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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18 14:45李鳳群
小說月報 2020年2期
關鍵詞:老金司機

◎ 李鳳群

那個瘦瘦的少年緊繃著臉從小區(qū)門口出來,瞟了一眼這輛豐田的車牌后,氣鼓鼓地拉開車門。怕司機看不見自己給的臉色,他猛地把自己和一個耐克雙肩包往車里一摜,又“砰”一聲大力關上門。

收音機正在播雨季注意事項:

要避免在低洼地帶、山體滑坡威脅區(qū)域行車。

如果不小心走過低洼積水路段,車輛如果無法行駛,突然熄火,千萬不要強行啟動車輛……

“收音機關掉!”屁股落定的同時,少年的聲音跟著進來,他粗暴地命令,聲高氣躁,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司機伸出手一扭,關于暴雨的聲音戛然而止。

剛剛下過一場雨,另一場正在蓄勢待發(fā),潮濕又黏稠的梅雨天,街上沒多少行人。沒等司機開口打個招呼,少年的手機就響了。手機鈴是劍與劍撞出火花的聲音。

“上了?!彼麤]好氣地對著手機喊,“睡過頭了不行啊!”

停頓了一會兒,冷不丁提高音量又一聲怒吼:“為什么不讓老子坐高鐵?”

電話里有聲音在嘰里呱啦地解釋。少年掐斷電話的時候,那聲音像被鍋蓋一把扣下去似的,燜住了。

少年可以看到司機左胳膊支在開著的車窗上。這司機平頭,身矮體窄,側臉瘦而無肉,椅背顯得闊大。少年吼完,掐掉電話,司機動了動身子,開始發(fā)動汽車,他皺巴巴的棉T恤蹭在座椅上摩擦出悶悶的聲音。

少年的聲音再次吼出來:“空調呢?”

司機保持著最初的沉默,關上車窗,打開空調。他做動作的時候呼氣聲很輕,好像少年上車的架勢使他的呼吸變得更輕似的。

拐過民生路路口時,突然天空炸裂,頓時風雨大作。街上的行人,立刻做鳥獸狀,支在藥店門口的廣告牌,翻滾著撲向隔壁面包店。不知道什么人,勇敢地撲過來,還沒夠到廣告牌一角,一陣風又來,廣告牌騰地扭轉著到了另一家店門前。這個勇敢的人被風牽扯著,搖搖晃晃地追著牌子晃,再一次笨拙地一撲,這次用力過猛,幾乎全身壓住廣告牌,好像那是個無價之寶似的。車子駛過他身邊,車里的人看清了他大驚失色的臉,好像風把他灌暈了。車子開過很遠,少年還是從車窗里看到他待在那里,狂風把他的衣服掀起來,雨點打在他裸露的背上。

“呆×。”像是此人的表現(xiàn)損害了他的利益似的,少年悻悻地罵了一句。

天更悶了,前方施工路段放著紅色的雪糕筒,雪糕筒就是做做樣子,照樣有汽車繞過它一直往前。自行車也等不及,躲躲閃閃地在喧鬧的貨車和小汽車之間穿行。淋過雨水的車輪閃閃發(fā)光。

看到內環(huán)高架橋時,少年突然用不同于他自己的聲音說:“老金,做個交易。”

司機不吭聲。

“你把我在前面放下來,我自己坐高鐵去我奶奶家,我到時就說你送的。車費不少你,而且我還另給你兩百元,怎么樣?”

司機不吭聲。

“三百元。”

司機沒有吭聲。

“五百元。”少年氣急敗壞地喊,嘴巴已經(jīng)貼到了司機的耳朵邊。

綠燈亮起來,司機一腳油門,那孩子被慣性彈回到座椅上。

從福竹公寓到普濟圩農場實打實也要六個半小時車程,趕上梅雨季的暴風雨,路上到處有坑洼和積水,從民生路開到高速收費口就已經(jīng)整整耗掉一個鐘頭。剛過收費站,路上又堵上了。方方正正的廂式貨車、跟雙層巴士一樣高的旅游大巴、蓋著防雨布的卡車、越野車、七座小轎車,每輛車都急不可耐緊緊咬合在一起,密密麻麻擠成一團,一指寬的縫隙都不放過。

“老金,你能不能從應急車道過去?在這種破車里坐六個鐘頭,我的腰都快斷了?!鄙倌甓⒆避嚨溃瑒e的車都噌噌地開過去,他早就急躁得不行。

老金不吭聲。老金的表情很淡漠。車海好像是他的陣地,他倒很享受。

“你不能機靈點嗎?我的手機只剩一格電,你的破車上連個蘋果數(shù)據(jù)線都沒有,???”少年氣急敗壞地叫道。他的屁股在車墊上摩擦,像有什么地方瘙癢難耐。

離始發(fā)地剛沒多遠,牢騷已經(jīng)把車子空氣撐得更稀薄了。

“你旁邊的塑料袋里是零食和可樂,你吃吃餅干墊一墊?!彼緳C的聲音比他的背影看上去要更干巴、更軟弱,經(jīng)過他的口,食物也好像變得干巴巴的。少年嫌棄地皺了下眉頭,看都沒看一眼身邊的食品袋。風在車窗外咆哮的勢頭很猛,前方的天空云團翻滾,像隨意倒在畫布上的顏料沒有調均勻。

“我要投訴?!?/p>

司機回頭看了少年一眼,像要正式認識一下自己的乘客,之前,他們甚至都沒有相互介紹。

少年眉眼清秀,皮膚像女孩一樣白皙,他理著壞壞的發(fā)型,纖細的手腕上戴著一只時髦的運動型手表,但他的眼睛可不友善,就那么斜著往下看。對于掃到他臉上的目光,他做出了不能忍受的表情:“看個屁,嫌老子話多,你停車啊,你罷工??!”

司機不吭聲,他一心專注于雨水。才剛過下午兩點,可是天看起來已經(jīng)是黃昏。水花彌漫到四周的窗戶上,雨刷器根本忙不過來。發(fā)動機發(fā)出嘶嘶的叫聲,遠處應急車道上一輛汽車拋錨。霧氣迅速彌漫,汽車艱難地穿過一個隧道,出來的時候,一側是懸崖,另一側是田野,一排排濕漉漉的長條玉米葉上掛著米粒一樣的雨點,掛穗的麥苗像波浪不斷地翻滾起伏。遠處的房子透過雨幕也似乎變得歪歪斜斜。光線比剛才還要暗。水花一陣陣濺進空中,又消失在路面。

車到浙江境內,雨比上海下得還大,路上的車流量明顯減少,汽車濺起的水花遠遠高過視野。眼前變得模糊不清,就好像不是隔著一塊玻璃而是隔著一片糨糊。懸掛在后視鏡上的紅色中國結搖晃得厲害。

突然司機點踩剎車,車速開始下降。

“又沒個鳥人,慢什么慢?”那孩子把自己的聲音當成車的一部分了。

司機繼續(xù)放緩車速:“情況不明,要是開到某條溝里去,到時連命都沒有了?!?/p>

“怕了?那我們就回頭?!鄙倌觊_始使用激將法。

“我的任務是把你送到你奶奶家?!?/p>

“你的任務是拿到我爸的錢?!?/p>

司機不吭聲。滑溜溜的路面,除了隱隱約約向身邊滑過的白色虛線,能見度幾乎為零。一切都浸泡在劍鋒一樣的雨柱中了。方向盤在司機的手心里震動,車頭一會兒像要偏左,撞上護欄,一會兒又斜到右邊。司機的手背上青筋暴突,好像這場戰(zhàn)斗要使出全身的力氣。

“可是我憋死了,”少年哼哼著,“我爸爸讓你六個小時不讓我上廁所嗎?”他湊向前推了一下司機的胳膊。

司機沒有吱聲。

下午三點多,司機慢慢駛離主道,開上路肩,拐一個彎,到東亭服務區(qū)的岔道很陡,司機再一打方向盤,筆直的峭壁近在眼前,車道旁邊是大塊的礫石。

有沒有哪個倒霉家伙被砸死過?

司機把車停在服務區(qū)的超市門口,他告訴少年:“左邊是洗手間,你上過廁所可以到超市買你喜歡吃的東西?!?/p>

等他加完油把車開回來,透過玻璃窗,清楚地看到少年站在超市入口的一排水果面前。里面的人不少,可是每個人都心不在焉,根本沒注意到這孩子像根刺一樣杵在那里。少頃,這家伙似乎來了一點興致。他伸了伸脖子,把手伸向面前的水果。他挨個捏著桃子、獼猴桃,像個檢查員一樣專注地挑選水果。一個顧客指了指貨架,趁著服務員轉過身去拿顧客要的煙,這孩子大大方方地伸出五指,瞬間夾住一個杧果裹進背包和衣袖之間,還在原地停頓一會兒,等服務員把煙遞到顧客手上,才若無其事地出了門。他仰起頭看天,雨點清晰地落到他臉上。意識到司機在觀望他,他無所謂地擠擠眼,一甩手,就開始把杧果拋向空中,接住,再拋,又接住了,第三次,他舉起小臂,把杧果對準立在臺階旁邊的不銹鋼垃圾桶,狠狠砸去。杧果砸在不銹鋼支架上,發(fā)出一聲巨響?,F(xiàn)在,杧果變成了一攤金色的垃圾。少年看了一眼,聳聳肩,又回頭看了一眼水果超市,沒人出來,在雨的聲勢之下,一切聲音都不被重視,他回頭看了看,悻悻地走向汽車。

汽車默默地在陰森潮濕的路面滾動,駛向一座橋面的時候,可以看見像黑洞一樣的橋底,烏黑的河水像墨汁一樣向岸邊暈染。一輛藍色的大型客車從超車道呼嘯而過,車輪濺起的水花筆直地伸向空中,一聲嘶吼,又啪啪澆落到路面上。

車子越大,開過去的動靜越響。

司機伸長脖子察看道路,他注意到路中心有一洼水坑,坑邊淤泥積塞,坑里的水渾濁,目測不出深淺,眼看就要到跟前了,他輕打方向盤,擦著坑過去。

車子離開了開闊的平原,向山邊駛來,漸入濕霧中。

兩輛車撞擊在一起的車禍現(xiàn)場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一輛面包車的車頭完全嵌入到一輛中型卡車的底部,道路中間是汽車的碎片和車里散落的物品,應急車道上站著兩個神色慌張的人在打電話。無法斷定是否有人傷亡。

“死人呢?死人在哪?咋沒死人?真怪了去,被大卡車這么干上去。”那孩子頻頻回頭,怒火像解開繩子的狗,一個勁地竄,可是它也并不知道要去哪里,就那么亂撞。

司機打開收音機:

駕車行駛在立交橋下或積水路面,首先要查勘積水深度。或者先觀察前車是否能安全渡過,再駕駛通過。若水深超過排氣筒切不可著急駛過。如果此時已在水中,應降低車速緩慢行駛,不要熄火或者停車,等駛出水面后,先確定剎車有效,再繼續(xù)行車,如果在水中突然熄火,切不可再啟動車輛。

司機把車開下路肩,慢慢停在一個看似廢棄不用的加油站。

“怎么,又不走了?沒本事接什么單啊,高鐵才不會向這屁大的雨認?!?/p>

少年坐正身體,擺出“開戰(zhàn)”的架勢,他深諳如何把人激怒之道。

突然,車子搖晃了幾下,司機一腳油門,車子沖出加油站回到主路上,繼續(xù)向前一百米,突然一個急剎車停在了應急車道上。

“我不是老金?!彼_口了,這聲音冷酷得完全不像剛剛那逆來順受的聲音。

“我爸說你叫老金?!?/p>

“老金的單子轉包給我了。我現(xiàn)在想往哪開就往哪開?!?/p>

少年思考了片刻,冷不丁一只手鉗住了司機的T恤。司機的余光看到了什么東西一閃,少年的另一只手上什么東西抵在司機的耳后。他稚嫩的聲音可用力了,都喊破音了:“快開,別他媽磨蹭!”

司機把握著方向盤的手伸直,想做一個聳肩的動作,可是脖子被T恤的前領給勒住了。

他轉過頭來。這回,這少年才算是看清司機的真面目:整張臉瘦而陰沉,眉心的川字紋又長又深,像是一塊水泥模板把這個字貼在上面,他的眼皮和眼袋都突出來,眼角有許多細縫向外擴散,使他的臉看上去很重,但他的面頰像一把小刀筆直地削下去似的,兩條像括弧一樣的法令紋繩子一樣裹住了他的嘴。這張臉上的表情,像是被什么東西硬生生扯走了似的。

“你要是再亂喊亂叫,我就把你送到斗雞場。聽說過嗎?小流氓在那里賭架,從早打到晚,打死算輸,裝進大貨車用石子水泥澆鑄,過一百年家里人都找不到。到了晚上還能活下來的贏一輛像這樣的汽車。”

少年的瞳孔放大,意識到這只是口頭上的威脅,可這張臉已經(jīng)讓他不寒而栗。

“我還可以把你拉到打沙船上去,過了江就到。黑心老板坐在船頭看著你從早干到晚,等到你身上的肉被他榨干后,他把你扔在江灘上,警察找到你的時候,你餓得皮包骨頭,他的船已經(jīng)跑得無影無蹤了?!?/p>

“切,你敢,你晚上不把我送到我奶奶家,我爸就會報警,你插翅難逃?!?/p>

“這會兒你倒想起你爸了。你昨天不是要搞死他老婆嗎?你昨天不是還拿板凳想砸死那個后媽嗎?對了,前天,你不是把那三歲的小孩往浴缸里悶,想讓他淹死嗎?”

“搞死那女的,還有那個小狗東西!”這孩子的怒氣像被燃起來了,“霸占我的家,讓我去我奶奶家過暑假,他還要帶著人家的小孩去國外度假。搞死他們怎么了!你有意見啊,想兩肋插刀?”那孩子咆哮著,唾沫噴到了司機的臉上。

“你搞不死任何人,除了你自己?!?/p>

前方一排鋼管立柱伸向天空,上面張貼著醒目的廣告:故作正經(jīng)的香煙廣告、名人坐鎮(zhèn)的樓盤開盤、手機供應商、銀行新業(yè)務、新款豪車,還有一塊廣告牌上是一組針織地毯圖案。單看,都是好產品,可一股腦擠在一起,遠看,就是一團糨糊撲面而來。

“你比我想得更難纏。”司機說。

“切。”少年說,他把身子往前探了探,手上的硬物在暗暗發(fā)力,“快開,不要?;?,快?!?/p>

話音剛落,他的手腕已經(jīng)被司機反手扣住,司機頭也沒回,雙手已經(jīng)從座椅間向后伸出去,少年的兩只手腕已經(jīng)動彈不得,從指間滑下去的是一只不銹鋼叉子。

一輛大客車從旁邊飛快駛過,一聲喇叭,刺破了霧蒙蒙的沉默,雨點擊打車身,發(fā)出鋼镚擲地的聲響。

“從現(xiàn)在開始,坐好,管好你的情緒,不然,你得領教我的厲害了?!彼緳C甩開少年的手,少年一個趔趄,倒在座位上。

“就在這輛車上,我一拳干暈過一個醉鬼,他吭都沒吭一聲。他本來跟你一樣粗魯,就在剛才,你的粗魯超過他了?!?/p>

少年捏著自己的手腕,鼻子里粗氣直喘,像在積蓄新力。

司機沒有給他撒野的機會:“我都看到你怎么死的了。離這里不到十公里有一個縣城,離你奶奶家也就五十公里,可惜你趕不到那里了?!?/p>

少年說:“就你?”這個還沒有從手腕的劇痛之中緩過來的少年,顯然不甘心放過反擊的時機,可是過了半分鐘冒出這么一句話來,聲音還抖動得厲害,疼痛可能還在持續(xù)。

“你打算怎么干?”他繼續(xù)追問。

“我什么也不用干,我把你扔到街邊,你自己可能還正高興呢,你又不想去農場你奶奶家。你一肚子火,又不敢朝我發(fā),就在街上隨隨便便找一個看上去很的人發(fā)泄。縣城里有家縣醫(yī)院,門口有人舉個牌子在向人要錢,他的兒子得了白血病,他父親才剛剛過世,他老婆也頂不住,倒在醫(yī)院走廊上了,他只好出來要錢。你,走過去問他,為什么騙人?他說他沒有騙人。你說你真的有兒子得了白血病嗎?他說真的。你說,來,把證據(jù)舉起來拍一下。你不就喜歡這么干嗎?你不是趁你老子不在家,叫你后媽拿出愛你老子的證據(jù)嗎?你后媽不是拿不出來被你一巴掌擼在地上嗎?你那個小弟弟,不是也在你眼前晃來晃去讓你瞧著不順眼,被你往浴缸里摁嗎?這街上的乞丐,幸好他把病歷帶在身上。看上去他比你后媽走運。他把孩子的病歷和化驗單舉起來給你拍。你看都不看一眼就直接說是假的,花幾毛錢就能搞到這幾張紙。他倒寧愿是假的,他倒寧愿自己是騙子。他不光是對你說,他還對著手機說。對,你那手機整天不離手,你在拍視頻。他跟你解釋。你不聽,你就在那里喊,瞧這個騙子,瞧這個騙子,瞧這個騙子。你在他身上這里摸摸那里捏捏,還說他明天沒準就綁起一條腿坐到另一條巷子去裝瘸子。你還叫他下跪,向網(wǎng)友道歉。他百口莫辯,只好拿出手機,想給他孩子的醫(yī)生打個電話讓他證明一下,你一把奪過他的手機,說要飯的憑什么還用手機。他早上出門的時候還哭了一場,哭他怎么這么倒霉,可是一轉眼的工夫,整個街上的人都在看他的笑話,說他是個騙子。你還一個勁地嚷,把附近的人全招來看熱鬧……你就喜歡這么干,你上個星期在地鐵里過安檢的時候把一個人的行李順下來掛在扶梯上,讓那人把頭鉆進傳送帶找行李,差點讓警察銬起來了,你自己錄的小視頻在朋友圈你還記得不?!?/p>

像是自己的生活被別人扒開了一條縫,那少年的臉漲得跟熟過頭的桃子一樣。

“你在縣城里,跟在上海一個樣。你還招呼一幫子同學過來玩。這些同學跟你一個德行,也可以說,他們樂意看你笑話,一個勁地叫你扒他的皮。你看到有人圍觀起哄,就更覺得自己了不起,不知道誰遞給你一把水果刀,你就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拿著刀,往那可憐的人臉上比畫……那人就躲,身前身后全是人的腿,往哪兒躲呀,就那么任人拿著刀在臉上比畫,一會兒,他的臉上就出現(xiàn)了好幾道口子,你越來越興奮,越來越?jīng)_動,可憐的人都已經(jīng)要暈過去了,你還在邊比畫邊擺姿勢讓人拍照。”

司機回過頭來直視著少年的眼睛:“你以為誰都知道你其實是個沒腦子的蠢蛋嗎?你當誰都能給嚇唬半天還能保持理智嗎?你不知道人被逼到墻腳會紅眼睛嗎?你又怎么知道人家的父親剛剛去世,兒子又得了癌癥生死不明,你自己往死路上走你怪誰,?。 ?/p>

好像有軍棍要敲下來,這孩子情不自禁地縮了下脖子,司機直勾勾地盯著他,發(fā)出了一聲冷笑?,F(xiàn)在輪到他的唾沫濺到少年的臉上。這孩子突然意識到,這人透支了那么多的耐性,已經(jīng)累得精疲力竭了,可他好像還留著一拳力氣等著砸下來。這時的傾盆暴雨里,汽車外邊的雨點砸進來,發(fā)出“砰砰”的聲音,像是在給他助威,鼓勵他加把勁?,F(xiàn)在,輪到這孩子心里發(fā)毛了。

“人家被你逼得發(fā)了瘋,搶過你的刀往你身上戳了幾個洞。你猜一猜后來怎么樣了?”

“縮什么縮,”司機說,“怕了?剛才那狠樣呢?就你這種豆芽菜一樣的貨,自己有幾斤幾兩心里沒點數(shù)嗎?你頂多是個欺軟怕硬的小公雞。你再喊一聲你試試?來,我聽聽!”

捏著還生疼的手腕,少年把臉側到一邊:“殺人償命,誰敢?”

“償你的命,蠢東西,人家那是正當防衛(wèi),你被戳了幾個洞還不好意思吱聲,自己走到一邊倒在角落里就那么不清不楚地死了。”

“我爸不會放過他?!边^了一刻鐘后這孩子才啞著嗓子半張開嘴斗膽說出一句。

“你老子倒是想替你喊冤,可是網(wǎng)上朋友圈全是你拿著刀往別人臉上戳的小視頻。他能怎么著?他啞口無言?。 ?/p>

說這話的時候,他一拳砸到方向盤上,一聲尖刺的喇叭突兀響起,少年嚇得從座位上彈了起來。這可是一路上這輛車第一次發(fā)出叫喚。

雨不知不覺小了許多,可是風聲凄厲,黑暗翻卷過來,纏繞著汽車,漸漸只留下這兩人彼此的面目。下了高速,路況更差,石子硌在輪胎上嗒嗒作響,路面上的雨在燈光下像刷了一層油。周邊的車子都臟兮兮的,廉價的面包車、露出鐵皮的貨車,甚至還有摩托車和電動車在路上,騎車人裹在呼呼作響的雨衣里。

這樣子他很容易跌倒,其實他身上已經(jīng)濕了,要么不走,要么把臉露出來。少年眼睛跟著那個騎車人看得出了神。風雨里的行車人、黑天里的危險路面、專注的側影、微微前傾的背,看上去人們都精疲力盡。

“他有自己的主意?!彼緳C簡潔地說,把他紅色的大手攤開,又放回方向盤上,好像是為剛才的怒斥道歉。他長著一雙跟他身材比例不符的大手,粗壯、有力,手背上有疤痕。

少年用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開始感覺有那么一點尷尬。這感覺可不熟悉,可有點不對勁。

“然后,”好像他沒話找話似的,“再有十一里到一分場,雨下成這樣,不知道那條窄水泥路有沒有被沖掉。導航指望不上。地圖上那條線,就是做做樣子的?!?/p>

后座上沒有動靜。

“耐心一點,什么事都得耐心一點才好?!?/p>

那孩子還是沒吭聲。

這之后,很長時間車里一片安靜,少年竟然沉沉地睡著了。少年不是仰著或者躺著,他向前伏撐著,頭頂著駕駛員的座椅。

小孩做了一個夢,夢見有個人拿把刀捅過來。就像延續(xù)剛才司機的話。他躺在一只綠色的垃圾桶背面,看到巷子上方一條霧罩的窄天。

他死的時候,倒在地上最后一刻,他瞧見的是他以前瞧不見的東西——那巷子上的石磚竟然會膨脹,一直脹大一直脹大,直到把整個眼眶塞滿,它又突然開始變形。他慢慢轉過臉,巷子頂上的瓦也在旋轉,好像要對著他的臉砸下來似的。他閉上眼,再睜開的時候,垃圾桶在晃動。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有千萬條腿在拖著它遠離他,他只能看到行人的腿,各種各樣的腿,粗的、細的、緊身褲的、短裙的,向他走來,要踩到他似的,終究拐向一旁,漸漸遠離。他想呼喊,可是發(fā)不出聲音,就連眨眨眼都好像做不到,眼前像是飄浮著木屑。他看著自己往下墜,往下墜,扒拉著,扒拉著,終于,他扒拉到一塊什么東西,一把攥在手上,發(fā)出一聲驚呼。他醒了過來。

司機回頭瞧他一眼,似乎在說,你也知道害怕??!

“我爸凈找我麻煩?!焙⒆游亲樱l(fā)出輕輕的抽泣聲。

“你爸不希望你闖禍?!?/p>

“你聽他胡說,那女人就是個害人精,她別的都不會,就會拿甜言蜜語哄我爸,找我麻煩,哄我爸帶她跟她兒子到處游山玩水?!边@會兒他的口氣像個女孩似的??此緳C不吭聲,他繼續(xù)說,“你說我媽倒霉不倒霉,好好的家被人霸占,她自己只能住我姥姥家,一天到晚受我舅媽的氣……難道就由著她霸占我的家,不行!”他的喉嚨堵住了。

汽車開進一個橋洞。橋洞的路坑洼不平,車子顛簸得厲害,剛剛的山影和田地都消失不見了,前后左右一輛汽車都沒有,蒙蒙濃霧之中,只聽見水泥兩壁呼嘯的回音,汽車仿佛往黑暗的深處開去……

“過一會兒就沒那么黑了……”果然,不一會兒,汽車平穩(wěn)起來,天和地重新出現(xiàn)在眼前。

天一露出來,司機就閉了嘴,好像他對語言出自肺腑地厭惡。

“我覺得我們今晚到不了普濟圩了?!币庾R到氣氛有點古怪,少年岔開話題,不停地朝窗外看,外面的路一點也看不清了。他疑心這不是到奶奶家的必經(jīng)之路。他心里沒底,又不想讓人覺得他在任人擺布。

“不,”司機說,“我們要趕回去,只要雨小一點?!彼戳丝瓷倌?。少年又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擺弄著完全沒有電的手機,把它在手上拋過來一下又拋過去一下。在他偷偷睥睨的間隙,他發(fā)現(xiàn)了司機跟剛才不一樣的模樣:頭發(fā)貼在他的額頭,有些臟,像是淌了整整一下午的汗,透支過度似的。

八點鐘剛過,他們駛過了最后一個拐角。在一座水泥房子旁邊的鋪著瀝青的停車場前,道路中斷了。周圍房屋低矮,像是一片田野。

村口一根細細的電線桿下亮著微弱的路燈,一把黑傘撐在那里。車子慢慢靠近傘邊,司機搖下車窗。傘下探過來一張蒼老的臉,她的銀白色頭發(fā)在腦后扎成一束,她的臉上憂慮重重,一看到司機,立刻眉頭舒展,笑著打了招呼:“老金,你到啦!”

少年已經(jīng)從另一側推開車門,面無表情地看著奶奶。

“今天的雨下得跟打仗一樣,不過我不擔心你。老金,飯菜現(xiàn)成的,吃了再走?”

“不了。”老金回頭看了看車座位,輕輕打了把方向盤,車輪慢慢滑動,開走了。少年跟在奶奶身后。四下里靜悄悄的,只有風在樹梢盤旋,霧氣在侵蝕。

“他不是老金,”少年甕聲甕氣地說,“他不是好人?!?/p>

“我認識老金都四十年了,”奶奶說,“他家就住在五分場。”

汽車的尾燈都看不見了,少年仍然不肯轉過他的頭:“你瞧瞧他那樣子?!?/p>

“老金是好人。不要看臉,他不笑,是因為他心里苦?!毕袷菍λ麄z在路上干了一仗了然于心似的,奶奶什么也沒問。

少年想跟她說說家里的事:后媽、后媽帶來的兒子、挑撥父子感情、父親的巴掌如此等等。他又要上火的感覺。

奶奶回頭瞅了他一眼,眼光在他臉上停了一會兒,像在撫摸他的饑餓和疲倦,然后,她輕聲說:“孩子,不要看表面,人比你想象的善。”

“不是說相由心生嗎?”

“那你這會兒的樣子看著也夠嗆呢!”她笑了一下,又收住,明明開孫子的玩笑又不想讓他覺得是玩笑的樣子。她岔開話題:“他趕回去陪女兒,我不留他吃飯是因為我知道他想快點趕回去看女兒?!?/p>

“他女兒多大了?”

“一歲了。”奶奶說。看到奶奶家的房子了,門前掛著雨滴的曬衣桿上,還是前年看到的那只竹竿,他熟悉這支竹竿上的紋理,奶奶家的大門,也是油漆斑駁,上面還有他用圓珠筆涂的鴉。

她抖了抖傘上的雨珠,推開了亮著燈光的門,讓孩子往里走。

房間小小的,里面擺著一張四方桌和兩條木頭長凳,墻上掛著一只大大的鏡框,里面有少年小時候的光頭照,還有他父母還恩愛時相擁在油菜花地里的照片。一只溫暖的燈泡吊在屋梁上輕輕晃蕩,可口的飯菜,奶奶溫暖的懷抱,他熟悉這一切勝過熟悉他現(xiàn)在的生活。

從這個窗戶里,可以看到鄰居家的燈光,他家門前滴水坡上的煤渣填的人行道。以前這個房子是青磚簡易房,現(xiàn)在變成兩層洋樓,墻上貼著乳白色瓷磚,他曾經(jīng)在那里和鄰居家的孩子玩過游戲,也打過架,后來和好了。

一種空間和時間的錯覺,少年感到一陣眩暈。

“他這個年紀,小孩才一歲,是太小了點?!蹦棠踢€在輕聲說著話,“大的要是不出事,他也不會再要這個?!?/p>

“他那大孩子長得很討喜,就是缺管教,遇事莽撞,不為個什么事,在街上跟人鬧起來,被人刺了一刀。他不占理,也沒吭聲,他可能覺得不好意思喊疼?!蹦棠套灶欁哉f著,不管孫子在不在聽。在不在聽她都要說出來的架勢。她的話語像柱子上系的緞帶那樣飄出來,卻不容插嘴和打斷?!拔覜]見著,但是他們說暴風雨中他像一把大搖椅那樣前后搖晃著走到一個巷子里,倒在地上。他蜷縮在那里,又不露出臉,讓人看了害怕。沒人知道怎么回事,經(jīng)過他身邊,都是躲得遠遠的。他也沒喊救命。等倒垃圾的發(fā)現(xiàn)不對勁,送到醫(yī)院的時候,血都流干了。我到現(xiàn)在還能聽到他媽在清明、冬至哭他的聲音,這聲音我這輩子都忘不掉?!?/p>

可是,從這里離開之后,好像一切都變了。他和爸爸媽媽一起去公園劃船,在小船上,媽媽拿水往爸爸的臉上潑,他都笑得透不過氣來,可是爸爸一臉茫然——可能從那時起,他的心就不在媽媽身上了。也是在這里,奶奶打了爸爸——她威風凜凜,保證幫媽媽討公道,威脅爸爸說要離婚就不準他回老家,她讓人覺得可以依靠。

可過年時她又當媽媽的面改口,說什么“有些事,當時懂;有些事,老了也不懂,再想一想……”他和媽媽都像被拋棄了第二回,媽媽因此一直很憋屈,連帶他也不太想來了。

“大的出事快兩年了,他總算能說幾句話了。想想當時,他把手上的買賣放下回來葬他的兒子,那真是雷打在心上??!他聽了來龍去脈,一句也沒有責怪別人,一句大話都沒有說過。”

房子被包裹在風眼里。呼啦一聲,又呼啦一聲,什么東西撞在窗戶上,勁道聽著大,可是奶奶站在跟前,這風也不像白天那么讓人發(fā)怵了。

“老金一分錢也沒要人家賠。他還到醫(yī)院去看了人家生病的孩子,那人沒坐牢,上面說是正當防衛(wèi)。”

墻上有只舊年的蜂巢,由于年深日久,風吹雨淋,已經(jīng)殘缺不全,或許還有留守的黃蜂縮在暗里注視著這陰沉沉的暴天氣。

“讓老金把眼珠子摳出來,把身上的肉割下來,把里里外外七七八八全拿出來,換他兒子,他也肯??上?,也是妄想?!?/p>

少年望著黑漆漆的夜空,心里在翻滾,面上卻顯得有點呆萌,白天某種蠻橫的痕跡悄悄在隱退。

“不要怕,”奶奶說,“每年都有這樣的雨季。明天太陽出來,你去找你的好朋友們玩。他們都還記得你。”桌子上已經(jīng)擺好了他小時候最愛吃的冬瓜燉排骨,香味刺激了少年的味蕾,這才想起自己其實已經(jīng)整整一天沒好好吃飯了。

鄉(xiāng)村的夜,擺脫了汽車的轟鳴和人群的涌動,單調、深沉、恬靜,屋檐滴下水珠,窗外有不知名的小動物的低語聲。少年側過身睡著了,耳邊閃著濕漉漉的光澤。奶奶俯過身看著他,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回身仰臥。少年的臉靜如晨光,霧氣尚未完全消散,青春的輪廓正在漸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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