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靈元

1

沉下去，沉下去

一步一步地沉下去

戴著頭盔和面罩

扶著扶梯

沉——下——去

陽光逡巡在清波之上

水下越來越冰，越來越暗

潛水燈如隔著厚重的玻璃

魚兒花花綠綠，無驚無擾

有的靠向你，不停地耳語

在這幽深寧靜的水底

你多想做一條自由自在的魚

……

姐姐如扶喜歡旅游，每到一地，回來后總寫點東西，有的還發(fā)到報刊上，這讓妹妹如將很是羨慕。

上面這首詩就是如扶姐姐剛剛發(fā)表在本市晚報上的，詩的題目叫《海底漫步》。這是姐姐最近出行歸來的新作，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報紙是女婿帶回家的。

姐姐以前是語文教師，能說能寫，這不奇怪，關(guān)鍵是退休了幾乎年年出去旅游一到兩趟，這讓如將更為羨慕。

姐姐如扶每次外出旅游，都邀請妹妹一起去，可如將都不能成行。

如將也是想去旅游的，工作時說沒有時間，放了寒假暑假又總是去兼職，現(xiàn)在也退休了，倒更沒空了，被外孫徹底捆住了腳。這讓姐姐如扶每次都想罵出口。

這次出行，如扶還是繼續(xù)邀請妹妹。那天，如扶發(fā)了狠說：這次你再不去，我就再不理你了。

姐姐說完，就撂了電話。

如將舉著手機，杵在那里，腦袋一片空白。

外婆，出去玩！

兩歲的外孫陽陽扯住如將的褲管，嚷。

玩玩玩，就知道玩！

如將揚起一只手，狠狠地落下來，但到了最后，卻變成了伸出去的兩只手。

陽陽哭了。他頭一次看見外婆這幅兇相。

祖宗，外婆嚇你呢，外婆這就抱你去。咱們?nèi)タ垂饭贰?/p>

出門時，如將一手抱著陽陽，一手提著玩具車，陽陽手上也捧著支塑料槍。家在三樓，得從樓梯一級一級往下走。如將早勸女兒、女婿換新居，住電梯樓，可女兒、女婿就是“哦哦哦”，不見落實。這個住宅小區(qū)高低不一，先建的樓房只有六層高，無電梯；后建的則高達(dá)二三十層，配裝有電梯。爍珺家住的房子是足夠大，四室兩廳，如將覺得最欠缺的就是沒有電梯，她腿腳已不如從前，走著有些困難。女兒、女婿也許是滿意這里住得寬敞，舍不得搬走。

如將一步一探下樓梯。塑料槍磕到墻上，掉了。

陽陽喊：將（槍）……將（槍）……

如將蹲下身子，松開玩具車，要去撿槍，車子滾下樓去。

陽陽喊：者（車）……者（車）……

如將發(fā)了狠，連槍也一腳踢下樓去。

于是陽陽哭。

哭？再哭，把你也扔下去！

于是陽陽大哭……

2

晚上，如將和女兒爍珺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

母女倆就像一對歡喜冤家，經(jīng)常唇槍舌戰(zhàn)，往時乒乒乓乓一陣子，就偃旗息鼓了，可這回沒有很快停下來的意思。

阮竑顯然已司空見慣，他回到家，事不關(guān)己一般，端坐在沙發(fā)上只管看報紙，既不拉偏架，也不當(dāng)和事佬。

沒成想，爍珺擴(kuò)大戰(zhàn)火，把惡話噴向他。

老媽，我懶得跟你吵了，你看看，這個家里居然還有個人呢，可真是人嗎？悶葫蘆吧？木頭，廢柴！你要去哪里你就去吧，愛去多久就多久，我是不會請假的，這個家這回就交給他！

阮竑終于抬起頭來，訕訕地說：我回去找我媽吧。

于是，雨過天晴。

3

阮竑說去找老媽，又不知道如何去開這個口。

他同老媽已有半年多不搭話。

他老爸走得早，老媽跟著弟弟阮暉一直待在農(nóng)村老家務(wù)農(nóng)，20畝果園，30畝甘蔗地，一大群三黃雞。弟弟明顯是把老媽當(dāng)免費長工使?？衫蠇屍蜆芬?。

阮竑和孫爍珺生第一胎時，老媽來過，挑來兩籠三黃雞。爍珺不愛吃雞肉，家里兩天才宰一只，這些雞就擱在陽臺上，臭烘烘的，熏得滿屋子都是雞屎、雞毛味道。阮竑只好把它們分給鄰居享用。

這就特別傷了老媽的心。

老媽私下里認(rèn)為，阮竑什么都聽老婆的，把她的好心當(dāng)作了驢肝肺，于是借口老家有事，拍屁股回去了。

從此，如將長期入住這個家，事無巨細(xì)當(dāng)起了主人兼保姆。母女倆經(jīng)常慪氣卻又誰也離不開誰。

如將是單親母親。當(dāng)年丈夫拈花惹草，一個小小的公務(wù)員，竟然在外面養(yǎng)有小三。如將發(fā)現(xiàn)后，也不鬧，好聚好散，丈夫羞愧難當(dāng)，自愿凈身出戶，又辭了工作，領(lǐng)著小三遠(yuǎn)走他鄉(xiāng)，至今杳無音信。

如將要強。又當(dāng)媽又當(dāng)爸，帶著爍珺苦挨苦熬，還是把爍珺送上了大學(xué)。這期間，姐姐如扶多次勸妹妹再找一個。如將鐵了心，說不信沒有男人就活不成。

如今，素素10歲了，已上小學(xué)三年級。原本如將可以輕松了的，可是，趕上國家放開政策準(zhǔn)生二孩，女兒、女婿又生了個陽陽，如將只得又繼續(xù)把保姆當(dāng)下去。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但在如扶看來，妹妹如將就是棵草，是爍珺家任勞任怨的長工。所以如扶總覺得妹妹不值，一生的勞碌命，都是自己找的。同樣是獨生子女，如扶對兒子近乎放養(yǎng)。兒子鐘海比表妹孫爍珺大兩歲，三十有六了，就是不談女朋友。如扶催促幾次等于水過鴨背，于是不再過問，聽之任之。她和老伴都退休了，因無牽無掛，又都是喜歡熱鬧的性情，白天雙雙去上老年大學(xué)，晚上如扶去跳廣場舞，老伴則到街邊去下象棋。如扶還有個喜好，就是出去旅行。老伴患有痛風(fēng)癥，腿腳不方便，遠(yuǎn)行一概戒了。于是如扶就親自組團(tuán)，把同樣有興趣的姐妹圈起來，組了個微信群，有什么想法就發(fā)到群上。這次要到海邊城市，也是如扶在群里先提出來的，一下子就有八九個人表示參加。如扶非常希望妹妹如將也能參加。如將曾說過特別想去看看海。

母女的口水戰(zhàn)，這回著實驚醒了阮竑。作為某局宣傳科的科長，他并非木魚腦袋。他對丈母娘的付出一清二楚，也一直心懷感激。他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得把老媽請來，讓丈母娘安心出去走走，散散心，開開眼界。

老媽當(dāng)初一拍屁股走人，從此不再來幫他帶孩子，只是偶爾來看一眼，阮竑是有埋怨的。丈母娘心甘情愿住進(jìn)來幫忙，他慢慢也就適應(yīng)了，甚而覺得與丈母娘相處比和老媽還隨意，所以老媽愛來不來。有空的，阮竑也回鄉(xiāng)下老家看看，特別是女兒素素長大些后，回去的次數(shù)更多了些，素素特喜歡鄉(xiāng)下的花花草草，這在城市里根本就沒法比。奶奶雖然沒有親手帶大素素，但祖孫倆就是天然親，素素每次從鄉(xiāng)下回來，總能帶回滿車子的蔬菜瓜果和一兩只土雞土鴨。如將有時也去，兩親家都相處甚歡，沒有什么生分的。

阮竑與老媽不搭話，只因一件事。弟弟阮暉承包果園旁邊的一座山塘養(yǎng)魚，又在山塘一側(cè)起房子，辦農(nóng)家樂，資金不足，就想到借哥哥一點。阮竑認(rèn)為弟弟是在瞎胡鬧，不借。于是，老媽親自找上門，開口就是10萬。阮竑干脆推說沒有錢。老媽氣上來了，好一番數(shù)落。她翻舊賬，說阮竑讀大學(xué)時，阮暉去放魚籠、去戽水溝，找到魚回來了，舍不得吃，拿去賣，把錢寄給阮竑。阮竑畢業(yè)了，有工作了，也沒有幫過弟弟什么。老家建樓房阮竑不出一分錢，阮暉買車缺兩萬哥哥也不幫一把，還得阮暉去跟別人借，如此等等，老媽的意思就是阮竑這個哥哥白當(dāng)了。最后老媽一針見血，斷定錢都被媳婦管著，阮竑半毛都沒有，完全指望不上，說以后再也不登這個門。

后來，阮竑私下湊了5萬元寄給阮暉。老媽也許不知道，阮竑也不告訴她，母子倆就這樣耗著。

4

周末，阮竑和妻子、丈母娘還有素素、陽陽，開上他的凱美瑞一同回老家。

從市區(qū)到老家就30多公里，二級柏油公路。公路兩旁，滿眼的綠色，甘蔗林、果園、茶樹林，還有一張張人工魚塘，透過車窗，迎進(jìn)來又飄過去，賞心悅目。

阮竑的老家在村東頭。聽到門外響動，阮竑媽從一樓里屋迎了出來，樂呵呵地招呼親家母和孫兒孫女進(jìn)屋，對阮竑和爍珺卻視如空氣。

阮竑問阮暉去哪了。老媽說你還知道有個弟弟？

阮竑從褲袋掏出手機打給阮暉，阮暉很高興，說哥，你們回來啦？今天就到飯莊來吃飯，讓你們見識見識。

阮暉說的飯莊，就是他辦的農(nóng)家樂。阮竑想不到居然有來客，今天足有二三十人，開了5桌。

阮暉說，平時基本沒有客，就是周末兩天多一些。

阮竑覺得這就夠了，人多了，服務(wù)若跟不上，反而不好。鄉(xiāng)村旅游講究的就是清靜閑適，嘈嘈雜雜的那是在城里。

阮暉和妻子程美香穿上防水服將要下塘里網(wǎng)魚，阮竑也想嘗試一把，叫住弟媳，改由他來拉網(wǎng)。兄弟倆下到塘里，各從一邊扯著漁網(wǎng)慢行，還一邊揚手撩水驅(qū)魚。漁網(wǎng)呈弧形向?qū)Π吨饾u圍攏過去，將合攏時，塘里的魚亂竄亂跳起來，有的還跳出了網(wǎng)外，脫逃了。阮暉的一對雙胞胎兒子領(lǐng)著素素和陽陽在岸上引頸觀望，跟著合網(wǎng)的方向跑。

網(wǎng)上來的魚最多的是白鰱、羅非，有大有小。阮暉捉了七八條足有三四斤重的白鰱扔到岸上，又抓了八九條巴掌大的羅非拋到岸上，然后把其余所有的魚復(fù)放回塘里。

阮暉喊：小的們，你們愛吃哪條抓哪條，自己挑。

阮竑說：哪吃得那么多？

人家客人也吃呢！剩下的你們帶回城里去。阮暉說。

廚房這邊，程美香、孫爍珺她們已經(jīng)宰了幾只雞，正放進(jìn)幾個鍋里煮，一鍋一只，準(zhǔn)備做白斬雞。蔬菜是從菜園里摘回來的，都已洗好、切好。魚由客人選，煎、炸、蒸、燜任便。

做飯炒菜交給女人們。阮竑把阮暉叫過一邊，說明來意。

阮暉答應(yīng)做老媽工作：不就是去一個星期嗎？一個月都行！

阮竑再提醒，不能講借錢的事，你嫂子真不知道的。

阮暉說，現(xiàn)在飯莊才起步，那錢以后肯定還你。

不是那意思，不急，我說的是要把住口，阮竑急忙補充說。

我知道。阮暉轉(zhuǎn)身去找老媽。

阮竑沒想到事情解決得這么順利。

吃飯時，阮暉把哥哥那邊情況一說，再加上親家母和兒媳爍珺開口相求，阮竑媽就答應(yīng)了，說這是應(yīng)該的，親家母這些年太辛苦了，是該換換手——按我心意哪，若素素不上學(xué)，我倒想把兩個孫接來這住一些日子，童童、周周也好有個隊。

爍珺馬上說：是啊是啊，就是素素要上學(xué)，媽還是到我們那去吧。

5

老媽同意來照看小孩，這讓阮竑大大舒了一口氣。在回來的路上，阮竑就開始為丈母娘的出行出謀劃策。他說那座海濱城市他去過，確實值得一游，而且游覽的景點和項目也比較多，但最有玩頭的是一處叫做神仙島的地方。那是個小島，距離海岸約20公里，碧海藍(lán)天，風(fēng)平浪靜，游人很多。到那里去當(dāng)然不是去看山——那山與我們這里根本沒法比，矮得就像快要沉到海里去——到那去主要是玩，水上水下各種玩法，一天都玩不完。有摩托艇、皮劃艇、香蕉船、滑翔傘，有沖浪、游泳、潛水，等等。潛水又有浮潛、深潛、自由潛、坐觀光潛水艇游覽之分。潛水要坐船出去更遠(yuǎn)一點，路過一片珊瑚礁，那些珊瑚顏色不同，沉在海底，有深有淺，非常好看。老媽，我建議你們?nèi)タ纯瓷汉鳎懽哟蟮?，還可以玩玩潛水。

聽阮竑介紹，如將心花怒放，對出行越發(fā)期待了。她說，那我真的要去啰？

那當(dāng)然！老媽你就放心去，該怎么玩就怎么玩。不要怕花錢，該花就花，錢不夠，我微信給你?，F(xiàn)在季節(jié)正合適，還有大姨一幫人做隊，干嘛不去？

兩個孩子在后座睡著了，陽陽半個身橫躺在如將大腿上，腳伸到姐姐屁股底下，姐姐素素盡量坐到一邊，頭歪向車門。爍珺一路上只顧看手機、上微信，半聽半不聽阮竑說話。當(dāng)聽到阮竑吹牛讓老媽花錢時搭話了，說你就放屁吧，我媽到家來帶孩子你給過哪分錢？

阮竑也不惱，說錢都在你手上，你不給我怎么給？

如將急忙說，不用你們的不用你們的，我有，我有。如將退休前是幼兒園的老師，有退休金，到女兒家住后，吃穿用度由女兒、女婿負(fù)責(zé)，但日常也不是不花一些，主要是用在兩個外孫身上。

阮竑堅持說這次老媽外出，由他們付團(tuán)費。還說，等陽陽長大些，就一家子開車出去玩，至少一年出去一次。

如將說，開車出去不好，又辛苦又不安全。

阮竑說是去近鄰的地方，周邊城市。

爍珺說，還是放屁！哄我媽開心是不是？等陽陽大了，我媽都老了，走不動了。

阮竑說，哪里老？你看大姨，比年輕人還好動！

爍珺說，我姨就是個老來瘋！

如將阻止?fàn)q珺，去！怎么能這樣說你大姨？

爍珺說，明擺著就是嘛！

阮竑立場站到丈母娘一邊，大加贊賞如扶大姨活潑好動的個性。他說，現(xiàn)在不愁吃不愁穿，圖的就是健康快樂加長壽，所以，老年人也要活出精彩來！

爍珺說，搞宣傳的就是會耍嘴皮子！我都指望不上你，還說我媽！

看扁人了是不是？阮竑反感爍珺總是抬杠，斥了一句。

爍珺說，你本來就扁了，還用看？

阮竑瞪了爍珺一眼：你這人真沒趣！

我沒趣？你另找去！爍珺顯然來了氣。

好好的，怎么又吵了！如將覺得事情是因她而起，趕忙勸架。

于是阮竑不再說話，兩眼直視前方。

爍珺拿起手機，低頭刷屏。

車內(nèi)陷入了靜默。車輪碾壓路面的聲音鉆進(jìn)來，沙沙作響。

6

如將最終沒有出行成功。

如將還有兩天就出發(fā)，阮竑按爍珺意見，提前把老媽接來。兩個老人聚在一起，雖都有點客氣，但相處還融洽?？墒虑閴木蛪脑陉栮?。

陽陽除了睡著，醒著的時候總不消停過，東奔西跑，跌跌撞撞，還愛到樓下去玩。如將一個人帶他的時候，很是吃力，家務(wù)都不能隨便做，阮竑媽來家后，多了個人手，才稍稍省了些心。

這天上午，如將要去姐姐那里拿些東西，出門時，陽陽也要到樓下去，阮竑媽只得緊隨下樓。

來到小區(qū)業(yè)主休憩區(qū)，陽陽高興勁更加不得了。這里花帶樹木，水池假山，一應(yīng)俱全，很多老人分坐于各張長條木凳上，小孩子三三兩相互逗耍。但陽陽不同，他更喜歡看狗狗，追著狗狗跑。狗的個頭有大有小，脾性也有善有兇，陽陽卻不甚怯懦。如將帶他下來玩的時候，就特別護(hù)著他，時刻保持他與狗的距離。阮竑媽可不這樣，她不讓陽陽靠近狗，怕被咬到，可陽陽不高興了，偏偏要往狗靠。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

這是一只黑狗，個子比貓大不了多少，耳朵耷拉著，四個蹄子套著白套子，就像四朵白花落到地面上，一個小姐姐用根藍(lán)繩子牽著它。本來無事，黑狗走走停停，這里聞，那里嗅嗅，不時抬起兩顆玻璃球似的黑眼珠，陽陽喜歡得就差要接過小姐姐的繩子牽牽了。這時，一個大哥哥牽只毛茸茸的尖嘴黃狗游過來，黑狗竟然先發(fā)聲，吠叫著抗議黃狗的入侵。黃狗顯然不把小黑狗放在眼里，連吼著掙扯牽繩沖上來，陽陽也許沒見過狗這陣勢，被嚇得跌倒地上，阮竑媽急忙驅(qū)黃狗，她用手不停地?fù)芾?，被黃狗一口咬到手腕上。等牽狗的大哥哥和小姐姐都把狗呵開，阮竑媽的手已滴出血來了。

這沒有什么可說的，大哥哥按物業(yè)規(guī)定，愿賠愿罰。

被狗咬傷，必須打針，注射狂犬病疫苗。防疫站開出的藥單是阮竑媽要打5針，隔3天、7天、14天不等各打一針，用時28天，這期間，還要忌吃辛辣油膩等東西。

出了這檔子事，阮竑媽帶孫子的能力備受懷疑。幸好陽陽沒傷著，否則，還真難交代。

如將看各人臉色，選擇停止出行計劃，退票。

7

如將空閑時，又拿起報紙，看姐姐的詩。

這個姐姐，也真夠瘋的，沒老沒少，就不怕被水淹死了？要是有鯊魚呢？海蛇呢？怎么辦？如將覺得如扶姐姐玩過頭了。

如扶出行歸來，給如將帶來了幾瓶海魚油，說是對腿關(guān)節(jié)有用。

有沒有用在其次，里面裝的是姐姐的情。從小到大，姐姐總是關(guān)心她，她對姐姐甚至有些依賴感。

父母早過世了，姐妹倆相依為命，連出嫁也是嫁在本鄉(xiāng)同城，目的就是好有個照應(yīng)。當(dāng)初，當(dāng)中學(xué)語文教師的父親把姐妹倆取名為馬如扶、馬如將，就是希望兩姐妹互相攙扶照顧，一輩子相親相愛。父親馬國忠喜歡《木蘭辭》，常講木蘭故事?！盃斈锫勁畞?，出郭相扶將?！备赣H說她和母親一輩子相扶將，你們姐妹也要一輩子相扶將。這些話，姐妹倆都一直記在心里。

想到姐姐，如將心里面總有暖暖的感覺。

姐姐七八歲的時候就會干活了。那時候，父母都忙，早出晚歸，一到傍晚，姐姐就先煮飯。家里一口大鐵鍋，尖底的，重，姐姐就先把鍋洗干凈，再用水瓢來淘米，倒米進(jìn)鍋后，又用水瓢舀水放到鍋里，才開始燒火做飯。頭一次做飯，變成粥了，母親告訴姐姐是水放多了，教姐姐用手指去測量，鍋里的水，從米到水面高到手指哪里，從此姐姐做飯就做成了。后來，上學(xué)讀書，姐姐比父親還認(rèn)真，檢查她的作業(yè)，教她做作業(yè)。她有時也任性，姐姐就像父母一樣教訓(xùn)她。有一次還用手指敲她的頭。她哭，不理會姐姐，父親不袒護(hù)她，支持姐姐，叫她要聽姐姐的話。

她剛離婚時，姐姐來跟她住過一段日子。雖然姐姐什么也不說，但姐姐的到來，與姐姐的不來，她心里的承受肯定不一樣。她知道姐姐的擔(dān)心，但她不說。她在姐姐眼里、心里，永遠(yuǎn)是妹妹，親妹妹！

爍珺結(jié)婚，姐姐比她這個當(dāng)媽的還上心，從籌辦婚禮，到舉行婚禮，請些什么人，請多少，在哪里請，與親家商量、對接，姐姐都親力親為?？墒牵@個爍珺，就是太不懂事，嘴輕，嘴賤，常常什么話沒過腦就說，時不時惹大姨不高興。比如，這次阮竑媽被狗咬，爍珺也是埋怨大姨，把對婆婆的不滿意怪到大姨頭上，說什么要是大姨不攛掇母親去旅游，就不會有這樣的事。這個爍珺！

姐姐肯定不高興了，但沒有開口反駁外甥女一句。這就是姐姐的大度。這個大度，都是為了她這個妹妹。

爍珺說過一句更為可氣的話。她說，媽呀，你有孫帶，大姨沒有，以后老了你有孫輩孝敬、養(yǎng)老，大姨她有嗎？你現(xiàn)在苦點、累點，值得。這話如將不敢跟姐姐說，否則，再好的脾氣也受不了。為這句話，如將差些與女兒鬧翻。

她沒指望靠女兒養(yǎng)老，更不指望外孫。如扶姐姐說過，難不成，干不動了，就去敬老院。如今，在敬老院養(yǎng)老的人多了去了，有的并不是因為缺兒無女。過去說多子多福，養(yǎng)兒防老，現(xiàn)在并不見得。時代變了，人心不古，沒有誰對誰錯，車到山前必有路，順其自然就好。

如將心疼的是兩個外孫，特別是素素，很懂事。女兒爍珺的口無遮攔，她習(xí)慣了，但不能由著她沒來由就喝罵孩子。原則要講，是非標(biāo)準(zhǔn)要堅持。這對小孩的身心健康成長絕對不是小事，她這個當(dāng)過幼兒園老師的非常清楚。

如將想好了，等陽陽讀上小學(xué)，她那房子就不出租了，她要回去住，自己過日子，也像姐姐一樣，愛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還能走動，也要出去旅游。

說到旅游，如將幾乎沒有去過哪里。這是她最大的遺憾。她希望，這個遺憾，還能夠補。

8

接到外甥女爍珺的電話，如扶馬上趕到市人民醫(yī)院骨科。

走進(jìn)病房，沒見如將，也沒見爍珺。如扶打爍珺手機，才知道是去了CT室拍片。

見到姐姐，正躺在移動病床上排隊等候的如將眼睛濕了，但她強忍著，沒讓淚水冒出來。

如扶把爍珺拉過一旁，問怎么回事。

爍珺說，老媽昨天就覺得腿特別疼，右膝蓋處又紅又腫，這是老毛病了，所以不太在意，只是拿藥來擦擦，還吃了藥，說熬一熬也就過了?？勺蛲硭艘煌恚鸫财鸩粊砹?，右腳彎也痛，直也痛，只能僵著不動。老媽要下床排便，喚我過來，我扶著她，她只能靠左腳用力，右腳僵直著，我?guī)缀跏潜е阉系今R桶。我見這樣真不行了，打120，來了醫(yī)院。

如扶問，阮竑不在嗎？

爍珺說，阮竑去省城學(xué)習(xí)，還有一周才回來。

如扶說，你媽早就該來醫(yī)院看看了，就是不聽。

爍珺也許確實感到內(nèi)疚，沒有出聲。

如扶問，是什么問題，醫(yī)生怎么說？

初步診斷是關(guān)節(jié)炎，現(xiàn)在再做CT確診，爍珺說。

如扶直視爍珺，欲言又止。她過去看如將。

躺著的如將面容干澀疲憊又顯蒼老，與容光煥發(fā)的姐姐反差很大。要是不知情，準(zhǔn)會有人會誤以為如扶是妹妹，如將是姐姐。其實，如將小如扶三歲多。

如扶寬慰如將，說這回來醫(yī)院就對了，等檢查清楚后要徹底治治，該住院就住院，相信醫(yī)生，相信科學(xué)，早治早好。

如扶轉(zhuǎn)對爍珺說，你媽這回顧不了你家了，要喊你婆婆上來。

爍珺點點頭，然后又說，我今天向單位請假了，看看情況再定吧，說不定我媽治一治就好了。

如將埋怨自己，說我這腳怎么會這樣！

如扶問爍珺請假幾天。

爍珺說，口頭上請，就只能請一天。

如扶說，一天哪里夠？你媽這個狀況，就是治好了，也要多休息休息！必須叫你婆婆上來！

爍珺說，好吧，過一會我跟阮竑說。

醫(yī)生叫號：如將！

從CT室出來，爍珺和如扶一起把如將推回病房。CT圖片要等1小時左右才能取到，等也是白等，如將叫爍珺先回家，照顧孩子，煮煮吃的，爍珺回去了。

診斷結(jié)果是：退行性膝關(guān)節(jié)炎。醫(yī)生解釋，如將右膝關(guān)節(jié)退行性改變，關(guān)節(jié)間隙狹窄，骨質(zhì)增生，滑膜炎，半月板損傷，關(guān)節(jié)腔有積液。醫(yī)生建議，先把積液抽出來，注射玻璃酸鈉（一種人造潤滑劑），然后用藥消炎，如果再不行，可換一個人造關(guān)節(jié)。

說到換關(guān)節(jié)，如將怕得要命，如扶也認(rèn)為還不至于，于是決定只做抽液、消炎、止痛，注射那個人造潤滑劑不干，先接受保守性治療。

于是住院。白天、晚上都是如扶陪護(hù)，爍珺主要是送餐。

病房內(nèi)墻上掛有電視，姐妹倆最愛看旅游風(fēng)光片，那些人文勝跡、畫山繡水、碧海藍(lán)天，都讓她們著迷，仿佛身臨其境，沉醉其中。

如將感嘆，姐啊，恐怕我今后都走不了路了。

如扶說，不會的，不要亂想！

9

如將在醫(yī)院住了5天，才出院。能夠行走，但主要靠左腳，右腳還是不怎么得力。

待在家里，如將什么也不用做。阮竑媽忙前忙后，又是扶親家母，又是端茶水，又是洗菜，又是做飯，嘴里還說些寬心的體己話。

如將望著親家母，最羨慕的是她有一雙沒病沒痛的腿腳。

醫(yī)生交代，今后她要注意膝關(guān)節(jié)的保養(yǎng)，可以活動活動，但不能夠多走路，也不能夠久站，防止膝關(guān)節(jié)繼續(xù)損傷，弄不好要癱。

阮竑還沒有學(xué)習(xí)回來，爍珺也已正常上班，親家母有時得帶陽陽下樓去玩。如將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就只能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有時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迷糊中，有人開門進(jìn)來。如將睜開眼，是素素回來了。

外婆，你都睡了，也不關(guān)電視。素素放下書包，靠近來要扶如將回房間去睡。這時，電視節(jié)目播到了“旅游天地”，如將說再看一會。

素素坐下來，安靜地陪外婆。

看見外婆目不轉(zhuǎn)睛的樣子，素素說，外婆，你去過這些地方嗎？

如將轉(zhuǎn)過頭來，慈愛地看看素素，只笑不說。

外婆，等我長大了，我就帶你去旅游，素素說。

如將又看看素素，伸過一只手去摸摸素素的頭發(fā)，還是只笑笑，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