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安徽 安慶 246011)
《詩經(jīng)》《楚辭》是中國詩歌的不祧之祖,其中無論是關(guān)于送別的片言只字,還是較完全意義上的送別詩,對后世送別詩的寫作都有深遠(yuǎn)影響。然而,先秦時期還有些離別之歌不可忽略,像《驪駒》、《客毋庸歸》、《荊軻歌》、越王勾踐入臣于吳與伐吳時吳人的離別之歌等,都是送別意味很濃的詩歌。這些別歌流傳久遠(yuǎn),在文史筆記中多有記載,亦生成典故在后代詩歌中廣為運用,但學(xué)界尚未對這些詩歌及其本事做系統(tǒng)研究。茲梳理驪駒作為送別詩意象的發(fā)生發(fā)展過程,希望為送別詩意象研究提供材料。
據(jù)歷代經(jīng)學(xué)家考證,《驪駒》是一首逸詩,出自《大戴禮》?!稘h書》卷八八之《儒林傳·王式》載:
既至,止舍中,會諸大夫、博士,共持酒肉勞(王)式,皆注意高仰之。博士江公世為《魯詩》宗,至江公著《孝經(jīng)說》,心嫉式,謂歌吹諸生曰:“歌《驪駒》?!笔皆唬骸奥勚趲煟嚎透琛扼P駒》,主人歌《客毋庸歸》。今日諸君為主人,日尚早,未可也?!苯淘唬骸敖?jīng)何以言之?”式曰:“在《曲禮》?!苯淘唬骸昂喂非玻 笔綈u之,陽醉逖墜。[1](P3610)
顏師古注:
服虔曰:“逸《詩》篇名也,見《大戴禮》??陀?,歌之。”文穎曰:“其辭云‘驪駒在門,仆夫具存;驪駒在路,仆夫整駕’也?!盵1](P3611)
文穎曰:“庸,用也。主人禮未畢,且無用歸也。”[1](P3611)
從《漢書》王式軼事看,諸儒聚會依然保留了先秦承傳下來的留客辭別之歌,而且有歌吹諸生專門負(fù)責(zé)伴奏,有樂譜,有具體的歌名歌詞。客人辭別時唱《驪駒》,主人要挽留,唱《客毋庸歸》。朱熹以之歸入古人宴飲賓客致語一類,曰:“《小雅》諸篇皆君臣燕飲之詩,道主人之意以譽(yù)賓,如今人宴飲有‘致語’之類,亦間有敘賓客答辭者。《漢書》載客歌《驪駒》,主人歌《客毋庸歸》,亦是此意?!眲t《驪駒》《客毋庸歸》當(dāng)屬于禮儀詩歌?!啊秲x禮》載‘乃間歌《魚麗》,笙《由庚》;歌《南有嘉魚》,笙《崇丘》;歌《南山有臺》,笙《由儀》’,本一套事?!盵2](P2084)《驪駒》亦與《菁菁者莪》《湛露》《蓼蕭》一樣,皆屬宴飲之詩。只不過《小雅》中多數(shù)詩是祝頌歡宴之作,《驪駒》則是宴罷辭歸之作。
《文選》李善注凡四處注到《驪駒》詩事,都與宴會結(jié)束整駕返程有關(guān)。傅毅《舞賦》寫夜宴結(jié)束,諸客返程說:“于是歡洽夜宴,命遣諸客。擾躟就駕,仆夫正策?!崩钌埔洞蟠鞫Y》為注,文即《驪駒》前兩句[3](P801)。曹植《責(zé)躬詩》“煢煢仆夫,于彼冀方”寫孤獨的仆夫前往冀州,善注釋此事說:“《求出獵表》曰:‘臣自招罪釁,徙居京師,待罪南宮?!恢搽m封安鄉(xiāng)侯,猶往冀州也?!庇忠洞蟠鞫Y》驪駒句注“仆夫”[3](P931),亦切整駕出行的意思。劉楨《贈五官中郎將》“長夜忘歸來,聊且為大康。四牡向路馳,歡悅誠未央”寫自己與曹丕徹夜歡宴后返程仍意猶未盡之感 ,李善注:“四牡,謂驪駒也。《漢書》,王式曰:聞之于師,客歌《驪駒》。主人歌《無庸歸》?!兑袅x》曰:逸詩篇名也?!盵3](P1111)善注雖將驪駒馬與《驪駒》歌混為一談,卻很符合宴飲賓客結(jié)束辭行之義。應(yīng)璩《與滿公琰書》“徒恨宴樂始酣,白日傾夕,驪駒就駕,意不宣展”[3](P1913),同樣寫宴樂之際馬車就緒催促返程,善注引《漢書》及服虔、文穎注釋此,最為貼切??梢娭祆鋵ⅰ扼P駒》與《詩經(jīng)·小雅》宴飲致語歸入一類,亦是淵源有自?!段簳肪砣铐槀鞲较W诘茯q傳載李騫《釋情賦》:“賦《湛露》而不已,歌《驪駒》而未旋?!盵4](P839)寫客人辭行卻不忍離開,以《湛露》《驪駒》并列,呈現(xiàn)了宴會賦詩勸頌的情形,亦可見《驪駒》是與宴會辭行相關(guān)的一首詩歌。
從《驪駒》歌詞看,客人即將告辭,便說馬車、車夫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完畢,整駕待發(fā),要與主人分別了。以《驪駒》辭別與古代陸路出行時使用車馬類交通工具密切相關(guān),整駕催發(fā)便成為送別詩詞常用的手法。潘岳《北芒送別王世胄》“朱鑣既揚(yáng),四轡既整。駕言餞行,告離芒領(lǐng)”[5](P236),猶如《驪駒》的形象化描述;何劭《洛水祖王公應(yīng)詔》“群司告旋,鸞輿整綏”,則以鸞輿取代車駕,二者與歌《驪駒》辭行的習(xí)俗相通。柳永《雨霖鈴》“留戀處,蘭舟催發(fā)”,以舟行代替車駕,催行者自然變成了船主,亦可算是對《驪駒》整駕辭行的繼承。《驪駒》歌詞雖質(zhì)木無文,卻由于經(jīng)學(xué)的推廣,“驪駒”已成為一個送別意象,在歷代送別詩文中廣泛運用。
錢鍾書論一字多義有“并行分訓(xùn)”與“背出或歧出分訓(xùn)”二說[6](P2),考察“驪駒”詞義,亦有并行分訓(xùn)的兩重意思,一為離別催發(fā),一為年青富貴。后代送別詩廣泛運用“驪駒”及其相關(guān)意象,有的像《驪駒》一樣用馬車表達(dá)即將離別的意思,有的以離別之歌表達(dá)分別之情。馬車是古人出行的重要交通工具,在祖道時要壓過祭品,在交際中有各種相關(guān)禮儀,在行程中要應(yīng)對各種狀況,在羈旅中是思鄉(xiāng)的媒介?!扼P駒》最早用馬、仆夫、車駕等相關(guān)意象寫宴會告別,為后代送別詩結(jié)構(gòu)意象開辟了路徑。但從六朝時起,驪駒又是富貴年青的符號,唐人在運用驪駒意象時,多側(cè)重其富貴華麗的氣象;倒是宋人反而更注重驪駒的宴會催發(fā)本義。
驪駒即指馬。《爾雅·釋畜》“馬屬”解釋了各種馬,毛色不同,馬的名稱各異。如膝蹄不同位置有白毛的馬有馵、驓、騚、馬奚、翑、啟、踦等;身體額部不同位置有白毛的馬分別是驤、馬原、驈、驠、騴、駺、駹等;不同毛色相雜的則有駁、騜、騝、騽、駽、驒、騥、駂、馬丕、骃、騅、騢、駱、駩、馬咼、目間、魚等。其中與“驪”相關(guān)的馬有“驪馬白跨,驈”“驪馬黃脊,騽”“青驪,駽”“青驪馬粦,驒”“青驪繁鬣,騥”“驪白雜毛,駂”。郭璞注:“驪,黑色?!盵7](P402-403)《說文解字》:“驪,馬深黑色?!倍斡癫米ⅲ骸啊遏旐灐鳌吩唬杭兒谠惑P?!贬尅榜x”曰:“馬二歲曰駒。”[8](P461)可見驪駒是指純黑色的兩歲馬,這種馬活潑調(diào)皮,可能還桀驁不馴,但以之駕車適合短途往來,也更符合參加貴族宴飲的氛圍。從小馬駒角度看,驪駒又代表旺盛精力與富貴氣象。《詩經(jīng)·小雅·白駒》寫拉車的小白馬吃莊稼,流露出喜愛之情;《小雅·皇皇者華》寫征夫出行,車輛用馬有駒、騏、駱、骃等,亦可見馬匹的合理調(diào)用;《周南·漢廣》寫喂馬去迎親亦提到“言秣其駒”,同樣充滿了喜慶。由此可見,驪駒所駕的馬車主要用于交游出行,至于重大的戰(zhàn)事、狩獵或外交活動,當(dāng)以高大的駿馬駕車?!肚仫L(fēng)·車鄰》、《駟驖》、《小戎》、《渭陽》及《小雅·采菽》、《大雅·崧高》、《魯頌·馬冋》等都沒有寫到用“駒”拉車。
《驪駒》與宴會交游的結(jié)合,雖然契合送別餞宴與離人出發(fā)遠(yuǎn)行的氛圍,但在意象生成過程中,唐代詩人更喜歡將驪駒與年青富貴聯(lián)系起來,即便在送別詩中用到這一意象,也盡力弱化驪駒整駕催發(fā)的本義。早在樂府《陌上?!贰鞍遵R從驪駒”及沈約《少年新婚為之詠》“高門列騶駕,廣路從驪駒”[9](P366)等,詩人便著意于驪駒駕車呈現(xiàn)的華麗富貴,淡化了離別意味。杜甫《奉寄別馬巴州》“知君未愛春湖色,興在驪駒白玉珂”,雖在送別詩中用到“驪駒”意象,但并不在意驪駒駕車離別的典實,而側(cè)重于驪駒及白玉珂深蘊(yùn)的功名富貴氣象,仇注:“末二陳寄馬之意。不赴功曹,故思乘舟南下。欲成勛業(yè),應(yīng)想驪駒玉珂?!盵10](P1098)李商隱《令狐八拾遺見招送裴十四歸華州》“二十中郎未足稀,驪駒先自有光輝”,“驪駒”被進(jìn)一步虛化,“首聯(lián)切裴十四歸。言裴少年才俊,驪駒光輝,即古之二十中郎亦未足貴?!P駒’兼點其為婿”[11](P186-188),可見李商隱并不在意用“驪駒”表達(dá)送別之意。白居易以“驪駒”來寫心愛的小白馬,極盡狀物抒懷之能事,是從愛馬的活潑可愛入手鋪敘;鄭嵎《津陽門詩》“驪駒吐沫一奮迅”[12](P3874)亦是以驪駒來寫津陽門權(quán)貴寶馬雕車的富貴繁華;溫庭筠《雉場歌》“碎鈴素拂驪駒豪”[13](P19)則以驪駒比擬射雉者的英姿。
相對唐詩,宋代詩詞更注重《驪駒》“整駕催發(fā)”的本義。此義的運用同樣可以上溯到漢魏,《焦氏易林》卷一《謙之第十五》:“同人:宮商既和,聲音相隨。驪駒在門,主君以歡?!盵14](P67)以音樂演奏、驪駒候門襯托主賓歡聚,將演唱的歌詞《驪駒》具象化;曹植《酒賦》:“或嘆驪駒既駕,或稱朝露未晞?!盵15](P125)同樣寫整駕催發(fā)與宴會時間推移的關(guān)系,凸顯酒宴之樂。宋詩中此類用例頗多,如陸游《春晚用對酒韻》“一閑可敵八珍美,驪駒在門端可起”[16](P123),便以驪駒在門直接入詩,表達(dá)催促及時結(jié)束酒宴之意;孔武仲《送劉明復(fù)知鳳翔二首》“曉雪驪駒宴,春風(fēng)畫鹢舟”[17](P10307),將視點放到餞宴上,也貼近送別題旨;王之道《送彥立兄游太學(xué)以恩袍草色動為韻》“骎骎小驪駒,回首便數(shù)驛”[17](P20142),直接寫驪駒駕車的輕快迅速,表達(dá)離別之情;王之望《送賈可封隨郭帥還西城三十韻》“驪駒已駕不可留,憂緒中來密如組。亦如遠(yuǎn)送終別離,只有加餐相贈處”[17](P21690),同樣以馬車遠(yuǎn)去表達(dá)遠(yuǎn)送不舍之情。宋詞也有這種用法,如:王槐建《水龍吟》(送人歸武夷)詞既寫宴飲奏樂,又寫驪駒整駕,“瓦釜爭鳴,絲桐一曲,滿城傾聽。奈陽春未了,驪駒已駕,桐陰底、夢魂醒”[18](P4322),有離別之意,卻更重視餞宴之盛;王之望《念奴嬌》(別妓)“聚調(diào)輕盈離調(diào)慘,聲入低空愁碧。祖帳將收,驪駒欲駕,去也勞相憶。傷心南浦,斷腸芳草如積”[18](P1734-1735),別樂、祖帳、驪駒、南浦、芳草等離別常用意象均出現(xiàn)在此詞中,不知道到底是走陸路還是水路,但這里的“驪駒”仍保存了其深黑色馬的本意,不是實指,而成了一種催發(fā)告別的意象。
總之,“驪駒”一詞因其并行分訓(xùn)的雙重文化含義而在后代詩詞中廣泛應(yīng)用,具體用義雖各有異同,但最受送別題材的文學(xué)作品青睞。隨著時間的推移,拋開馬車與餞宴的文化蘊(yùn)涵,將《驪駒》作為離別之歌的用法更為流行。
離別唱歌奏樂古已有之,許多古樂府本身就是離別之歌。宋郭茂倩編《樂府詩集》在《雜歌謠辭》中收有《驪駒歌》,署曰古辭。隨后錄《雜離歌》一首,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錄入漢詩,其詩曰:“晨行梓道中,梓葉相切磨。與君別交中,繣如新縑羅。裂之有余絲,吐之無還期?!盵19](P899)以梓葉切磨、裂羅余絲來喻分離時的廝磨不舍,離別后的思念不已,把情人送別依依不舍的場景形象生動地表達(dá)出來了。從其內(nèi)容看,與《驪駒歌》除均和送別相關(guān)外沒有更多的聯(lián)系,也許是民間送別時的歌謠。而荊軻刺秦、越王入臣于吳時,都有賦詩奏樂的記載,可與離歌送別相印證。
荊軻刺秦易水餞別的故事見于多種史籍、總集與類書,其中以《史記》卷八十六《刺客列傳》所載最為具體:
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為歌曰:“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復(fù)為羽聲慷慨,士皆瞋目,發(fā)盡上指冠。于是荊軻遂就車而去,終已不顧。[20](P2534)
荊軻作為一個既有書卷氣又有俠士氣的刺客,身負(fù)重任,明知此去無還返之理卻悲歌慷慨,一往無前,加上祖餞時悲壯的場面與肅穆的祖餞儀式,的確具有超強(qiáng)的震撼力。
荊軻因其事跡的悲壯性與正義感而廣為傳誦,《荊軻歌》亦被以各種形式點化入詩,雖然只是短短的兩句,卻在送別詩史上有著重要的意義,特別是迫于各種原因憤而離別者往往會以《荊軻歌》自勵與抒泄。
《吳越春秋·勾踐入臣外傳第七》所載有越王入臣時文種的祖餞祝,又有《烏鵲歌》,后者乃越王夫人哭送之詞,凄切悲慘,有一定的感染力。
越王勾踐五年五月,與大夫文種、范蠡入臣于吳,在浙江邊臨水祖道而別,《吳越春秋》載:“遂別于浙江之上,群臣垂泣,莫不咸哀。越王仰天嘆曰:‘死者,人之所畏。若孤之聞死,其于心胸中曾無怵惕。’遂登船徑去,終不返顧。越王夫人乃據(jù)船哭,顧烏鵲啄江渚之蝦,飛去復(fù)來,因哭而歌之。”歌罷“又哀吟”[21](P120)。一國之君以奴婢之身入臣他國,群臣親屬送至浙江之上,已經(jīng)極為悲戚。而往復(fù)自由的烏鵲卻與此時場景形成鮮明的對比,觸景生情,越王夫人的哀吟長歌即便屬偽托,亦是很真切的??吹綖貔o自由回翔,任性往還,送者呼天搶地,譴天詛地都是情理之中。再把此情此景與恥辱的敗局聯(lián)系起來,悲痛心惻,柔腸千結(jié),痛不欲生,其時越王夫人之感觸正當(dāng)如此?;鳛貔o自由翱翔矯翮振翼,沒有國界的限制,沒有人間的生離死別,亦是此刻送離之人真切的愿望。此詩的長歌當(dāng)哭,亦可想見古人唱離歌的情形。當(dāng)然,荊軻的壯歌、越王夫人的悲歌與達(dá)官顯貴賦著《驪駒》故作謙讓之態(tài)的辭行不可同日而語。
《驪駒》是如何從宴會辭別之詩發(fā)展到餞宴離歌的,文獻(xiàn)沒有明確的記載,但驪歌送別這一事實卻傳播久遠(yuǎn)。蘇軾《梁工說》寫梁工告別方士時“遂歌《驪駒》以遣送之”[22](P602),便說明歌唱《驪駒》送行的習(xí)俗在宋代依然很流行。陸尊梧、李志江等編《古代詩詞典故辭典》,列“驪駒促別”條,選取“驪駒”“驪唱”“驪歌”“驪駒曲”“驪駒催”“唱驪歌”“千里驪歌”“門外驪歌”“驪駒催客”等16個詞語,所舉詩例上自梁代,下至清代[23](P644),說明《驪駒》作為離別之歌一直在古代沿用。
唐陳陶《臨風(fēng)嘆》:“芙蓉樓中飲君酒,驪駒結(jié)言春楊柳。豫章花落不見歸,一望東風(fēng)堪白首。”[24](P1858)宋文同《寄題密州蘇學(xué)士快哉亭》(太史云:此城之西北送客處也)“主人自醒客已醉,門外落日《驪駒》催”[25](P135),所用“驪駒”屬餞宴催別之意;其《詠柳》“一般草木緣何事?聽唱《驪駒》爾最多”[25](P524),將折柳送別與《驪駒》唱別結(jié)合起來,則突出《驪駒》的離歌屬性。王之道《送董令升舍人歸朋溪二首》“仙舟東去訪金華,歌徹《驪駒》向水涯”[17](P20228)、王十朋《諸公餞別分韻得人字》“驪駒沸盈門,鸚鵡飛入唇。我亦重惜別,不辭勸酬頻”[17](P22952)、衛(wèi)宗武《次青溪后二章為別》“一聞驪駒駕,黯然腸九回”[17](P39441),均以唱《驪駒》表示惜別之意,王十朋詩與飲酒餞別搭配,衛(wèi)詩以聞?wù)邤嗄c相連屬,后者在客觀敘事的基礎(chǔ)上增加主體情感,渲染了離歌的情緒。明代無名氏《鳴鳳記》第二十五出“南北分別”【憶多嬌】:“愁蘊(yùn)結(jié),心似裂。孤飛兩處風(fēng)與雪。腸斷《驪駒》聲慘切。”[26](P108)亦以唱《驪駒》斷人腸來抒發(fā)離別之情。
唐韓翃《贈兗州孟都督》:“愿學(xué)平原十日飲,此時不忍歌《驪駒》?!盵24](P615)以不忍歌寫離歌,在情緒上較一般敘述離歌分別事實的詩歌更進(jìn)一步;辛棄疾《水調(diào)歌頭》(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周總領(lǐng)、王漕、趙守置酒南樓,席上留別)“莫把離歌頻唱”[27](P71)(“離歌”一作“驪駒”),亦有怕聽離歌的意思;牟山獻(xiàn)《漁家傲》(送張教)“那堪送客江頭路,莫唱驪駒催客去,又風(fēng)雨,花飛一片愁千縷”[18](P3979),較辛詞又增愁緒;宋祁《早夏集公會亭餞金華道卿內(nèi)翰守澶淵得符字》:“早夏乘休沐,離襟屬餞壺。欣同佩荷橐,恨及唱《驪駒》。”[28](P245)在韓翃不忍歌的基礎(chǔ)上更進(jìn)一層,恨唱離歌。
隨著歷史的演變,在后代詩文中“驪駒”出現(xiàn)了“驪歌”“離歌”等新的稱法,在《白孔六帖》卷三十四“離別六”目下就注《驪歌》為“別歌也”[29](卷三十四)。江丞餞別謝朓的《離夜》有“離歌上春日,芳思徒以空”[30](P303)句,劉孝綽《陪徐仆射晚宴詩》有“洛城雖半掩,愛客待驪歌”之句。莫礪鋒指出:“送別時唱歌抒情,是古已有之的傳統(tǒng)?!睆睦畎子皿P歌典故“可見盛唐時已有現(xiàn)成的送別歌曲可唱。但王維此詩(筆者案指《渭城曲》)后來居上,逐漸成為流傳最廣、最久的送別之歌。”[31](P274)《驪駒》有著與《渭城曲》同樣的影響力與流行度,而且在《全唐詩》中以“驪歌”或“離歌”典故入詩依然很多。茲略舉幾例,引文均出自《全唐詩》,為方便起見只注卷數(shù):第三三卷于志寧《冬日宴群公于宅各賦一字得杯》:“賓筵未半醉,驪歌不用催?!蓖韯⑿O《冬日宴于庶子宅各賦一字得鮮》:“驪歌雖欲奏,歸駕且留連。”卷五十楊炯《送鄭州周司空》:“居人下珠淚,賓御促驪歌?!本砹盘七h(yuǎn)悊:“龍笛迎金榜,驪歌送錦輪?!本砭攀R藏用《餞許州宋司馬赴任》:“驪歌一曲罷,愁望正凄凄?!本矶辶鶆Y虛《海上詩送薛文學(xué)歸海東》:“日暮驪歌后,永懷空滄洲?!本砹焕罘Y《浙東罷府西歸酬別張廣文皮先輩陸秀才》:“相逢只恨相知晚,一曲驪歌又幾年?!本砹迦礁伞夺橹輨e李秀才》:“一曲驪歌兩行淚,更知何處再逢君?!庇谩半x歌”的更不勝枚舉,只選兩聯(lián):卷七八駱賓王《送王明府參選賦得鶴》:“離歌凄妙曲,別操繞繁弦?!本硪蝗睦铐牎端臀喝f之京》:“朝聞游子唱離歌,昨夜微霜初渡河?!碧貏e是駱賓王用“離歌”與“別操”對,兩者都是古代離別歌名,字面意思與典故意義都對得極工。
古代離別奏樂歌唱傳承久遠(yuǎn),演奏樂器眾多,如陰鏗《江津送劉光祿不及詩》中“鼓聲隨聽絕”[32](P211)、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胡琴琵琶與羌笛”[33](P317),便寫到鼓、胡琴、琵琶、羌笛等民族樂器;離別曲也有不少,如《驪駒》《渭城曲》《楊柳曲》《送遠(yuǎn)曲》,以及各種踏歌?!扼P駒》作為古人送別所唱的離別之歌,在詩詞運用中不斷翻出新意,經(jīng)歷了客觀敘述餞宴離歌辭行到不忍唱聽離歌再到恨唱離歌的演變,是一個意蘊(yùn)單純卻又歷久彌新的離別意象。
驪駒生成為送別詩常用意象,與其作為出行交通工具的實用性分不開?!敖煌üぞ呤请x人遠(yuǎn)行的載體,看到遠(yuǎn)去的交通工具便是看到離人,無需更多渲染,便有睹物傷情的效果。因此,送別詩中的交通工具經(jīng)常被擬人化,詩人之情移置其上,孤帆、征棹、騖棹、纟麗舟、桂舟、旌旆、驂馬非、轉(zhuǎn)軾等稱謂,本身便附著詩人的感情色彩?!盵34]古人陸路交通主要依賴車馬,故車馬及其相關(guān)部件就成為離別的重要意象。
古人車馬技術(shù)制造很復(fù)雜,部件非常豐富?!犊脊び洝贩州喨?、輿人、辀人分別介紹馬車的車輪、車蓋、車箱、辀梁的形制與規(guī)格等;《詩經(jīng)》有很多涉及車馬及其部件的詩作,歷代注疏家不厭其煩地描述了大量的車馬零部件;正史的《輿服志》記載了一套煩瑣的車禮與獨特的乘車習(xí)俗。古代對車馬及其文化的高度重視的文獻(xiàn)隨處可見。車馬作為身份標(biāo)志與實用工具的雙重屬性,文人選取車馬相關(guān)意象賦別,自然意味深長。
劉永華繪制獨辀車輿馬具圖,標(biāo)示專用名稱有驂馬、服馬、輻、牙、軸、銅鍱、轄、軎、車官、轂、軸飾、伏兔、軹、轛、軫、軾、茵、轡、柱首、靷、辀、轙、轅飾、衡末、鑾、衡、當(dāng)盧、節(jié)約、韅、軥、頸靼、軛、銜、鑣、鞁具等三十多種。雙轅車車輿馬具因為使用雙轅駕挽,車箱多配車蓋,零部件則更加豐富[35](前言插圖)。名稱雖然繁復(fù),但一些車馬部件由于路車乘黃、投轄留賓、六轡在手、脂車秣馬等文化信息的積淀附加,這些車馬專用詞匯已逐漸變成了送別文學(xué)的意象群。如張正見《征虜亭送新安王應(yīng)令詩》:“鳳吹臨南浦,神駕餞東平。亭回漳水乘,旆轉(zhuǎn)洛濱笙。地凍班輪響,風(fēng)嚴(yán)羽蓋輕。燒田云色暗,古樹雪花明。歧路一回首,流襟動睿情?!盵36](P2486)詩人通過密集組合車馬意象描述送者的威嚴(yán),反襯離人高貴的身份,作為一首應(yīng)令送別之作,兼顧得體。同樣,作為應(yīng)制詩,詩人不惜筆墨敷敘送者的華貴,“神駕”的威儀,無疑削弱了車馬意象組合的離別意味。倒是漢代秦嘉的《留郡贈婦詩》,將仆夫、揚(yáng)鈴、良馬、鞍、輕車、轂、中駕等意象有機(jī)組合在一起,堪稱送別詩綜合運用車馬意象的代表作。
臨路懷惆悵,中駕正躑躅。
浮云起高山,悲風(fēng)激深谷。
良馬不回鞍,輕車不轉(zhuǎn)轂。
……
肅肅仆夫征,鏘鏘揚(yáng)和鈴。[36](P186-187)
與《驪駒》催發(fā)相比較,此詩將離別場景轉(zhuǎn)移到旅途中,車馬物件皆著上我之色彩,車馬意象因此成為景語與情語相通的貼切媒介。
在詩文中,用車馬表達(dá)離別之情,有一個從催發(fā)、快離到延滯、回返的情感線索,梳理比較,詩趣盎然。王彪之《與諸兄弟方山別詩》“脂車總馳輪,泛舟理飛棹”[36](P922),并用車、輪、舟、棹意象極寫離開的迅捷,以快速移動襯托告離的短暫;庾肩吾《新林送劉之遴詩》:“旆轉(zhuǎn)黃山路,舟纟麗白馬津。送輪時合幰,分驂各背塵?!盵36](P1994)以送者與行者背向而行拉大空間距離,快刀斬亂麻地結(jié)束這次送別活動,車馬舟船意象組合達(dá)到了表情達(dá)意的效果。曹植《贈白馬王彪》以道路泥濘、攬轡踟躕、改轍異途、馬匹疲病寫離別,看似敘事,實則表達(dá)不忍離別之態(tài)。陸機(jī)《赴洛道中作》“總轡登長路,嗚咽辭密親”[37](P216),以執(zhí)轡駕車待發(fā)寫惜別,盡力營造留與去的情感沖突,延滯離別時間。江淹《別賦》舟車并論,以交通工具表達(dá)離人不忍遠(yuǎn)去的依依之態(tài):“舟凝滯于水濱,車逶迤于山側(cè)。棹容與而詎前,馬寒鳴而不息。掩金觴而誰御,橫玉柱而霑軾?!盵38](P35)舟與車、棹與馬都被賦予了人的感情色彩,踟躕不前。徐陵《秋日別庾正員》“征途愁轉(zhuǎn)旆,連騎慘停鑣”[39](P146),亦是通過車馬意象組合表達(dá)不愿離別之意。范廣淵《征虜亭餞王少傅》“結(jié)轍塵高衢,祖供懸長麓”[36](P1203),則有回車不去的意圖。從驪駒催發(fā)、迅速離別到忍痛登車再到容與不前,再到結(jié)轍轉(zhuǎn)旆,都通過相關(guān)交通工具傳達(dá)出來,車馬意象組合從被動到主動,從無情到有情,在送別詩中占據(jù)重要地位。
無論是乘車,還是騎馬,馬都是旅程中人的重要伙伴,它的動作、聲音都會影響離人情緒,“馬鳴”“馬嘶”因此成為送別詩中運用較多的一組意象?!对娊?jīng)·小雅·車攻》“蕭蕭馬鳴,悠悠旆旌”以蕭蕭馬鳴表達(dá)田獵后的整肅氣氛,《毛傳》“言不歡嘩也”[40](P429)即用馬鳴聲烘托獵陣寂靜之意;《詩經(jīng)原始》眉評:“‘馬鳴’二語寫出大營嚴(yán)肅氣象,是獵后光景。杜詩‘落日照大旗,馬鳴風(fēng)蕭蕭’本此?!盵41](P368)錢鍾書《管錐編·毛詩正義·車攻》詳細(xì)梳理這種以動襯靜的中外用例,清晰呈現(xiàn)“蕭蕭馬鳴”句對后代影響的一條紅線。然而李白《送友人》“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一聯(lián)將帝王田獵的嚴(yán)肅陣仗轉(zhuǎn)移到離別時的無語追送,以馬鳴聲托起別情,堪稱精妙。王琦注:“《詩·小雅》:蕭蕭馬鳴?!蹲髠鳌罚河邪囫R之聲。杜預(yù)注:班,別也。主客之馬將分道,而蕭蕭長鳴,亦若有離群之感,畜猶如此,人何以堪。”[42](P837)王注將人與馬對比,的確道出了人類離群以怨的普遍情愫。再從錢鍾書先生的動靜烘托角度懸想,《詩經(jīng)·燕燕》開始確立的佇立目送模式被摻入聲音成分,真可謂聲情并茂。張籍《車遙遙》“征人遙遙出古城,雙輪齊動駟馬鳴”[24](P950),以馬車啟動、駟馬齊鳴寫出征情景,于鬧中寫動,又是一種寫法;王翰《涼州曲》以馬上琵琶寫離別時刻,與張詩同一樞機(jī)。《全唐詩》卷七七七唐堯客《大梁行》“聞有東山去,蕭蕭班馬鳴”,用典故與成句入詩,較太白詩可謂霄壤;同卷朱晦《秋日送別》“唯有河邊衰柳樹,蟬聲相送到揚(yáng)州”[24](P1921)句以蟬聲寫送別,氣象與李白比亦不可同日而語,但卻可見“馬鳴”寫別在后代意襲奪胎的影響。
王褒《始發(fā)宿亭詩》“送人亭上別,被馬櫪中嘶”還是寫槽櫪之間的馬嘶。庾信《奉報趙王出師在道賜詩》“哀笳關(guān)塞曲,嘶馬別離聲”[43](P205),以馬嘶寫別離,又契合出師關(guān)塞,可謂得體。韋莊《鄜州留別張員外》“惆悵卻愁明日別,馬嘶山店雨濛濛”[44](P304),以馬嘶寫明日的離別,情以物遷,聲隨情變,辭情俱佳。白居易《曉別》:“曉鼓聲已半,離筵坐難久。請君斷腸歌,送我和淚酒。月落欲明前,馬嘶初別后。浩浩暗塵中,何由見回首?”[45](P181)全詩極力鋪寫出發(fā)時的熱鬧場景,別馬嘶鳴聲夾雜在鼓聲、歌聲、勸酒聲中,在熱烈的拂曉送別氛圍下,行人來不及細(xì)細(xì)咀嚼離愁滋味便已完成了一次送別,離歌、嘶馬、曉鼓、別酒等意象了無痕跡地組合在一起,最契合驪駒催發(fā)的古意。
總之,《驪駒》作為一種儀式活動中的禮節(jié)音樂,最初運用于宴會結(jié)束返程之際,后因與離別餞宴契合,在送別活動中廣為應(yīng)用。從字面義看,驪駒給人以富貴華麗的印象,因而成為詩文中貴族氣象的符號;從音樂角度看,《驪駒》又成為離歌的代名詞,在送別詩文中生成具有單純意義的意象;從《驪駒》原詞看,與之相關(guān)的車馬及其零部件成為離人出行唾手可得的達(dá)意工具,因而在送別詩中形成了一個獨具特色的車馬意象群。綜上所述,“驪駒”一詞三義,都與送別活動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在送別文學(xué)史上應(yīng)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