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四
需要一座書院,封存我饑餓的嘴巴
吃進由語言組成的句子、口型、卡西莫多
和小花狗
蒲松齡曾見到一片樹林,落日掛在樹梢
卡西莫多佝僂著身子——不同的形象
掛在我身上,蒲松齡是眼睛,卡西莫多是背影
太陽和小花狗是上半身和下半身
我需要去嗅那些書架
一些誘惑注定難以戒除
一匹馬騎上我的脖子,用奔跑抵達心臟旁邊的公交站
一雙鼻孔親吻自己的手背和樓梯
此時,我坐在房間里,周圍盡是同類
小松鼠在公交站等車,準備去往我臉上的蒲松齡
需要用我的一生,建一座書院,豢養(yǎng)天下文章
把我制作成書院的樣子,需要一千個寒士
在我體內奔跑、求索,用他們的眼睛封鎖
我的命運
一場慌亂的虛無此刻降臨在
千佛山腳下,和雨一起
騰起一些水花
虛無連著虛無,人連著人
財經大學門口的女生連著女生
我慢慢向前走,又返回來
今晚吃點兒什么
我坐在一塊石頭上,問身邊的一只烏龜
今晚我們是否要去投湖自盡
我看到一棵樹騎在一棵樹上
那只是森林的一半
我看到公交車撞擊草坪
那只是馬路的一個分支
我看到平靜的水面
那只是一根根魚竿在集結
我看到空調外掛機發(fā)出嗡嗡的吶喊
那只是空氣在尋找熱的光源
我看到小區(qū)里一個乞丐奔向垃圾桶
那只是一張張餐桌在唱歌
我看到那個走著走著就哭了的男人
那只是無數個妻子眼淚的凝結
我看到樓下玩耍的孩子
那只是一些婚姻走到了中途
我看到對面樓的廚房在叮叮當當
那只是一個夜歸的人忘記了睡眠
我看到人間突然蒸起晚霞
那只是人生的儀式一次次面臨黃昏
我看到每天夜幕降臨
那只是我的靈魂在尋找一張床
我看到凌晨喧囂的街道
那只是無數個我在抹黑人間
和兒子站在家門口
向南望去:那些工廠的尖頂是
我們家過去的麥田,犁鏵在土中暢游
種麥的時候,有蛐蛐
跟著播種機一起奔跑。遠處的山
大黑山、三獨角、二獨角,那些曾被我征服的
石頭將來也會臣服在你腳下
中間還有一條河,汶河
我要用我的余生讓你愛上她
愛上游泳、沙堆、螃蟹和孤獨的老柳樹
可惜,我的愛過于虛假
河已被裝飾,此時正端坐在
我們生命中的公園里
我要讓你愛上叢林和月亮
愛上一些過去的事物
我要讓你和我一樣,拉開一叢幕布
看到人間曾經的顏色??吹绞w
群鴉長嚎,此刻夕陽蓋在麥田上
幾朵雪在暗處,把云藏在懷里
我端坐黃河邊,想起一些久違的心事
去年夏天在青海貴德,一個僧人
也像我這樣把端坐當成一種修行
整個白天和晚上,風不斷拍打窗子
發(fā)出只有敵人才會釋放的呼號
想要進來的,何止是風,還有被無數人呼吸過的空氣
里面包含一些愛,一些恨,一些
石頭組合的無動于衷。一整天
我坐在書桌前敲打文字,寫到了
過去的一段歷史,我生養(yǎng)的一些孩子
繼續(xù)在文字里掙扎,又生出來幾個
他們不屬于我,但受我操控。不斷更改的史書
有他們的名字,歷史縫隙有他們
耕耘的一片田地。史官們無法記錄的某些罪惡
由他們來執(zhí)行,皇帝和奴隸由他們來做
只有我,作為新的史官,代他們
行走于人間。一邊寫,一邊聽外面的風聲
我渴望一種力量,打破玻璃和我幽會
我渴望一種骨氣,斷送十冊史書
在我的文字里,風就是風,而一些流動的空氣
遲早會靜下來,伏案端起下巴,看鍵盤敲我
應該鎮(zhèn)定一些
大家來看望你,一些演員準備了劇本
一些石頭準備了海水,一些海水準備了浪花
一些男人準備了女人
應該鎮(zhèn)定一些
你告訴自己,我所謂愛,在乎天地
在乎人倫,在乎天下漆黑時我藏于黑,在乎我筆墨的肚皮
能否撐下一個病變的劇本和一支肆虐的浪花
幾個孩子在騎平衡車
一群老人感嘆風大,天逐漸暖和
隔墻的梧桐花開了
麻雀們站在法桐樹上,幾只鳥籠
掛在它們腳下?;\內籠外
盛開一場演唱會。歌喉最響亮的
是籠內的幾只,也最漂亮
羽毛展開連衣裙,黑色絲襪踩在
空中舞臺上。值得驕傲的資本
還有許多,比如別墅、食物
比如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理由
比如看到天空的風調雨順,它們
和這個小區(qū)里的人一樣
熱愛祖國,為春天又一次萌芽
高歌一曲。而麻雀早已經飛走了
我決定走到縣城,像二十年前那樣
把自己交給雙腳。可惜,總是踩在瀝青上
和大地隔著一雙靴子
我決定用眼睛恢復舊時的田野
小河溝,麥田,還未風化的石頭
過去的伙伴,老柳樹還在汶河邊
我們野炊的地方,如今是水中的小渚
我們游泳的地方,如今掛起了魚鉤
走到一中南邊,我曾在那棵柳樹下
撕毀一個女生的信。曾把她遺忘
如今又想起來。一片水面,過去是一個小瀑布。我站在瀑布底下
讓水流沖刷最初的戀愛
身體發(fā)出絕望的怒吼。如今都過去了
水面像一堵墻,隔開過去的日子
繼續(xù)向前,過躍進橋
那曾是我童年的陰影,一個妖怪
入住我心里。見到喬洪濤
我們坐下來喝酒。各自守著一個陣營
我總是把自己縮小,每次回到那片土地
都會想起暗無天日的過往
風卷起幾片塑料垃圾,天空卷起天空
一套舊沙發(fā)供天地落座
窗欞供黃鼠狼跳躍,推倒的屋脊
為夜晚提供睡眠,躺在廢墟中的布娃娃
是村莊最后的公民
幾座還未拆除的院子,遲早要倒下
作為村莊的遺址,這樣很好
家園正在重建,愛情正在兩棵楊樹間產生
我偶爾會闖進去,參觀過去的一些痕跡
在村莊東南角,找到那塊石碑
大辛莊遺址。三千年前的另一個村莊
陶器和卜骨去了博物館,先人的足跡
去了天堂。此刻,兩個村莊交疊在一起
兩個我站在歷史的入口和出口
作為一個考古學家,在這里發(fā)掘過去
東夷人的足跡,也發(fā)掘舊沙發(fā)和布娃娃的
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