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翎
“一個人哪能兩次落到同一條河里呢?我偏偏就落了兩次。”
阿貴媽對阿貴的老婆,也就是她自己的兒媳婦阿珠說。
這話她不是第一次說,也不會是最后一次說。這話她還會絮絮叨叨地說很多次,不管阿珠聽不聽得懂。
這話最早她是從自己的女兒阿意,也就是阿貴的妹妹那里聽來的。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時候阿意是村里唯一考上大學的人。阿意的腦子比一村人的腦子都擺在一起還要好使,阿意從書里看見的東西,比別人站在山巔上看見的還要多。
阿貴媽嫁過來的這個村子,據(jù)說在雍正和乾隆爺手里出過五個進士,所以得了個“五進士”的村名?!拔幕蟾锩钡臅r候,改成了“勝利村”。那只是文件上的事,鄉(xiāng)下人叫順了口,依舊叫五進士。民不舉,官不辦,就一直叫了這么些年。清代的事,年月太久,終是考證不得了。村里年壽最高的,就數(shù)九十二歲的楊太公,他倒是真真切切地知道,從他記事起,這里就沒出過一個大學生。老人們聚在一處時,就免不得嘆息,說一個破村子,原本就受不起那么大的福分,怕是先人把老天的氣數(shù)都耗盡了,后世就沒得大出息。直到后來阿意考上了大學,眾人才終于松了一口氣。
其實,阿貴媽最早從阿意那里聽到的那句話,并不是這個版本。阿意的原話是:“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边@話也不是阿意的話,阿意說原話是一個叫赫拉克利特的古希臘人說的,意思是萬事萬物都無定性。一個人第二次踩進同一條河里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不是先前的那個人了,而水,也不是先前的水了。
阿貴媽當時是聽懂了的,她好歹在年輕的時候也是讀過初中的。只是這話經(jīng)過阿貴媽的耳朵,存到她心里,存得有些時日,就漸漸地變了味,不是起初的樣子了。等阿貴媽再把這存了十幾年的話翻出來,講給兒媳婦阿珠聽時,詞雖然變得不多,意思卻全擰了。阿意說的是世間萬事萬物時時刻刻都在變更,阿貴媽說的是日子怎么繞過去,就還會怎么繞回來,啥也不會變,因為人繞不過命。
阿意考上大學的消息,是云和的外公外婆先知道的。等阿意揣著錄取通知書回到五進士村,已是兩天后的事了。阿貴媽早讓阿貴爸把家里的那頭牛宰完了,全村每一戶人家,都在仰頭等著分到一碗肉。阿意還沒走到村口,老遠就聞見了香味。
牛是阿貴家村前村后地借了五千塊錢買下的,已經(jīng)在山上放養(yǎng)了大半年,原本想再等個一年半載,再養(yǎng)壯實些在集上賣了,好給阿貴說媳婦。那一陣子的市價,一頭好牛能賣個一萬多塊錢。而阿貴二十六歲了,也算是老大不小的光棍了??墒前①F娶親是一家人的事,阿意上大學是一村人的事,一家人的事和一村人的事掛在秤上稱一稱重量,孰輕孰重,那是閉著眼都看得清楚的。
其實,村里人再起哄讓宰牛請客,阿貴爸都沒太放在心上。真正把阿貴爸說得動了心的,不是阿貴媽的催促,而是楊太公的一句話。楊太公說文曲星靜了幾十年了,這回總算動了駕,必得好好迎一迎的,省得將來又斷了路。于是,阿貴的婚事就讓路給了阿意的喜事。只是當時誰也沒料到,這一讓,竟讓了這么些時辰,等阿貴最終娶上媳婦,已經(jīng)是九年后的事了。那年,阿貴三十五歲。
阿意的高考成績,是整個地區(qū)的前三,上北大清華都有可能,可是阿意卻選擇了金華的省師范大學,因為師范生有生活補貼。阿意的家境,讓師范大學順手撿了個便宜。阿貴媽是懂得女兒心里的憋屈的,可是懂也沒用,阿貴媽沒有懂的資本。
阿意走的那天,一村人都來送,烏泱泱的,在她身后聚成一大片云。到了廊橋,阿貴爸讓女兒給眾人鞠了一躬,硬是把送行的人攔下了。阿貴媽獨自追上橋來,塞給阿意一個小手巾包。
“你拿著,到了縣城去買件新衣裳,顏色鮮亮些的,省得讓同學第一眼就把你瞧癟了?!卑①F媽悄悄對女兒說。
阿意那天穿的,是一件海軍藍帶兩條白杠杠的運動衫,高一的時候買的,已經(jīng)穿了三年,衣裳洗得稀薄了,袖口磨出了毛邊,白不再是白,藍倒還是藍,只是不是海軍藍了。
阿意站在橋上,手里捏著那個帶著潮氣的手巾包,沒有吭氣。半天,阿貴媽才聽見她抽了一下鼻子。
后來阿意在路上把那個手巾包打開了,里邊是三百五十塊錢,都是幾元幾角湊成的,卻疊得平平整整,大面值的在下,小面值的在上。阿意知道那每一張,都是阿媽從家用里摳下來的體己。
從五進士到金華,都在同一個省,卻因道路阻隔,要行千山萬水的路程。阿意得步行一兩個小時,搭上拖拉機到鎮(zhèn)上,再從鎮(zhèn)上坐汽車到縣城,再從縣城轉火車到金華。走過廊橋,就是另一個地界,另一片天地了。阿意望著橋下的河水,突然拽住了母親的手。
“媽,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卑⒁庹f。
母親沒聽懂,阿意就解釋了一遍那話里的意思。
“等我再回來時,我就不是現(xiàn)在的我了,河也不是現(xiàn)在的河了?!?/p>
阿意松了母親的手,咚咚地朝橋的那頭走去。阿意還沒發(fā)育好,身板平平癟癟的,衣裳隨著她的步子一顫一顫,像一塊晾在曬衣桿上被風吹動的布。
那天天很好,太陽升得很高了,熱是熱的,但不咬人,已經(jīng)帶了些隱隱的秋意。陽光把山把樹把田把路都照得白白亮亮的,河面上泛著薄薄的一層銀沫子。
阿貴媽很想拉住女兒,問一聲:“等你回來時,我還是現(xiàn)在的我嗎?”可是她沒來得及,阿意已經(jīng)走遠了。
五進士村位于浙南和閩北交界處,是浙江的嘴在福建的頭頂上啃下來的一口肉。這地方海拔高,空氣好,無論是雨是晴,一年四季的景致里都有一股外鄉(xiāng)不曾有的清冽之氣。進得村來,沿著一段還算平整的泥土路走到盡頭,便是一條被雨水洗得泛白的長石級,彎彎曲曲的一路通進山里。山也與別處的山不同,沒有被采石人炸出斑斑駁駁的裸巖,倒是密密麻麻地長滿了樹木,從山腳的羊齒蕨竹林,到中間的苦櫧香樟欒樹梧桐,再到高處的杉樹和松柏,層層疊疊的滿眼都是綠,卻又綠得各不相同。
走到山腳,朝左一拐,便是一條河。河沒有名字,就叫河。河并無什么稀罕之處,就是鄉(xiāng)野常見的那種小河。水高的時候,只看得見水;水低了,才看得見河灘上的石頭。稀罕的是河上的那座廊橋,是道光年間建的,沒用一根釘子,每一根椽子每一塊木板都是用榫頭自然連接。橋壁中間有個神龕,供著觀音菩薩。兩邊的字畫就沒有準數(shù)了,年節(jié)時是喜慶的春聯(lián)年畫,耕種時節(jié)就換了應時的農(nóng)諺。遇到上面有任務交代下來,那字畫的內容就跟著風潮走。
廊橋不算長,從這頭走到那頭,也就幾十步路。橋走到盡頭,就是幾級石級,順著石階走下去,落腳就到了福建地界。橋兩頭的人家,在一條橋上走來走去,早就廝混熟了,叫得出名字,也知道家里有些什么人,只是一開口,就能聽出口音的不同,便知道再熟的人也不是鄉(xiāng)親。
這樣的河流,在五進士那一帶隨處可見,可是那水落差大,河面上大都行不得船。鄉(xiāng)人守著一道又一道的水,一條又一條的廊橋,想要走到外邊的世界,終歸還要依靠自己的兩只腳。
泥土路的兩邊,一路到山腳下,都是一排排錯錯落落的民屋。楊太公說自他記事起,就沒見著五進士村里有誰蓋過新房,至多只是找人修一修漏雨的瓦,補一補塌陷的墻,換一換被狗拱出窟窿的竹籬笆。所以,五進士村里的房屋,到今天都還是老瓦老墻老門窗老地板,風一過,滿山滿路都是聲響,山上是樹葉子的唰唰摩擦聲,路上是板壁和門窗吱吱呀呀的呻吟聲。
這地方交通不便,即使在多年之后修了公路,從公路開車進村里,還得曲里拐彎地開上好一段路,所以村里很少有外人來。偶爾陰差陽錯竄進來幾個游客——大多是走錯路的,總愛大驚小怪地夸幾句民風啊傳統(tǒng)啊原生態(tài)啊之類的話。那是城里人的話,五進士村的人不愛聽。城里人用一大堆詞語還解釋不明白的事,五進士的人一個字就夠用了,那個字就是“窮”。五進士的人不想守舊,也不要原生態(tài),他們倒愿意跟上世間的潮流。他們真想拆掉那一片片漏雨漏風漏話的破房子,住一住貼著馬賽克墻面的樓房,可是他們口袋里的那幾個錢,卻只夠他們做個關于樓房的夢。
五進士地勢高,天時冷,一年只能種一季莊稼,能收的瓜果種類也少。村里常年多霧,倒是個種茶的好地方,只是北邊已經(jīng)有了龍井,南邊也有了烏龍大紅袍鐵觀音,五進士的雜牌貨,賣不得幾個錢,只能采制了自己喝,或拿來送一送那些不講究的客人。五進士又不靠海,非但不能以海產(chǎn)謀生,就是尋常日子里想吃一口海鮮,也是極不容易,得等著福建那邊的小販挑上來賣,那也只能是曬干了的咸魚。
五進士村的人,是有一片好山水,可那一片山水既做不得吃,也做不得穿,只僅僅做了個擺設,這里的人過的是緊巴巴的苦日子。這樣的日子,若在窮山惡水間,倒還容易挨過??嗳兆臃旁谶@樣鐘靈毓秀的地方,就好比守著一個糖罐子吞黃連,過起來反而更是多了幾分煎熬。這里的男人都得打上幾年光棍,才娶得起一門親。娶了親,住的依舊是爹娘結婚時住的那間屋,睡的還是爹娘成親時睡過的那張床,從漏風的窗口望出去,還是爹娘年輕時見過的那片天,世世代代,祖祖輩輩。
阿貴媽事先不知道這些。等阿貴媽明白真相時,她已經(jīng)從李月嬌變成了阿貴媽。
阿貴媽在還是李月嬌的時候,家住在云和縣城。云和和五進士村相隔三百來公里,原本八竿子也打不著,偏偏老天爺好事,小指頭輕輕一彈,就把五進士撥入了云和眼中。
那時李月嬌十九歲,初中畢業(yè)好幾年了,找不到工作,就在家里閑待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幫著母親做點針線活賺點零花錢。她父親在縣城的供銷社工作,工資不高,卻因手頭總有各樣緊俏貨物經(jīng)過,家里的日子就過得比別人鮮活。李家沒人真指望月嬌出去掙錢,爹娘的心愿無非是找個穩(wěn)妥的人家把她嫁了,就算了卻一樁心事。
那年八月,月嬌的爸弄到了幾方木材,想給家里打個五斗櫥和桌子,剩下的,就做幾樣原木家具,預備著給月嬌當嫁妝。有一天,他往家里領進了一個陌生人,說是熟人介紹來的木匠。
月嬌正坐在屋里織毛衣,房門開著,她就看見那人面皮白白凈凈,眼睛大大亮亮的,頭發(fā)剪得很短,鬢角是修過的。身上穿了一件洗得認不出顏色了的襯衫,舊是舊了,卻還干凈平整,口袋里插著一支自來水筆。到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也說不清楚那天到底是什么東西讓她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也許就是那支自來水筆——她從小就喜歡那些看起來有見識的人。
就在她打量那個男人的時候,男人也在打量她。她只有一雙眼睛,而男人的眼睛很多,身前身后都有。男人和阿爸說著話,眉毛下的那雙眼睛規(guī)規(guī)矩矩地看著阿爸,額頭上的那雙眼睛卻在直愣愣地看著她。男人一眼就看見了她腮幫子上那一對大酒窩,那玩意兒像兩口被風吹過的小河塘,襯得她的臉頓時鮮活起來,眉眼里往外汩汩地淌著笑意。男人心想要是把這個女人領回家來,撂倒在床上,怕是被子都要笑出聲響來。
后來男人才明白女人的笑顏不是老天給的,而是好日子喂養(yǎng)出來的。好日子沒了,酒窩就成了兩個干涸的坑,他就再也沒看她這樣笑過。
月嬌在屋里織著毛衣,眼睛耳朵和手脫了鉤,各自干著各自的事,就老是錯針,織了拆,拆了織。她聽見男人用有點拗口的普通話,和阿爸說著話。他說他叫楊廣全,是慶元邊上的人,今年二十三歲,家里有父母和兩個兄弟。他從小就跟著一個族叔學了木匠手藝,家里干農(nóng)活的壯勞力夠了,一年的口糧不成問題,他就偷偷跑出來攬點木工的活兒,掙點外快。
男人那天說的話,除了名字和木匠手藝之外,沒有一句是真的。
其實男人進她家院門的時候,也沒想說假話,撒謊是在見到月嬌之后才臨時生出來的心思。男人自己也暗地里吃驚,他竟然能把假話說得如此熟門熟路,仿佛他已經(jīng)練了一輩子的嘴皮功夫。
男人在月嬌家里住了半個月,眼里到處是活兒。除了做木工,歇息的時候,他幫月嬌媽挑水捏煤餅修曬衣服的竹架,甚至殺雞,殺完了就把拔下的雞毛給月嬌的妹妹做毽子。他很快和月嬌一家廝混熟了,連那只守門的惡狗,見了他也低了聲氣,露出一臉賤相。飯桌上,他給他們講一路攬活兒遇見的新鮮事,有的是他親眼所見,有的是他道聽途說。是不是他的,他都拿來當自己的事說,聽得一桌子的人大呼小叫,嘖嘖驚嘆。只有月嬌不怎么和他搭話,吃飯時兩人眼睛若是撞上了,她總是立刻就躲了。這一躲,他的心就踏實了。
快要完工的時候,他找了個媒人,來李家提親。爸媽問月嬌的意思,月嬌不吱聲,臉兒卻紅了,一路紅到了頸子。月嬌媽把月嬌爸拽到灶房,低聲說怕是太遠了。月嬌爸說嫁到哪里都是別人家的人,人好手藝活泛,這才是緊要的。
月嬌爸出來,只問了他一個問題,就是文化水平。楊廣全要了一張紙一支筆,趴在那張他剛打好的木桌上,寫了兩行字:“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彼麤]念過中學,但在公社的民兵訓練營里受過幾個月的培訓,那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從那以后他既沒再捏過筆也沒再拿過槍??赡翘炷菐讉€字卻寫得方方正正,挺有那么幾分架勢,連他自己看了都吃驚。他覺得那天的字根本就不是他的字,分明是老天爺在扳弄使喚他的手指。一個人運氣來的時候,那是連山也抵擋不住。
月嬌爸看了他的字,不語。過了一會兒,才說:總得有樣彩禮吧?我們這樣的人家,不缺東西,只為給阿嬌留一樣念想兒。
這會兒輪到楊廣全不吭聲了。過了會兒,他才說一個月,給我一個月。中秋的時候,我再來,帶塊手表過來,給她。
事情就這樣定了。
臨行的前一天,趁著家里沒人,就在月嬌的床上,楊廣全做了該做的事,把生米煮成了熟飯。米雖然是生的,那天的飯卻煮得不軟不硬,恰到好處。月嬌是第一次,廣全卻不是。這幾年走街串巷攬活兒,他混過幾個相好的,都是寡婦,或是活寡婦。他有過經(jīng)驗,自然知道輕重緩急。
從那天之后,月嬌就天天盼著他的歸期。
中秋節(jié)到了,楊廣全沒來。
十一月到了,又過了,楊廣全還是沒來。
月嬌開始心慌了,她這才想起,她竟然沒有問他討過郵政地址。她縱然想給他寫封信,寫了也沒處可寄。
等楊廣全終于敲響她家大門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二月底了。他說是家里老人突然病了,脫不開身。月嬌沒想到,他其實是為了湊足兩個人的來回路費和給月嬌媽的那個紅封,才耽擱了這么多天。
楊廣全晚是晚了,卻沒有失信,他給月嬌帶來了一塊上海牌手表。表是男式的,玻璃面上有幾道淺淺的刮痕。他說女表太緊俏,他沒弄到計劃票。他還說是他侄兒拿了表在灶房玩,把表掉在地上刮傷了表面。
月嬌沒在意。試了試表,有點大,有點沉,但她還是歡喜得緊,戴上了就再也沒舍得摘下。
兩天后楊廣全帶著李月嬌離開了云和,一路上轉了三趟車,然后就下車步行。那路似乎是越走越遠,怎么也走不到頭。月嬌的腳上磨起了血泡,楊廣全總是說快了快了,再有一里地就到。
在無數(shù)個“一里地”之后,他們終于走到了家。楊廣全跟月嬌爸說的“家住慶元邊上”的話,倒也不完全是假話,只是這一“邊上”,就邊出了近百公里。
月嬌跟著楊廣全進了村,遠遠地就看見村口站著一個人,像是迎候了多時。楊廣全見了那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結結巴巴地問能不能晚幾日。那人緊了臉,說你走的時候說是一個星期,如今都快半個月了,我表哥急得要殺人,一天也不能再拖延了。楊廣全就撩起月嬌的袖子,擼下那塊手表,給了那人——這表原是那人跟他在鎮(zhèn)上工作的親戚借的。
那天李月嬌還發(fā)現(xiàn)了許多別的事。發(fā)現(xiàn)的每一件事,都像是一場地震,把她十九年里搭起來的小世界,震成一堆碎片。楊廣全有一個半身不遂的寡母,一個十六歲的弟弟,一個常年犯哮喘的哥哥,一個啞巴嫂子,還有兩個七歲和九歲的侄女。楊家的壯勞力,其實只有楊廣全一人。楊廣全掙下的工分,到了年底一結算,還不夠糊楊廣全自己的一張嘴,所以楊廣全就把工分扔了,偷偷跑到外頭攬木工活兒。楊廣全是村里第一個跑碼頭混飯吃的人,那時離五進士的年輕人把土地扔給爹媽自己進城打工的年代,早出了二十年。他算得上是一方的能人,可他再有能耐,一個人掙來的糧米遭這么多張嘴一分,誰也沒能吃個全飽。他長了一副好皮囊,又有一門好手藝,賴女子他瞧不上眼,好女子又不肯嫁進他家,等到他把李月嬌領進家門的時候,他已是二十八歲的老光棍。
李月嬌看見了楊廣全家的情景,就把自己關進楊家堆放柴火的那間小茅草屋里,不肯出來見人。那屋里擺放著她爸給她做陪嫁用的楊廣全親手打的馬桶和洗衣盆。她怔怔地看著馬桶發(fā)愣。她覺得日子就像是這個馬桶,外表涂著清亮的桐油,蓋子上雕著龍鳳花紋,直到哪天突然掀開蓋子,才發(fā)現(xiàn)里頭是一攤飛著紅頭綠蠅的屎。她爹娘讓她過了十九年捂著蓋子的光鮮時光,仿佛就是為了預備著她后面要過的揭了蓋子的爛糟日子。想到后面的日子還這樣長,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楊廣全的媽讓楊廣全背著,過來推柴火屋的門。婆婆看了一眼月嬌已經(jīng)走形的腰身,口氣不軟不硬,目光卻是凌厲。
“女人這事上沒把守,怨不得男人。你還要他怎么樣呢?給你媽的那個信封,張張是新票,數(shù)字都連著,是他托了人到縣城換的。為那塊手表,他給人磕過頭。哪天我走了,都不知道他會不會給我磕頭?!?/p>
李月嬌覺得婆婆一下子扯去了她身上的褲頭。楊廣全精心設計的那些路數(shù),原來在整個楊家都是公開的秘密。楊家所有的人都參與了這事,個個都在那個騙局里留下了指紋。現(xiàn)在他們聚在一起,可以把她當作笑話:一個云和來的、好人家的、讀過中學的、臉上有兩個酒窩的美人兒,原來是個只用幾句好話、一塊借來的手表、幾張?zhí)柎a相連的新紙鈔就能騙到手的蠢貨。
不,這個蠢貨遠比這還蠢。在還沒有見到那塊借來的手表和號碼相連的新紙鈔時,她就已經(jīng)把自己的最后一道門開給他了。這道門一開,她再也關不上了,從此她在這家人面前一覽無余,永無抬頭之日。
“出來吧,你不能在里頭待一輩子,日子總要過的?!逼牌耪f。
那一刻,只要楊廣全說句話,哪怕遞給她一塊擦眼淚的帕子,她興許還不會生出走的念頭??墒撬麤]有。那條在云和時能把惡狗都說軟了的舌頭,在他的寡母面前,突然就失去了彈性。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大亮,李月嬌借著解手,偷偷溜出了楊家的門。她完全不熟五進士的路,但她順著土路往前走了幾步,就看見了廊橋和橋下的那條河。前一天她是從廊橋那頭繞道福建地界進的村,她順著原路從廊橋走回去,總歸能找到路。她什么也沒帶,但兜里還揣著母親臨行前給她壓路的四十塊錢。有了這四十塊錢,再加上一張敢開口問路的嘴,她就是走多少彎路,也還能走回云和。
直到這時,她才醒悟過來她其實是個有膽量的人。
她走過廊橋,走到了路上,把頭巾扯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她走一陣子,累了,就找戶人家坐一下,歇一歇腳。后來才知道,就在她歇腳的工夫,她躲過了楊家尋找她的人。走到中午時分,她感覺身子越發(fā)寒冷起來——她知道那是餓了。她從路邊買了兩個番薯粉窩頭和一碗熱水,坐在一塊石頭上吃了起來。正喝著水,突然,肚子里有一樣東西,狠狠地踢了她一下,她不防,身子抽了一抽。這一抽,就把她抽醒了。
她是有阿爸的。她的阿爸也有阿爸,那是她的爺爺。她的爺爺,也是有阿爸的,那是她的太爺,她很小的時候見過。
她肚子里的這團肉,不能成為沒有爸的娃。
她站起來,又順著原路往五進士村走。進屋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屋里昏昏地點了一條竹篾。篾條在水里泡浸過多日,發(fā)過酵,泛著一股酸腐之氣。飯桌上剩著半碗番薯絲,面上蓋了薄薄一層糙米。她端起來,一口不剩地吃完了。
她知道屋里所有的角落都坐著人,所有的眼睛都在看她,可是誰也沒問她去了哪兒。她放下碗,才聽見有人嘆了一口氣。那是她婆婆。婆婆的床就鋪在飯桌邊上,圖的是方便。
“阿全去公社給你爸打過電話,你爸說了,沒嫁時說的是沒嫁的話。嫁了,就是嫁了,這事沒有回頭的路?!逼牌耪f。
窗前的墻根處有一個紅點子,一忽兒明,一忽兒暗,月嬌知道那是楊廣全蹲在地上抽煙。
她沒吭聲。他也沒有。
他們吃定了她沒有后路,所以他們并不慌張。
“人是逃不過命的?!逼牌鸥O窸窣窣地挪動著手臂,想翻身,可是腿沒聽手,也沒聽腦子,身下的床板嘎吱嘎吱地叫喚。
六個月后,她生下阿貴,跟村里其他有了娃的女人一樣,被人叫作了阿貴媽。李月嬌的名字,除了偶爾被郵遞員叫過,已經(jīng)漸漸被人淡忘。
“有誰會兩次落到同一條河里去呢?除了我。命啊,那就是命。”
阿貴媽對兒媳阿珠說。
已經(jīng)四月了,可今年的春天比往年都冷,天總是陰沉著臉,就連風,也比往年刁狠,吹過泥土路,帶起一條灰里夾黃的飛塵,嗚嗚的,像狼嚎。難得今天云薄了,風也靜了些,阿貴媽就把凳子搬到院子里擇豆角。
阿珠坐在離阿貴媽幾步遠的地方,在奶她的老二小河。小河是個女娃,才六個月大,嘖嘖有聲地咂著阿珠的奶頭,眉心蹙成一個小肉球,仿佛在操心天下大事。
阿珠聽著婆婆說話,嘴角往上挑了一挑,這一笑,就算是回應了。阿珠來五進士村已經(jīng)五年了,阿貴媽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她到底聽懂了多少當?shù)卦?。其實,聽沒聽懂都不打緊,阿貴媽只想有一個能對著說說話的人。阿珠嘴緊,就算是全聽懂了,也不會把話傳出這個院門。阿珠不像別家的小媳婦,有事沒事愛東家進西家出地串門子。阿珠唯一往來的人,就是那個嫁到了鄰村的表姐。表姐來家里看阿珠,兩人就會關起門來,像老鼠商量嫁女似的,嘰嘰咕咕的,有說不完的話。
阿貴媽不怕阿珠守不住嘴上的門,倒是擔心阿珠嘴上的鎖太沉。自從阿珠嫁進門,阿貴媽就覺得阿珠話太少了,少得叫阿貴媽心里暗暗吊著一根繩,總覺得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嘴上掛了這么沉的一把鎖,難免讓人揣測里邊鎖的是什么,她害怕哪天阿珠會爆出一個石破天驚的秘密。
這個春天,離阿貴媽被楊廣全領進五進士村的那個冬天,已經(jīng)過去了差不多四十二年。四十二年里,楊家的這個破院落里添過人,也走過人,算起來,添的還是不抵走的人多。
婆婆是三十四年前走的,那時她正懷著阿意。大伯子是婆婆走后的第五年走的,到底沒挨過哮喘。大伯子走的時候,兩個女兒都已經(jīng)出嫁了,他的啞巴老婆不愿守在五進士,就回了娘家。小叔子很早就去了福建壽寧打工,混到四十歲,才娶上了一個拖著油瓶的寡婦,就把家落在了壽寧。阿意是最后一個離家的,她師范大學畢業(yè)后,考了研,又出國讀了博士,現(xiàn)在在法國的一家生化實驗室做研究員。阿貴這幾年去了慶元縣城,給一個運輸隊老板打工,半個月回一趟家。楊廣全早就不出去攬活兒了,一朝有一朝的時髦,如今人人買集成家具,他的木匠手藝也就漸漸荒廢了?,F(xiàn)在村里有人在種蘑菇,他時不時去蘑菇棚搭把手。他不在的時候,家里就只剩下阿貴媽和阿珠婆媳倆,還有阿珠的兩個娃。
阿珠的老大是個男娃,四歲零兩個月,叫小樹。小樹這會兒正站在院子里的那棵桃樹邊上,拿了根小樹棍捅一個樹洞,腳尖踮得很高,鼻子貼在樹干上,像在嗅樹皮。
“你整天也沒什么事,抽空帶他去鎮(zhèn)里的婦幼保健站查一查眼睛,別是近視?!卑①F媽扭過臉來,盯著阿珠囑咐了一句。阿貴媽要從阿珠討句回話的時候,就得追著她的眼神。
“嗯?!卑⒅辄c頭答應。
阿貴媽這句話表皮上的重點,是查眼睛,而表皮下還有個重點,卻是“沒什么事”,阿珠聽得懂這個意思。阿珠剛嫁過來時,還干過農(nóng)活兒,即使生了小樹,也背著孩子下過地。那時阿貴已經(jīng)去縣城打工了,只能在農(nóng)忙時請假回來救幾天急。阿珠插秧、間苗、割稻子、脫粒,樣樣都干過。她在田里一站,阿貴媽一看就知道不是生手。阿珠說自己原先在工廠的流水線上做裝配工,一個月掙相當于一千五百塊人民幣的工資,阿貴媽是不信的。一個月掙這個數(shù)的女人,怎么肯嫁到五進士村這樣的地方?
自從生下老二小河,阿珠就再也不下地了,兩個孩子成了她的地,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時都有活兒?,F(xiàn)在家里種地的主力,反而成了楊廣全。實在忙不過來,最多請個臨時幫工。楊廣全年輕時走街串巷攢下了好身骨,到今天也還有積余。年近七十歲的他,駕轅犁田,也還不輸給他四十一歲的兒子。
阿珠實在不算是個好看的女子,一眼就知道不是那一帶的人,面皮黝黑,顴骨很高,眼窩很深,雙頰上有一片日頭咬出來的雀斑。可是阿珠的臉上有一種安靜,不是悲苦的、逆來順受的、讓人見了禁不住生出負罪之心的安靜,而是一種飛塵落地、細水靜流的安寧。這安寧就把阿珠救了,叫她的丑變成了順眼,愚鈍變成了隨和。
阿珠是越南人,娘家在永隆省龍湖縣的一個村里。阿貴查過地圖,永隆省是越南那條長蛇一樣的版圖里靠近尾巴梢上的一個小紅點,而龍湖縣卻壓根沒有標注,阿貴拿放大鏡查了幾個版本的地圖,都沒找見。在結婚證明紙上,阿珠的越南名字很長,字母上趴著幾個奇形怪狀的小蝌蚪,阿貴怎么也猜不出發(fā)音。后來看了中文翻譯,才知道是阮氏青明珠。這么長的名字,念起來中間幾乎得換一口氣,阿貴懶,就挑了一個字出來,叫她阿珠。倒是奇怪,阿珠生了孩子之后,村里人還是叫她阿珠,而不是小樹媽。這百年古風是什么時候變的,誰也說不上來。
有一次阿貴同阿珠去城里辦簽證延期,碰到一個精通越南文化的辦事員,才第一次弄明白那五個字是怎么回事。那人告訴阿貴:“阮”是姓,“氏”是墊名,和中文一樣是表示性別和聯(lián)宗續(xù)譜的意思,“青”是輩名,“明珠”才是阿珠真正的名字。辦事員說阿珠的祖上大約是個講究的人家,嚴格按照傳統(tǒng)慣例把所有的墊名都用上了。若放在新潮懶散一點的人家,就會省去墊名,簡化成為“阮明珠”。
阿貴聽了一愣,感覺自己像個土老財,把個大戶人家的小姐當作丫鬟隨便收來做了小?;丶业穆飞?,他把這層意思講給阿珠聽了。意思復雜,他換了幾種說法幾個比方,阿珠只是笑,卻不說話。跟阿珠聊天就有這層麻煩,你永遠不知道她的點頭里有多少含金量。她既不追問,也很少接茬兒,她的微笑里隱含著七七四十九種可能性。
那年阿意考上大學,楊家殺了牛請全村開宴。后來的兩年里,全家一直在攢錢還買牛時的借款。終于還清了債,就接著攢錢給阿貴娶媳婦。錢倒是一年攢得比一年多,卻總也趕不上彩禮的漲幅,一年又一年,幾乎年年面對的都是同樣大小的缺口。到了第九年,鄰村有人過來到五進士看親戚,說起他們村里的光棍到越南和柬埔寨討了老婆,因為那邊要的彩禮比這邊少幾萬塊。阿貴聽了就動了心思。
后來鄰村的人又過來說,他們村的一個越南媳婦,有一個表妹也想嫁到中國來。阿貴讓那個女子牽了線,和她的表妹通了一次視頻,各自找了個翻譯,半通不通地說了半個小時的話,就把這事給定了。阿貴繞過婚姻介紹所,省下了一筆中介費,自己去了一趟越南,辦了結婚手續(xù),就把女孩從她媽手里領回了家。
阿珠剛來那一陣,阿貴說什么她也聽不懂。阿貴只能一邊打手勢,一邊吼。兩人靠著手勢,實在不行了就在紙上畫個圖,慢慢地,就把話說通了。其實說通的,只是些日常的皮毛。還有一些事是一時半刻說不通的,那就只能在床上解決。兩人一到床上,就什么都通了。
阿貴終于娶上了媳婦,阿貴媽松了一大口氣,但腦子里也隱隱吊著一根繩——她總覺得這樣娶過來的女人來路不明。有一回,阿珠忘了鎖門,阿貴媽進那屋找東西,冷不丁撞見阿珠在換衣服。阿貴媽突然發(fā)覺阿珠的肚皮上,有幾道奇奇怪怪的紋路。出來就忍不住告訴了楊廣全,說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娃,怎么會有這樣的肚皮,誰知道先前都干過些什么。
楊廣全聽了,只是抽煙,煙都燒到了指頭才驚醒過來,扔到地上,拿腳蹍滅了,才說:“這事別跟阿貴去胡說?!?/p>
小樹掏膩了樹洞,就丟了樹棍,找了根曬衣服的竹竿,滿院子亂舞,嘴里咻咻地喊著“大刀,殺,殺”,院里的雞驚得四下飛跳,揚起一地雞毛。
阿珠見了,忙進屋拿出一個蘋果,用衣襟擦凈,塞到小樹嘴里,他才消停下來。
蘋果存了有些時日了,果皮蔫蔫的,一嘴啃不透,兩三嘴下去,才咬落了一口。小樹不愛吃,扔回給阿珠。阿珠咬了幾口,就放回到桌子上,剩下的果肉很快泛起了一層黃皮。
“天殺的?!卑①F媽心里罵道。
阿貴已經(jīng)兩個月沒有回家了,說這陣子活兒緊,要加班。這蘋果該是前次帶回來的。阿貴買回來的,都是縣城里最新鮮的水果,這樣的貨色,別說五進士,就是鎮(zhèn)里也很難見著。阿貴買水果,不是一斤,也不是五斤十斤,一買就是二三十斤,用塑料編織袋扛回家。蘋果雪梨荔枝杧果水蜜桃菠蘿,哪個時鮮買哪個。阿貴媽問他是個什么價,他也不說。后來阿貴媽問了別人,才知道,心口就像杵進了一根棍子。再見著阿貴,就忍不住數(shù)落:“你老娘我這把年紀了還做牛做馬,也沒見你給我買個橘子蘋果?!?/p>
阿貴聽出了這話里的怨氣,就笑說:“我只給她媽留了五千塊錢,就把人領回來了。那省下的彩禮,能買多少斤水果?她們越南人,也就愛這一口,又不是什么鮑魚人參?!?/p>
阿貴媽一下子給噎得死死的,竟找不到一句回話。她還沒擦到兒媳婦的皮,就讓兒子不軟不硬地擋了回去。當年她婆婆拿著刀子要剜她的心,她的丈夫連口大氣也不敢出。她想不明白,在老婆和媽中間,挑了站在媽一頭的男人,到底是漢子,還是膿包?若是在當年,她情愿她的丈夫能像今天的兒子??傻搅私裉?,她又寧愿她的兒子能像當年的丈夫。
阿貴媽擇完豆角,摸摸索索地從兜里掏出手機,給阿貴打電話。這電話是阿貴淘汰下來的諾基亞,現(xiàn)在市面上根本找不見這一款了,字盤大,阿貴媽不用戴老花鏡,也能看得清數(shù)字。
那頭沒人,阿貴媽只好留了言。
“你咋總不接電話?再提醒你一遍,阿意周日回國,飛到上海住一夜,第二天到家。你這么久沒回來,這次怎么也得請個假,最好周六就到家。殺牛的事你得幫著你爸?!?/p>
阿貴媽說著電話,就覺出了手背上的熱,那是阿珠的眼神。阿珠原先也是有手機的,還是個新牌子,可是阿珠隔三岔五就往越南家里打電話,一打就是一兩個小時。阿珠說什么,他們也聽不懂,聽上去口氣平平的,不像在訴苦,倒像是無關緊要的家?,嵥椤0①F就跟他媽說這人平日連個屁都不放,怎么到了電話上就有這么多的話。阿貴媽說她這是把平時憋著的話都放到了電話里,說完了,大概就消停了。國際長途話費貴,阿貴往卡上充多少錢也禁不得阿珠這么打,欠款沒及時交,就上了電話公司的黑名單,害得阿貴自己要使電話,也只能用別人的名字來辦理號碼,后來阿貴只好把阿珠的手機沒收了。
“周六,哦,還有那個,三天?!卑⒅猷卣f。阿珠的中國話里,帶著濃重的越南口音,句子拆得很短,詞序也常常有錯。不過,楊家人都懂。
“你把那間屋子好好收拾收拾,床板整個擦一遍,用熱水,阿意看不得這個臟?!卑①F媽說。
這些年里,楊家院子里住的人一個一個走了,阿貴媽先是把那些人的被褥衣物洗了,后來就把那些擋著道的床鋪撤了。那些人走是走了,卻把氣味留下了。婆婆褥瘡的腐爛味,大伯子腥甜的痰,小叔子結成痂的油垢……阿貴媽把他們的東西泡在皂角水里,洗了又洗,在太陽底下暴曬,可是沒用。后來阿貴媽才明白,人有皮,屋子也有。人只要在屋子里住過了,氣味就鉆進了屋子的毛孔,長長久久地存著。
屋里還留著一樣她無法準確形容的氣味,有點像奶香,有點像月桂,也有點像太陽底下的河水。那是她的女兒阿意。阿意年輕,年輕人的氣味淡,她找阿意,得先層層穿過所有其他的氣味,像一只尋食的狗,拱開臭烘烘的垃圾,才能發(fā)現(xiàn)里頭藏的那一小塊肉骨頭。
人一個一個地離開了,就有房間空出來了。蜘蛛是最先知道的,在每一個角落瘋狂地結網(wǎng),掃帚的速度遠遠趕不上。接著是老鼠、螞蟻、蟑螂。它們在人騰出來的地盤上壘窩筑巢,繁衍子孫。阿貴媽只好拿把鎖,把空房間鎖了,眼不見為凈。
后來隨著時間一年年過去,所有的氣味都變淡了,阿意的就變得更淡。有時阿貴媽躺在床上,捧著枕頭,回想著阿意的腳擱在她枕頭上的樣子——阿意寒暑假回家,一直和她睡一張床,一個睡這頭,一個睡那頭。其實這枕頭早就不是那枕頭了,她還是忍不住嗅了又嗅。她甚至盼著那些爛糟糟的氣味都能回來,為了聞見阿意的氣味,她寧愿再把鼻子糟踐一遍。
她總覺得阿貴是替楊廣全生的,而阿意才是她自己的。她傳給兒子的是她的骨骼皮肉,而她自己的精神氣血,卻獨獨留給了女兒。阿意是她十九歲那年沒做完的夢,只要阿意在,她就能找見并回到十九歲的那條路。阿意在,楊家的破院落就不再是個黑洞,阿意叫整個屋子有了光有了風。
她對阿意的偏心,連家里的鍋勺都看得清楚。阿意在家的日子里,她舀給阿意的那碗粥,總比阿貴的稠。楊家所有的人,包括大伯子的兩個女兒,都得下地干活,可是阿意連放農(nóng)忙假回家的那幾天里,也只用到田頭送幾次茶水飯食。
阿意不僅沒下過地,阿意也沒采過茶、砍過柴、煮過豬食。阿意做過的家務活兒,不過就是背著簍子去河邊洗幾件衣裳,或是縫一縫家里磨破了后跟的襪子。為了阿意,阿貴媽和楊家所有的人都撕破過面皮,包括那個向來老實的啞巴妯娌。幸好楊廣全的媽死在了阿意出世之前,否則她無法想象會是怎樣一場惡戰(zhàn)。護起阿意來,她就變了個人,像頭得了失心瘋的母獅子。可是五進士的人從來不吃嗓門,也不吃脾氣,五進士的人只認本事。阿貴媽最終讓人服了她,還是因為她一個人干了三個人的活兒。婆婆死后,她就成了楊家的當家人。當家人惡水缸,楊家的鍋碗瓢盆油瓶抹布,見了她都煩。
那些年楊廣全經(jīng)常在外邊攬活兒,分田到戶之后,也是如此。木匠的活兒,總比田里的活兒掙得多。他賺的錢,并不全交給她,她遇上用場,就得一樣一樣地跟他討。楊廣全的錢包像是一個水壓很低的龍頭,擰到最大,出的水也只是滴滴答答。他不是有意苛待她,他只是覺得只有在她跟他討錢的時候,他在她面前還有幾分顏面。他是家里唯一能掙現(xiàn)錢的人,楊家的板凳見了他,都敬他三分,只有她不。
自從她進了他家的門,他就漸漸變了一個人,幾乎木訥寡言。她覺得他一輩子的話,都在云和的那些日子和帶她回家的路上說完了。那時的他,像魚肚子里的那個鰾,大大的,飽飽的,閃著五顏六色的光。那鰾在他領她進村的那一刻就戳破了,癟了下去,再也沒能鼓回來。他大概真是喜歡她的,他把他一輩子的精氣神,都攢在那一小段日子里,煙花一樣地放給她看了??墒窍矚g頂什么用呢,喜歡頂不過日子的軟纏硬磨,磨破了,就再不能補。她不恨他,只是把對他的心死了。
阿意沒讓她失望。阿意把干活兒省下來的時間和心思,都放在了讀書上。阿意讀了這么多年書,一路讀到法蘭西,沒用過家里一分錢。阿意叫五進士所有的人家都明白了一個道理:養(yǎng)對了一個女兒,勝過養(yǎng)三個不爭氣的兒子。當年李月嬌的爸在云和對楊廣全的所有期許,到后來證明都是虛空,而楊廣全唯一給過她的一樣實實在在的好東西,卻是她阿爸和楊廣全都沒有期許過的,那就是阿意。
阿貴打工的那家運輸公司,有好幾隊人馬,大貨車,小斗車,皮卡。阿貴不在任何一個車隊做事,阿貴管的是毛驢。運建材上山,尤其是在沒有現(xiàn)成的路的地方,毛驢是最省錢省事的交通工具。
而小青,則是整個驢隊里最肯吃虧的那一頭驢子。
小青看起來不起眼,哪兒都短小,腰身,鬃毛,蹄爪,尾巴。廝混熟了才知道,它的短小其實是精悍。小青身上唯一出奇的地方,是眼睛。小青的眼睛極大,外邊圍著一個京劇臉譜似的白圈,睫毛長而濃密,一張一合之間,便有各樣神情流出。小青看人的時候,能把人看得打一激靈,叫人覺得它隨時要開口說話。阿貴總覺得小青聽得懂他的話,阿貴哼一聲,它就知道他的意思,所以他很少對它動鞭子。
驢隊有十三頭驢,都有編號,從一到十三,而小青是唯一有名字的。名字是阿貴起的。阿貴上小學的時候,班里有個女同學,叫李青青。阿貴早想不起她具體的模樣了,只依稀記得她長著兩個大眼睛,所以他就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小青。
小青力氣大,又安靜老實,所以小青最吃虧。全隊出動的時候,小青是走在最前邊領路的。老板派活兒,無論需要的是十頭八頭還是五頭三頭,小青總是第一個被點上的,所以小青永遠沒有歇息的時候。
小青雖然聽話,卻不是濫聽,小青也是挑人的。驢隊四五個工人,小青只認阿貴一張臉,所以驢隊行進的時候,阿貴總是貼著小青,走在最前面。
山上在興建一個旅游中心和一條通往中心的路。前些日子運上去的是石板,后來是水泥,這幾天是磚。一摞九塊,一共五摞,用粗繩一邊一份綁在鞍上——這是力氣最好的驢子。力氣差些的,最后一摞依次遞減,從八塊到五塊各不相等。老板在這一行混久了,對每一頭驢的狀況都知根知底。阿貴覺得老板對驢子力氣的估算,不是以公斤也不是以市斤為單位的,而是已經(jīng)精準到了兩。若多出一兩,那就是驢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而若是少了一兩,那就讓驢子偷了懶。老板用使橡皮筋的法子精打細算地使著驢子,把它們的力氣扯到極限,卻又不能扯斷。對老板來說,過重和過輕都是燒錢。
通往山頂?shù)氖^路只鋪了一半,過了這一半,路就斷了,進入一片亂石坡。亂石坡是人這么以為,驢卻不這樣看。驢的眼睛是長在蹄子上的,蹄子走過一遍,就有了路,驢記得自己開的路。
可是小青今天卻突然犯起了渾。小青在人開出的路盡頭站住了,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四下顧盼,似乎根本不記得它的蹄子已經(jīng)走了無數(shù)次的那條驢路。無論阿貴怎么牽引呵斥,它也不肯再往前走了。小青一停,后邊的驢子就慢了下來,節(jié)奏一亂,隊伍就散了。
阿貴揮起鞭子,抽了小青一下。他沒下狠手,只是想嚇唬它一下。小青掃了掃尾巴,屙下了一串屎,那氣味熏得阿貴幾乎背過氣去。驢糞向來味大,但從沒像今天那樣臭得邪乎。過了一會兒阿貴才想明白了,從前驢大多是邊走邊屙,氣味被風消散了不少,今天小青是站著屙的,那是把所有的臭氣都疊在一處,臭上加臭。
阿貴惱怒地揚起鞭子,又抽了小青一下。這一下大約真是狠了,小青跳了起來,后腿一軟,卻又挺住了。小青扭過頭來,看了阿貴一眼,這回輪到阿貴哆嗦了一下。那眼光像冰錐子,戳得他骨頭縫里都冷,是那種三個太陽也暖不過來的陰冷。
小青終于抬起蹄子,慢慢走上了亂石之間那條窄路。它只走了幾步,突然仰起頭來,發(fā)出一聲嘶吼。那聲響不像是從它的口鼻里發(fā)出的,仿佛是從地底下生出來的,震得路邊的樹枝簌簌地顫動起來,阿貴的耳朵和頭皮陣陣發(fā)麻。
得憋著怎樣的一口氣,才扯得出這樣長這樣刺耳的一聲吼呢?阿貴暗想。他只覺得今天的小青不像是小青了,回來的路上,他不知怎的,就有些心神不寧。
回到住地,卸下鞍子和套繩,阿貴才發(fā)現(xiàn)小青左側后背上有一條傷口,是綁磚的麻繩勒的。傷口很長,像條壕溝,模糊的血肉里,嵌著幾根松針和繩絲。阿貴倒吸了一口涼氣:天,這一路,它忍下了多大的痛楚啊。
阿貴打了一桶清水,將一塊抹布蘸濕了,輕輕地給小青洗傷口。擦一下,小青的皮扯動一下,尾巴抖一抖。
阿貴突然就擦不下去了。
就算把這個傷口洗出一朵花來又如何?明天早上,同一條繩子還會綁上同一疊磚,勒在同一塊皮肉上,把好肉磨出血,血磨出膿,膿潰爛再生成蛆。
后天也是一樣。
大后天還是。
阿貴把抹布咚的一聲扔回到桶里,水花濺了一地。
就轉身去拌飼料喂驢。他在小青的料槽里多放了一塊豆餅——那是小青最愛吃的精料。小青埋下頭去,嗅了幾嗅,懨懨地咬了幾口就不吃了。阿貴把豆餅拿起來,掰碎了,放到手心,喂給它吃。它舔了舔他的手掌,睫毛撲閃了一下,睜大眼睛定定地看著他,那眼神濕漉漉的。
阿貴的心揪了一下。
他從小在家就養(yǎng)過雞鴨養(yǎng)過鵝養(yǎng)過狗,也養(yǎng)過羊和牛,他見過它們出生、長大、野合,也見過它們在他眼前死,很多時候,還是他親手宰殺的。早上還喂過食,晚上卻已是盤中物,他無論是養(yǎng)是殺是吃,心里都沒有犯過一丁點嘀咕,因為它們有它們的命,人也有人的命,它們的命,本來就是老天造出來滋養(yǎng)人的命的,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一頭牲畜動過憐憫之心。
那是因為,沒有任何一頭牲畜長著一雙像小青那樣的眼睛。
阿貴輕輕撫摸著小青的頭,嘆了一口氣。
“這日子,沒有頭的,怎么過得下去?”他問小青。
小青伸出頸子,把頭拱進阿貴胸口,輕輕蹭了幾蹭。小青的頭硬硬的,卻很暖和。
阿貴覺得胸口有一團東西涌了上來,堵在喉嚨口,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他突然明白了,小青在可憐他。
因為小青就是他。他就是小青。
阿貴周六沒有回家,他到家的時候,已是周日的早上。
小樹是第一個聽到摩托車的聲響的。小樹的耳朵比狗還靈,能從五進士那條泥土路上所有的嘈雜聲中,準確無誤地辨認出他阿爸的摩托車聲。他跳下那匹剛剛在他屁股底下焐暖了的木馬,飛快地沖出門外,鞋帶松了,差點絆了他一跤。
跑到路口,他遠遠就看見他阿爸的摩托車在路上揚起一線飛塵。他拼命搖手,阿爸咔的一聲把摩托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他身邊,雙腳往地上一杵,像兩根鐵樁子。引擎還在噴氣,吹得路上的石子啪啪地飛濺起來。
他喜歡看阿爸騎在摩托車上的樣子。他覺得這個時候的阿爸才真是阿爸,其他時候的阿爸更像是爺爺。
“阿爸,你怎么才回來?阿媽說你不要我們了?!毙湔f。
“她知道個屁?!?/p>
阿貴把兒子托舉上來,放到后座上。小樹摸了摸綁在摩托車上的那個厚厚的黑色塑料袋,冰涼,帶著潮氣,手指碰上去有一些堅硬的棱角。
“阿爸,我不要蘋果。阿媽說蘋果放老了像棉花,我要杧果?!?/p>
小樹覺得今天阿爸的臉有點長,見著他不是平日的歡喜模樣,就噘了嘴,坐在后邊不敢出聲。
“你阿媽這陣子,出過門嗎?”阿貴問兒子。
“去過集市,和奶奶一塊?!毙湔f。
“有誰來看過她?”
小樹低頭想了半天,才說:“只有阿秀表姨?!?/p>
阿秀是阿珠的表姐,嫁在鄰村,是阿貴和阿珠的介紹人。
“說了些什么?”阿貴警覺地問。
“沒聽見,她們關著門,我和阿權哥哥在外邊玩?!毙湔f。
阿權是阿秀的兒子,比小樹大兩歲。
阿貴腮幫子一鼓一癟,像在嚼豆子:“這個爛女人,要是下回讓我看見,立馬趕出門。”
“她給我?guī)Я说案?,奶油的?!毙湫÷曁姘⑿惚硪剔q解著。
“你就知道吃!”阿貴呵斥。
小樹從沒聽過阿爸用這個腔調說話,癟了癟嘴,想哭。
阿貴伸出手來,擼了擼兒子的頭發(fā):“阿爸讓你做件事,下回你要是看見你阿媽一個人出門,立刻給阿爸打電話,用奶奶的手機。記住了?”
小樹看了阿爸一眼,點了點頭,嘴巴抿得很緊。
“下次回來給你買水槍,天熱了,打水仗?!卑①F說。
小樹的嘴角立刻松了,歡天喜地問阿貴下次回來是什么時候。
父子倆騎著摩托車進了家門,只見阿貴媽和阿珠正在院子里曬被褥。窗架和桃樹之間拉起了一根粗繩子,阿貴媽和阿珠一人扯兩個被角,晃平整了,晾上去,再夾上幾個夾子。太陽在云里進進出出,天一會兒明,一會兒暗,似乎撐不太住。小河正坐在一把竹圈椅里,用手指頭追著天上一路小跑的云朵,嘴里咿咿呀呀。
阿貴放下小樹,走過去抱起小河。小河怔怔地望著他,面無表情。
“沒良心的,叫你認不出我,叫你認不出我。”阿貴把小河高高地舉起來,在半空轉了幾個圈。小河哇地哭了,哭了幾聲,又咽了回去,咯咯地笑了起來。
阿珠迎上來,怯怯地問:“我去開熱水器,你,洗澡?”
阿貴沒理她,只對他媽說:“你別瞎操心了。我跟你說過,阿意住家里不合適,她帶著她男人,就咱這個條件?”
阿貴媽拿起藤條拍著被褥,院子里揚起細細的一片粉塵。
“新娘子頭次回娘家,怎么也得住一夜,這是規(guī)矩?!彼f。
“人結婚都快兩年了,還說這話。”
“只要她沒回來過,她就還是新娘子?!?/p>
阿珠進去開熱水器了。家里的衛(wèi)生間,是阿貴結婚的時候蓋的,在后院,另起了一套走水系統(tǒng)。
阿貴媽見眼前沒人,就斜了兒子一眼。
“你這么久不回家,總得打個電話回來吧?就算不打電話,家里給你打電話,你也得接吧?爹娘你可以不管,我們自生自滅拉倒,那老婆孩子還是不是你的了?”
阿貴沒回話,只是把小河放回到圈椅里,自己去卸摩托車上的東西。阿貴媽過去搭手,卻被那個重量嚇了一跳。
“皇天,這足足有五十斤吧?這么多水果,吃不完就爛,你不怕糟踐天物?”
阿貴打開塑料袋,往外拿東西。塑料袋里還有塑料袋,大的套小的好幾個,都沉甸甸的,口子用細鐵絲扎住。
“不是水果,是稀罕物件,等著阿意他們來吃?!?/p>
阿貴媽拿過一個口袋,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有股隱隱的血腥味。
“趕緊放冷凍室,放不下就勻幾個口袋到世華茂盛他們家,借他們的冰箱使一使?!卑①F交代說。世華和茂盛都是他們家的近鄰。
“什么東西?別是牛肉?不是說好要宰牛的嗎?”阿貴媽問。
阿貴不答,只問爸去哪兒了。
阿貴媽說在地里呢,剛把牛弄下山來。阿貴說怎么不等我回來。阿貴媽說昨天等了你一天。
阿貴拔腿就朝外走去。
阿貴拐過小道,遠遠就看見他阿爸楊廣全蹲在自家那塊地邊上抽煙,頭發(fā)被風吹起來,哆哆嗦嗦的,像一朵揚著絮的蒲公英。
牛拴在一棵樹身上,還沒駕轅。五進士村的牛,一年到頭都放在山上散養(yǎng),到了耕種時節(jié)才找回來,用完了再送回山上。山替人養(yǎng)著牛,山也替人看著牛,第二年上山找牛的人家,丟了牛的少之又少。偶爾有牛跑到鄰村去了,輾輾轉轉,遲早有人送回來。一個窮得只長毛不長肉的地方,卻居然不出盜牛賊,也是一樁奇聞。只是如今村里已經(jīng)沒有幾戶人家還在認真耕種,養(yǎng)牛的,居多只是為了賣肉。
好一陣子沒見著,牛老了,身上的皮起著灰黑的皺褶,乍一看,像一塊臟石頭。阿貴拍了拍牛背,牛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眼神混濁如泥。阿貴不禁想起了小青。“眼睛是心靈的窗口”——那是小時候在學校讀書時,語文老師教給他的話。那時聽著挺好,現(xiàn)在想著難免有點酸牙。不過,牲畜大概也真是有心的,只是他看不見它們的心,他只看得見窗口。窗口和窗口各不相同。
“如今的牛,太他娘的享福了,耕一兩天地,玩兒似的,下山還老不愿意。”楊廣全說。
阿貴脫下鞋襪,將襪子揉成一團,塞進運動鞋里,卷起褲腿下水田試了一試,咝地抽了一口氣。
楊廣全從兜里摸出一支煙來,扔給站在水里的兒子。
“先抽一支再說?!彼f。
今年的天冷,但是草木有根,根只聽土的。土的世界是另一個世界,土有自己的信息系統(tǒng)。土告訴根時令已到,一山的樹木便都郁郁蔥蔥。桃花開得粉一叢白一叢,襯在綠上,很是醒目。
阿貴從水里爬上來,在楊廣全身邊蹲下,借了他的火,兩人一口一口地抽起煙來。
田埂上有一只鵝,不知是從哪家籬笆里鉆出來的,大搖大擺地從他們身邊走過,頸子一伸一縮。阿貴扔了塊石頭過去,正正地落在那爿肥臀上,鵝嘎地驚叫了一聲,翅膀拍著地,半飛半跳地逃走了。
“小時候媽總嚇唬我,說鵝逼急了,能啄死人。我沒少作弄鵝,可鵝從沒追過我?!卑①F說。
楊廣全笑了:“禽獸也知道欺軟怕硬。”
“阿爸,今天不用急,等太陽再把水曬一曬。咱不殺牛了,耕完地就賣了,聽說今年的市價,一頭整牛,能賣到三萬多塊。”阿貴說。
楊廣全急了,嗓門都變了調。
“這不行。你媽說的,阿意出國的時候,全村都送過路菜。她在外邊結婚,家里也沒擺過酒。這酒席是省不了的,你若省了,你媽得急死。”
阿貴見他爸臉上的褶子都擠成了一堆,就拍了拍老爺子的肩膀,說:“我敢嗎,省那個錢?我?guī)Я梭H肉回來,五十多斤,黃粿蘸紅燒驢肉湯,叫他們吃得認不得家門?!?/p>
楊廣全又吃了一驚。
“驢肉那是比牛肉還金貴啊,你錢多了燒???”
“運輸隊里有頭驢,皮肉爛了,流膿發(fā)炎。老板不敢用狠藥,怕萬一死了賣不出去,就宰了。我買了一大塊,比市場上便宜一半。”
楊廣全這才不吭聲了。
“真是頭好驢啊?!卑①F嘆息道。
小青被拉走的那天早上,他不在。等他回來的時候,小青已經(jīng)成了案板上的肉。他以為自己會多傷心,但是他沒有。小青活著是長痛,死了是短痛,他倒情愿小青早死,能少遭些罪。再說,小青的肉,他不吃,也是別人吃,一樣是吃,他至少也得著了小青的最后一點好處。裝驢肉的時候,他覺出了自己的心硬,只要他沒看見小青的眼睛。
“阿爸,以后田里的事,還是可以叫阿珠來做的。她現(xiàn)在整天在家,能干些什么?”阿貴說。
楊廣全看了兒子一眼,只覺得這話的語氣有點奇怪,像是質問,又像是打聽。他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一個女人,帶兩個娃,一天也夠她忙的?!彼旎斓卣f。
阿貴哼了一聲。
“我媽當年,也是兩個娃,還有一大家子人,她照樣下地。”
楊廣全沒吱聲。他把一支煙抽到頭了,又掏出一支來,接在那支的尾巴上,續(xù)著了火。他抽煙的時候,吸得急,吐得卻很慢,煙從他的鼻孔里鉆出來,變成一個一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圓圈。漸漸升高了,圓圈渙散開來,各行己路,扁扁長長的失去了形狀。
“所以,你媽才,走了兩回。”楊廣全輕聲說。
阿貴覺得阿爸老了,不僅話少了,而且說話的腔調也變得綿軟了。阿媽的事,全村人都知道,阿爸從前說起來,從來不忌諱使用“逃”這個字。
天終于穩(wěn)住了,云徹底散了,露出一片朗朗的日頭。阿貴舒了一口氣,卻想起小時候,每天夜里躺下,就期盼著早上能下雨。只要下雨他就賴在床上,不下地也不上學。阿媽喊了又喊,終于喊不動他,就自己披著蓑衣出了門。他躺在床上,想到阿媽裹著蓑衣穿著高筒膠鞋在泥路上一步一滑的樣子,很想爬起來追上阿媽,可是腦子愿意,身子卻不肯。年輕的身子有力氣,年輕的腦子打不過年輕的身子,身子十回有八回贏。
“阿爸,你當年在外邊攬活兒,待久了,回家習慣嗎?”他問。
楊廣全嘿嘿地笑了,眼睛里飄過一絲輕狂。
“你天天在外頭,這話用得著問我嗎?五進士這么個地方,一眼看過去,就到底了。那時候,家里又是這么個爛攤子。在外頭,能叫人張狂啊,有時也真想過,就死在外頭算了?!?/p>
“可是你……”
阿貴原想說“你沒死在外頭啊”,這話在肚腸里走過一遭,就改了道,變成了“你,還是回來了啊”。
“女人能走,男人走不了。女人是被子,男人是屋頂。被子蓋在哪張床上都行,屋頂挪不了地方。”楊廣全嘆息道。
阿貴怔了一怔。阿爸這話是把冰涼的刀子,鈍鈍地捅了他一下,就像那天小青看他的那一眼,叫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絲恓惶。
“那一回,我媽走了那么久,你就沒想著去找?”他問。
“沒用。那回我知道她鐵了心了。一個人要是鐵了心要走,那是天也攔不住?!?/p>
“哪怕有了孩子?”
“哪怕有了孩子?!?/p>
阿貴把一支煙抽到了頭,扔進水田,哧的一聲,水破了一個洞,煙頭沉下去了,冒起一縷細細的青煙。阿貴怔怔地盯著煙頭栽下去的那個地方,額頭上有一根筋在微微顫動。
“你媽沒想扔下你,她只是不想活了,她不想你跟她一塊兒死?!睏顝V全似乎猜出了兒子已經(jīng)滑到舌尖的那句話,就把那話堵了回去。
阿貴掏出煙盒,自己拿了一支,也遞了一支給阿爸。這是他回到家之后的第二支,他阿爸的第三支。
“她丟得下我,卻不會丟下阿意?!卑①F說。
“要不是阿意,這個家就散了,也就沒你了。所以你媽偏待阿意,我從來沒說過半句話?!睏顝V全說。
偏待?僅僅只是偏待嗎?阿貴在心里暗暗地問。
假如,那年家里沒有因為阿意上大學,而殺了那頭存著給他做聘禮的牛;假如,那些年阿意沒有出去上學,而是待在家里幫著干活兒,或者像別的女孩那樣,找個家境好些的男人嫁出去了,不僅給家里省一張吃飯的嘴,或許還能悄悄地往家里塞幾個體己錢。那么,他也許早就娶下了一個知根知底、說得通話的女人。那個人肯定不從越南來,也肯定不會有一個像阮氏青明珠這樣的名字;那么,他的兒子不會是四歲,也許會是十三歲,也許不叫小樹,而是叫楊衍康,或許楊衍運,或許楊衍成——衍是他們那一代的輩分字。
假如。也許。
阿貴把攢在心里的那口氣,在胸腔里咕嚕咕嚕地運成一口痰,驚天動地地吐了出去。幾只雞撲過來,爭搶著那個被塵土裹成一團的黑球,仿佛那里頭藏的,是一只肥碩的死知了,或是一只活著的大青蟲。
“我留了點錢,你媽不知道?!睏顝V全從煙盒里,窸窸窣窣地掏出一張紙頭,“戶頭和密碼都在這里。這些年,家里虧待了你。”
“你結婚的時候,我都沒敢拿出來,怕娶的那個人不知底里?,F(xiàn)在看阿珠那樣子,倒是老實規(guī)矩,肯跟你過日子的。”楊廣全對兒子說。
阿貴冷冷一笑,說:“知人知面。”
楊廣全正要問這話是什么意思,阿貴已經(jīng)站起來,赤著腳,過去豎邊上套犁。牛吃飽了,正有力氣,老老實實地背上了轅,和主人一起嘩啦嘩啦地下到了水田。
阿貴媽跟阿珠多次提過的“第二回落進同一條河里”的事,發(fā)生在阿貴七歲那一年。那年阿貴剛上小學一年級。
一年級是城里人的說法。阿貴上的學校,就在村里的一個破院落里,最多的時候有二三十個學生,其中有的來自鄰村,從七歲到十二歲不等。教書的只有一位民辦老師,手里捏著一摞六個年級的課本,從這本里翻幾頁,從那本里挑幾節(jié),講到哪里是哪里。農(nóng)閑的時候,村里的媳婦和婆子們也會拿著針線活兒,坐在院子里聽老師說幾句大舌頭的普通話。到了農(nóng)忙,連老師自己都回家種地去了,學校就空無一人。城里人說的幾年級,到了五進士村,就成了村里人區(qū)分孩子大小的一個模糊說法,只為偷懶,跟學校其實并沒有太大關系。
那時候剛開始落實分田到戶制,楊家分到的幾畝地,雖然遠一些,卻都還是平地,比起那些分到山地、有牛也使不上的人家,自然幸運了許多。
那一年快到春耕時節(jié),婆婆好像打了興奮劑,讓人扶起來靠在墻上坐著,將全家都喊齊了商量事。
商量其實是一種含混的說法,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告訴,或者說,指令。婆婆做得了楊家每個人每只碗的主,婆婆唯一需要商量的人,只是她自己。
“老二在麗水攬著了一件大活兒,我不叫他回來,他掙的錢比我們多?!逼牌耪f。
“今年春耕我們家少一個老二,還有你們六個勞力,哪一個,都得拿出吃奶的力氣?!?/p>
婆婆說的六個,是指小叔、阿貴媽、大伯、大伯娘,還有大伯家的兩個女兒,一個十七歲,一個十五歲。
“還有你,”婆婆揚起下頜指了指七歲的阿貴,“大事你做不動,割牛草送水送飯,你不得偷懶。明天你跟你媽去山上,把牛找回來?!?/p>
婆婆在床上已經(jīng)癱了二十多年,婆婆在家里唯一能做的,只是針線活兒,可是婆婆管著家里每一個干活兒的人。婆婆的腦子是一個棋盤,她把楊家的每一個人都裝在里邊,做成了一盤棋。農(nóng)忙有農(nóng)忙的走法,農(nóng)閑有農(nóng)閑的走法,婆婆每一天都在調兵遣將。婆婆走的每一步棋,都是落棋無悔。婆婆的唾沫星子也有重量,落到哪里都生根。
眾人無話,只有阿貴不懂事,嘟囔了一句:“我要跟小叔去,小叔會爬樹看遠,我媽不會?!?/p>
婆婆嘖嘖地咂著舌頭:“你一個豆丁大的孩子,也有話說???”
婆婆轉過臉來,斜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阿貴媽。
“你媽是能人,那年你媽連家門都還沒記清楚,就要一個人回娘家。幾百里地,男人都不敢,她敢。你還怕她找不回一頭牛?”婆婆說。
婆婆的話是從鼻孔里出來的,氣息剮著皮肉,帶著些咝咝聲。
婆婆說的是阿貴媽新婚第二天就出逃的事。
八年了,她還沒有放下那件事。阿貴媽暗想。
從阿貴媽進門那一天起,婆婆就是用這種口氣跟她說話的。剛開始,她覺得那是尖刀,剜在她心上,疼得讓她抽成一團。后來她漸漸習慣了,就覺得那刀鈍了,扎在身上還是痛,卻已經(jīng)是鈍痛了。再后來,那刀就不再是刀,而成了一條竹片,剮著她的皮肉,難受是難受,卻不再是疼。
五進士的女人一輩子受了太多的冤屈,從老天手里,從丈夫手里,從婆婆手里。五進士的女人一輩子積攢的怨氣,把腸子都熏成了煙囪。五進士的女人若找不到一個法子泄一泄怨氣,怕是人人腦門上都得頂一個西瓜大的腫瘤。幸好,五進士的女人都找到了發(fā)泄的法子,只要她們沒有死在做兒媳的路上。等到她們熬成了婆,她們終于可以把那條漆黑的腸子拿出來,在兒媳婦身上好好洗一洗。
楊家有兩個兒媳婦,婆婆并沒有饒過誰。只是大兒媳是個啞巴,不能回話。大兒媳的沉默像一塊氣孔粗大的海綿,把婆婆的怨氣都吸了進去,叫婆婆的拳頭打過來,卻沒能彈回去。
其實阿貴媽也不回嘴,都是沉默,這份沉默和那份沉默卻有著本質的不同。婆婆腿壞了,眼睛沒壞。婆婆腿上的缺失,在眼睛上得到了加倍的彌補。婆婆眼睛能走到的地方,遠勝過尋常人的十條腿。婆婆一眼就看穿了二兒媳沉默中的悖逆,從她低垂卻硬挺的眼神中,從她梗著的頸子里,從她微微扯動的嘴角上。于是,婆婆像扔一塊吸滿了臟水的洗碗布一樣,扔下了啞巴大兒媳,把心思單單放在阿貴媽身上。婆婆最解氣的事,不是一巴掌拍扁了一團軟面,而是一巴掌拍下去,看著面團癟了,彈起來,再拍上第二掌。這個循環(huán)往復的過程,讓她覺得日子還有那么一星半點的活頭。
婆婆的話雖然不好聽,但婆婆這話說得也并非完全沒有道理。上山找牛是件耗時累人的活兒,婆婆是想讓阿貴媽替下小叔子,讓小叔子能養(yǎng)精蓄銳,應付耕種那幾天的勞作。在調兵遣將的棋局里,婆婆看重的是全盤計劃。她很少因為對某個棋子的好惡,毀了她的一整盤棋。一個癱在床上的寡婦能掌一個九口之家,一掌就是二十多年,其間必定有自身的奧秘。婆婆只想著怎樣把日子撐下去,卻從沒想過要招人喜歡。
阿貴媽曾經(jīng)跟著丈夫上山找過牛,楊廣全教過她找牛的訣竅。牛群居,很少分散著走,喜歡朝水多草多的地方去。牛群走過的地方,必定會留下糞便和蹄印。順著這些印記走到頭,就能找到牛。
可是那一次,往常的經(jīng)驗突然不管用了。前一年夏秋時節(jié)天旱雨水少,草比往年荒蕪,牛群走得很遠,蹄印時斷時續(xù)。母子兩個從一大早走到傍晚,竟然一直沒有找見牛的蹤跡。直到天黑得看不見路了,他倆才摸索著下了山。下山的路上,阿貴媽的腳指頭磨破了襪子,在鞋尖上戳出一個大洞,每走一步,石子草刺都扎人。
走到離家不遠的地方,阿貴媽突然覺得腿腳從她身上脫落下來了,身子一矮,人就撲通一聲坐到了泥土路上。吸走她最后一絲力氣的不是疲憊,而是恐懼。春耕假若沒有牛,那是件近乎天塌下來的事。找不到牛,不是牛的錯,不是山路的錯,更不是天候的錯,只能是找牛的那個人的錯。天若真塌下來,砸不到牛,砸不到山,更砸不到天候,只能砸在她一個人頭上,把她碾成齏粉。
她掏出揣在懷里的那個手絹包,塞到兒子手里,揮揮手,有氣無力地說:“你先進去,把這個交給你奶奶?!?/p>
阿貴媽交給兒子的那個手絹包里,是一把山上采到的野菇。那菇不是尋常的菇,而是從山頂百年老楓樹身上長出來的。山頂高寒,風吹得野菇自然開裂,表皮上就有了一塊塊花斑。這菇俗稱花菇,個頭小,卻是菇中的極品,平日很難遇見,這幾個是被雨水打落在地上叫他們撿到的。阿貴媽想讓兒子把這幾顆寶貝獻給家里的那位老太君,等婆婆的怒氣被親孫子磨去了毛刺和尖角,她再進屋。
阿貴媽看著兒子跌跌撞撞地拐進小巷,走進家里的院門,她知道阿貴今天也已是筋疲力盡。她豎起耳朵,想聽一聽院子里的動靜,可那晚刮的是順風,風沒有送來她想要的聲音。風吹在她后背,一拱一拱的,一下子吹干了一身的汗,她覺出了衣裳的單薄。巷子里很靜,聽不見一聲犬吠蛙鳴,靜得她心里發(fā)毛。月牙出來了,星子清清亮亮的,有一隊大雁從頭頂飛過。
她從來不知道大雁會在夜間飛行。排的是一個“人”字,邊角齊整得像一幅剪紙。大雁從來都知道路,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所以飛起來才如此胸有成竹,如此紋絲不亂,如此旁若無人。
眼看著大雁無聲地飛遠了,天空平復如初,絲毫沒留下鳥翅的劃痕,阿貴媽冷不丁一下記了起來,那天正是自己的生日。
那天她二十七歲。
她也是知道自己的路的,但當她還是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坐在床上織毛衣,從開著的房門里看見院子里那個口袋上插了一支自來水筆的男人時,她并不知道她要往哪里去。那時她以為從云和的家門走出去,眼前就有無數(shù)條路。
現(xiàn)在她坐在離丈夫家不遠的泥土地上,感覺到濕氣漸漸透過褲子,滲入她的肌膚,她已經(jīng)真真切切地知道了自己的路。她只有一條路,那條路,從開春的第一日就可以看到嚴冬的最后一日,一年四季不是一條線,而是一個圓。她被圈在這個圓圈里,即使迷路,即使丟失,也是在這個圓圈的某一段弧線上,永遠繞不出去。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她聽見一陣咯咯的聲響,那是她的上下排牙齒在相互撞擊。是冷,是餓。又不完全是。
她在路口坐了一會兒,沒有人出來找她,包括她的兒子。
她終于站起來,朝家里走去。平常這個時候,院門已經(jīng)上了閂,今天卻是虛掩著的,他們知道她會回來。進了屋,偌大的房子里,只有飯桌上點著一盞燈。家里最近不再點篾條,楊廣全從外頭買進了幾盞煤油燈。燈光把黑暗剪出一個邊緣模糊的圓圈,圓圈之外的地方坐著人。她看不清他們的臉,只看見墻壁上一團團的影子。燈芯焦了,刺啦刺啦地響著,冒著細細的煙,火苗一跳一跳的,照見了飯桌上阿貴的一張花臉——那是眼淚在塵土上走出來的路。
阿貴捧著一碗紅薯粥,吃幾口,抽泣一聲。一屋的人都沒說話,就像八年前阿貴媽出逃回來的那個晚上一樣,不過那個時候她還不叫阿貴媽,因為阿貴還在她肚子里。空氣很密很緊,繃得像一塊風吹過來會發(fā)出顫音的超薄玻璃,每個人手里都捏了一角,誰也不敢輕舉妄動,一動就要裂成一地碎片。
就在這時,阿貴媽的肚子毫無廉恥地叫喚了起來,一屋人都聽得清楚。沒人問她吃沒吃過飯。婆婆不開口,這屋里沒人敢說話。她只好自己摸進了灶房。她不怕磕碰,她閉上眼睛也知道各樣物件的位置。她走到灶臺,掀開鍋蓋,用擱在鍋邊的鍋鏟探了探虛實。她只探著了薄薄的一層鍋底,那是紅薯粥結下的鍋巴。她把鍋巴鏟起來,放到掌心。她懶得找碗,就在掌心上把鍋巴嚼完了。鍋巴黏在她的喉嚨口,不肯下去,她在灶臺的水罐里舀了一瓢溫水,就著瓢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鍋巴終于落了胃。離飽還很遠,但肚子至少有了一層底。
她在灶房的門檻上坐下來,心突然就定了。天要塌就整個塌了吧,碾成齏粉也是瞬間的事,總好過塌了一角懸在頭頂,時時刻刻不得安寧。她已經(jīng)把要說的話想好了,第二句,第三句,還有第四句。第一句話她不用想,那是婆婆的事。只要婆婆不開口,她絕不開口,看誰能把耐心先磨出窟窿。
屋里有人咳嗽了一聲,燈芯顫了一顫。
“咋辦呢,你說?”婆婆終于說出了第一句話。
這話像是說給每一個人的,但每一個人都知道這話是說給誰的,所以誰也沒接。
“明天,我再去找?!卑①F媽輕聲說。
“明天再沒有呢?”
屋里還是沉默,但這沉默里已經(jīng)有了裂縫,摻進了一絲如釋重負。在今天早上之前,牛本來是每一個人的事,而到了這一刻,牛就成了她一個人的事。春耕無牛這樣的大事,落在別人身上,總比落在自己身上好。他們不是懶,也不是惡,他們只是窮途末路。
“租吧?!卑①F媽說。
眾人發(fā)現(xiàn)阿貴媽變了,變在哪里,也說不清楚,他們只覺得她說話的口氣依舊輕軟,但那輕軟底下卻繃著一根細細的鐵絲。
“皇天!你知道那是什么價?”婆婆咚地捶了一下床板。
“知道,是三倍的人工?!卑①F媽說。
婆婆冷笑了一聲。
“知道就好。買牛的錢還沒還清,你拿什么去租牛?莫非是你男人偷偷塞了你私房錢?”
阿貴媽也冷冷一笑:“你兒子掙的錢,一個子兒也輪不到我。我有我自己的錢。”
阿貴媽松開褲腰帶,取下褲腰里別著的一個塑料袋,從里邊掏出幾張紙票,展平了,放到桌子上。三張整的,一堆零的??吹贸鰜砟羌埰庇行┠觐^了,折痕很深,起著毛邊,紙面上蔫蔫地帶著身體的潮氣。
這是那年她跟著楊廣全走出云和的家時母親塞給她的壓路錢。原來是四十塊,后來她逃走的時候花了兩毛錢,現(xiàn)在還剩下三十九塊八毛。
屋里的人都吃了一大驚。
自從那次出逃之后,云和娘家知道了楊廣全家里的實情。父母寫了好幾封信來,追問楊廣全打沒打她,賭不賭錢,在外邊攬活兒時有沒有胡來。在父母心中,只有這三樣才是不可饒恕的大罪過,才能讓他們?yōu)樗蜷_回家的門。貧窮不是出逃的理由,不公也不是,好人家不能為這樣的事背上罵名。阿貴媽從此不再和娘家說起夫家的事。只是從那以后,逢年過節(jié),父母都會寄幾個零花錢給她。這些錢不是秘密,郵遞員站在路口高喊一聲“李月嬌私章”,全村就都知道了,所以她一個錢也留不下,都轉交給了婆婆補貼家用。
婆婆沒想到她還有私房。唯一知道這錢的,是楊廣全——母親當年是當著楊廣全的面交給她的。可是楊廣全誰也沒有告訴。有幾次楊家到了幾乎山窮水盡的地步,楊廣全也沒逼著她把錢交出來充公。
“你哪來的錢?遇上闊佬了?”婆婆問。
“還真是。”阿貴媽說。這話不是事先想好的,這話是胸口的一股熱氣推出來的,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
“闊佬能圖你什么好?”婆婆哼了一聲。
“是啊,除了你想的那樁事,我還能有什么好?”阿貴媽說。
婆婆拿起床頭納了一半的鞋底,朝著阿貴媽扔了過來。阿貴媽想閃,卻沒來得及,鞋底正正扇在了臉頰上。先是火辣辣的,后來,那熱的地方厚實了起來,像生出了一層厚皮。
“什么樣的人啊,能當著細娃子說這樣的話!楊家作下了什么孽啊,皇天!”婆婆尖聲叫喊了起來。
這么準的眼力,這么狠的手勁。阿貴媽暗暗驚嘆。
大伯子咳咳咳地干咳起來,用煙袋指著阿貴媽,連說了幾個你你你,卻沒說全一句話。
阿貴媽轉身進了自己的屋。
阿貴媽摸黑坐到床上,捂著臉頰發(fā)了一會兒怔。臉上的熱慢慢地退了下去,她這才覺出了腳上一扯一扯地疼。點亮油燈,脫下鞋子,發(fā)現(xiàn)血泡早已磨破了,血水和襪子黏成了一片。她把襪子小心翼翼地脫下來,還是扯下了一層皮。腳上的裸肉里,扎著幾根草刺。她拿出一根針,在煤油燈芯上燒過了,就來挑刺,挑一下,嘴里咝一聲。
天終于塌下來了,是她自己捅的。她把她自己,逼上了絕路。
也好,她終于在那個從年頭一眼就看到年尾的圓圈里,鑿出了一個缺口。
門吱扭一聲響,是阿貴進屋了。
“吃沒吃飽?”她問。
阿貴的頭動了一下,她看不出是點頭還是搖頭。阿貴在床邊站著,手松開,枕頭上落下一枚煮熟了的雞蛋。阿貴把雞蛋往阿貴媽那頭推了一推。
阿貴媽眼睛熱了一熱,突然放了心。阿貴姓楊,是楊家唯一的男孫,婆婆苛待誰也不會苛待阿貴。
“阿貴,你知不知道媽剛才說的都是氣話,不是真的?”她問兒子。
阿貴沒說話,只是脫下鞋子,往被筒里一鉆,臉朝里躺下了。阿貴媽過去脫阿貴的襪子,要看阿貴腳上的泡,阿貴把腳縮得緊緊的,不讓。油燈的光亮把阿貴裹著被子的身影投在墻上,像是一個塌陷下去的墳包。阿貴媽心里一驚。阿貴的呼吸漸漸緩慢下來,后腦勺有一綹頭發(fā)硬硬地翹著,隨著呼吸一起一落。緊接著,屋里響起了細細的鼾聲。
“阿貴,媽有事要跟你說?!?/p>
阿貴媽忍了一會兒,沒忍住,終于把阿貴搖醒了。七歲的孩子還沒長記性,他已經(jīng)忘了剛才的事,他只是迷茫地看著他媽。睡意壓在眼皮上,像一座大山,他扛不住那樣的重量。
“你還記得云和的外公外婆嗎?”
阿貴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三歲的時候,阿貴媽帶他去過云和。五歲的時候,外公外婆到慶元縣城和他們見過一面。阿貴還太小,那時候的記憶是浮云,做不得準。
“你外公叫李國勝,你外婆叫羅香云,他們住在勝利街和百合街的交界口,解放電影院對門。你長大了,他們要是不在了,你記得給他們燒香上墳。”
阿貴覺得有點奇怪。阿貴其實是想問媽媽:你不會帶我去嗎?可是阿貴那天走了太多的路,腦袋很沉,身子很輕,腦袋一下子把身子壓倒了。他迷迷瞪瞪地答應了一聲,身子一歪,就又睡了回去。
阿貴媽這一夜心定了,就睡得很沉,醒來時雞已經(jīng)叫過了一輪。灶房里傳來撲哧撲哧的聲響,那是啞巴妯娌在扯風箱煮番薯粥。
阿貴媽側過身去,怔怔地看著兒子。從竹簾縫里漏進來的天光還是灰蒙蒙的,她定了一會兒神,才看清了兒子的睡姿。阿貴臉朝里,雙腳緊勾,身子蜷成一團,像是一只等待破殼而出的小雞。這是他昨天躺下時的樣子,一夜里他沒有換過姿勢。
阿貴媽挪了一下胳膊,覺出來有樣東西硌著她的肘子,一摸,原來是阿貴昨晚帶進屋來的那個雞蛋,這會兒已經(jīng)冰冷了。阿貴媽把雞蛋焐在自己的手心暖了一會兒,輕輕塞進阿貴攥緊的拳頭里。阿貴動了一動,卻沒醒。
阿貴媽輕手輕腳地起了床,穿上衣服鞋子,給阿貴掖緊了被子,便走出屋來。正要抽院門上的木閂,腰上被人輕輕拱了一下,回頭一看,是啞巴妯娌。啞巴手里拿著一個剛出鍋的番薯,嘴里嗷嗷叫著,阿貴媽聽懂了,是讓她先吃早飯。番薯很燙,啞巴兩只手倒騰來倒騰去。阿貴媽搖了搖頭,說不吃。啞巴挑起衣襟兜著番薯,騰出一只手來,從衣袋里摸出一條手絹,將番薯包在手絹里,塞進了阿貴媽的褲兜。
阿貴媽走出院門,走到路上,看見村里早醒的人家已經(jīng)把雞轟到外邊找蟲子。鄰家有個跟她差不多歲數(shù)的媳婦,已經(jīng)背著一簍豬草下山了。臨近春耕時節(jié)的五進士村,所有的事情都比往常提早了兩三刻鐘。
“阿貴媽,這么早就上山找牛?。俊编徏业南眿D問。
阿貴媽扯了扯嘴角,表示默認。
楊廣全家丟了牛,是昨天晚上才發(fā)生的事,今天早晨,就已經(jīng)是全村的新聞了。閑話不需要嘴巴,閑話自己長著腿腳,可以從門縫墻縫窗欞格縫里鉆出去,隨意爬上別家的飯桌床頭。不知昨晚那句關于闊佬的話,是不是也已經(jīng)成了五進士家家戶戶的話題?阿貴媽輕輕笑了一笑,她已經(jīng)不在意。那句話從她舌尖上溜下來的時候,她就知道,再也不會有什么東西能傷著她了。
昨晚挑破的血泡還沒結成硬痂,腳板踩在地上仍舊隱隱生疼。幸好她今天不用趕路,她可以按著自己的性子慢悠悠地行走。也幸好她今天換了一雙新鞋子,鞋底很厚,踩著比平日松軟結實。其實,這也不能算是新鞋子了,它已經(jīng)在柜子的一個角落里閑放了好長時間。那是阿貴四歲那一年,楊廣全在縣城攬活兒回來時給她買的,當時他還順手讓人給她釘了一層膠皮鞋底,天下雨時也能撐幾步路。楊廣全把鞋子帶回家時,是用兩張又破又臟的報紙嚴嚴實實地包著的,看起來不像是新物件,倒像一團亟待丟棄的垃圾。楊廣全是到了夜里關起門來時才把鞋子交給她的,再三交代她不要在家里穿——她一下子明白了他是不想讓他的寡母看見。她氣他的這句話,就把鞋子丟在柜角,一丟就是三年。楊廣全大概也是想對她好的,只是楊廣全對她的好,是竊賊對贓物的好,不能放在明處,見了光就死。
天還早,天邊的魚肚白里剛剛露出第一縷紅粉。山在這個時候還不是綠,綠是半個鐘點之后的事,這個時候的山還只是深深淺淺的青和灰。在日頭出來之前,什么都是濕的,山、路、田地、樹木,山的褶皺里飄浮著一些朦朦朧朧的霧氣。通進山里的那條小徑遠遠望去,像是一條濕漉漉的腸子。廊橋卻是另外一種樣子。廊橋像一只灰褐色的烏龜,橫臥在那條沒有名字的河上,前蹄在河的那頭,后蹄在河的這頭。廊橋到底是道光爺手里的貨色了,老也老得有氣勢,把身后的山、身下的水收拾得服服帖帖,大氣也不敢出。一群被風驚擾的雀子,從樹林中飛出來,鉆進廊橋,過了一會兒,又三三兩兩地從那頭飛了出去,滿耳都是嘰嘰喳喳的聒噪聲。
嫁進村里八年了,阿貴媽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仔細地看過五進士的景致。她知道那是因為怨氣。怨氣里看見的景物都是地獄,怨氣里聽見的聲響都是噪聲。而今天,她終于可以放下怨氣,安安靜靜地看一看這個把她從李月嬌變?yōu)榘①F媽的地方。
真還是好山水啊。她對自己說。
這是一句心平氣和的話,離喜歡很遠,更不是愛,至多只是釋然。她終于可以釋然了。這個地方有一千條觸須,每一條都死死纏繞著她,不肯放她自由。她只能靠割舍自己來割舍她和它的聯(lián)系。
走到廊橋跟前的石級時,她停了下來。她已經(jīng)走過了無數(shù)次廊橋,但她從來沒有數(shù)過通往廊橋的石級是多少級。今天要走的路,她早就想好了,就在她脫口說出那句關于“闊佬”的氣話時。只是她還沒想好怎么個走法,她需要上天給她一個信號,一個只有她懂的暗示。
假如臺階是單數(shù)的,是一種走法。雙數(shù)的,則是另一種。
她抬腳走上了臺階。臺階很滑,帶著隔夜的潮氣,虧了鞋底膠皮上那些凹凸不平的紋路,讓她踩上去很穩(wěn)很有底氣。
那是楊廣全給她釘?shù)男?。他能讓她記住的,恐怕也就是那么一丁點的好處了。
她走上了廊橋。她暗暗數(shù)過了,從下往上,是十二級臺階。
她走過廊橋,到了那頭。橋面到平地,從上往下數(shù)過去,也是十二級臺階。
都是雙數(shù)。
她準確無誤地讀懂了老天爺?shù)陌凳尽?/p>
阿貴媽回到五進士村,已經(jīng)是十天以后的事了。離開的時候,她沒料到自己還會再回來,但十天的時間足夠長,讓她想通透了回來的理由。走的理由很充足,回的理由是個意外,但比走的理由更加充足。當她走到廊橋跟前時,她心里是踏實穩(wěn)妥的。
她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在廊橋的石級上坐了一會兒。天黑了,無星無月,空中飄起了細雨。那雨幾乎算不上是雨,不成條也不成點,落到肌膚上,感覺只是霧氣。河面上有幾朵粼光,一跳一閃的,不知是不是冤魂。這條河上,每隔一兩年就有人喪命。游泳淹死的,投河自盡的,洗衣裳時被水鬼拽下去的……可是阿貴媽一點也不害怕。離家出走的時候,她是一個沒有秘密的人,回來時她已經(jīng)有了秘密,一個關于旅途的秘密。她不會告訴任何人,無論是她自己的父母,還是楊廣全,還是婆婆。回家后即使婆婆把刀子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也不會做任何解釋。她的事,只有河知道,但河守口如瓶。
那天她離家之后,沿著河道走了很遠很久。她想走到一個她的腿腳再也載不動她身子的地方,然后投進水里,了此一生。這一段的水,還是上游,這條河還要流出一段,才會匯入一條比自己大得多的河流,然后入江、入海。上游的水會載著她漂到下游的某個地方,等到別人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也許她早已無從辨認。
這是她的計劃,可還不是天意,天意替她安排了另外的路。
那天走到中午,她累了,就走下河道,在河邊找了塊地坐下,掏出啞巴妯娌塞給她的那塊番薯,吃了起來。她僅僅是洗一洗手,歇一歇腳,這里并不是她的目的地,這里離家還太近。她嗆著冷風吃著那塊已經(jīng)冰涼了的番薯,胃有些反酸,就彎下身來,哇哇地嘔了一地。吐完了,她撩一把水洗臉,突然日頭咚的一聲砸下來,把水砸出了一個大坑,水在她眼前變了模樣,一圈一圈地蕩漾開來,漫到了天上去。她不知道自己那一刻到底是在地上還是在天上,一陣暈眩,便頭重腳輕地栽進了河里,掙扎了幾下,很快就不省人事。
醒來時,她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一個看上去比她略微年長幾歲的陌生女人,端了一碗姜湯,坐在她的床前。
“醒了就好,睡了這半天了,怪嚇人的?!迸苏f。
阿貴媽問這是在哪里?女人說了個地名,那地方離五進士村大概二三十里路。
女人是在河邊洗草藥的時候看見她落進水里的。女人的水性不好,但幸好有她的兒子在邊上。女人的兒子才十一歲,拖不動她,只好用一根竹竿把她捅到岸邊,那女人拽著她的衣服把她拉上了岸。
阿貴媽聽著女人說話的口音有點相熟,一問,果真是她家鄉(xiāng)那一帶的人,家里世世代代從醫(yī)。女人嫁到這里后,自己開了個小中藥鋪子,賣藥,也給人看病,日子過得還算滋潤。
“你有了身孕,怎么能一個人出門?”女人責怪她說。
她吃了一大驚。自從生下阿貴之后,她還懷過兩胎,卻都流了。一次是因為插秧時在水田里站了太久染了風寒,還有一次是在山上打豬草的時候摔了一跤。婆婆說這是城里人的嬌嫩,鄉(xiāng)下人在豬圈里都能生孩子,生完了,站起來就能把豬圈打掃干凈。婆婆說的是實話,可是婆婆的每一句實話里都插著針。婆婆的實話比跳蚤的活力還強旺,這邊殺了一只,那邊生出一百只,永遠沒有滅絕的時候,她躲不勝躲。后來,她就偷偷問人討來避孕藥吃著,她的月事從來不正常,所以她壓根沒想到她居然又懷上了。
她隨口編了個出門的原因,女人心善,并沒有生出別的猜想。因是鄉(xiāng)黨,女人就留她在家里將息了幾日。臨走時,女人送了她一塊藍地印花的頭巾,還塞給她五塊錢上路。她原本壓根沒想過還會回家的,所以身邊沒帶一分錢。她就告訴女人半個月之內,一定會有人給她寄錢的。阿貴媽想好了,這一回,她會厚顏跟爹娘討錢,她有過了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她問得出口。女人堅辭不收,她執(zhí)意要給,兩人為了一張懸在半空的匯款單,真情實意地推讓了好幾個來回,分手時,竟有了幾分依依不舍和惺惺相惜。阿貴媽走出好遠,還看見女人在路邊朝她一下一下地搖手,一直搖到她看不見了為止,心中就生出了一絲愧意——她本不該對這個女人撒謊。
天漸漸就黑透了,雨霧也下成了雨珠。阿貴媽起身走進廊橋,突然,眼前一道大閃電,把廊橋照得通明透亮。這閃電有點邪乎,似乎被一枚巨大的圖釘給釘住了手腳,一動不動地亮著,半天沒有暗回去。接著,不遠處響起了一連串的鞭炮聲,鞭炮的間歇里,是一陣一陣的人聲和雞飛狗跳的喧鬧聲。
阿貴媽這才醒悟過來,是五進士通電了。清路架線的事,已經(jīng)進行了好幾個月。日子一久,人就疲軟了,她已經(jīng)忘了還有這樣一樁事情。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時候廊橋內里的模樣——在沒有電的日子里,夜晚的廊橋永遠是一片黑暗。燈光之下,她猝然發(fā)現(xiàn)了廊橋的皺紋和壽斑。橋里的每一個角落都結著蜘蛛網(wǎng),橋壁修過多次了,每一次用的都是不同的木料,補丁太多,深深淺淺的,就有了許多顏色。每一層顏色,大約都是一個朝代。她見過的事,廊橋都見過了,而廊橋見過的事,她又知道多少?難怪她一驚一乍,廊橋沉穩(wěn)如山。
橋那頭雨篷和橋身相連接的那個角落里,蹲著一個男人。男人的一只胳膊套在一件灰色夾克衫里,另一只胳膊露在夾克衫外邊,像是倉皇之間出的門,來不及把外套穿齊整。男人在抽煙,兩個肩膀夾得很緊,脖子卻收得很低,頭發(fā)在風中飛飛揚揚。阿貴媽認出來那人是楊廣全。她不是從他的背影上認出他來的,那天楊廣全的整個身姿對她來說是陌生的,從背后看過去,他幾乎是個老人。她是從楊廣全露在夾克衫之外的那半件襯衫上認出他來的。當年她父親領著他走進云和的家門時,他穿的就是這件襯衫。那時就已經(jīng)舊了,現(xiàn)在他依舊在穿,只是當年洗得稀薄的針腳如今看不見了,都壓在了補丁下面。
聽見腳步聲,楊廣全轉過身來,看見她,一怔,卻不是大驚。
“你在這里做什么?”她問。
“等你?!彼f。
“你知道我今天回來?”她有些意外。
他搖了搖頭。
“你走后,我給方圓三百里所有的公安局派出所都打過電話。他們都說沒找到,你的……”
楊廣全遲疑了一下,她知道那個停頓里省略了的詞,是尸體。
“他們沒找見你,就是好事。只要你在,你總會回來的,所以,我每天都來這里,候你?!彼f。
她覺得眼睛里冒上一股潮氣,但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日子像一張大號砂紙,已經(jīng)把那些細致的情緒磨淺磨薄了。再以后,還會徹底磨除。
他吃準了,我會回來。他和他的全家。她想。
“回家吧,啞巴留著粥,還溫和的?!彼f。
她心里生出微微一點的感激,不為那碗粥,也不為他每日的等候,只為他沒有追問她去了哪里。
楊廣全丟了煙頭,套上了那只夾克衫的袖子。阿貴媽覺得眼睛突然被割了一下,因為她看見了夾克衫袖子上別著一塊黑布。
“我媽,走了?!彼X出了她的目光,低聲說。
這個夜晚充滿了驚訝,但這一次不是驚訝,而是震撼。她曾無數(shù)次地詛咒過婆婆,各種各樣的罵法,各種各樣的死法,當然都是暗地里。可是這次不是。這次她走出楊家院門的時候,壓根就沒想過婆婆。她覺得她一腳邁出去,婆婆就已是前生的事。
“爐子上烘蘑菇,一氧化碳中毒?!彼嬖V她。
其實婆婆是完全可以躲過這一劫的。村里以前也發(fā)生過這樣的事,只要開了窗戶就可以逃過一命??墒钱敃r家里沒人,婆婆坐不起來,夠不著窗戶。等眾人從地里回來時,她已經(jīng)走了多時。她躺在床上,臉色紅紅的,像抹過了胭脂花粉,眉眼帶著一絲接近羞澀的笑意,看起來年輕了二十歲。
阿貴媽聽丈夫說著婆婆的死,喉嚨口涌上一團東西,只覺得哽得很緊。后來她聽見了咕嚕一聲響,喉嚨松動了一下,她以為自己要哭,卻沒想肌肉和神經(jīng)各走了各的路,她竟然嘴角一扯,笑了。笑沒走出多遠,眼淚就下來了。
“我媽是被媒人騙過來的,十年里逃了三次。前面兩次都是我爸和大伯抓回來的,第三次她沒走大路,而是走了山路,山路難追。那天剛下過雨,路滑,我媽從崖上摔下來,摔斷了腰椎,被一個砍柴的人救了回來。她腿腳不能動了,一門心思想死,連續(xù)三天不吃不喝。她熬了多久,我們弟兄三個就跪了多久。她終于忍不下來,才松了口。她是為我們幾個才活在世上的,所以……”
楊廣全的聲音開裂了,他沒把后面的話說下去。他不用說,她也不用問,她知道他沒說完的是什么。
這些年里,婆婆那雙形同虛設的腿腳,在這世上唯一還能做的,只是踩賤那兩個嫁進她家門的兒媳婦。楊廣全和他的兩個弟兄,看著婆婆作踐她和啞巴,卻都不敢吱聲。做娘的是忍不下年輕時的冤屈,做兒子的是忍不下對母親的愧疚。他們都把他們忍不下的痛楚,扔給了旁不相干的外姓媳婦。
這就是楊廣全那個“所以”之后省略的話。
她差一點,就走上了和婆婆一樣的路。假若那天,廊橋的石級是單數(shù)而不是雙數(shù),她就會和婆婆一樣,選擇了山路。假如那天她走了山路,興許,她會和婆婆一樣,從濕滑的山石上摔下來,摔成癱子,或者瘸子。
“她其實,不是對你……她只信兒子,她說只有兒子,不會逃走?!睏顝V全結結巴巴地說。
“你到我們家來時,媽特意交代了每一個人,誰也不能把這事告訴你?!彼f。
“她是怕我,學她的樣子?”她冷冷一笑。
“她是怕,嚇著你?!彼f。
她不信,但沒有反駁。
婆婆死了,她才終于知道了婆婆在成為婆婆之前的生活。和婆婆吃過的苦相比,婆婆待她,幾乎已是仁慈。她吃過的苦大概根本就不能叫作苦,至多只能叫作不適,或者難受??墒瞧牌诺目嗵娲涣怂目?,婆婆的苦也不能替代婆婆的歹毒。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忍耐限度。對婆婆來說,那個限度是一條斷了的腰椎,兩條不能行走的腿。而對她來說,也許只是一只扇在臉上的鞋底,一碗該留而沒有留的番薯粥。
對死了的婆婆和活著的丈夫,她本該有一些話說,比如理解,比如原諒,比如哀傷,比如撫慰。那些話都應景應時,但對在楊家熬過了八年的她來說,那都只是書本里的話,從她嘴里說出來,便是矯情。
她只有沉默。
“有電了,將來這里,就能看到電視了?!睏顝V全說。
兩人沿著廊橋的石級走下來,一前一后地走上了回家的路。趕熱鬧的人群還沒有散去,鞭炮依舊在斷斷續(xù)續(xù)此起彼伏。狗被人帶瘋了,東一陣西一陣,吠得聲嘶力竭。五進士每一戶人家的窗口,今晚都鑲嵌著一盞電燈。五進士的人節(jié)省慣了,舍不得電費,燈泡的瓦數(shù)都很小,二十五瓦,十五瓦,甚至更低??墒窃倩璋档碾姛粢矂龠^最明亮的篾條,一家一家的電燈連起來,暗夜就有了破綻。這個夜晚,電燈把五進士變成了另外一個世界。
“你,等一等,我有話跟你說。”阿貴媽突然喊住了丈夫。
她跟他說話,從來都是沒頭沒腦的。她不想學他家里人的樣子喊他阿全,也不想像村里女人喊丈夫那樣叫他“孩子他爸”。非得跟他說話時,她只會用一個含含糊糊的“你”字。
“我不是為你回來的?!彼届o地說。
“我知道,你是舍不下阿貴?!?/p>
她搖了搖頭:“不是阿貴,我是為阿意回來的?!?/p>
“阿意?”他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說:“三個半月了?!?/p>
他的眼睛里唰地飛過一只螢火蟲,臉頓時活了。
“你走了,我給云和打電話,商量怎么找你。你媽說要是再有一個孩子,說不定就能把你拴住了。這話,真就讓你媽說準了。你媽還說,你要是平安回家,她答應勻給我們兩百塊錢,給我們三年時間,慢慢還。”
云和。拴住。兩百塊錢。她聽是聽清了,卻沒有入腦。她在想著別的事情。
“你聽著,你要想我不走,得答應我兩件事。”她說。
“第一,這孩子生下來,若是男娃,他就跟著阿貴叫楊天意。若是個女娃,反正不進你家族譜,就跟我姓,叫李天意?!?/p>
阿貴的學名叫楊天貴,“天”是他那一輩男孩的排字。
楊廣全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第二,這孩子長大了,要送到外公外婆那里讀書?!?/p>
這一回楊廣全沒有猶豫,立刻點了頭。
兩人繼續(xù)沿著那條泥土路,慢慢朝家走去。鞭炮聲越來越響,遠處聽到的一團一團喧嘩聲,到了近處就分化成了不同的聲音,她開始分辨出男人和女人、大人和孩子。
她從生活里溜開了幾日,現(xiàn)在她又回來了,她得重新應對生活。冥冥之中,老天替她挑了一個好日子回來,因為村里出了一件比她的出走大得多的事情,他們一時顧不上別的。潮水一樣的好奇心明天會朝她兇猛地沖來,但那是一夜以后的事了。此刻和明天早上之間,還隔著一晚天昏地暗的睡眠。明天醒來,會有明天的力氣,她會用它來對付明天的好奇。
“牛找回來了,地都耕完了?!睏顝V全告訴她。
“等大哥的兩個女娃嫁了,日子就會松快一些,再熬幾年?!彼f。這話像是對她說的,又像是自言自語。
她沒回話。楊廣全不懂算術,他永遠只算出的,不算進的。就算他媽走了,他的兩個侄女嫁了,家里少了三口人,可是他自己還會添一個孩子,他的弟弟要娶妻生子,他的兒子阿貴會很快長大,需要聘禮說媳婦。這個家,永遠不會有松快的日子。
只是,就算是再苦的日子,現(xiàn)在她的頭上再也沒有山壓著,她終于可以按著自己的意思,一天一天慢慢地熬了。
阿貴媽摸了摸自己的肚皮。這個孩子真是個福星。這個孩子結束了五進士沒有電燈的時代,她,或者是他,落下地來,就再也不會知道篾條松燈煤油燈為何物了。這個孩子在娘的肚皮里落了胎,就把娘變成了一個雖然還沒熬成婆,但卻再也不是兒媳婦的女人了。
這個孩子,救了她一命。
天意喲,我的天意。
她喃喃地說。
阿貴媽喊來阿珠,兩人把屋里的衣櫥抬到院子里,打開柜門和抽屜透風。屋子已經(jīng)騰出來了,阿貴媽和阿貴爸昨晚就已經(jīng)搬到了樓上大伯子原先住過的那間屋,好讓自己的房間空著消消氣味。
“曬一曬,省得阿意放衣服有霉味。”阿貴媽說。
阿珠點了點頭:“阿意姐,愛干凈。”
那是阿意留給她的印象。兩年前阿意跟實驗室主任一起到北京開會,匆匆繞道來了一趟家里探親,只待了三天就走。阿貴媽沒張揚——阿意的意思是別驚擾村里的人。那是阿珠第一次見到阿意,她沒和阿意說上幾句話,卻記住了阿意每天都洗澡洗頭,衣服一天一換的習慣。
“這個衣櫥是生阿意那年,她阿爸自己打的,阿意有多大,它就有多久了?!卑①F媽告訴阿珠。
衣櫥是老式的,做工很細,門上描著花。左邊一屏是富貴牡丹,右邊一屏是吉祥玉蘭,顏色已經(jīng)舊了,線條也有點模糊。
阿珠用手摸著牡丹上的花蕊,嘴里喃喃地說:“漂亮,阿爸真行?!?/p>
阿珠掌握的漢語名詞,遠比形容詞多。阿珠使用名詞的時候,基本收放自如,可是遇到需要形容詞的時候,她就有點捉襟見肘。阿珠對世上所有的好東西,都會用漂亮來稱贊。蘋果漂亮。菠蘿漂亮。云漂亮。衣裳漂亮。鵝漂亮。天氣漂亮。阿珠見著什么都驚奇,好像每次都是第一次。
阿貴媽哼了一聲:“阿貴他爸只是個手藝人,他哪會這種描花繡朵的事?這是他從縣城買來的現(xiàn)成貼面。”
小樹正在院子里騎木馬,一圈一圈的,嘴里發(fā)出突突突突的吼叫——那是在學他阿爸的摩托車聲。小河坐在圈椅里沉沉地睡著了,嘴角掛著一線口水,腿腳不時地踢蹬一下,仿佛在做著一個關于行走的夢。
“你輕點,小祖宗,吵醒你妹子,你媽就做不得事了?!卑①F媽瞪著眼睛警告小樹。
“奶奶,我姑回來,會給我買法國玩具嗎?”小樹把木馬停到了阿貴媽跟前。
“你姑是第一次回門,你只能問她討喜糖吃,不許討別的,記住沒?”阿貴媽說。
“我不要糖,我要巧克力?!?/p>
小樹扔下木馬,跑出了院門。
“這孩子大了,不能成天在這里瞎混,得送到城里讀書。太奶奶老了,姨奶奶家還能住。”
阿貴媽這話不是對阿珠說的,她只是在自言自語。她用不著問阿珠的意思,拿主意的不是阿珠,阿珠的點頭和搖頭都算不得數(shù)。
“你把米洗了,泡下。我到茂盛家跟他們敲定明天幫廚的事。”她交代阿珠。
阿貴媽說的米,是打黃粿用的粳米,要先洗了泡過,蒸起來才蓬松。
阿珠說不上懶,只是眼里沒活兒。阿珠看見太陽,絕不會想到被褥上的霉斑,阿珠也從來不會從院子里的落葉中,聯(lián)想到簸箕和掃帚的用途。想要阿珠干活兒,只能直截了當?shù)刂概?。阿珠有一樣別人沒有的好處,那就是順從。
阿貴媽辦完事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阿珠還坐在凳子上洗米。米泡在一個大木桶里,汪著滿滿的水。阿珠從木桶里抓起一把米,讓水從手指縫里漏下來,淅淅瀝瀝地漏光了,放下,再抓一把。那樣子不像是洗米,倒更像是在數(shù)米粒。
阿珠沒想到阿貴媽會這么快回來,猝不及防,想別過臉去,可是阿貴媽早已看見了她面頰上的淚痕。
“你和阿貴,到底鬧的是哪門子鬼?”阿貴媽問。
阿珠沒回話,但阿貴媽知道她有話。阿珠的話在肚腹里嘰嘰咕咕地行著路,跳過了嘴巴,直接跑到了太陽穴。阿貴媽看見阿珠的額角上,有一根筋在微微顫動。眼見著阿珠掛在嘴上的那把鎖隨時就要掉落,阿貴媽突然有些害怕起來。她很想知道那鎖后邊拴著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兒,但又怕鎖一松,會躥出個什么妖魔。這幾天她總覺得有點心神不寧。過了幾年太平日子,人咋就變得這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膽小怕事?她忍不住嘲笑自己。
可是阿珠的鎖并沒有掉落。阿珠沒說話,只是繼續(xù)俯下身去洗米。這一回,就有了勁道和速度,米粒在她的搓揉之下發(fā)出窸窸窣窣的呻吟。
這時阿貴媽口袋里的手機響了,是阿意。
“媽,我明天到不了了,最早也得后天早上。市里的領導專程趕過來,要請我和加斯頓吃飯?!?/p>
加斯頓是阿意的男人,是索邦大學歷史系的教授。
阿貴媽想說酒席的時間都定下了,客人都通知了,幫廚的人把時間都留妥了。阿貴媽還想說驢肉再放下去就不新鮮了,你阿爸都提前把地耕了,你阿哥只準了三天的假,你不回來他還得延期。但到最后,她只說了句:“那是好事啊,給咱家長臉了?!?/p>
阿意頓了一頓,又說:“媽,有一件事,我要和你商量。我們這回,還帶來了一個人……”
阿貴媽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已經(jīng)猜出來這句話后邊跟著的,不是一件好事。跟這件事相比,酒席的延期只是一個可以忽略的細節(jié)。每逢阿意說話態(tài)度強硬用詞決絕的時候,其實正是她外強中干心中沒譜。而一旦阿意語氣委婉神情遲疑時,反而表明她心意已定刀槍不入了。從小到大,阿意向來如此,“商量”只是一件壞事的錦繡包裝,知女莫如母。
阿貴媽避開阿珠進了屋里,和阿意說了一會兒話。掛了電話出來,臉色陰沉得像是一塊沒曬干的抹布。她呆呆地望著屋檐下的那個空鳥巢,心亂如麻。燕子認得舊路,往年這個時候,早已回來了,今年卻渺無蹤跡。燕子不來,不是個好兆頭。早上起床時新紙一樣平展的心情,這會兒已經(jīng)滿是皺褶。
阿珠只顧想自己的心事,沒留意婆婆臉上的神情,她抬頭叫了一聲媽,卻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見不得你這個磨嘰樣子。”阿貴媽不耐煩地說。
阿珠撩起袖子,讓阿貴媽看她的光膀子。
阿貴媽乍一看,只覺得阿珠的膀子有點臟,東一塊西一塊地粘著泥巴。再一看,她才看清楚那是幾個大小相似的圓點子,像是早年種牛痘留下的疤痕,只是顏色有點深。
“香煙,燙的。”阿珠說。
阿貴媽捂住胸口,喊了一聲皇天。她突然醒悟過來,為什么阿珠這些年大熱天都穿著長袖衣裳。這樣的事,就發(fā)生在她的眼皮底下,她竟然一無所知。阿珠該有多能忍呢,她從沒聽見阿珠叫喚過一聲。一股熱氣噌地涌了上來,頂在胸口。她想說阿貴你是個人嗎,等到話出口的時候,她聽見的卻是:“你,你怎么沒逃走?”
阿珠怔了一怔,過了一陣才聽懂了婆婆的意思,就連連搖頭:“不是,哦,不是阿貴干的。是他知道了,我先前的事?!?/p>
阿珠嘴上的那把鎖,咣當一聲掉了下來,后邊果真鎖著個妖魔。阿貴媽的直覺沒錯,不是她膽小怕事,是這個家本該有事。
阿珠的嘴巴,在失去了鎖的把守之后,一時不知所措,語無倫次。阿珠的中文只夠說一件簡單的事,卻不夠解釋一個復雜的過程。經(jīng)過幾輪追問澄清之后,阿貴媽終于在那個亂線團里,找出了一根線頭。
事情是從手機引起的。阿珠把電話打爆了,阿貴就收走了阿珠的手機,把卡銷了。有一天在工地宿舍里整理東西,他偶然翻到了這部廢棄的手機。密碼本來就是他自己設的,出于好奇,他插上電,隨意打開手機翻了翻,沒想到就看見了一段視頻。視頻里是一個中年女人和一個六七歲模樣的男孩,在對著鏡頭說話。男孩臉生,女人卻是阿貴認得的——那是阿珠的媽。兩人說的都是越南話,阿貴一句也聽不懂,但他猜到了是男孩在哭著喊媽。
阿貴起了疑心,就回家來問阿珠。阿珠禁不得逼問,只好說了實話。
阿珠十六歲還在上高中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在校門口擺攤的越南男人,就跟著那人走了。那個男人愛喝酒,喝了酒就下死勁地打她。后來她終于忍不下去,只好逃回了娘家。她媽看著情景不對,就托了表姐牽線,把她嫁到了中國。
這事阿貴是知道的,那是阿貴發(fā)現(xiàn)阿珠身上的傷痕之后,阿珠告訴他的。阿貴當時聽了一驚,阿珠就解釋說她以為表姐把什么都講清楚了。阿貴覺得媒人不說實話也是常情,雖有幾分不爽,但阿珠一再說明已與那個男人再無瓜葛,阿貴也就把這事放下了,沒告訴家里任何人。
阿貴只是沒想到阿珠還有隱情——阿珠和那個男人有過一個孩子。她嫁到中國之后,那個男人到娘家去找她,把孩子扔給了她媽。
阿貴這次真動了氣。他氣的不僅是那個孩子,還因為他不知道阿珠還對他瞞下了多少事,她對他到底有幾分真情與真心。
阿貴媽聽阿珠講了前前后后的事,只覺得腦子嘩啦一聲,碎了一地。無數(shù)個想法塵土一樣地在眼前飛過來揚過去,竟沒有一個能捏成團。今天本來是個晴朗的好日子,可是阿意進來攪和了一下,阿珠進來再攪和了一下,這天,就突然變餿了。
報應啊,報應。阿貴媽的牙縫里擠出一絲颼颼的涼氣。
楊家的媳婦都是騙來的,阿貴媽,婆婆,還有婆婆的婆婆。到了阿貴這一代,男人卻落在了女人挖下的坑里。
可是,阿貴就沒騙過阿珠嗎?阿貴去越南領人的時候,是許了阿珠一份好日子的。阿珠來到五進士,過上好日子了嗎?院子頭頂?shù)哪且黄?,幾個蘋果菠蘿杧果,半個月才見一次面的男人,還有不知哪年哪月才能重逢的父母。這就是阿貴許給阿珠的好日子嗎?
阿貴的越南之行,是一家人仔細商議過的。阿貴的腦子有很多盲點,需要別人來一一撥明。阿意那時還在法國讀博士,靠著獎學金緊巴巴地過日子,她指望不上家里,家里也指望不上她。家里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那幾個總也趕不上聘禮漲幅的存款。那幾個錢就是長了最強壯的腿,也只夠走一趟越南。而且,只能是一趟。
“你告訴她:不用下地干活,每年出門旅行,一年回一次越南探親,將來接父母到中國玩?!?/p>
這是他們三個人坐在飯桌前定下的話,阿貴媽要阿貴一條一條記下了,別到時候說一句落一句。
“這些話,每一句都能替你省錢。”阿貴媽說,“兜里的錢看緊了,不能一次掏出來。掏出去的錢就是潑在地上的水,再想收回就難了。要見機行事,慢慢拿,能少拿一分是一分?!?/p>
臨行前,阿貴媽殷殷囑咐兒子。三十五歲的阿貴是個完完全全的大人,也是個完完全全的孩子,因為他還沒見識過女人。
要是阿貴騙了阿珠,那也不是阿貴一個人的事,阿貴的騙局里到處都是她的指紋。就像當年她被騙到五進士,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楊廣全一家人的合謀。只是這一回,那個做兒媳的可不像她當年天真老實。阿珠或許早就有了提防,所以趕在他們騙她之前,先騙了他們。
到底是誰騙了誰?誰又能長長久久地騙得過誰?人聽久了騙人的話,習慣了,是不是就把那假話當成了真日子來過?
阿貴媽想不明白這里頭的道理。她閉著眼睛靠在身后的房柱上,頭痛欲裂。
她聽見了窸窸窣窣的響動,覺出眼皮上的重量,是阿珠走過來,站到了她跟前。
“我媽說我有過孩子,所以,才收了五千塊錢。我表姐阿秀,是三萬塊。你可以問她。”阿珠怯怯地說。
便宜沒好貨。阿貴媽一下子想起了楊廣全最愛說的兩句話。
還有一句是:天底下的好事要都叫你一家子占了,別人怎么活?
“下回別叫我看見她?!卑①F媽咬牙切齒地說。
阿貴媽眼皮上的重量還在,阿珠依舊站在她跟前。
“你要走,就走吧,誰能攔得住一個鐵了心想走的人?只是,等小河斷了奶?!卑①F媽睜開眼睛,疲憊地揮了揮手,叫阿珠走開。
“媽,我想……”
阿珠的嘴唇嚅動著,還想說話,卻被阿貴媽一下子堵了回去:“讓你媽再給你找個男人,滿天下生孩子去。只是,下回把手機藏嚴了?!?/p>
阿貴父子兩個犁完田往家里走,老遠就聽見自家院子里傳出殺豬似的號叫——是小河的聲音。進得門來,只見阿珠抱著小河,左哄也不是,右哄也不是,急得滿頭是汗。原來是圈椅扶手上停了一只蜜蜂,小河拿手去抓,被蜇了一下。
阿貴看見小河的手心腫起了一個粉紅色的包,便黑了臉,粗聲粗氣地說:“整天都干啥了?連個娃都看不好。”
阿貴攤開小河的手,吐上一口唾沫,輕輕地吹了幾口氣。小河的身子扭來扭去,咿咿呀呀了幾聲,漸漸安靜了下來。
“你媽呢?”楊廣全問。
“樓上?!卑⒅檎f。阿珠眼睛紅腫著,聲音有些嘶啞。
阿貴媽從樓上走下來,額上包著一條濕毛巾,隔老遠就聞著了刺鼻的風油精氣味。
“你這是咋啦?”楊廣全問。
阿貴媽取下塞在耳朵里的兩團棉花,甕聲甕氣地說:“頭疼?!?/p>
楊廣全見小河鬧成這樣,阿貴媽都沒下樓來,看來不是尋常的頭疼,就問要不要去衛(wèi)生所量個血壓。阿貴媽說一時半刻死不了。楊廣全說今兒怎么沒人管送飯了,我和阿貴餓得想吃人呢。阿貴媽冷冷一笑,說你們楊家的事,我管不了了,能人多著呢。
楊廣全只覺得阿貴媽今天臉色不對,哪句話出口都像炮仗,便猜想是和兒媳婦慪氣了,也不敢多問,只催著阿貴趕緊把腳洗了。
阿貴媽說你兒子能耐著呢,你還以為人家是孩子,什么事都需要你罩著。
楊廣全聽了這話,又覺得老婆是在和兒子置氣,就問阿貴你咋惹你媽了。
阿貴心下明白了,卻不回話,只是舀了一瓢水,嘩嘩地沖腳。沖完了,低頭坐在凳子上,擠著腳上的傷口。阿貴今天忘了穿長筒膠鞋,又懶得回家取,就赤腳下了田,被螞蟥咬了幾口。當時沒覺得厲害,回家一看,兩條腿上足足有十好幾個傷口。
“你得擠干凈了。茂盛家的老二上回沒弄干凈,發(fā)了炎,說是什么壞死的,住了好幾天醫(yī)院?!睏顝V全囑咐阿貴。
阿貴媽哼了一聲,說:“當年我背著他下田插秧,你怎么沒跟我說過這話?。俊?/p>
阿貴爸就嘿嘿笑,說:“沒見過你這個婆娘,跟自己兒子吃醋。那時候的螞蟥哪有現(xiàn)在的毒性?”
阿珠把小河放回到圈椅里,走到阿貴跟前,兩個膝蓋一軟,跪下來,頭埋在了阿貴腿上。眾人嚇了一跳,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原來她是要給阿貴吸傷口里的污血。
阿貴的身體往后縮了一縮,僵成了一坨鐵,可是阿珠的嘴唇?jīng)]有放過。阿珠的嘴唇像超大功率的吸盤,吸得阿貴一身的汗毛都炸成了針。阿珠癟著腮幫子,吮一大口,呸地吐出來;再吮,再吐;地上便都是一攤一攤帶著血絲的唾沫。漸漸地,阿貴身上的汗毛草似的平伏了下來,只覺得阿珠一口一口吸出去的,不是血,而是他身上的力氣。阿珠的嘴唇和舌頭剔走了他身上的每一根筋每一塊骨頭,最后只剩下一泡水一堆爛肉。他看著阿珠裸露的頸子上那一層水蜜桃似的絨毛,全身癱軟,嘴角扯了一扯。
“去灶房泡碗鹽水,漱一漱口。”他起身推開了阿珠。
阿珠從灶房回來,手里端了兩大碗米飯,上面澆著厚厚一層筍干炒木耳。本來是有雞丁的,阿貴媽把雞留給了第二天的宴席。
父子倆端起碗,誰也不看誰,就呼嚕呼嚕地開吃起來,把筷子當成了勺使。一口氣的空當里,碗已經(jīng)見了底。
“沒人跟你們搶,這副吃相。”阿貴媽搖了搖頭,起身給他們各添了一碗。這一回,兩人就慢了下來,嘗出了點菜的滋味。
“貴他媽,誰惹了你的?給我說說?!?/p>
楊廣全放下飯碗,點上了一支煙抽著,打了個哈欠,嘴大眼小起來。
阿貴媽斜了阿貴一眼:“你待會兒自己問他?!?/p>
阿貴也點了一支煙,蹲在地上騰云駕霧,沉默不語。
“他媽,你人不舒坦,歇著吧。明天阿意來,夠你忙的?!睏顝V全指了指樓上,對阿貴媽說。
“你計劃一年,也頂不上人家說變就變?!卑①F媽就把阿意后天才到的事,告訴了楊廣全,“待會兒你去一家一家通知吧,我懶得去。”
楊廣全抽完了一支煙,站起來,在院子里轉來轉去,揉著飽脹的肚皮。
“阿意后天到,也好。阿貴明天你跟我去趟下邊,買點海貨。家里請客,肉夠了,缺魚?!?/p>
楊廣全說的“下邊”,是指廊橋那頭的福建地界。
阿貴猶豫了一下,瞟了阿珠一眼:“明天那邊有集市,要不全家都去逛逛?”
阿貴媽起身朝樓上走去。
“你們去吧,我頭疼,歇著?!彼f。
最初的寒暄有幾分尷尬。
阿貴家的場地不大,卻擠了滿滿一院子的人——他們一路把客人迎進村后,就待在阿貴家里不肯走了。楊廣全兩口子和阿意夫婦坐在堂屋里,四下一圈一圈地圍著看熱鬧的人。圈子逼得很緊,都聞得見嘴里噴出來的蒜味和煙味。阿貴媽只覺得這會兒的場景,有幾分像多年前在娘家見過的街道批斗會。空氣不夠,腦瓜仁子憋得一蹦一蹦地跳,仿佛里頭有一面鼓在敲。
除了在電視上,五進士的人從來沒有面對面地見過真正的洋人。大伙兒都知道那個戴眼鏡的高個子男人是阿意的洋夫婿,有背時些的,就不太清楚那個黃頭發(fā)藍眼睛的小女孩是誰。有人說那眼睛不是藍,是綠;也有人說在太陽底下是藍,到了陰暗處就變成了綠,像貓。有消息靈通些的,就趴在背時之人的耳朵上說:那女孩是阿意的夫婿拖過來的油瓶,千真萬確,是阿貴媽親口告訴茂盛媳婦的。那背時之人就感嘆,說這么老相的男人,還拖個這么小的油瓶。村里人只知道女人帶了孩子再嫁叫拖油瓶,如今拿了這話來說男人,就覺得滑稽,有一兩個婆娘忍不住哧哧地笑出了聲。
有個婆娘嘆了一口氣,說可惜了,一個黃花大閨女。就有人反駁,說人家是法國大學的校長,要是在中國,這個級別該算是省長了吧。阿意嫁他,不吃虧。又有人說阿意是法蘭西最大的實驗室里最有名的科學家,名聲大得很,分分鐘要得諾貝爾獎,是人家占了阿意的便宜。
關于阿意和加斯頓身份地位的傳說,最早落到五進士的第一只耳朵里時,還只是一塊鵝卵石。從第一根舌頭傳出去,落到第二只耳朵時,就已經(jīng)是一塊巖石了。等在五進士村里轉了個圈,再傳回到阿貴家院子里時,已經(jīng)是一座山峰。
這些話雖然是低聲說的,阿貴媽卻也免不了猜著了個大致的意思,只覺得臉上有點掛不住,就擺了個笑臉,揮揮手,叫眾人都先回去,好讓阿意兩口子歇息一會兒,吃飯的時候再聚。
阿意在外頭這十幾年里,也交過幾個男朋友,卻沒有一個到了可以領回家來的地步。阿意一天沒著落,阿貴媽一天心神不定。突然有一天,阿意發(fā)了張照片回家,說在巴黎認識了一個人,要結婚。阿貴媽一看照片,是個洋人,看起來比阿意歲數(shù)大些,樣子還算周正。阿意找的不是中國人,阿貴媽心里就有些別扭,但想到阿意三十好幾了,已經(jīng)過了挑三揀四的年紀,只好點頭認了。結婚是阿意自己的說法,實際上不過是到市政廳登個記拍了張照片,就算完事了。
后來阿意和母親通電話,才說起加斯頓先前結過婚,有個五歲的女兒,現(xiàn)在和他們一起住——那都是結婚好幾個月之后的事了。阿貴媽心里一驚,就問他是不是先前騙了你?阿意就笑,說媽這不是在五進士,我哪有這么好騙。發(fā)給你的那張結婚照上,給我拿著花的,就是他女兒。
阿貴媽一時氣結。她見不得阿意在還沒成為自己孩子的娘之前,就先做了別人的后媽。她更不痛快阿意在如此重要的事上,竟然瞞過了自己的親娘。阿貴媽為這事憋屈了很久,免不得要在楊廣全身上撒一撒氣,說,真不愧是你的親骨血,都不用學,天生知道怎么把生米先煮成熟飯。楊廣全便說:好事要都落在阿意身上了,你讓別人怎么活?她要是先告訴你了,你能同意嗎?你同不同意,這個婚她都是要結的。她要不是這么能拿主意,她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阿貴媽冷靜下來,想想楊廣全這話還是有點道理,才把心頭的一塊疙瘩漸漸平順了下去。楊廣全老了,沒了從前的那股子張狂勁兒,可現(xiàn)在說出來的話,倒比年少時中聽。
半個月前阿意打電話來,說要回國開會,順便帶加斯頓回家探親。阿貴媽想著女兒結婚的時候,娘家沒有替她張羅過,就早早地傳出話來,要宴請全村。
誰知事到臨頭,阿意又從上海來了個電話,說加斯頓的女兒也跟著他們一起回國了,后天一起回五進士。
阿貴媽沒有絲毫的心理準備,只覺得當頭挨了一記悶棍,好不容易已經(jīng)平伏下去的一口氣,又噌地一下被挑了起來。就拉下臉,說,你頭一次回門,帶著她來算什么。阿意說加斯頓說了,孩子得看看世界上別的地方的人是怎么生活的。加斯頓還說了,孩子需要了解跟她父親在一起的那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
加斯頓。加斯頓。加斯頓。
阿貴媽發(fā)現(xiàn)阿意現(xiàn)在說話不僅是口音而且連腔調都變了,阿意把加斯頓的話當成了經(jīng)書。她一下子沒管住自己,忍不住對女兒說:“好好的一塊白布上有了個疵點,你非得縫在前襟上招搖過市嗎?”
其實白布的比喻是她臨時改的口,她當時真正想說的是一盆白米飯上面有了一粒老鼠屎,話到嘴邊的時候,她又吞了回去。阿意不是阿貴,更不是阿珠,她就是再糊涂,也知道對他們三人說話,該各有各的尺度。
聽了那個關于白布的比喻,阿意在電話那頭愣了一愣,半天才說:“媽,你要不同意孩子過來,那我也不回來了,省得丟你的臉?!?/p>
這一句話,把阿貴媽堵得沒有了退路。宴客的消息早已敲鑼打鼓地在五進士張揚出去了,這幾天連村里的狗都不肯好好尋食,在等著啃酒宴上剩下來的肉骨頭。女兒帶著別人的油瓶回來,是丟臉;女兒壓根不回來,更是丟臉。阿貴媽把兩件丟臉的事放在天平上稱過了,最后只好認領了稍輕的那件。
從小讓她最信得過的女兒,原來也和兒子一樣,沒讓她省心。瞞天過海,暗度陳倉,先斬后奏,聲東擊西,調虎離山,偷梁換柱……她的一兒一女都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三十六計,知道那背后的一刀捅起來最過癮,最叫爹娘猝不及防、手忙腳亂。
看熱鬧的人終于散了,阿貴和阿珠領著幾個留下來幫廚的男女勞力,進了灶房里忙活,院子里這才安靜了下來。
加斯頓站起來,走到楊廣全夫妻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那腰彎下去,遮暗了一小片地,阿貴媽才真正覺出了女婿的個頭威猛。
“爸爸媽媽,很高興見到你們。”加斯頓說。
加斯頓的話聽起來很怪,楊廣全夫婦怔了片刻,才明白過來那是洋腔洋調的中文。小樹在旁邊聽了,就哈哈地笑:“奶奶,奶奶,他說‘剪刀’你們?!?/p>
見加斯頓彎腰站著,紋絲不動畢恭畢敬的樣子,楊廣全慌慌張張地去扶,連聲說,不敢當不敢當,阿意你趕緊叫他別這樣。阿意說,阿爸你隨他去,他在日本教過幾年書,學會了日本人的樣式。
小樹聽了,就舉起拳頭,說,日本日本,打倒日本。阿意揪住小樹的耳朵,說,你這個小不點,上回見你才會走路,一眨眼就長成小潑皮了。小樹的身子扭來扭去地躲著阿意的手,嘴里嘟嘟囔囔地說:“新娘子,巧克力?!?/p>
阿意松開小樹,說:“我早不是新娘子了,不過巧克力倒真有,等姑開了箱子找出來給你,吃得你滿嘴黑牙?!?/p>
阿貴媽打了一下小樹的屁股,說,大人說話,你別在這兒淘氣,出去玩去。
小樹哭喪著臉,正要出門,加斯頓的女兒艾瑪突然扯了扯阿意的袖子,輕聲用法語問:“露意莎,他可以帶我出去玩嗎?”
露意莎是阿意的法國名字。
阿意就攔住小樹,問,你能帶這個法國小姐姐出去玩嗎?別走遠。
小樹看了一眼艾瑪,神情突然就扭捏起來,把那副潑皮模樣全丟了。半天,才輕輕點了點頭。
阿意交代艾瑪:“路上遇到人,見面就說‘你好’。記住,是‘你好’,不是‘再見’。聽不懂也沒關系,微笑可以帶你走一萬里路?!?/p>
艾瑪說:“爹地說過,到了中國,話聽不懂的時候,頭兩回點頭,第三回就搖頭,三回里頭總有一回能蒙對。”
阿意和加斯頓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阿意拉著小樹說:“不能讓小姐姐吃生的東西,你行她不行,她的胃不適應?!?/p>
話沒說完,小樹已經(jīng)拉著艾瑪?shù)氖峙艹隽碎T。
楊廣全看了一眼加斯頓,對阿意說:“你告訴他,在五進士,牛丟了都會有人送回來,人更丟不了,叫他一百個放心?!?/p>
阿貴媽把阿意拉到一邊,輕聲說:“她咋能叫你名字呢?不叫媽,也至少叫聲姨吧?她爸不會教她禮數(shù)?”
阿意就笑:“她有媽,憑什么叫我媽?在國外,都興叫名字?!?/p>
“在國外,我管不著。在咱這兒,就得守咱們的規(guī)矩。”阿貴媽的臉緊了起來。
加斯頓疑惑地看著阿意,急切地想加入談話。這幾個月里,他從旅游書和網(wǎng)上吭哧癟肚地學了些中文——阿意沒耐心教他,說他的理解能力一流,模仿能力卻是零。他學來的那幾句中文,在跨進五進士的頭一刻鐘里就使完了。離開了阿意這根拐杖,他覺得寸步難行??墒沁@會兒阿意沒心思當拐杖,阿意自己有路要走。
“你去屋里,先把行李收拾出來,一會兒艾瑪回來好洗澡。”阿意對加斯頓說。
阿貴媽聽不懂法語,但卻看得出來女兒跟女婿說話的時候很有底氣,不像是要依女婿臉色行事的樣子。兩年沒見,阿意胖了一些,面頰滿了,笑起來有了淺淺的雙下巴,坐在凳子上不動的時候,衣服在肚腹之間顯出幾個隱隱的褶子。阿貴媽想起那年她送阿意上大學,從廊橋的這頭走到那頭,女兒告訴她“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的話。那時候,阿意還是個干癟精瘦沒見過世面的女孩。十幾年了,阿意從廊橋走出去,一走就走得那么遠,一沒留神,她竟然就錯過了阿意從女孩到女人的整個過程。
“媽,艾瑪是個好孩子?!卑⒁鈱δ赣H說。
阿貴媽發(fā)現(xiàn)阿意頭發(fā)上有一張紅紙片——那是鞭炮留下的碎屑。她想伸手把那紙片拿下來,女兒微微地躲閃了一下,她訕訕地縮回了手。她和女兒,已經(jīng)生疏了。日子過得太快太糙,日子只教會她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日子卻沒有教會她溫軟親昵。
“再好也是別人的,你該有一個自己的?!卑①F媽打量了一下女兒的腰身。
阿意挪了挪身子坐正了,收緊了肚腹。
“哪有時間?”阿意說。
“你只要辛苦九個月,生下來,我和你媽給你帶?!币恢边€沒機會說話的楊廣全,突然插了進來。
阿意低頭瞅著自己的鞋尖,直到腳指頭覺出了熱。
“孩子,要跟父母在一起?!卑⒁庹f。
阿意像擬電文一樣吝嗇地挑選著她的用詞。她信任名詞,容忍動詞,卻懷疑形容詞和副詞。她在自己的日常用語中小心翼翼地剔除著這兩種詞,因為它們不僅變幻無常缺乏邏輯,而且極不可靠,隨時會把談話引入萬劫不復的歧途。
三人都沉默了,他們都同時想起了阿意在云和度過的那些日子。阿貴媽從來沒問過,這些年阿意在外頭,最想的是親媽,還是外婆?阿貴媽不敢問——她不想聽假話,但她更害怕聽真話。
“嫂子現(xiàn)在都習慣了吧?”阿意換了話題。
阿意的問話,誰都聽得懂,但別人聽懂的,只是表皮的意思。底里的意思,只有他們三人知道。在那層意思里,所有其他的人都是外人,包括阿貴。
從娶進阿珠那天起,阿貴媽就惴惴不安。這一帶娶過來的越南媳婦,有人逃走過。鄰村的一戶人家娶了兩回,逃了兩回。阿珠沒生孩子的時候,阿貴媽擔驚受怕。阿珠生下了孩子,阿貴媽還是擔驚受怕。前頭怕的是白扔了聘禮,后頭害怕的,就不只是聘禮了,還有沒娘的孩子。
阿貴媽張了張嘴,正想說什么,楊廣全輕輕咳嗽了一聲,她就住了嘴。半天,她才嘆了一口氣說還過得去吧。
阿意覺得父母的相貌,在這一刻里突然就變了。父母的老,大約和天下所有人的老一樣,都是一個漸變的過程。只是她,錯過了量變的那條線,一下子看到了質變的那個點,就在父親的那聲咳嗽和母親的那聲嘆息里。當楊家的院子里站滿了人的時候,父母的額頭是鼓的,眼里有光,脊背上戳著一根硬直的骨頭。可是人一散,綁著父母筋骨的那根繩子就斷了,父母突然就癱軟了下去。阿意不知道她到底更想看見父母吃力地繃著,還是放心地懈著,這兩樣都叫她不知所措。
“爸,媽,我和加斯頓商量好了,今年申請你們到法國探親。”阿意說。
阿意的確和加斯頓談過這事了,但他們說的是明年,而不是今年。
“等你有了長期工作,再說這事吧。”阿貴媽說。
阿貴媽知道阿意這幾年都還在做博士后,收入比讀博士的時候多一些,卻也多不到哪里去。
“加斯頓答應借我錢了。”阿意說。
阿貴媽吃了一大驚:“他,不養(yǎng)你?”
“我有收入,為什么要他養(yǎng)?”
“男人不養(yǎng)女人,你嫁給他做什么?”阿貴媽的聲音裂開了一條縫。
阿意沒回話。要想把她和加斯頓的婚姻模式轉化成五進士的語言來解釋,需要三個博士學位十門哲學倫理歷史課程,再加上一千公里的耐心。她走了太遠的路,她有些筋疲力盡。
“媽,我和加斯頓,是真心的,我不圖他,他也不圖我,不像哥哥和嫂子,還有……”
阿意猝然收住了話尾,但是阿貴媽立刻明白了阿意咬住的那半截話是什么。
那是“你和我阿爸”。
假如說阿意前頭的話是石頭,雖然不順耳,至多也只是堵心,那半截話就是刀子,在阿貴媽心尖上捅出了一個窟窿。她想說我和你爸,當初也是真心的。只是真心抗得過日子嗎?日子一磨,什么真心都得漏底。你和加斯頓是不是真心,等過十年再說,到那個時候,再聞聞你今天的話是不是餿了。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阿貴媽再次想起了那年阿意在廊橋上和她說過的那句話。是的,阿意回來了,可是橋不是同一座橋,河不是同一條河,阿意已經(jīng)不是同一個人了。
興許,她自己也不是了。
那一刻阿貴媽坐在女兒旁邊,心給劈成了兩半,一半是女人,一半是母親。作為女人的那一半,很想把心里的這幾句話啪地扔給阿意,扔她個滿臉開花;作為母親的另一半,卻希望這些話一輩子都用不到女兒身上,到老,到死。
最終是母親的那一半贏了。母親的一半永遠是贏家。
阿貴媽什么也沒說,說話的是楊廣全。
“我和你媽,出不出國都不要緊。你若真有閑錢,幫一幫你阿哥?!?/p>
五歲的艾瑪站在五進士村那條土路上,數(shù)著鋪在路上的飯桌。她能數(shù)二十以內的數(shù),但不能被打斷,一打斷,就得從頭開始。
其實,她會的數(shù)字比這個大得多,她可以一路不打一個磕巴地從一數(shù)到一百,但二十一和一百之間的數(shù)字,對她只具備抽象意義,和具體物件沒有聯(lián)系。
數(shù)過幾次之后,艾瑪終于數(shù)明白了,是十九張桌子,正好落在她懂的那個數(shù)字范圍里。
小樹也在數(shù)。小樹的數(shù)法不是艾瑪?shù)臄?shù)法,確切地說,小樹其實不是在數(shù)數(shù),而是在背數(shù),他能從一背到十。五進士的孩子都沒進過幼兒園,小樹的數(shù)字是阿珠隨意教的。但是數(shù)字對小樹來說只是小和尚嘴里的經(jīng)書,能順著背,但什么也不懂。小樹如此這般背了幾遍,就膩煩了,貓下身子鉆進桌子底下,這頭進,那頭出,再那頭進,這頭出。
十九張桌子,大部分是圓桌,也有幾張方桌,還有一張長桌。凳子有長條的、方的、圓的,高矮不齊。艾瑪想問爸爸或者露意莎,為什么桌子和凳子會是這樣五花八門的呢?可是爸爸和露意莎這一刻都不在身邊,沒人理她。她只好去問小樹。
小樹聽不懂她的話,卻猜出了她的意思。小樹伸出一個指頭,大大地畫了一個圈,把路兩側所有的房子都圈了進去,說:“大家的?!?/p>
艾瑪聽不懂小樹的話,但她也猜出了他的意思。
他倆就這樣各說各話,在瞎蒙亂猜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會兒,突然間,老天爺伸出一根手指點撥了一下,他們的腦子就通了。她不再說她的話,他也不再說他的,他們創(chuàng)造了一種沒有音標語法時態(tài),除了他倆之外誰也不懂的語言。等到加斯頓和阿意再次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毫無阻隔地玩在了一起。
加斯頓驚嘆不已,拍了一段視頻,說要帶回去給語言系的教授做研究,看這是個什么現(xiàn)象。阿意說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只要溝通的欲求足夠急切,就能創(chuàng)造語言。世上所有的交流障礙,其實只是懶惰的借口,因為人還沒被逼到絕路——沒有奇跡的原因是沒有欲求。
加斯頓看了阿意一眼,微微一笑:“露意莎,我總覺得你更應該是哲學家而不是科學家?!?/p>
艾瑪在五進士的這半天里,經(jīng)歷了好幾次驚訝,或者說驚嚇。
早上當他們剛剛拐進村口,她就聽見了一陣密集的槍聲。沒錯,當時艾瑪就是這么認為的。她一下子撲在加斯頓的腿上,兩手捂住了耳朵。后來露意莎告訴她,這不是槍聲,是鞭炮聲。艾瑪知道焰火——她看過埃菲爾鐵塔和諾曼底海灘上的國慶煙花表演,但她從沒見過鞭炮。她甚至沒聽說過這個單詞。
“為什么要有這么可怕的聲音呢?”艾瑪問。
“世界上表達喜慶的方式很多。在中國,鞭炮就是一種?!甭兑馍f。
艾瑪說:“知道了,就像香榭麗舍大游行時,儀仗隊手里的槍,但是他們的槍不發(fā)出聲音?!?/p>
“可是今天是什么喜慶日子呢?”
艾瑪正想問,還沒開口,就聽見鞭炮的聲響里又夾雜進了別的聲響。那聲響聽起來也很熱鬧,但卻不那么尖脆,不像錐子扎著耳朵——那是鑼鼓。敲鑼鼓的人站在路的兩邊,路正中有兩個壯漢扯著一面巨大的紅色橫幅,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許多中國字。
艾瑪覺得那些字像是剪刀剪出來的,每個筆畫都邊緣清晰,一眼看上去都能覺得出刀鋒的銳利。只是她一個字也不認得。加斯頓比女兒略強一些,從那一堆字里認出了四個不知用什么邏輯排列的數(shù)字:“十,百,一,五。”
“那上面寫的是什么?為什么會有這么多數(shù)字?”他問妻子。
露意莎眼力好,隔著很遠就看清楚了橫幅上的字:
十年寒窗,歷盡世間百般苦。
一朝榮歸,羞殺前朝五進士。
露意莎沒有回答。她沒法告訴加斯頓:這里所有的數(shù)字,除了五是真的,其余的基本都是比喻。十不真是十,一也不真是一,百更不真是百??墒?,假若它們都不是真的數(shù)字,那它們又是什么?
艾瑪扭頭看了一眼,突然驚叫了起來:“爸爸,露意莎哭了。”
加斯頓把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噓了一聲,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條手帕,遞給了妻子。露意莎窸窸窣窣地擤過了鼻涕,才甕聲甕氣地說:“是歡迎的意思?!?/p>
艾瑪從座位上顛了顛身子,興奮地說:“那塊布是不是就像戛納的紅地毯?只是不鋪在地上?!?/p>
去年戛納電影節(jié)開幕時,加斯頓正好在附近度假,就帶著艾瑪去看過一次紅毯秀,沒想到孩子就記住了。
艾瑪對事物的觀察和解釋,總有著她自己的路數(shù),乍一聽天馬行空,再一想?yún)s是在邏輯的地界之中。有一回,幼兒園的老師說到圣誕節(jié)的來歷,問孩子們“教堂”有什么用途?艾瑪?shù)谝粋€舉手,說那是上帝在地球上的辦公室。老師聽了一怔,然后拍案叫絕。
艾瑪?shù)南胂罅?,時時讓大人膽戰(zhàn)心驚,生怕她走火入魔、誤入歧途,但她卻總會在腳尖幾乎踩上荒謬邊緣的那一刻,出其不意地突兀轉身。
早上當他們從車上走下來,眾人像潮水一樣把他們腳不點地卷裹進楊家院子時,艾瑪捏了捏父親的手,問:“露意莎是明星嗎?”
父親也許回答了,也許沒有。人流太擁擠喧囂,她聽不清楚,她只是覺出了父親的掌心很潮濕滑膩。
艾瑪在五進士經(jīng)受的更大的驚嚇,發(fā)生在下午,當她和小樹在院子里看殺雞的時候。
雖然阿貴家有兩眼大灶,但即使柴火一刻不停地燒著,也供不了十九張桌子的飯食。阿貴媽早就想好了應對的法子:肉菜和黃粿,在自己家里做;魚和素菜,借用隔壁茂盛家的灶火。但是總會有一些菜,落在這些分類中間的模糊地帶,比如紅燒肉燉蘑菇,再比如筍干炒雞丁,那是素中有葷,葷中有素。于是就需要一個充當運輸隊角色的人,把盛著肉湯的鍋從這頭送到那頭,再把裝著菜蔬的籃子,從那頭搬到這頭。
阿珠就應運而生地做了那天的跑腿。
阿珠用一根布帶,把小河綁到背上,在自家院子和茂盛家的灶房之間,來回奔跑。小河從沒在她阿媽的背上走過這么多路,見過這么多張被汗水和興奮泡得走了形的臉,聞過這么多種她壓根分辨不清的味道。她渾身上下連腳指頭都好奇,不困不餓也不鬧,靜靜地睜圓雙眼東張西望。
阿珠不僅當跑腿,也負責把散在路上的雞轟回到院子里。阿貴家里養(yǎng)著二十多只雞,阿貴媽決定今天要殺七只。挑選死刑犯的標準很簡單:母雞按生蛋能力強弱,公雞按脾性頑劣程度。七只里有六只她都不用過腦子,只有挑第七只時,她猶豫了一下。第七只是大公雞,是家里這群雞中的山大王,天生好斗。跟其他的公雞斗,是爭風吃醋;跟圍著它的母雞斗,是為了顯擺;跟闖進楊家院子的狗斗,是為了守住地盤。甚至連樹上飄下一片落葉,它也會豎起一身毛,聒噪不已。論脾性它該第一個挨宰,可是讓阿貴媽猶豫不決的,卻另有原因——它長得實在惹眼。
阿貴媽養(yǎng)雞的歷史比她的婚史還長,遠在她還是個小姑娘、剛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她就跟在母親的身后,學會了在雞窩里掏出隔夜的蛋、用糠混著米碎和菜葉喂雞、隔三岔五換一次雞窩里鋪的稻稈。可是即使她養(yǎng)過這么多年雞,她也沒見過長得這么精神的公雞。這只雞的尾巴上生著一大蓬赤紅色的羽毛,那赤紅若僅僅是赤紅,倒也普通了,偏偏那赤紅里,又夾雜著幾綹刺眼的孔雀藍和杏黃。這蓬羽毛,靜著看是一片虹彩,跑起來那可就是一團鑲著青絲黃絲的飛焰,叫人看著就忍不住想扯開喉嚨喊上一嗓子。
阿貴媽不禁感嘆:難怪人長得好能傾國傾城,連雞長得好都能讓人刀下留情。但憐惜歸憐惜,阿貴媽心里明白,這只雞留著,楊家院子便無安寧之日。在阿貴媽的情緒隊列中,安寧總歸還是排在憐惜前頭的,于是在片刻的猶豫之后,她還是把這只雞歸到了死刑犯的隊伍里。
楊家管殺雞的,從前是楊廣全,今天是阿貴。
楊廣全殺雞,跟他年輕時干木匠活兒似的一板一眼,精工細作。他先用草繩把雞的兩只翅膀捆了,然后剃了頸脖上的毛,在脖子上割出一個小口子,把雞血瀝干凈了,再扔進滾水里煺毛。
阿貴對他阿爸的殺雞方法有些不以為然。他說那是殺一只雞的方法,殺七只雞也用這個法子,那得從早晨殺起,殺到太陽落山。阿貴殺雞的方法很簡單,簡單到幾乎粗暴。阿貴只是把刀磨鋒利了,準備好兩桶熱水,把雞按到案板上,一刀砍下去,刀落頭也落,再砰的一聲扔進水里了事。楊廣全雖然嘴上不服,心里也知道兒子的方法不無道理:十九張桌子的飯食,自然沒法像一張桌子那樣精細操持。
這天他們抓那只長相俊朗的公雞,很是費了一番周折。阿珠花了一把好米,才勉強把它哄進院門,但它卻不肯束手就擒。它似乎知道那是它的最后時辰,那腿腳和翅膀上突然就長出了一副彈簧,楊廣全父子兩個大男人,跟在它身后居然怎么也追不上,眼睜睜地看著它一路狂奔,揚起一片飛塵,幾乎遮暗了天日。就在阿貴幾乎得手時,它卻撐開兩只鐵扇般的大翅膀,嘩啦嘩啦地飛到了院子里的那棵桃樹上,死活不肯下來。最后是阿貴媽舞著一把掃帚將它捅下來,阿貴和他爸扯了塊破床單一把攏住,才總算把它降服——眾人早已是一頭一臉的汗。
阿貴舉起刀,正要下手,卻被阿貴媽攔住了。阿貴媽閉著眼睛,嘴里念念有詞:
雞啊雞,你莫怪,
你本是人間一道菜。
今日去了明日你再來。
這是五進士的女人在宰家禽家畜時都要說的話,第一個字依據(jù)當時情況隨意填改,可以是雞鴨鵝,也可以是豬羊牛。
阿貴媽的最后一句話還沒說完,阿貴已經(jīng)手起刀落,雞頭砰的一聲掉在案板上,雞頸里沖出一條黑血,足足有兩尺高,濺到半空,落下來,裹起一團浮土,地上就開出一朵一朵骯臟的花。案板上的雞頭怒目圓睜,雞冠漲得血紅。小樹興奮地拍手尖叫起來,阿貴媽嘖嘖嘆息,說可惜了那半碗好雞血。
阿貴正要把雞扔進熱水桶里,不想那雞突然硬挺起來,唰地掙脫了阿貴的手,跳到地上,呆立了片刻,便狂走起來。那雞沒了頭也沒了眼睛,可身體上仿佛又生出了新的眼睛,一路沿著院墻,走到曬衣服的竹架跟前時,身子矮了一矮,從底下鉆了過去;遇到阿珠泡著臟衣服的木盆時,從旁邊繞開了走。一路走,脖子上一路汩汩地冒著血泡。走到艾瑪身邊,眾人都以為它會繞過艾瑪,沒料想它在艾瑪?shù)难澩壬喜淞艘徊?,身子突然軟塌下來,啪的一聲撲在艾瑪腳面上,再無動靜。
艾瑪驚叫一聲,把那團軟綿綿的東西一腳踢開,雪白的運動鞋面上已經(jīng)沾上了一團溫熱的血。艾瑪盯著那團污穢,嘴唇顫抖起來。
艾瑪對雞的全部知識,都來自超市里那些裝在塑料盒里、蒙著一張塑料膜的白白凈凈的肉。在走入五進士之前,她完全不知道那些盒子里的肉和刀和血有什么關聯(lián)。她一把摟住了離她最近的阿貴媽,扎在她懷里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阿貴媽渾身上下突然就緊了,緊得如同一塊被風吹干了的木頭疙瘩。艾瑪?shù)纳碜雍苋彳?,摸不到一根骨頭一根筋,金黃色的頭發(fā)被風吹著,輕輕癢癢地摩挲著阿貴媽的手背,猶如一把絲做的刷子,阿貴媽突然間覺得自己的皮膚已經(jīng)老得像魚鱗。
阿貴媽驚惶地問阿意:“這,這孩子在說什么?我一句也聽不懂。”
“她說‘奶奶,我害怕’?!卑⒁饨忉尩?。
阿貴媽摟著艾瑪?shù)念i子,大氣也不敢出,生怕自己手上的毛刺會在那綢緞一樣的皮膚上鉤出絲來。
“傻孩子,怕什么?雞本來就是給人吃的。”阿貴媽貼在艾瑪耳邊,輕聲地說。
艾瑪已經(jīng)止住了眼淚,只是依舊在抽噎。
“阿意,你告訴她,我給她留著雞毛。這么好看的雞毛,別說五進士,全世界也沒有。”阿貴媽說。
小樹聽了,立刻跑過來,扯住阿貴媽的衣襟叫喚起來:“奶奶,我也要,我也要?!?/p>
阿貴媽揉揉小樹的頭發(fā):“你是個小子,要雞毛做啥呢?奶奶是要給那個黃毛丫頭做毽子的。”
加斯頓站在一旁看著,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妻子:“今晚你可以猜得到,艾瑪會有什么樣的噩夢。”
阿意用胳膊肘回撞了一下加斯頓:“是你要帶她來‘看一看別的地方的人是怎么樣生活的’。你要改變主意,現(xiàn)在還不晚。”
阿貴媽蹲下來,把那只斷了頭的公雞扔進熱水桶里準備煺毛,嘴里喃喃自語。
“新鮮,誰是她奶奶?”
就在艾瑪站在村里那條土路上數(shù)著飯桌的數(shù)目時,她的父親加斯頓正蹲在楊家的灶房里,看他的丈母娘炮制用來做黃粿的草木灰湯。柴是山上砍來的山苓,已經(jīng)燒成了灰,阿貴媽正一瓢一瓢地往盛著灰的篩子上澆滾水,泥黃色的汁液冒著熱氣,從篩孔里淅淅瀝瀝地漏了下來。
阿意看見加斯頓的眉毛輕輕挑了一挑,就扯著他往院子里走。
“這個環(huán)節(jié)你可以跳過,直接進入下一個步驟,省得我看著你別扭。五進士的人有生病的,卻沒有一個是因為灰湯。”
終于瀝完了灰湯,楊廣全端著一大桶滾燙的米飯出來,倒進石臼里,阿貴媽就往上淋灰湯。米飯漸漸變了顏色,就有些帶著堿味的香氣在空氣里彌漫開來。
楊廣全舉著一個長柄木槌,開始搗黃粿。阿貴媽的手在盆里蘸一把涼水,在楊廣全舉槌的空當里,捏挪著石臼里的飯團。他沒看她,她也沒看他,他的木槌和她的手指似乎都長著眼睛,各看著各的路,各自警醒。他落槌的時候她抽手,他起槌的時候她伸手,一起一落,一伸一縮,木槌和手指在半空劃出一條條天衣無縫的弧線。
加斯頓看得目瞪口呆,就問阿意:“這本事是怎么練出來的?”
阿意就笑:“你是想聽我爸的版本,還是我的版本?你要問我爸,他一準說山里人天生就會干這些事,不會搗黃粿的就不是山里人?!?/p>
“那你的版本呢?”加斯頓問。
“他們吵了四十年的架,才磨合到這個程度?!卑⒁庹f。
加斯頓但笑不語。阿意揪著他衣袖逼他說話,他才搖了搖頭:“我放棄,我本來還想學一學怎么做黃粿的。四十年,我沒耐心?!?/p>
兩人正斗著嘴,阿貴進了院子。阿貴身上圍著一條厚塑料圍裙,上面沾滿了斑斑駁駁的血點和碎骨碴——他剛剛和茂盛一起剁完了驢肉。
阿貴媽看了他一眼,說:“瞧你這樣子,嚇著誰,像剛殺過了人?!?/p>
阿貴脫下圍裙,正要接手他爸的木槌,阿意就嚷了起來:“哥拜托你先去洗個手,這里有FDA的人?!?/p>
阿貴沒聽懂,問:“你說的啥洋話,欺負我文盲???”
阿貴媽就舀了一盆水,遞了塊肥皂給阿貴,“洗洗吧,這里有人腸胃嫩得像豆腐?!?/p>
阿貴洗了手,接過他阿爸的木槌,和他媽一起繼續(xù)搗黃粿。配合依舊默契,但終趕不上他阿爸。他和他阿媽搭手,是老老實實中規(guī)中矩地干一樁家?;?。他阿爸和他阿媽搭手,是神采飛揚地上演一出排練了多年的戲。
每一架,都留下了痕跡。加斯頓暗想。
楊廣全歇下來,就蹲到墻根,掏出一個煙盒,抽出一支煙來抽。想了想,又問女兒加斯頓抽不抽煙。阿意剛搖了搖頭,加斯頓卻把手伸出去,討了一支。加斯頓點火夾煙吸氣呼氣的樣子都很老到,一看就知道曾經(jīng)是桿老煙槍。
加斯頓又問岳父要了煙盒過來,放在手心仔細端詳。盒子設計很簡單,兩道白,中間隔著一道紅,上面印著幾個他不認識的漢字,倒是注了拼音。
“Liqun。”他念出了聲。
楊廣全伸出兩個指頭,對加斯頓比畫了一下:“二十塊錢一包,比法國煙便宜吧?”
阿意正要翻譯,加斯頓已經(jīng)猜出了意思。
“便宜?!彼弥形恼f。
這是漢語旅行手冊里的內容,他用上了,而且用得恰到好處,把他的岳父逗得哈哈大笑。
楊廣全扭頭瞅了一眼阿貴媽,見她正背對他忙活,就對阿意做了個手勢,讓她過來。
“我掛在樹上那件衣服口袋里,有兩個紅包。你拿去給小樹小河一人一個,就說是你給的,不用跟你媽說?!睏顝V全小聲說。
這么些年了,楊廣全依舊有著自己的小金庫。
一股熱氣呼地一下沖上了阿意的面頰,她覺出了難堪。阿爸什么也沒說,阿爸又什么都說了。阿爸一切都看在眼里。阿爸用他的周全,責備了她的欠缺。阿爸用他的體貼,叫她看見了自己的毛糙。
她知道阿爸沒說出來的話是:“你欠了你哥?!?/p>
可是,誰欠了我呢?阿意心想。在該上清華的時候,她選擇了師范;在該去劍橋的時候,她選擇了索邦,放下已經(jīng)學到傳神地步的英語,撿起了僅僅算是通順達意的法語。當所有的最好朝她迎面撲來的時候,她卻只能忍心放過,而抓住了次好。只因為她的家境,獎學金和研究基金就成了她這一路上跨不過去的溝壑。
血漸漸地落了回去,她冷靜了下來。她的確欠了她阿哥。而欠了她的,是命運,不是她阿哥。
“爸,不用了。我給他們每人,都準備了禮物?!彼届o地說。
十九張桌子是五進士人的算法,要是在城里,興許就是二十一張,甚至是二十二張,因為大人的腿上,或者大人和大人之間的空隙里,還存在著數(shù)目難以確定的孩子。他們是不固定的存在,像水,從這張桌子流到那張桌子,或者從桌子流到路上,再從路上流回到桌子。他們制造著一波又一波的聲浪,把暮色和夜色之間那段難得的清靜,撕扯成一堆爛棉絮。孩子什么時候都是鬧的,只是今天的鬧與往常不同。今天他們鬧得放肆安心,因為他們知道大人顧不上他們,大人的眼睛都盯在別處。
艾瑪已經(jīng)完全融入了水流。在最初的好奇觀察猶豫較勁過去之后,五進士的孩子們不再怕她,她也不再怕他們。小樹理直氣壯地充當了她的保鏢,不厭其煩、義正詞嚴地呵斥著他的同伴:“她叫艾瑪,不叫黃毛?!笨墒菦]有人理他。對孩子們來說,艾瑪和黃毛就是一回事,就像水不叫水也照樣流,山不叫山,依舊還是石頭。
后來,在回程的路上,阿意對加斯頓說:“那些多元文化、身份認同的話題,都是大人的扯淡。融會哪是書本可以教的?你把一群孩子放到戶外,讓他們去搶一個球,搶一只蜻蜓,誰還顧得上看你長什么膚色,說的是哪國語言?”
加斯頓轉過臉來看著阿意,微微一笑——那是他對他的中國妻子表示贊賞時的標配表情。
“露意莎,這次回去,你可以寫一本社會學專著。”他說。
阿意從這副神情里看到的卻是嘲諷。她哼了一聲,說:“這么偉大的事,還是記載在你的回憶錄里,等著流芳百世吧?!?/p>
那天的晚宴不到五點就開場了。這是阿意的提議。阿意說早點開吃,能一邊吃飯一邊看山水,等點煤氣燈的時候,就只能看見人了。
阿意這話是替加斯頓說的,也只有阿意會說這樣的話。五進士的人從來不談論山水,山水早已和日子裹纏在一起了,誰也不會把它挑出來單說,除非是外鄉(xiāng)人。加斯頓是外鄉(xiāng)人。阿意也是。
這十九張桌子里,第一張桌子上坐的,都是村里的頭面人物。村長,支書,會計。除了阿意,這一桌沒有女人。但最重要的人,還不是前面說到的那幾位,而是楊太公。楊太公不等人引領,就毫不謙讓地坐在了最中間的位置上。一個人活到了一百○七歲,掙下的,也就這么點自在了。楊太公六十歲時,就讓子女備下了全套壽衣壽鞋,后來這套衣裝長了霉遭了蟲咬,又換過了幾套。再后來為他置裝的子女們全走在了他的前頭,連他的孫子輩中,也已經(jīng)折損了一員。楊太公私下里感嘆:一輩子辛辛苦苦拉扯大了這么多兒女,到了,恐怕還是沒人給自己送終。
楊太公信奉“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的古訓,已經(jīng)好些年不出來串門。楊廣全記得當年阿意考上大學,楊太公說過“文曲星動駕”的話,總覺得阿意后來的運勢,多少是得了楊太公的恩,所以一定要請楊太公出來吃酒。楊太公聽說是阿意回來,倒也肯破例,讓孫子喊人來家里,給他理了發(fā)刮了胡子,換了身干凈衣服來赴宴。
楊太公眼神和牙齒都還夠用,只是耳朵有些聾,楊廣全就讓他坐在阿意左側——他的右耳比左耳強。楊太公聽力差了,說話自然就聲如洪鐘。他指了指楊廣全,又指了指阿貴,問阿意:“五進士的媳婦,都是騙過來的。外國人結婚,也時興騙女人不?”
村長怕楊太公說背時話招人嫌,就一味往他碗里夾菜想叫他住口。阿意卻不在意,貼近楊太公的耳朵說:“在國外,人都不喜歡結婚,結婚責任太重。是我辛辛苦苦,才把他騙過來的?!?/p>
楊太公半天沒吱聲。眾人都以為他沒聽清阿意的話,誰知他咳咳咳咳地咳嗽過了,吐出一口痰,大聲說:“他比你長得好看,說你騙了他,太公也信。俗話說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我娃腦子好,騙他也是件容易的事。”
眾人沒想到楊太公腦子還如此清醒,說話還有這等風趣,都哈哈大笑了起來。
加斯頓不知所以,強烈要求翻譯,阿意想了想,就說:“他們問你是怎么把我騙到手的。我說你給我看了一個大錢包,又不讓我看錢包里到底裝了什么,我就上了你的當?!?/p>
加斯頓也笑了,讓阿意告訴桌上的人:“情況基本屬實?!?/p>
話題輪著轉,后來就轉到了支書手上。支書開過各樣的會,鎮(zhèn)上、縣里,還有省城。支書吃過各樣的酒席,知道怎樣把場面上的話說得有趣。
“阿意,你上了大學,給村里的孩子帶來多少禍害,你可知道?”
阿意吃了一驚:“我怎么啦?”
“你拍拍屁股走了,倒是輕省,村里的爹娘管教孩子,哪個都拿你做樣子,阿意這個阿意那個的,連扇耳光子都念叨你的名字,你說村里的孩子能不記恨你嗎?”支書說。
夸人夸到這個段位,也是空前絕后了,一桌的人又哄笑起來。
村長也不甘示弱,但村長插科打諢的本事比起支書還是差了幾個等級。村長到底比支書年長幾歲,說起話來就免不得中規(guī)中矩。
“阿意你是開路的人。你一考上大學,后邊就有人跟上來了,這幾年村里也陸陸續(xù)續(xù)考上了幾個?!?/p>
眾人就站起來,紛紛給楊廣全敬酒,說可惜了現(xiàn)在不是清朝,皇帝不賜碑文了,要不然你們家就是不到樹碑的地步,起碼也該有一塊大匾。
楊廣全笑得一臉的皺紋飛成滾水里的面條,阿貴見他爸喝高了,便要替他喝這一杯。眾人哪里肯,結果是父子倆同時干了一杯。
加斯頓問阿意眾人敬的是什么酒?加斯頓是個做學問的人,事事都要求甚解。阿意已經(jīng)微醺,隨口就說:“他們說在我之后,一切皆成可能。我開創(chuàng)了歷史。”
阿意發(fā)現(xiàn),自從她回到五進士,她的法語和翻譯功夫直接長了十個等級。
正在上菜的阿珠聽見這話,忍不住抿著嘴偷笑。
阿珠端上來的這道菜,是今晚宴席里的頭牌:紅燒驢肉和黃粿。加斯頓也學著村人的樣子,將黃粿掰下來蘸肉湯吃。吃了幾口,他突然覺出了一絲怪味,就忍不住問阿意這是什么肉,顏色這么紅?阿意說是野味。加斯頓問是什么野味?阿意說好吃就行了,管它是什么。加斯頓心生狐疑,放下了筷子,說,你要是不告訴我到底是什么,那我就不吃了。阿意搪塞不過去,只好說是驢肉。
加斯頓咚一聲扔下碗,跑到路邊蹲在地上,顧不得斯文,哇哇地吐了一地,直吐到只剩下一口膽汁。
眾人慌了,連聲問阿意到底出了什么事?這肉可是煮得爛熟了的啊。阿意說加斯頓的爺爺在法國鄉(xiāng)下有個小農(nóng)場,養(yǎng)過一頭驢,叫花生。一家人把花生當成孩子來疼,死了都葬在家族墓地里,所以他吃不得驢肉。
阿意就問加斯頓要不要吃點消炎藥?他說不用,只想回屋洗一洗。阿珠就說阿意姐你招呼客人,我?guī)丶?,喝一碗鹽湯就好。
加斯頓跟著阿珠走了,阿意就責怪阿貴:“不是原先說好吃牛肉的嗎?不光是加斯頓,他們老外都只認牛肉和雞肉,連豬肉都很少吃,吃別的肉心理上很難接受?!?/p>
阿貴聽了,心里不悅,卻礙著一桌子的人,只說了聲“不是想著驢肉比牛肉金貴嗎”,就不再吭聲,只悶頭喝酒。
阿貴桌面上忍下的話,是回家時才說的。他沒說給阿意聽,只借著酒瘋說給了他的爹娘:“總不能老為她殺牛吧?這酒席花了多少錢,她心里有數(shù)嗎?”
阿貴媽聽了這話,趕緊關上門,讓楊廣全把兒子架到床上躺下,自己去灶房沖了一碗醒酒湯,叫阿珠端過去給阿貴喝下了。
“沒有一個知道好歹?!卑①F媽對自己說。
這都是后話。
當時加斯頓在宴席上吐過之后,阿珠領著他進了自家的灶房,泡了一碗鹽開水,等著慢慢涼下來。
“其實還有雞肉、蔬菜,你都是可以吃的。”阿珠怯怯地說。
加斯頓怔了一怔,半天才醒悟過來阿珠說的是法語——他這才想起阿珠來自越南。
“哪里學的法語?”他問。
阿珠的臉騰地一下漲得通紅,一路紅到頸子。
“我上的中小學,都是從前法國傳教士辦的,教法語?!彼龂肃榈卣f。
加斯頓發(fā)覺阿珠的法語雖然有語法錯誤,卻發(fā)音純正,很容易聽懂。就從手機里調出越南地圖,讓阿珠指出家鄉(xiāng)所在地。阿珠把地圖放大了幾倍,指頭在圖上走了幾個來回,終于猶猶豫豫地停在了一個地方。
“想家嗎?”加斯頓問。
加斯頓問完了就知道那是一句蠢話,是明知,也是故問。
阿珠沒有立即回話。阿珠沉默了很久,才嘆了一口氣。
“五年了?!彼f。
宴會散去時,夜已深,眾人仍未盡興。各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時就已經(jīng)知道,這場盛宴,在很多很多年之后,還會是五進士人講給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們聽的一個精彩故事。當然,到了那個時候,就會出來很多個版本。為這些版本之間的差異,會生出許多面紅耳赤的爭論,直到某一天,有一場超過十九張桌子的宴席,終于覆蓋了這場熱鬧。
阿意給艾瑪洗完澡,上了床,艾瑪看見床底下鋪著一些樹葉子,就奇怪,問露意莎這是什么?
那是梧桐葉子。梧桐葉子的背面有細細一層絨毛和黏液,蟲子爬過就粘住了——這是五進士最原始的對付跳蚤的法子?,F(xiàn)在跳蚤臭蟲都已是罕見之物,可是阿貴媽還是不放心,去打了幾片葉子擺放著,以防萬一。
阿意當然不能告訴艾瑪實話。阿意說這是鄉(xiāng)下的習慣,在床底下放幾片有香氣的樹葉,能安神助眠。艾瑪拿過一張葉子聞了聞,說了一句沒什么氣味啊,沒等回話,就已經(jīng)沉沉入睡。這一天,她實在是玩累了。
加斯頓洗完澡進屋來,阿意看見他的頭發(fā)都沒打濕。家里的衛(wèi)生間很小,刻薄點說,只能算是一個比較寬敞的籠子。沖澡的蓮蓬頭,對加斯頓那樣的身個來說,大概是在肩膀的位置。
兩人坐在床沿上,看著艾瑪沉睡的樣子。竹簾子有縫,月色從外頭爬進來,在艾瑪?shù)哪樕峡邢乱粔K一塊的白印子。艾瑪?shù)拿碱^輕輕蹙了一蹙,突然蹬了一下腿,哼哼唧唧地說了一句什么話,加斯頓只隱約聽清了一個字。
“她從來沒有,這么興奮過?!奔铀诡D說。
“在別人的生活中偶然經(jīng)過,總能發(fā)現(xiàn)興奮點。在自己的生活里,人想的是怎么逃離。”阿意說。
加斯頓聞到了妻子的呼吸中散發(fā)出來的復雜氣味,有桂花酒,有驢肉,還有一些他暫時無法命名的情緒。假如房間里沒有那些入侵的月光,他應該還能看得見情緒的顏色。
“露意莎,你今天,喝了很多酒?!奔铀诡D說。
阿意靠到了加斯頓的肩上:“對不起,驢肉的事。他們是想用最好的東西,招待你的?!?/p>
加斯頓把艾瑪往里推了推,兩人在艾瑪?shù)耐鈧忍闪讼聛怼0⒁獍l(fā)現(xiàn)母親至今沒用席夢思,她一直還睡木板。母親嫌席夢思太軟,傷腰。母親怕女兒女婿不習慣,就在床板上鋪了一床褥子,可是阿意還是覺得硬。阿意一挪身子,就聽見了咯吱咯吱的響動——那是骨頭碾過木板的聲音,那聲音在暗夜里聽起來曖昧、驚心。五進士沒有一張床能擺得下加斯頓的軀體,他只能側過身,蜷著腿,他彎曲的膝蓋把阿意擠到了床的邊沿。她只好也側過身去,把自己縮進他的腿彎。
終于都靜了下來。夜像一支蘸滿了墨汁的大號狼毫,唰唰地抹去了白日的喧嘩,只剩下了獨屬于夜的聲響。蟲子在地叫著,阿意分不清有多少種,只覺得像是一個艦隊,或者一個軍團。她記得秋天是蟲子的天下,她已經(jīng)想不起來春天的蟲子竟然也是這樣猖獗。不過,和青蛙相比,蟲子的叫聲至多只是沒完沒了的絮叨,而青蛙的聲音是憤怒的吶喊,不,更像是狂躁的鼓點。小時候她問過阿媽:青蛙的身子這么小,怎么叫得比人還響?為什么青蛙永遠也不會叫膩味了?阿媽說那是青蛙在呼吸。世上有誰會膩味了呼吸?除非他要死了。阿媽隨口那么一說,阿意卻信了很久。從那以后,她既膩煩青蛙叫,也害怕青蛙不叫,因為她不想青蛙死。
黑暗中有一只手伸過來,探進了她的睡衣。那手很大,溫溫軟軟的,帶著一點潮氣,摩挲著她的胸脯,一路緩緩下行,滑過她的肚腹,進入她兩腿之間。她覺得身子一下子軟了,化成了一堆提不起來的豆腐。她忍不住呻吟了一聲,卻立刻咬住了嘴唇。
“今天,不行?!彼崎_了那只手。不僅是因為那個睡在他們床上的孩子,還因為屋里那無數(shù)條門縫窗縫和木板縫。每一條縫都長著耳朵,每一只耳朵里都生著鉤子,能鉤得住最細微的聲音。
“那,什么時候?”加斯頓輕聲問。
阿意沒有回答。她知道這是加斯頓的試探——住在家里是她的決定,加斯頓僅僅是同意而已。同意可以分成很多個程度,從熱烈地贊成到勉強地附和,中間還有一千種色差。
加斯頓很快睡著了,她卻一直醒著,兩眼圓睜地盯著天花板。假如這一刻有人走進房間,一定會看見黑暗中有兩簇電筒似的亮光。她總覺得酒在她身上走的是跟別人不同的路子,酒使她清醒,叫每一樣感官都繃緊了,銳利如刀鋒。
眼睛習慣黑暗之后,她漸漸理出了屋里各樣東西的輪廓。墻角那片長著尖角的黑影,是父親親手打制的衣櫥,從她出生起就立在那個位置。不,當她還是母親肚腹里的一團肉時,它就已經(jīng)占據(jù)著這個空間了。它在那塊地盤上站得太久了,腳底下大概已經(jīng)長出了根須。
阿意的目光沿著衣櫥往左走,走到房子中間的那面墻上。墻中間的地方,掛著一個木頭鏡框,里頭鑲著一張放大了的全家福照片,已經(jīng)褪色泛黃。她現(xiàn)在看不清照片的細節(jié),她用不著看,她閉著眼睛都知道那些人的排列和表情。那張照片,是她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之后的一個星期天,阿媽帶著全家到鎮(zhèn)里拍的。那時還沒有阿珠,沒有加斯頓,沒有小河和小樹。那時阿珠和加斯頓還行走在某條旁不相干的軌道上,等待著蒼天的一腳,把他們踢到與照片上那些人相遇的路途之中。照片中的阿意干癟精瘦,與美麗相差甚遠,與好看也遙不可及,甚至與順眼都隔著一兩條街,但是那雙眼睛里卻有著叫人看了忍不住要打一個寒噤的鋒芒。那雙眼睛里充滿著逃離和遠行的期盼。那時她就已經(jīng)知道她會走很遠的路,只是還不知道路到底有多長,會拐多少道彎,會讓她摔倒幾次、受多少傷。
隔壁屋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是有人在翻身。隔壁的床是席夢思床墊,隔壁的床墊不堪重荷時,不會發(fā)出木板那樣赤裸直白的抗議。席夢思把反抗磨去棱角和毛刺,只剩下委婉而意義含糊的呻吟。接著,阿意聽見了一串男人的聲音,是阿貴在說話。但阿意聽不清阿貴的話,阿意聽到的,只是音節(jié)和音節(jié)之間的那些顫動的喉音。再接著,阿意就聽到了女人的聲音,是阿珠。阿珠肯定沒在說話,阿珠的聲音本是連成一片的,只是被呼吸一刀一刀地斬斷,變成了有節(jié)奏的哼聲。阿意一時無法分辨那到底是忍不下的笑聲,還是沒壓住的哭泣。
阿珠來自另外一個星系的星球,他們只看見了正對著他們的那一面,而無法探求發(fā)光面背后的那片陰影。阿貴只能借著那一小片的光,來猜那一大片的暗。也許他會猜對,也許他會猜錯。或者,他壓根懶得去猜,就憑著那片光亮信了那片灰暗。也許,那片光亮就夠他們走一輩子的路了。其實,誰對誰不是一個陌生的星球呢?比如她對加斯頓,再比如阿爸對阿媽。也許,科學的原理只適合宇宙萬物,卻不適合人。在科學的世界里,探索意味著突破??墒?,突破是一個粉身碎骨的過程。也許,在人的世界里不需要探索和突破,只需要固守。無知是危險的,但最危險的,也往往是最安全的。
后來她終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從一個古怪的夢中驚醒,一身冷汗。手機在桌子上充電,她不知道這一刻是什么時辰,只知道窗外田野里的蟲子和青蛙都安靜了,上蒼收回了所有的夜音,只給她留下了鼾聲。她從來沒有聽見過這么多鼾聲一股一股地交纏在一起,猶如家里拴牲口的麻繩。此刻她的耳朵也像是阿媽鋪在床底下的那些梧桐葉子,長著細密的絨毛和黏液,過濾了聲音中的雜質,只留下了聲音最純粹的內核。她很驚訝自己居然能從一屋子此起彼伏的鼾聲中,準確無誤地分辨出每一個人的聲音。
父親的鼾聲是最響的,父親的氣管和懸雍垂已經(jīng)稀松得像一塊洗過多水、早已失去經(jīng)緯交織力度的破布片。父親的鼾聲爆發(fā)力十足,卻缺乏耐力,斷斷續(xù)續(xù)。和父親相比,母親的鼾聲在音量上是個幼童,但母親的鼾聲固執(zhí)而均勻,是一篇沒有頭沒有尾也沒有句讀的長文。假如把母親的鼾聲繪制成一張音波表,每一個音波都是相鄰音波的完美復制。
阿貴的鼾聲在節(jié)奏上最容易辨識,幾步之間就帶有一個喘氣的間隔,仿佛是在給鼾聲打著拍子。阿珠年輕,阿珠的氣管和懸雍垂都像她的皮膚一樣平滑緊致,阿珠在睡眠時發(fā)出的聲響,其實還不是鼾聲,而僅僅是勞累了一天之后的粗重呼吸。
這一屋的鼾聲中有一個奇怪的空白點——阿意突然覺察到了加斯頓的缺席。她轉過臉去,只見黑暗中有兩顆炯炯閃亮的玻璃珠子,這才明白加斯頓也醒著。
她捅了一下加斯頓,悄聲說:“起來,我們出去走走?!?/p>
“現(xiàn)在?”他驚訝地問。
“現(xiàn)在?!彼f。
兩人躡手躡腳地套上衣服,穿上鞋子,溜出了院門。
唰啦一聲響,很輕,阿貴媽卻一下子就驚醒了。
她懷疑自己壓根就沒睡著。這一天里她感受到的興奮,原是從前四十年里積攢的,還需要后邊的四十年來消化。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有四十年。
那是院門的木閂抽動的聲響。她在楊家當了三十多年的家,她熟悉楊家院子里的每一種聲音。她倒不怕有賊,五進士從來沒人丟過東西。門閂其實只是擺設,閂門也只是一種儀式,宣示了夜晚和白晝的徹底切割。如此而已。況且,有人抽門閂,只能說明是院內的人要出去,而不是院外的人想進來。
她起身,用腳指頭在地上探了幾探,沒鉤著鞋子,就光腳下地,打開窗戶,只見兩個朦朦朧朧的人影正從院子里往外走,一高一矮,她猜出是阿意和加斯頓。這個時候出去,應該也是睡不著覺。這一夜有很多睡不著的人。
阿貴媽想追出去,猶豫了一下,又退了回來,坐到床沿上犯愣。楊廣全睡得很沉,鼾聲如雷。楊廣全的每個毛孔,都在往外咕嘟咕嘟地冒著酒氣。楊廣全昨晚沒少喝酒,不過他喝不喝酒都一樣沒心沒肺,天塌在腳前也照樣睡得安心。昨晚躺下時,她是有話想和他說的,他嘴上嗯嗯地答應著,喉嚨里卻已經(jīng)發(fā)出呼哨聲。
阿貴媽用肘子推了他一下,他哼哼唧唧地翻了個身,卻沒醒。她忍不住捏住了他的鼻子,他撲哧一下張大了嘴,像扔在沙灘上掙著最后一口氣的魚。他噌地坐了起來,恍恍然不知身在何處。
“天,天亮了?”他揉著眼睛迷迷瞪瞪地問她。
她狠狠踹了他一腳,他疼得嗷地叫了一聲,這才徹底醒了。
“你這是,要謀害親夫嗎?”他捂住被她踢疼的小腿。
“那兩個,出去了?!卑①F媽小聲說。
“哪兩個?”他一頭霧水地問。
“還能哪兩個?大個頭和阿意?!彼f。
她背地里從不叫他加斯頓,她覺得這個名字聽著像某種洗潔精,或是止疼藥的名字,叫起來也是拗口。不當著他的面時,她只叫他大個頭。
“出去就出去吧,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孩子。五進士就這一條路,還能把人走丟?”楊廣全說。
“是床太硬了。我就沒想到,把阿貴屋里的席夢思換過去?!卑①F媽說。
“就這點事,非得把我喊醒?”楊廣全嘀咕著,正要躺回去,阿貴媽又推了他一下。
“昨天劉四強的媽悄悄跟我說,村里要給咱家發(fā)兩萬塊錢,每戶出兩百,自愿的,村委會多退少補?!?/p>
劉四強的媽是村支書的老婆,昨天吃酒的時候,就坐在阿貴媽旁邊。
“啥理由?”楊廣全問。
“說咱家阿意是村里有史以來唯一的博士,是國際上的科學家。這頓飯不該我們請,該是村里請?!?/p>
楊廣全靠在墻上,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支煙,慢慢地抽了起來,煙頭在黑暗中一明一滅。
“你跟四強媽是怎么說的?”他問。
“我哼哈了兩聲,沒說話。我覺得,這錢不能收?!彼f。
“為啥?”
“這錢要是公家出的,我就照單全收。要是村里人湊的,我們就一分不能拿,吃了人嘴軟。阿珠現(xiàn)在是臨時簽證,算不算在咱家戶口上,就聽村委會一句話。先讓人欠著我們,分配宅基地的時候,我們好仗著阿意的名聲,厚著臉皮說幾句話,也能有人幫腔?!?/p>
楊廣全緩緩地呼出了一口煙,半天才說:“你知道,劉四強的爸昨晚坐在我邊上,說了什么話嗎?”
阿貴媽搖了搖頭。
“他說鎮(zhèn)里的公路是修好了,那是政府出的錢??墒沁M村的那一段,上面的意思是民間自籌。他說五進士只有你們一家吃外匯,一個歐元換七個人民幣,一萬歐元,就是七萬人民幣。你們家要是修了這條路,就叫天意路,那是光宗耀祖、功德無量的事?!?/p>
阿貴媽倒抽了一口涼氣,說了一聲“難怪”。
她現(xiàn)在是后悔莫及。
“都怨我,不該擺這個酒。要像前次那樣,悄悄來,悄悄走,就沒這事了?!?/p>
楊廣全終于把一支煙抽完了,把煙頭扔在床下的痰盂里,這才說:“不能怨你,你也是給孩子,爭了個大面子。誰想到會攤上這事?我們只能先裝糊涂,等阿意走了再說?!?/p>
“只是這事,千萬別讓阿意知道,省得她跟村里生分了。”阿貴媽囑咐丈夫。
兩人便都又躺下了,看著那竹窗簾的顏色,漸漸從深黑變成了灰褐,撲在窗簾上的那些個樹影,也已經(jīng)暗淡模糊了。院子里的雞籠里,傳出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響,那是雞在躁動不安地翻著身。雞比人知道時辰。
“怕就怕,是名聲在外了?!睏顝V全輕聲說,“阿意的手頭,哪有什么錢?我看她穿的運動鞋,還是兩年前的那一雙,鞋尖都踢破了皮。大個頭掙的錢,管家,管他女兒,阿意是自己管自己?!?/p>
楊廣全說的,阿貴媽早看在了眼里。她的眼睛,遠比他的尖利。但是她不肯說破。阿意是撐在她心里的那個大氣泡,有了這個氣泡,她才能每天仰著頭做人,走路兩腳生風。所以,她容不得任何人在那個氣泡上扎針。
“阿意說了,他們這個項目,很快就要出成果,是治療老年癡呆癥的重大突破。阿意說她是這個項目組的主要成員,要是出了成果,她今年就會升職,薪水起碼漲一倍,還有自己的科研經(jīng)費。到時候,還不知道誰養(yǎng)誰呢。”阿貴媽說。
阿貴媽這話,不完全是給自己鼓勁的,她只是相信阿意。阿意走路,就是這么一步一步地,從小學開始。阿意從來不是個輕狂的人,阿意的嘴上有兩扇大門,該開的時候倒不一定開,不該開的時候,卻一定是緊閉的。阿意既然肯把這話講給她聽,說明這事起碼已有了八九成把握。
阿貴媽擔心的,其實還不是這件事。
“他爸,你沒覺得阿意的臉色不怎么好?”
楊廣全搖了搖頭:“沒覺得,我看著挺好,比從前胖了些,也皮實了。”
男人是永遠不會懂女人的事的。男人和女人就是一條河里的兩艘船,各行各的路,除非有大風大浪,要不然它們一輩子也很難相靠相撞。阿貴媽心想。
“我覺得,那個誰,個頭實在太大了,不知道阿意,吃不吃得消……”阿貴媽猶猶豫豫地說。
楊廣全在黑暗中呵呵地笑了。
“瞎操心。你沒看出來?阿意像你,哪能輕易讓人欺負?”
兩人便不再作聲,都知道,這一夜,怕是再也睡不著了。
即使是有月色的夜晚,路也沒有向他們全然顯現(xiàn),他們是從低洼之處水田的反光里,猜測出路的邊界的。山是一團一團巨大的黑影,廊橋也是。夜里的廊橋失去了白日的細節(jié),只剩下橋身和橋拱的形狀和線條,卻帶著一股白日沒有的滄桑和威嚴,叫人不敢大聲說話,仿佛開口就是冒犯。
五進士的夜,即使在盛夏也有涼意,更何況這才四月。寒意帶著利齒咬過阿意的外套,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用雙手摟住了自己的肩膀。肌膚和骨頭同時喊了一聲疼——那是母親的木板床留下的傷痕。寒冷讓疼痛變得銳利,她覺出了鞋底下粗糲的石子。從前,她是光腳走過這條路的,她不知道現(xiàn)在的石子還是不是當年的石子,但地上一定還留著她當年的腳印。
她帶著加斯頓,走到了廊橋跟前,在石級上坐了下來。橋下的河發(fā)出響亮的水流聲,水底下埋著高矮不一的石頭。水在白天看起來是平緩寧靜的,只有夜晚才顯露了白天掩蓋著的巨大落差。
阿意把腿伸展開來,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突然,她的左腳踢著了一樣東西。那樣東西丁啷地滾了幾下,停住了。阿意順著聲音摸過去,抓起來,是一枚錢幣。
她把那枚錢幣捏在手心,撫摩了幾遍,她的觸覺向她報告了她的視覺還不能完全破譯的信息:那不是現(xiàn)在的零錢,因為它比零錢厚,印花紋路里有一種陌生的凹凸,她甚至覺出了金屬面上斑駁的銹跡。
“是古錢,一定是當年建橋的時候埋下來,壓路辟邪的?!卑⒁怏@喜地說。
“橋是道光年間建的,道光皇帝一八五○年去世,這枚錢幣,至少有一百六十七年歷史。”加斯頓的腦子是一臺存儲和移動空間都很充足的電腦,他能在那樣巨大的庫房里隨時調動所需要的庫存。
“村里人都說,找到壓路的古錢,是好運氣。”阿意說。
兩人靜靜地看著月亮和星子一點一點地下沉。“它們行走的時候有腳嗎?為什么聽不到腳步聲?”小時候,她曾這樣問過母親。小時候的她該有多招人煩呢?她用一個接一個的問題,不停地打磨著母親已經(jīng)被家?,嵤?lián)p耗得稀薄了的神經(jīng)。母親大多是顧不上她的,可是母親一旦回話,那必然是石破天驚?!疤栐铝列亲幼呗返臅r候都是有響動的,只是人聽不見,因為人的心不清靜。”母親說。“那怎么樣才能清靜呢?”她問。母親沉默了很久,才說:“死了,到死了才能真正心靜?!?/p>
風起來了,樹葉子唰唰地顫抖著,空氣中飄過一層細細的濕意。加斯頓脫下外套,蓋在阿意身上。
“想什么呢,親愛的?”他問她。
她在想著多年前她學過的一段古文。那時候,她的記憶像海綿,張著一個一個粗大的毛孔,貪得無厭地吸吮著所有經(jīng)過的水分,包括毒素。
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錦夜行。
這句話在她的腦子走過,不是那種怯怯地低眉斂目地左顧右盼地走過,而是張揚地熱烈地一往無前地奔跑,像從未經(jīng)歷過韁繩的野馬。她肯定不算富,但她算貴嗎?古人在發(fā)明這些詞匯的時候,可曾考慮過可以衡量的客觀標準?什么樣的名聲才算得上是貴?究竟以什么地界為鑒定范圍?是村?是鄉(xiāng)?是???還是國?
“娃啊,你是五進士這一百年里的頭一個?!?/p>
這是晚上吃酒的時候,楊太公對她說的話。楊太公為她提供了標準,楊太公的標準是時間。一百年使得所有其他衡量坐標都變得無足輕重,一百年的一粒塵埃都是歷史。她書寫了五進士的歷史。她就是歷史。
我沒有,衣錦夜行。
她很想把這句話喊出來,用把聲帶撕出血的那種喊法,讓夜把這句話扯得粉碎,扔給山,扔給水,扔給風,再化作回聲,十倍百倍響亮地扔回給五進士村。螞蟻也有虛榮心。何況,她不是螞蟻。
但是,她不能。人一生,總有幾句話,是無人可說,無人能懂的,必須永遠爛在肚子里,化成泥化成蛆。
“我剛才,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我夢見我的腳變成了樹根,是那種長滿了肉瘤的根,棕褐色的,一路蔓延上來,像石化的過程。我害怕,怕我很快就會變成一棵樹?!卑⒁獯蛄艘粋€哆嗦,“到現(xiàn)在,我也說不清楚,它到底是不是夢?!?/p>
加斯頓倒吸了一口氣,說:“露意莎,我不能解釋這個現(xiàn)象,我只能告訴你,我剛才也做了一個夢,我在夢里看見了你告訴我的那個夢。我看見你的身體,慢慢變綠、變成樹木。”
阿意悚然大驚,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半天,加斯頓才說:“露意莎,你對家鄉(xiāng)的感覺,是不是有些糾結?”
阿意沒吱聲,只是伸過手臂,探進加斯頓的衣服,摟住了他的腰。她摸著了加斯頓腰上一排鼓起的小包,密密麻麻的,像下雨之前聚集的螞蟻。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應該不是,跳蚤?”她問。
“應該,不是?!彼f,“露意莎,這不過是你的家鄉(xiāng),迫切地要留給我的印記?!?/p>
阿意輕輕地笑了。
她突然想起了一句不知從哪里聽來的話:“一個沒有離開過家的人,是沒有故土的?!彼x開了家,所以有了故土。但是,故土在她不在的時候,悄悄地蛻過了皮。蛻過了皮的故土,已經(jīng)沒有了先前的紋理和質地,剩下的只是輪廓。她只能站得遠遠的,才認得出它的樣子。
“明天晚上我們搬去賓館住,好嗎?我至少,可以好好洗一個澡?!奔铀诡D小心翼翼地問,“白天,我們依舊可以回到村里?!?/p>
阿意點了點頭。她知道加斯頓這句話,已經(jīng)在心里憋了一天。
故土,是讓人遠遠地看著的。阿意心想。
月亮和星子越發(fā)低沉下來,天離黎明近了,卻不知為何,四周似乎變得更黑。阿意摸索著,從加斯頓的背上繞過去,攬住了他的臂膀。
“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我想今年就申請我父母到巴黎探親?!卑⒁猹q猶豫豫地說。
加斯頓沒有立刻回話。
“我知道,原先我們說的是明年。這筆錢,假如運氣好,今年年底我就能還你。我們實驗室……”
加斯頓捏了捏阿意的手,打斷了她的話。這就是他委婉地拒絕。她和他相識已經(jīng)四年了,她熟悉他的表達習慣,無論是說話,還是沉默。
“我不能同意。”加斯頓終于說話,溫和而堅決,不留一絲討價還價的空隙。
“因為我已經(jīng)答應了阿珠,我出資,讓她和你哥哥回一趟越南探親。”他說。
阿意和加斯頓回屋,又睡了一個沉沉的回籠覺,醒來時,太陽已經(jīng)升到了樹分叉的地方,窗外人聲喧嘩。兩人一摸床上,艾瑪不見了。就慌忙起床開門,一看,院子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一堆孩子,他們在玩老鷂捉小雞。
老鷂是隔壁茂盛家的大孫子,一個七歲的男孩,母雞是阿珠。小雞很多,從大到小排了長長的一隊,后一個抓著前一個的后襟,艾瑪和小樹排在隊尾。
老鷂很靈活,一會兒躥到左,一會兒躥到右,腳下像安了風火輪。母雞也很靈活,不僅懂得及時躲,而且還知道提前量,老鷂一時半刻不能得手。母雞豈止是靈活,幾乎是刁蠻,兩只胳膊撐得直直的,十個指頭張開來,像十根小鐵棍,頭發(fā)被汗水濕濕地沾在面頰上,嘴里發(fā)出咿咿呀呀的尖叫。這一刻的阿珠不是母雞,這一刻的阿珠更像是每個毛孔都冒著熱氣的母獅子。
阿貴抱著小河在旁邊看熱鬧。他從未見過阿珠今天這副樣子,不禁看呆了。
孩子,她還是個孩子。他想。
阿貴媽坐在矮凳上,搓洗著泡在木盆里的臟衣服。一邊洗,一邊嘀咕:“也不管管你媳婦。這衣服泡了兩天了,都長綠毛了,她從邊上走來走去,一天走一百趟,就是看不見。”
阿貴抓起小河的手,一下一下地塞進自己嘴里,假裝要咬,小河笑得直打哆嗦。
“難得看她這樣瘋,也是憋的,讓她耍一耍吧?!卑①F說。
阿貴媽哼了一聲:“怎么就沒人叫我也耍一耍呢?我是你們一家子的洗衣機???”
阿貴就嘿嘿地笑,說:“媽,‘五一’長假,我早點買票,咱們全家去云和看外婆。”
阿貴媽抬頭斜了一眼阿珠,對兒子說:“手機總是要給人一個的,為省那幾個錢,憋出事來,誰給你擦屁股?”
“還給她了,就是不能給她電話卡,給了她就管不住。就讓她用微信視頻?!卑①F說。
小雞的隊伍太長,母雞躲閃了幾個來回,隊形就甩亂了,老鷂終于抓住了掉隊的小樹。小樹想蹲下來捂住耳朵,可是已經(jīng)晚了,老鷂已把小樹攔腰抱住。小樹掙來掙去,雙腳在地上踢出一個泥坑。母雞扔下隊伍,蹲在地上,笑得前仰后合,小雞潰不成軍。
突然,小樹停止了掙扎,伸出一個指頭指著房頂,大聲叫著:“奶奶,奶奶!”
阿貴媽抬頭,就看見屋檐下歇著兩只燕子。一只已經(jīng)鉆進了舊年的窩巢,只露出一個尖尖的小腦殼;另一只在梁上跳來跳去,警惕地巡視著周遭的環(huán)境。
“還知道回來?!卑①F媽擦著臉上的肥皂沫子,憤憤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