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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2020-11-18 04:11
金沙江文藝 2020年6期
關鍵詞:大富劉青水芹

師傅,素炒白菜一個。水芹說著,碗遞過去。

食堂大廳鬧哄哄的,大學生們嘰嘰喳喳,推推攘攘。飯菜香味,撩撥著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水芹端著碗來到大廳靠后的一張桌子,坐下。她舀了一勺米飯塞進嘴里,又舀了一片白菜,嚼著。然后她把碗放在桌子上,拿出手機,輸入“假期打短工”幾個字。

水芹,你也太摳門了吧,像個吝嗇鬼。張瑤端著飯盒,在水芹身邊坐下,說,頓頓白菜,清湯寡水,瘦得皮包骨,小心沒人要你。

水芹白了張瑤一眼,又掉進手機里。張瑤拍了拍桌子說,像手機里有肉樣的?周末回不回家,我爸開車來接我。水芹刷著手機,頭也不抬,說不去,我有兩節(jié)家教課。

張瑤是水芹的初高中同學,一起考入省城大學,同系不同班。張瑤的父母做生意,住在水芹家那條街對面的小區(qū)。兩人上中學就常在一起,張瑤胖,水芹瘦。

鄰居的議論,像瑟瑟的冷風,吹到水芹爸爸田大富耳里,涼到心里。說田大富的女兒頓頓白菜,吃不起肉,早餐吃一個饅頭,有時干脆不吃,好可憐。田大富心里那疼,像被人用刀剮一樣的,一句一刀。這天,水芹面黃肌瘦,走路搖搖晃晃,才進圖書館,便暈倒在地?!八?!”田大富驚叫起來,才發(fā)覺自己做了一個夢。他抓過被子蒙住頭,號啕大哭。哭——作為父親,讓水芹過這樣的日子。她正長身體,營養(yǎng)跟不上,讀書又辛苦,身體垮掉咋辦?可是,自己一個下崗工人,還是求熟人幫忙,才找到活計幫人看倉庫,每月有兩千元的收入。除去生活必須開支的,剩下的全給了水芹。

虧啥都不能虧身體,田大富在電話里反復交代。水芹說,好的,爸爸,我周末家教,賺的錢都用來改善伙食。爸爸也要記住啊,虧啥都不能虧身體。父女倆每次打手機向對方說同樣的話。

水芹從不給她媽媽打電話,當然,她媽也不會打電話給她,甚至連撫養(yǎng)費也未曾給過一分。她媽在她上幼兒園時嫌家窮,跟了一個有錢人。后來,水芹對田大富說,爸,我不會做像我媽那樣的女人,全身沒有一根傲骨。

田大富不準水芹再講這樣的話,說是爸爸沒本事。

這天中午,田大富像往常一樣,坐在倉庫值班室看著監(jiān)控視頻。沒有一絲風吹來,熱得要命。墻邊那棵柳樹下,幾個臨時工蹲在那兒打瞌睡。一輛大卡車駛入倉庫,他們立馬圍過去卸貨??ㄜ噹煾的弥粡垐蠹埻樕仙戎?,朝值班室走來,嚷著要水喝,說這個鬼天氣開車不是人受的。田大富說辛苦是當然的,但拉大卡車掙得著錢,就值。師傅說,掙得著個球的錢,真想去醫(yī)院做護工。師傅喝了一口水,在田大富對面坐下,說了起來。前些日子,他老丈人在省城第一人民醫(yī)院住院時,他去照看過一段時間。同病室的老人九十高齡,患了直腸癌,住院期間,因兩個子女工作非常忙,就請了一個護工照料。護工招呼老人吃喝拉撒睡,全天候陪護,每月有五千元的報酬。哪像他這個開車的,路途上交這樣費那樣費,到他手里快沒錢了。還有,沒有貨就干瞪眼,車子壞了自己修,倒貼錢。

護工每月五千元的報酬?田大富聽了,暗暗有了主意。

經過幾天的考慮,田大富決定去省城醫(yī)院做護工,那兒沒熟人,水芹不會發(fā)覺,也想不到。再說了,離水芹近,還可以悄悄到學校去看看。更重要的是收入高一些,水芹就不用這么虧待自己。

田大富知道,水芹不讓他去醫(yī)院做護工。一年前,公司經理的父親臥床不起,恰好經理被總公司指派到外地學習一年。他想請一名家庭護工幫助他照料父親。倉庫庫長說田大富為人厚道,本分實在,是最適合的人選。田大富動心了,與水芹商量,水芹不同意,說她陪一個同學去醫(yī)院看過她癱瘓的奶奶,她奶奶由護工抱出抱進,擦屎擦尿,那個辛苦呀,不得了。水芹特地回家一趟,交代他,不準他去做護工,太累,傷身體。如果爸爸堅持要去做護工,她就不再讀大學,去沿海一帶打工。

水芹說,爸爸,不能讓你太苦,我可以勤工儉學,假期、周末去做點事,打點工,掙點錢補貼家用。爸爸,你健康就是對女兒最大的愛,你對女兒最大幫助就是你健康。等我畢業(yè),有了工作,我養(yǎng)爸爸。

田大富眼睛濕漉漉的,連聲說,好,聽你的。

可現(xiàn)在不是聽不聽水芹的事,而是她的現(xiàn)狀必須得改變,沒有健康一切都是白搭。

走前,田大富給水芹打電話,沒有點破她舍不得吃肉,只是從側面說身體需要加強營養(yǎng)。水芹說,爸爸,女兒懂。我隔天吃一次肉,早餐換著吃。反倒是你,要照顧好自己,想吃就吃。還有一件事,女兒早就想對你說,如果有中意的阿姨,你就考慮。有人照顧你,女兒放心。

風一陣陣地吹,窗戶咯嘰咯嘰響,陽臺上水芹栽的那盆串串紅搖頭晃腦,仿佛窺破田大富心思。田大富走過去給花盆澆了點水。這個鬼丫頭,心細,居然考慮起爸爸的個人大事。他沒有接這話由,沒有反對也沒有贊成,他早有考慮,水芹工作前他不會再娶。這回,決定去省城,得瞞著她。田大富說,在同城另一個地方找到活計,報酬高一些,得試一試。水芹高興地說要得。做完這個鋪墊,田大富悄悄踏上去省城的火車。

田大富記得那個師傅說的話,到省城第一人民醫(yī)院附近的陪護中介公司報名。中介公司負責與醫(yī)院打交道,醫(yī)院安排病人家屬與護工雙方見面商定報酬。田大富沒想到有那么多的人來做護工,有的做了好多年,像他這樣新來的也有。從這些人交談中,得知省城醫(yī)院的護工收入不低,不過工作難度也不低。照顧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不是辛苦兩個字講得清的。端屎端尿、換洗臟衣物、擦洗身子、喂藥喂飯,夜里陪護,更折磨人。被病人辱罵是常有的事,這能忍。不能忍的是,病人家屬指責。田大富陪護的第一個病人就是這樣的。為了錢,為了水芹,他不怕。

這個病人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有一個離異的女兒,還領著一個孩子。住院兩個月來,都是她在照顧,不分白天黑夜,終于把自己“照顧”成一個病人,無奈之下只有請全天候護工。她看了幾個護工的情況,選了田大富。就這樣,田大富開始他全天候特別護理工作,每月護工費六千。田大富很滿意。

病室有兩個病人,都是上年紀的人。另一個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夜里兩個女婿輪換守夜看護,白天兩個女兒交替照料。兒子有時也來看望一下,說幾句話就走了,說在哪里做生意,很忙。兩個病人同病相憐,說,還是養(yǎng)女兒好呀。田大富咧著嘴,說,是的,是的。田大富照料的是曲靖富源人,開口說話一口富源腔,這讓田大富心安多了,畢竟第一次做護工,給人留個好印象。他上午七時準時給病人擦洗身子,端水給病人漱口。然后去醫(yī)院食堂,用餐,再給病人買來吃的。病人每天吃啥是病人女兒訂的,寫在紙上,交給田大富,要求他按照紙條上寫的打來給病人吃。病人吃完,田大富洗病人的衣物。這些事情做完,已是上午九點左右,醫(yī)生來查房。他還要記住醫(yī)生的交代,并轉告病人的女兒。查房結束后,要伺候病人吃藥。之后給病人按摩腿腳,活動手腕。病人女兒說,父親睡覺時長時短,長的時候三小時,短的時候一小左右。你可以在父親睡著的時候,抓緊休息一會。父親醒來他會叫醒你。

病人長期臥床不起,皮膚紅腫。田大富很小心,給他輕輕翻身,輕輕擦洗。田大富問,您老原來是做什么工作的?病人聽力很好,說煤炭工人,在井下挖煤。病人說起往事滔滔不絕,待說完,田大富也擦洗完了。田大富給病人平躺好,蓋上被子,問,您老多大年紀了?七十七。哇,不簡單啊,田大富說。病人聊著聊著就睡著了,田大富趕緊閉上眼睛休息,這段時間他幾乎沒睡好。病人醒來發(fā)現(xiàn)田大富睡著了,怔怔地望著他,也不叫醒他。

一晃三個月,田大富瘦了。病人女兒已恢復,本可以自己來照料父親,見田大富做得比她還好,便放心讓他繼續(xù)照料。

田大富每月領到六千元,除去上交中介公司和醫(yī)院的有關費用,以及伙食費和必要開支,每月凈剩四千元,全部打在水芹的卡上。打錢的時候,田大富哭了,是笑哭的,他從沒這么高興過。女兒呀,這回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買啥你就買啥,不必過得太摳門,不要讓蔑視的眼光使自己產生自卑的心理。田大富認為既然當爸,就應該有個當爸的樣子,臟,累,委屈,算個什么?

下了一周的雨,終于停了。這天,病人女兒做了吃的,送來給她父親。她說在醫(yī)院待上兩小時,叫田大富出去走走。他出來后,看正好是吃飯時間,便跑到水芹學校,遠遠看著她端著碗去了葷菜窗口區(qū),他美滋滋地悄悄離開。

水芹的幾個電話,田大富都圓了。水芹說暑假到了,就可以回家。田大富急了起來。得做好安排,免得水芹知道自己在醫(yī)院做護工。之前,他說給一家建筑公司做賬,給的報酬很好。水芹深信不疑,她知道爸爸以前做過財務,說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兒,是爸爸掌上明珠。

田大富左想右想,暑假水芹要回,他必須得回家去??磥碇缓孟绒o去護工,開學后又來。怎么與病人開口呢?不能與病人說,得與他女兒說,要好好想一想,怎么說。這幾天,病人咳得厲害,痰特別多。醫(yī)生交代要特別注意,別讓痰卡著脖子。病人又咳了起來,田大富把痰盂缸提起來,方便病人吐痰。這時,手機響,田大富沒有接,這音樂鈴聲,知道是水芹打來的。他生怕病人的咳嗽聲被女兒聽見,被她察覺。

處理完,扶病人躺在床上休息,他悄悄走出門外。女兒啊,你打電話給爸爸要說啥呀?

爸爸,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宿舍四個女生去一家公司打暑假工,我就不回來了。爸,我也該打工掙點零花錢,不能讓爸爸老辛苦。你說好不好,爸爸?

田大富一聽,眉毛頓時舒展開來,說,好的,出去闖一闖好。

好的,爸爸,我會常給你打電話的。水芹說完掛了電話。

田大富心上懸著的石頭落了地。一月后,這個病人出院了。病人女兒結賬時,多給了田大富一千元表示感謝,說是他父親的意思。

寒假,水芹提出由她用打工掙的錢陪爸爸去西雙版納過年,去看大象,說爸爸,我們的吃住行都被舍友安排好了,她是西雙版納人,我們只管付錢便是。田大富不準水芹出錢,他出。父女倆相持不下,爭了好久,最后決定一人出一半。

田大富現(xiàn)在想起來都還覺得好笑,女兒懂事,真的應了那句古語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次在版納玩,都是水芹說話,田大富靜靜聽,偶爾插幾句。水芹談得最多的就是今后的打算。什么畢業(yè)回來工作,爸爸只管栽花養(yǎng)草;什么今后不愿嫁人,要陪爸爸到老,報養(yǎng)育之恩;找一個合適的阿姨,陪爸爸說說話等等。

這讓田大富很吃驚,他不得不重新看待自己的女兒,不僅人長大了,心也長大了。他沒反對她的話也沒有贊成,笑了笑,說想得周到,為爸爸著想。你在讀書,多想想讀書的事。其他的,畢業(yè)后,再談也不遲。

刮春風了,路邊的迎春花黃黃的。田大富望著水芹坐上車,消失在遠處,那是他滿滿的希望。水芹上學去,他也該啟程了。

田大富接到一個活計,照顧一個七十來歲的病人。病人已換了三個護工,都是被氣走的,連招呼都沒有打。果然,是一個難伺候的主兒。嫌棄田大富這樣那樣,田大富總是忍住,悉心照料。一兩個星期以后,他就知道個大概。病人曾經長期當過一個什么部門的人事科長,最近患上腰椎間盤突出。三個兒子輪番照料,不到一個月,就因照料老人鬧得不和。是這些人的媳婦們較勁,這家說,在那家少在了一天;那家說,這家衣服褲子都不洗,就把人送過來。風光慣了的老人,哪里受得這口氣,嚷著要進醫(yī)院。住進來后,因照顧護理問題三家鬧得更兇。病人大為生氣,提出請護工,三個兒子平攤費用。

病人的二兒媳,說話最苛刻。一次,來看老人的時候,正好老人拉大便在床上。二兒子見了起來收拾,卻被二兒媳攔住,說護工在這兒,用得著你去嗎?我們開錢給他,就該他干,不然要他干什么。田大富皺皺眉頭,說,看見自己的爸爸拉屎在床上,收拾是孝心。你這樣攔他,是不對的。我拿看護老人的錢,那是我應該得的。我可以不做,你另找人。

田大富才說完,老人就日娘搗爺地把二兒媳罵得個狗血淋頭,叫她馬上從醫(yī)院滾出去,并不準她再進來,說,這個田師傅我喜歡,就要他做我的護工。你們若換人,我死給你們看。直罵得二兒媳灰溜溜走了,老人才住口。老人出院時,對田大富說,如果還來住院,就點名要你。田大富笑笑,說,你老莫來住院了,好好的才好。

趁還沒接活這個空擋,田大富想與水芹聊聊。

水芹提著行李箱,走下校車,哼著歌,往宿舍去。實習結束,就意味著在校的時間不多了,也就是說可以找工作了,爸爸就輕松了。看你美美的,想啥呢,田水芹?張瑤靠近問,是不是工作有眉目了?去哪里?我想在省城找工作。

水芹回答,張瑤,支持你。不過我的情況與你不一樣,你是知道的。我已決定回家鄉(xiāng)工作,我爸需要我照顧。正說著,水芹手機就叫了起來。爸爸,是我。水芹開心地說。

水芹,你下鄉(xiāng)參加社會實踐活動回校了嗎?爸爸的聲音。

看爸爸忙糊涂了。社會實踐活動早就結束了。這回是實習,爸爸,我剛剛到學校,三個月啊,好長哦!爸爸,女兒想你。水芹捋了捋頭發(fā),嗲聲嗲氣對著電話里說。

爸也想你,水芹。今天是啥日子???啥日子???這一問,倒讓水芹糊涂,今天實習才回,一時竟想不起來。

今天是你生日??!田大富在手機那頭說。水芹一聽,哎呀叫了起來。這實習太忙碌,忙得自己連生日都忘了。讀大學以來這還是第一次。雖然每次爸爸都要打電話來提醒,可自己也是記得的,還邀約同學一起過呢。田大富在那頭又說,水芹,爸昨天有事到省城,忙著要趕回,沒有等你。記得你今天要返回學校,就給你訂了一個蛋糕。蛋糕店會在下午六點前送到你宿舍。你好好與同學一起過生日,吃蛋糕啊。

水芹驚喜地大喊,老爸萬歲!謝謝爸爸。說完猛拍走在身邊的張瑤一掌,今晚吃蛋糕,我的生日。張瑤哇哇大叫,有蛋糕吃啦,我不吃晚飯,留著肚子,吃你一頓。水芹只是笑,笑,笑成滴滴淚珠。

這一點沒逃過張瑤的眼睛,她知道,水芹太不容易,水芹爸也不容易,父女相依為命,走到今天太不容易了。

水芹不想讓張瑤瞧見自己落淚,腳下起了風,步子快了起來。記事以來,媽媽的模樣是模糊的。那時候,爸爸總說媽媽出遠門了,直到自己懂事了,才告訴真相。爸爸媽媽所在的單位屬于污染型國有小型企業(yè),被關停。他們同時下崗,那時自己還在上幼兒園。家里生活非常困難,靠爸爸在外做些短工維持。媽媽過不了這個苦日子,與爸爸離婚,嫁給一個剛死了老婆的有錢人,那人大媽媽十多歲。此后,爸爸奔波在艱難的歲月里,撫養(yǎng)自己上幼兒園、小學、中學,直到大學。爸爸始終沒有再找一個女人,就這么領著自己過。從幼兒園至今,年年生日爸爸都要提醒她,祝她生日快樂,從未漏過一年。這些年,晚上她做作業(yè),爸爸在家打掃衛(wèi)生,或坐在旁邊靜靜看書。從不看電視,也不出去玩。水芹不傻,明白得很,爸爸是在家陪她讀書。爸爸在家,她踏實,安靜,作業(yè)做得認真。這些年,爸爸換過好多工作,開三輪車給人送貨,修下水道洗廚房,上工地扛水泥,搬家,做倉庫保管員等,現(xiàn)在好了,做財務工作。為養(yǎng)大她,爸爸忙得像個陀螺樣的。眼看下學期結束她就畢業(yè),就可以工作,該是到爸爸享福的時候了。爸爸,女兒愛你,永遠愛你,我的好爸爸。

張瑤在水芹出神的時候悄悄跑出去,買了一束鮮花,掛上“生日快樂”的卡片,放在宿舍中央的桌子上。幾個舍友將宿舍清掃干凈,擺上瓜果,準備為水芹過生日。

請問誰是水芹?一個穿職業(yè)裝的女孩捧著一個大蛋糕笑瞇瞇站在宿舍門口。

我是。水芹一躍而起,迎了上去。

晚上,水芹沒有想到,班主任劉青老師會來。張瑤告訴我的,她買鮮花遇到我,我審出來的。說完哈哈笑了起來。怎么,不歡迎我參加?

歡迎劉老師!眾人齊刷刷喊了起來。

劉青欣賞自己這個學生。水芹自身家庭情況不富裕,從不與其他同學比吃比穿比玩。她謝絕過很多同學間的社交活動,大把的時間花在圖書館。她不像有的女孩子愛趕時髦,醉心于花前月下,徜徉于風花雪月中。她成績優(yōu)秀,劉青很是喜愛。學校擴招,需要大量的教師。校領導找劉青老師談,要從她這個紅旗班上推薦一名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留校任教。自然,水芹的名字就蹦了出來。劉青有心培養(yǎng)水芹,準備在畢業(yè)時再告訴她。

在劉青的眼里,水芹樸實,安靜,有主見,特別在當下這樣浮躁的年代,一門心思撲在學業(yè)上,作為一個女孩子,十分難得。她對周圍同學成雙入對進進出出沒有絲毫羨慕。不是水芹身體心理有啥問題,這女孩子很健康,人也長得清新、高挑,漂亮,早有追求者,但都被她婉轉謝絕。劉青老師看在眼里,贊在心頭。在大學里做學問,就需要這樣的人。否則,靜不下心來,沉不下身子,浮躁不安,何來的學問?

校領導聽了,基本滿意,要求劉青進一步考察。這期間,劉青的孫子數學成績一落千丈,兒子說,媽,你這個做奶奶的輔導一下。劉青哪里舍得批評孫子,長期對孫子的溺愛,使得孫子在奶奶面前嬉皮笑臉,說話不聽,輔導成了泡影,數學成績毫無起色。劉青突然想到數學棒棒的水芹,便叫她每周兩次來給孫子補數學課,每節(jié)課六十元。水芹答應來,但不同意要錢。

劉青批評她,說我去外面請家教也要出這錢,還比這價高,我還不放心。別爭了,何況這錢不是我出,是我兒子他們出。劉青不乏幽默地說。其實,劉青知道水芹家庭困難,正好借機幫幫她。

水芹的耐心、認真、嚴肅果然鎮(zhèn)住這個頑皮的孩子,數學成績一天天提升。孩子別提有多高興了,親切地叫水芹姐姐。劉青說,看嘛,這就叫用人所長。

水芹來給劉青孫子補課的時候,正是劉青去醫(yī)院看望老伴的時間。六年前,她老伴在北京脊椎手術后,性命無憂,但只能在輪椅上生活。聽說脊椎里面長瘤子的患病率是三百萬人中才有一例,概率很低的,可偏生自己的老伴遇上了。攤上了就要面對。前些日子老伴重感冒,不得已住院治療。劉青有一兒一女,女兒在國外讀博士,兒子在一家外企工作,擔任業(yè)務主管,整天忙得不見人影。兒媳是公交司機,時間性很強。這個孫子幾乎都在爺爺奶奶家。老伴住院,尤其是周末,一家人越忙越亂。水芹就幫了大忙了,孩子放學時水芹就過來照料,除了兩次數學輔導外,其他時間就是陪陪這個孩子。

這天上午,水芹輔導完數學,對劉青說,劉老師,我看您瘦多了。劉青笑笑,說這一段時間辛苦你,水芹,我就不說客氣話。這幾天,老頭子好一些,我不用每天都去醫(yī)院。我們在醫(yī)院找到一個好護工。他照顧病人就如待自己的親人一般,我老頭子很喜歡他。夜里我也不必在病房,可以在家好好休息。再這樣下去,非把我這把老骨頭整散架了。

水芹說,劉老師,有個護工好,上年紀的人,處處小心才是。

劉青點了點頭,想了一下,說水芹,你能不能與你父親商量一下。今年你就別回去過年,就在我家過。老頭子那時萬一還不好轉,我們得去醫(yī)院。這讀小學的孩子沒人照料也不行。他媽媽去年輪休,今年輪到她上班。你知道的,公交司機越到逢年過節(jié)越忙。他爸爸那幾天到時要請假,但得在醫(yī)院照料??!我那個在國外讀博士的女兒靠不住,去年才回來過年,說好的今年不來了。

水芹面露難色,說劉老師,怕要讓您失望了。我答應過我爸爸的,今年一定要回去過年。要是我不回去,我爸爸一個人,孤零零冷清清,會難過的。劉老師,這樣,我可以在同學中幫您問一個離家遠的,今年又不回去過年的同學,來照料您的孫子。您看怎么樣?

劉青老師沒有直接答復,說,我就是考慮到你的特殊情況,原本并未有此打算,是剛才臨時給你說的。護工說他過年不能在醫(yī)院照料,不然的話,有他在,一切問題迎刃而解。說來也是巧得很,那護工也是答應了他的女兒,一定要回去與他女兒過年,真是一個好父親?。?/p>

水芹說,劉老師,您碰到好護工了,是師伯伯有福。還有,師伯伯住院以來,我還沒有去看望過。要不今天下午我陪您去看看師伯伯,好嗎?

劉青很高興,說,好,我正要叫兒子過來帶一床被子給護工,他的被子太單薄了,晚上很冷。你這一說正好,我兒子就不必過來,開車來來去去的,太麻煩。

水芹本來也是打算星期天約幾個同學去看劉老師愛人的,劉青老師是他們愛戴的好班主任。劉青抱了一床被子出來,說水芹,你折疊一下,路上好帶,我去挑選幾個水果。

水芹折疊著被子,被子是新的。剛才劉青老師說到的護工,也是答應他女兒要回去過年,讓她心里好生感動。這個護工是個好父親,像自己的爸爸一樣。

不知怎的,今天晴得這么好,天藍得讓水芹覺得有些恍惚。她抱著被子,跟在劉青旁邊。又是一個暖冬,她暗自感嘆,想起陪爸爸去西雙版納過年的日子,天也是這么藍,云也是這么白。

田大富端來一盆熱水放在床邊,用手試了試水溫,把病人的雙腳輕輕放進水里。他握住病人饑瘦如柴的腳,輕輕按了按,揉了揉。揉按了一會,拿過毛巾,擦干凈,然后緩緩把病人雙腳放進被子里,蓋好。

這正好被走到病房門口的水芹看在眼里。田大富背對著門,可水芹一眼就認出,那背影是那么熟悉,那么親切,不是爸爸還會是哪個?

水芹突然鼻子一酸,悲喜頓時襲來,無法控制自己,抱著的被子掉在地上。她靠著門框,淚水決堤。

爸爸。水芹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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