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 島

1

世上將是黑暗與寒冷靈魂在苦難中煎熬，如果不是好心的神，偶爾地派那些青年來重新振奮人們枯萎的生活。

——荷爾德林《恩培多克勒之死》

莫非，一切的不幸，全部的厄運(yùn)，所有的苦難，都源于一輛車？

一輛“迷途的電車”？

一輛來自非人間的超現(xiàn)實(shí)的詭異而又極不吉祥的電車？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那一刻，那個危機(jī)四伏恐怖密布的瞬間，許多許多人走過去了，庫茲明，津凱維奇，伊萬諾夫，還有阿赫瑪托娃……

這些阿克梅派的主將們?nèi)哌^去了，雖說是小心翼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似的，但畢竟暫時躲過一劫。

怎么偏偏是你，是你沒繞過去？你鬼使神差地撞到了槍口上，碰到了那輛車？那輛不知從何方而來，又不知駛向何處的電車？

那是哪一天？哪一刻？

你沒說——你不肯說——你不愿意說——你堅決不說！

正如你寧死也不交代拉你加入所謂反革命組織的朋友。

你一個字也不說。

時間的模糊和不確定性，恰恰十分確定的表明它是上個世紀(jì)20年代初的任何一天，任何時段，任何一分一秒。

地點(diǎn)又是哪兒？是浮躁的城市，還是神秘的鄉(xiāng)間？抑或某座荒涼而陰森又暗藏種種殺機(jī)的原始森林？

不然，你為什么感到眼前的街道如此陌生，蒼茫而陰暗？

不然你如何能聽見那不吉利的烏鴉的聲聲聒噪？

不僅如此，還有斷斷續(xù)續(xù)的錚錚琴聲伴隨遠(yuǎn)處隱隱約約的雷鳴。

一種環(huán)境的不協(xié)調(diào)。

一派時空的大混亂。

不懷好意又幽玄莫測。

驚人的不可思議。

嚇人的莫名其妙。

恰當(dāng)這時，可憐的你，它遇上你，或者說，你遇上它，碰上它，一頭撞上了那個貌似平常后來卻好生了得的怪物——

一輛電車在我面前飛奔

2

你曾說，農(nóng)民種地，石匠造房，神父祈禱，法官審案，而詩人何為？

你自己這樣回答:不是像人們將奇怪的畸形兒裝入酒精瓶中，也不能如奄奄一息的病人般需要仰在躺椅里，而是靠著一種充沛而又強(qiáng)大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能喚醒愛和恨，能迫使世界重視自己存在的客觀事實(shí)。

你這樣主張，也這樣行動。

如果你沒有一股熱烈的充沛的生命力，你不會敏銳又及時地抓住迷途電車那飛逝之物。

如果你是個缺乏血性的平庸的家伙，只會裝著沒看見它，任它飛馳而過好吧！

那會兒，當(dāng)奔馳的電車同你擦身而過的時刻，你這愛激動的“流浪者”，你這喜歡新奇的“旅行家”，你這視優(yōu)秀詩歌為活的存在，一貫渴望冒險，追求自由和標(biāo)榜英雄主義的年輕詩人驀然輕盈地勇敢地舍得一身剮地縱身一跳。

是的，你縱身躍起的姿勢一定很帥，很瀟灑，很貴族，很了不起，沒誰能夠仿效，像童年在皇村中學(xué)(哦，這個圣地讓我想起偉大的普希金)跳鞍馬，像在戰(zhàn)場上越過敵人的柵欄，你就那么自信而堅決又敏捷地登上了飛奔的電車。并且，技藝高超地保持了平衡。

數(shù)年前，另一個同你一樣愛沖動又英勇非凡的青年詩人也曾像你這么一跳，飛身上了一輛奔馳之物。

不過，那是火車，而且，帕斯捷爾納克是為了追趕一個女孩。

可是你呢？我年輕貌俊的詩人，你縱身跳上一輛自天而降莫名來路的電車是為了什么？

所為何來呢？

后來證明，代價太大了！真的太太大了??！

很快，立即，不，簡直就在同一瞬間，你明白它的確是一輛怪異的發(fā)瘋的任何人都不該輕率搭乘的電車。

你那年輕而明凈更熱情洋溢的額頭上，立刻浮現(xiàn)大面積迷惘而焦慮又質(zhì)疑的陰云——

電車竟能在白晝

留下空中火路一條

3

幾乎不容你多加思索，你馬上感到大事不妙，前景兇多吉少。因?yàn)椤?/p>

電車像晦暗風(fēng)暴一樣迅疾

可它在時代的無底深淵迷了路……

你，眼光銳利，思維敏捷，迅速接近了事情真相:

它迷了路，的確。

這是一輛沒有羅盤，喪失方向，有些瘋狂的電車:

在白晝迷路。

在鄉(xiāng)村，在城市，在大街上——不，在世紀(jì)的無底深淵迷路。

這種迷路，迷狂，后果難以預(yù)料，不堪設(shè)想！

全車的乘客，你的朋友們，同行們，甚至同胞們，都不曾發(fā)覺這個危機(jī)。

唯有你，以詩人的敏感目光和先知般的無限直覺，洞察到了瀕臨的危險，某種不可預(yù)測的深度危險。

于是，你以渾身的力氣和心靈的激情高喊:

停車吧，司機(jī)，快把電車停??！

然而，晚了，來不及了。車停不住了。你下不去了。

一切看上去都無可挽回了。

你，撞上了它，“像幼小的孩童，尋找著鐐銬，還盲目投入那牢實(shí)的羅網(wǎng)”。

從某個意義說，你不是一時心血來潮，冒冒失失，誤打誤撞，你別無選擇，你是自愿擔(dān)當(dāng)，沖鋒在前;而電車，也仿佛是經(jīng)過精心挑選似的找到你。如若長你三歲的卡夫卡所言：

“一個籠子在尋找一只鳥”。

此刻，它顯然得逞了。

籠子找到了它的鳥。

電車捕獲了它的乘客。

允許我再想遠(yuǎn)一點(diǎn)，如同那道“法之門”專為一個農(nóng)夫而設(shè)，專等一個農(nóng)夫而來，這輛飛奔的電車，也許只為你一個人行駛。也許。

我可憐的詩人，你既已上來就甭想下去，既入羅網(wǎng)，便休想逃脫。

厄運(yùn)是對你最好的酬勞。

你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事情就這么簡單，復(fù)雜，詭異，荒謬絕倫，不堪回首！

4

緊接著，沒有絲毫鋪墊，任何過渡，電車宛若劇烈的風(fēng)暴一般，已載著你，你們“繞墻而去，從棕櫚林里穿過，轟隆隆駛過大橋三座——飛越涅瓦河，尼羅河和塞納河?！?/p>

這是你曾經(jīng)歷過的地方，一生中幾個里程碑式的地點(diǎn)。此時，既熟悉又陌生，既真切又模糊不清，恍如隔世，如若夢境。

怎么弄的？這喪失理性的鬼車的運(yùn)行路線，如何這么混雜，這樣紊亂，這般撲朔迷離這等荒唐至極吊詭到頂而又歇斯底里？

你無比懷疑十分困惑，隨后出現(xiàn)的畫面就不只是讓你懷疑困惑了，就是說，僅有懷疑困惑遠(yuǎn)遠(yuǎn)不夠——

一個貧窮的老漢在車窗外閃過

他那探詢的目光從遠(yuǎn)處投向我們

這無疑就是一年以前

在貝魯特死去的那位老人

哦，我的天，到了這兒，我怎么覺得似乎步入博爾赫斯和馬爾克斯的魔幻世界？

若是我看見一個死去一年多的老頭兒鬼鬼祟祟地扒著車窗凝視我，神經(jīng)準(zhǔn)受不了，說不定立馬崩潰了。

你瞧瞧，我熱情奔放的詩人，你不知深淺，一往無前地闖入一個多么糟糕多么渾沌多么嚇人的魔幻主義境地！

5

允許我強(qiáng)調(diào)一遍:我熱情洋溢的詩人，你不知深淺勇往直前地闖入一個多么糟糕多么混沌不堪的魔幻主義境地。

我相信，你那時一定不曾讀過卡夫卡(瞧，我們又同這個人見面了)三年前寫的《鄉(xiāng)村醫(yī)生》。

那位悲慘的善良的醫(yī)生，只要一聽見深夜急診的鈴聲，他就會坐上一輛由非人間的馬拉的非現(xiàn)實(shí)的破車，到處流浪。

你的命運(yùn)和醫(yī)生何其相似乃爾。你雖不是醫(yī)生，可別忘了你是(海軍)醫(yī)生的兒子。

這個時候，這個非比尋常的時刻，你這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場上的志愿者和勇士——你曾何等自豪地宣稱，圣喬治勛章兩次觸及你那子彈都不曾碰過的年輕而英勇的胸膛一一卻感到了疲憊而驚恐的心臟的突突跳動。

一種急劇的從未有過的自由落體般的暈眩感下墜感攫住了你。

你和你的靈魂，同那輛車一樣，也迷路了——

我這是在哪兒？

6

你在哪兒？

當(dāng)局者迷。敬愛的古米廖夫君，你真讓我著迷?。?/p>

旁觀者清。我雖然一直旁觀，可一點(diǎn)兒也不清楚啊！

好在我比你晚生七十多年，也曾愛過詩，讓我嘗試一下，看看你到底在哪兒吧。

具象而言，你在車上，一輛1921年的電車。由于倉促，你都沒有注意它是什么顏色，什么型號。

你在一條街上，一條1921年的街道。它在基輔在莫斯科還是在圣彼得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感到莫名的陌生，一派一望無際的荒涼。

抽象言之，你在你經(jīng)歷過的所有中轉(zhuǎn)站，你在你人生之路的陡坡上，正在無法遏制的快速下滑。

進(jìn)一步而言，你落入一種充滿恐怖和敵意的空間，處在一種火藥味兒極其濃厚的現(xiàn)實(shí)關(guān)系之中。

假如世紀(jì)不是像獵狼一樣的緊緊追逐你，你會倉皇地跳上一輛迷途的瘋車嗎？

而假設(shè)你不上這輛車，你能遇到其他行駛正常方向明確到站準(zhǔn)時的電車嗎？

倘若允許我返回詩歌本身饒舌幾句，我要說，你這輛車其實(shí)是一個象征，一個符號，一個無比龐大的象征，一個無處不在的符號。

它象征你所處的時代，你生存的世紀(jì)，標(biāo)記了負(fù)載了你個人的前途與祖國的厄運(yùn)。

而且，具有何等鮮明的隱喻意義和警示力度??！

令人惋惜的是，你這位讓許多人著迷的詩人，還茫然不省渾然不覺一一

你的悲劇源于你的超前意識和預(yù)言家稟賦。

你太超前了。

你太有悟性了。

你太太預(yù)言家了。

你超前大半個世紀(jì)創(chuàng)造了一輛迷途的電車。

因此，你豈能逃脫被時代之手抹掉的命運(yùn)？所以，我以為，你就是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擺脫不了那輛中了邪著了魔式的電車，如同你擺脫不了你所處的狂熱而又血腥的時代。

你在其中。

你在場。

你存在。

你在。

在。

如此而已。

7

少扯存在主義閑篇兒，還是回到本題上來，即回到電車上吧。

在你生命中的晦冥時刻，你搞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心到何時，便想找車站。

是的，一般人都會這么做，既已迷路，先停一停，找個參照物——車站再說吧。

可找車站這個想法，依然是十足的孩童式天真和抒情詩人般的幼稚病。

你也不想一想，即使經(jīng)過車站，失控之車會?？繂?？你想買去神靈印度的車票，卻發(fā)現(xiàn)招牌上是血鑄的字母:

這兒明碼出售蔬菜。

但是，你凝神細(xì)瞅，哦，哪兒是在賣蔬菜？賣的分明是一顆顆死人的腦袋……

你更加恐慌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稍不留神上了這輛迷狂的歇斯底里的魔鬼式的電車，而它竟然駛進(jìn)似是而非出售人頭的血糊嘶啦的蔬菜站。

那么，作為車上的乘客，可能是唯一的乘客，你還有別的稍微好一點(diǎn)的遭遇嗎？

叫人更加焦慮更加揪心的事情發(fā)生了，厄運(yùn)宛如夏季攜帶雷暴的烏云突兀而又咄咄逼人的聳立在渾濁且彌漫災(zāi)難的前方。

你心中油然而生一種自己注定將被徹底毀滅的恐怖預(yù)感——

穿紅襯衫的劊子手，滿臉橫肉

他同樣割下了我的頭

放在油膩膩的木箱底

跟其他人頭一起銷售

8

且慢，我想問一問，我可憐的岌岌可危的詩人，為什么劊子手穿著紅襯衫？

無獨(dú)有偶，曼德爾施塔姆在一篇文章中說，那些手持利刃追殺他的劊子手是部落中的主教——一般來說，主教穿紅衣裳是不是？

現(xiàn)在，你面對的是大難臨頭時的最大恐懼。

幻狀頻繁，險象環(huán)生，前程未卜，但極其恐怖。

一點(diǎn)不錯，無計逃脫的車毀人亡的大災(zāi)難降臨了。你已經(jīng)莫可奈何無能為力任憑命運(yùn)安排魔掌擺布了，雖說你口中仍在絕望的呼號——

快停車，司機(jī)

快把電車停住

9

但這種危急時刻的叫喊不過是梗在你喉嚨里的一串含糊不清命懸一線的嘀咕。不單司機(jī)——極神秘之物為什么他一直不曾露面？不管他是親自駕駛還是遠(yuǎn)程遙控如果車禍人亡他都是罪魁禍?zhǔn)纂y逃全部責(zé)任是不是？——聽不見，乘客——可質(zhì)疑之物他們怎么默默無言忍氣吞聲一點(diǎn)兒動靜也沒有??？難道都像扎米亞京筆下的“我們”全被洗了腦催了眠或竟甘當(dāng)司機(jī)的幫兇？——聽不見，連你自己都聽不明白自個在說什么了。

啊，你的俄羅斯大地，萬馬齊喑啊！

在這種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不想到死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符合人性的。

但你并不怕死。

不怕！

這個世紀(jì)初葉已有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純潔而早慧又血?dú)夥絼偢挥邗r明抗?fàn)巶€性還熱衷于社會變革人類進(jìn)步勇于獻(xiàn)身的仁人志士或者轟轟烈烈或者默默無聞地死去了，用他們無辜的炙熱的鮮血染紅了自由和民主的神圣祭壇。你還會害怕死嗎？

順便提一下，為了追求阿赫瑪托娃，你曾四次自殺，但死神不收你。

所以我說:

你是個不怕事的小伙子。

你是一個愛情至上熱愛自由蔑視專制的杰出詩人。

啊，你這個將一切危險痛苦災(zāi)難甚至死亡都置之度外的如同十二月黨人般高貴偉大的精神貴族(青年)！

10

早在戰(zhàn)場上，你就謳歌:

“迅速前進(jìn)，墳?zāi)咕褪菈災(zāi)?，青青芳草將是我們的床，綠色枝葉是我們的緯帳。”

到非洲旅行時，你寫道，“即使就在明天謝貝利河波濤怒吼，奪走我臨死的嘆息，死去的我將會看見，在蒼白的天際，黑色的神與火紅的神爭斗不止?！?/p>

而兩年前，你在《篝火》一詩中就知人感命的斷言自己不會平凡地死去的獨(dú)一無二的命運(yùn)：

我不會死在病床上

當(dāng)著公證人和醫(yī)生的面

而是沉沒于濃密的常春藤中

某個野性的縫隙……

因此，你穿越監(jiān)獄環(huán)形走廊走向刑場的時候，一直在微笑，輕盈又坦然的微笑，讓劊子手驚訝，令死神卻步，叫親朋好友們痛心不已。

是的是的，假如真的死在這樣狂奔不停野性十足的車上對于一直渴望用深淵和風(fēng)暴的世界來對抗平庸的世俗的專制化的生活的你而言不是挺悲壯挺有誘惑得其所哉嗎？

然而，畢竟不甘心啊，不甘心，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不甘心！

你這個為詩歌而生的天才，8歲開始寫詩，16歲便已發(fā)表作品，中學(xué)畢業(yè)那年就出版了第一本詩集。雖然是詩歌行會的領(lǐng)袖，事業(yè)和名聲如日中天，不過才35歲。按我們今天的說法，還是青年，正是早晨八九點(diǎn)鐘的太陽。

你最好的詩最好的歌最優(yōu)秀的文章都還沒有寫出來。用大師勃留索夫的話說，在詩歌地圖上，“古米廖夫的國家”尚未建造完美。

因此，在絕望之際，你想到了愛情，是呀，愛情。你堅信，愛情，不僅能幫你從平凡而單調(diào)的生活里拉出來，不但會把你由艱難困頓中拔出來，而且能夠?qū)⒛銖目膳碌那рx一發(fā)的危險中拯救出來。

并且，愛情還會讓你升天去觀賞人間所沒有的，你從未見過的火焰，去摘取耀眼的蔚藍(lán)色的星星……

想到愛情，你顫栗的神經(jīng)便平靜了下來，你聰慧的心智就走神了一會兒。

這種罕見的激情迷醉把你變成普希金創(chuàng)造的人物，你成了《上尉的女兒》中那位多情而歷經(jīng)劫難的未婚夫。你渴望高于世間一切的愛情，不僅拯救你自己，也拯救你的心上人。

你幻想天底下有一位如瑪申卡那樣賢惠美麗的天使，克服千難萬險去覲見女皇，為你申冤，使你得救。

但上尉女兒的歌聲和倩影都已成逝去之物蕩然無存，此時你不可能再與之相見。在前方等待你的唯有一條死路。

于是，你徹底絕望了，你只好在高聳的彌撒教堂為心上人兒瑪申卡祈禱，也為你自己的亡魂祭奠。

現(xiàn)在的你，活得痛苦，心頭郁悶，呼吸窒息，如果像瑪申卡那樣死去，你深信將獲得解脫與自由——

此時我已明白:人和鬼魂

都匯聚在命運(yùn)的動物園入口

園內(nèi)射出一道強(qiáng)光

那就是我們的自由

11

那么，在此之后，那輛車呢？

那輛匿名的看不見司機(jī)和乘客的電車呢？

那輛只有油門沒有剎車迷失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大街上找不到回家之路和停靠之站以及目的地的瘋車呢？

它是不是還在時代的無底深淵像只瞎眼蒼蠅一般東碰西撞呢？

你不知道。

你不可能知道。

它被你創(chuàng)造出來之后就獲致了充足而又強(qiáng)大的生命力。從那時起，便一直不停地奔馳，直到某一天戛然而止車毀人亡。

你的朋友們也不知道。

“將會降臨什么就來吧，

如果這是命運(yùn)的劫數(shù)！”——庫茲明如此嚎叫。

是的，管它呢，它愛竄到哪兒是哪兒，它要人仰車翻國破黨亡乾坤顛倒天地變色就胡鬧個夠折騰個夠吧！

我要說明的是，你這首關(guān)于電車的詩，它和阿赫瑪托娃的《安魂曲》，普寧的《罪惡的歲月》，愛倫堡的《為俄羅斯祈禱》，以及茨維塔耶娃，曼德爾斯塔姆等人的詩，構(gòu)成一道蒼涼而浩瀚又十分壯麗的詩歌風(fēng)景，匯成呼嘯怒吼的狂濤巨浪，真實(shí)記錄并形象傳達(dá)了20世紀(jì)初葉俄羅斯特有的生存境遇悲劇命運(yùn)與痛苦求索，成為當(dāng)代俄國人民豐富而深遠(yuǎn)且取之不盡的精神資源，直到今天轟鳴如初仍在年輕一代身上引起長久的情感共振和心靈共鳴。

啊，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我們更為關(guān)心的是你啊，你這位讓我們精神振奮激情燃燒熱血沸騰的大詩人，你這個迷途的敏感的絕對清醒英明在最后時刻朗聲大笑讓死神顫栗的偉丈夫！

不幸啊，非常不幸，一個民族的大不幸，世界詩壇的大不幸，僅有一次寶貴生命的詩人本身的更大不幸。

不久，即1921年8月，你甩下車，你最終給扔了下來。

你在翻車之前就被無情的極其殘酷的像個破麻袋似的拋了出來。

你跌落的地方有沒有讓你素來喜愛的富于詩情畫意的芳草和常春藤？

你步入歧途的蒙受巨大冤屈和恥辱的詩魂仿佛一縷輕煙在漫長的六十多年里于幅員廣袤而又充滿苦難的俄羅斯國土上空，任風(fēng)吹雨打霜凍雪欺到處飄泊游蕩找不到一塊最后的安身?xiàng)⒅?，而且那一副無辜的年輕的純潔的一直保持高貴而從容微笑的豪杰模樣永遠(yuǎn)定格在白銀時代那璀璨的星空令多少目擊者見證人慘不忍睹捶胸頓足長歌當(dāng)哭泣不成聲——

你沒有幸免于難，

未能從雪地站起，

二十八處刺刀傷，

還有五處槍彈的痕跡。

我為朋友縫制了

一件痛苦的新衣。

俄羅斯大地啊，

熱愛，熱愛這血滴！

——阿赫瑪托娃《你沒有幸免于難》

注:尼古拉.斯捷潘諾維奇.古米廖夫(1886—1921)，俄羅斯詩人，阿克梅派主要代表。出版詩集多部。在所有詩歌中，《迷途的電車》最負(fù)盛名。1921年，因“參與反革命陰謀活動”的莫須有罪名被處決。80年代中期被平反，恢復(fù)名譽(yù)。

半島，本名張水舟，湖北鄂州人，民盟成員。1982年畢業(yè)于武漢大學(xué)中文系。歷任鄂州市中學(xué)教員、市文化館創(chuàng)作員，群眾出版社編輯，作家出版社一編室編輯、副主任及二編室主任，現(xiàn)任作家出版社副總編輯，編審，終審小組成員。1976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91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丁香花說》《鬼窟》《漂流》《血祭盧溝橋》《向墻而立》等詩歌、散文、小說各類作品十部。曾組織、策劃和編輯出版梭羅《湖濱散記》《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美文精選》《瑪格麗特·杜拉斯文集》《格特魯?shù)隆に固┮蛭募贰恫紶柤涌品蛭募返取Ｔ姼?、小說曾兩次獲《北京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