把整個城市都吹破了。天空是那種灰蒙蒙的藍,像是凍上了。陽光卻很好,明亮極了,被大風弄得不時恍惚一下。他們陪父母去逛北京城。天安門廣場上,人不多,更顯得空曠遼闊。故宮城墻下,護城河都結(jié)了冰,在陽光下像是鋪了一層薄薄的碎金。頤和園、天壇、地壇,還到雍和宮去燒香許愿。他娘最信這個。說是要給他們求個簽,保佑他們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她攙扶著他們,都穿得厚厚的。她那件姜黃長款羽絨服,給陽光一照,暖暖的好看。孩子跑前跑后,大呼小叫的。冬日的長空下,北京城莊重的深沉的氣質(zhì),叫人心里踏實、妥帖。他舉著手機給他們拍照,手都要凍僵了。他娘一個勁兒地說,這就是北京啊。老天。這就是北京啊。他們?nèi)ト鄣鲁钥绝啠綎|來順吃涮羊肉,他們還去了毛主席紀念堂。他爹都念叨過好多遍了。他們那一代人,就是這樣。他知道,北京這幾天,就夠他們回去念叨好幾年的了。一開口準是,看景不如聽景——北京嘛,還不就是那樣……
送走了父母,他搬回家來住。
她看著他搬回來。心里又是恨,又是不甘。她就這樣原諒他了?她怎么這么沒出息哪。她干嗎要找他爹媽來,干嗎要跟他弟弟妹妹們哭訴?是不是,潛意識里,她怕他離開,她要借助外力,迫使他回到她身邊來?她這是何苦呀。
關于這件事,她一直沒有跟她父母說。她沒臉說。她母親身體不好。她父親呢,肯定會說,當初——唉,當初,她都沒有力氣去回想當初了。
現(xiàn)在,他們過年一起回家,像天下那些夫妻們一樣。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他們之間話不多。無非是孩子、功課、吃什么飯、幾點下班。他公司的狀況慢慢好起來了。他整天忙得不行,累是挺累,好在看見了一線生機。他人也有了一點變化。機靈,風趣,有眼力見兒,會來事兒。好像是,當年那個在部隊大熔爐里鍛煉過的人,又回來了。經(jīng)過北京這個城市的磨礪,更添了些不一樣。舉止、談吐、穿衣打扮、待人接物,都不大一樣了。逢年過節(jié),他會讓她幫著給客戶選禮品。她嫌麻煩,干脆給紅包算了。他說不一樣。錢是冷的,禮品是心意,心意是熱的。她嘲笑說,錢不是心意?我就喜歡錢。
她又換了一份工作,離家不遠。她照例是忙。她這種工作,沒辦法。她想著,什么時候干膩了,就自己干。資源、資金、人脈、經(jīng)驗。不急,慢慢積累吧。說不定,有那么一天,她真的能在北京創(chuàng)造一個奇跡。誰知道呢?
有時候,她也想,假如,假如他們不來北京呢。私心里,她有點怨恨北京,卻也不是真的怨恨,是幽怨。對這個城市,她感情復雜。就像對一個深愛的負心的男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愛恨交加。說不清。真的說不清。
后來,他們又吵過無數(shù)次。她喜歡翻舊賬。他氣得不行,你說,你再說。她也就不說了。甚至有一回,兩個人穿戴整齊,拿著各種材料要去把手續(xù)辦了。等電梯的時候,他說,我們戶口不在這兒,能辦嗎?她說你百度一下。他說,你怎么不百度一下?都氣得笑起來了。又是嘆,又是恨。走廊的聲控燈一明一滅的。人家的防盜門上貼著斗大的福字,對聯(lián)上的句子一時沒有記住,平安啊,日月啊,春秋啊,福壽啊。都是一些吉祥話。
如今,他們早就不鬧了。偶爾也吵架,但不那么大動干戈了。
他們都很忙,工作、家務、生計、前程。各種破事兒。他們哪里有時間鬧。
余生不長。大約,他們也就這樣子了吧。在北京這個城市,過一份屬于自己的日月,平凡,家常,卻溫熱。還能怎么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