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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翅的天使

2020-11-18 04:11
金沙江文藝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小米媽媽老師

林小蕎

那年,我十二歲。我被白水鄉(xiāng)中學(xué)錄取了,成了一名真正的中學(xué)生。與我一起考進白水鄉(xiāng)中學(xué)的,是村子里與我最要好的朋友田小米。

十二歲前,我和田小米幾乎是形影不離。我們一起去村小學(xué)上課,一起到田野里給兔子找草。一起到村子后山的果園里偷梨、偷棗、偷桃子。

每次和田小米分享戰(zhàn)利品的時候,看著她一臉甜蜜地品嘗偷來的梨、棗、桃子,或者是地里栽種的紅薯、胡蘿卜,我的內(nèi)心是悲涼的。

田小米有一雙貓咪般的大眼睛,笑起來甜美可愛。而讓我感到悲哀的,卻是她好聽的名字。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米是甜蜜的,讓人幸福的想象。而我的父母,卻給我起了一個令我抬不起頭來的名字。林小蕎。蕎是苦澀的,難以下咽的。而村子里的人,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叫我苦蕎粑粑。苦蕎粑粑是每家人的口糧,不吃這難以下咽的蕎粑粑,餓死的可能性很大。

我羨慕田小米的名字。就連村子里的人,看她的目光和看我的目光都不一樣。在他們的心里,應(yīng)該是覺得米是甜的,蕎是苦的吧?

我討厭我的名字。

每當(dāng)我被小朋友欺負(fù)后躲在角落里哭泣時,田小米都會挺身而出,趕走那些圍著我大聲嘲弄我的搗蛋鬼。然而,田小米的命運,在我們十二歲那年,發(fā)生了天崩地裂。

那一年秋收過后,田小米的母親和村子里的一大波人,被二流帶到城里打工去了。二流的真名叫胡四友,是村子里唯一進過城的人。從城里回來的胡四友穿花里胡哨的衣服,戴兩個黑圈圈眼鏡,嘴角的胡須看著讓人生厭,時不時吹一兩聲口哨,一副典型的二流子形象。村里人都叫他二流,他也不生氣,呵呵地見人就笑,見男人就發(fā)煙,見小孩子就散糖。這些小恩小惠并不能吸引人,吸引人眼球的,是他回來的時候,帶回來了一臺大彩電,一套把整個村子震得發(fā)顫的音響。

我和田小米從學(xué)校回來,牽著手悄悄地混進人群,擠在二流家狹小的院子角落里,聽震耳欲聾的流行歌曲。

第二天,田小米哭哭啼啼地來找我,說她媽媽要跟村里的人一起進城打工,把她和跛腳的爹留在家里。

我當(dāng)時并不明白田小米對母親進城打工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情緒??粗齻牡臉幼樱膊恢酪趺窗参克?。

返回白水鄉(xiāng)中學(xué)的路上,田小米不再像以前一樣嘰嘰喳喳的。這一周,課堂上沒有了田小米的活躍,她貓咪般的大眼睛也不再顧盼生輝,這讓我很不習(xí)慣。一直以來,田小米都是主角,我就是她身邊的配角,她像大小姐,我就是她身邊的小丫鬟。

周末我們一起回家,整個村子都是沸騰的。二流家的音響依然震得村子發(fā)顫,村子里的人紛紛擁向二流的家門口,每個人走路都急得像趕一場親人的喜事,或是喪事。吃飯的時候母親告訴我說,那些在二流家竄出竄進的人,都是想跟二流進城打工的。

我怯怯地問母親,你也去嗎?母親把雞蛋夾到我碗里說,我不去,我丟不下你和這個家。

我的內(nèi)心被甜蜜充斥著,有一種穩(wěn)妥的幸福感。我欣喜地把雞蛋夾到母親的碗里,第一次在母親面前撒嬌。母親又一次把雞蛋夾回我的碗中說,你正在長身體,該給你吃。母親的話不多,不夠溫存。但我卻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她是多么的溫柔,多么愛我。

第二天,村子里的人都擁著二流準(zhǔn)備隨他進城,生怕二流會拋下他們似的。田小米的媽媽也在其中,她穿了一身新衣服,衣服好看合身,讓她在人群中格外顯眼。

田小米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村尾,不像其他小孩一樣哭喊著不讓父母離開。她神情漠然,望著嘈雜的人群,卻又像什么都沒有看見一般。她的媽媽向她招手,喚她的名字,她仿佛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腳始終沒有移動一步。她沒有哭,也沒有掉一滴淚。

那天下午返校,我的母親一直將我們送到學(xué)校門口。路上母親一直牽著我,我也乖巧地從未掙脫過母親的手。田小米依舊寡言,母親時不時找話逗她,她也不大理睬。而我,被母親的氣息籠罩著,她溫柔的手讓我感到安全。母親身上的氣息有塵土的味道,有陽光的味道,有愛的味道,還有苦蕎的味道,令人踏實。

我和田小米,在不經(jīng)意間就生出了嫌隙。

臨近春節(jié),進城打工的人都陸續(xù)回村了。那段時間村里的孩子們都在村口等父母回家。田小米一次都沒去過,直到除夕那天,她的母親也沒有出現(xiàn)在村口。

村莊因過年變得喜氣洋洋,家家戶戶的門上都貼了新對聯(lián),掛起了紅燈籠。唯獨田小米家,看不出過年的樣子。我和父親正準(zhǔn)備放完鞭炮進門吃年夜飯,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田小米跛腳的父親朝我們跑來。

他氣喘吁吁地問我,你看見小米了嗎?

我搖頭說沒有,這個假期她都沒來找過我,我去敲了你家?guī)状伍T都沒有見著她。

我不顧父親的阻止朝村頭跑去,黑暗里,一個瘦弱的身影立在風(fēng)中。隱約間能聽到她痛哭之后的喘息聲。我緊緊地抓住她的手,生怕她會甩開我的手跑掉。這一次,她卻溫順地靠在我的肩上,喃喃地說,她不會回來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她走的那天我就知道她不會回來了。

十二歲的我,突然覺得十二歲的田小米是多么的聰明啊。她怎么會知道她的媽媽不會回來了呢,難道是她媽媽走的時候告訴她的。那她為什么不阻止她,不讓她到城里去。又或者,她可以跟著去城里,只要能和媽媽在一起,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墒翘镄∶酌髅饕呀?jīng)知道媽媽不會回來了,卻沒有阻攔她,也沒有纏著不讓她走。甚至走的那天,連哭都沒有哭。

春節(jié)過完,回鄉(xiāng)過年的人又陸續(xù)進城去了。田小米的父親凡是見到進城打工的人,都挨個兒說,見到小米媽媽,捎個信讓她回來看娃,我和娃想她呢。此時的田小米,正厭棄地看著父親猥瑣的模樣。

我天真地以為,我和田小米又回到了從前,又可以成天形影不離的一起去上學(xué),一起去村子后山的果園。

這個學(xué)期,田小米頻繁地被老師留在學(xué)校補課。令人不解的是,老師越給她補課,她的成績越下降。我們曾是勢均力敵的黃金搭檔,而如今,她卻徘徊在及格與不及格之間。上課的時候,我常偷偷地轉(zhuǎn)身看她有沒有好好聽課,而她看上去是多么的認(rèn)真,專注。腰桿挺直,目視黑板,不與同桌講小話??墒?,她的成績?yōu)槭裁磿陆档萌绱穗x譜呢。我找不到可以質(zhì)問她的理由,我們之間,已經(jīng)被一種莫名的隔閡分開了。

我多么懷念和田小米討論老師一直掛在嘴邊的“溫良恭儉讓”。我說溫是溫和,田小米說是順從。我說恭是恭敬,她說是服從。我說讓是謙讓,她說是放棄。真不知道她腦袋里裝著些什么,總是答非所問的。

田小米的話越來越少,課間也是一個人呆呆地坐著。她貓咪般的大眼睛里,有一潭深深的泉水,仿佛隨時都會溢出眼瞼來。

快要中考的時候,我越來越擔(dān)心田小米,因為她有可能連縣上最普通的高中都考不起。而她也越來越恍惚,失神,甚至默默地流淚。

而在此時,田小米的媽媽回來了。一個時尚潮流的都市女性打扮,全村人都幾乎認(rèn)不出她來。她沒有給田小米母親式的擁抱,卻帶回了很多好看的衣裙,帶回來了印了水晶娃娃的粉紅色書包,還帶回來了我和田小米夢寐以求的扎頭絲帶。

田小米媽媽帶回來的這些東西,是能滿足每一個女孩的少女心的??墒?,田小米一樣都沒有要。就算是那條穿起來像公主一樣的裙子,田小米連試都沒有試。這讓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母親告訴我,田小米的媽媽真沒良心,她是回來離婚的。

母親又補了一句說,她怎么會舍得小米呢。我并不知道離婚意味著什么,但我懂“沒良心”和“舍得”這兩個詞的含義。

那天,田小米家里有很多人,我和媽媽也在場。勸離勸和的人都有,鬧哄哄的。田小米佝僂著背的父親在乞求小米的媽媽不要和他離婚,不要丟下他和小米。他幾乎要跪在地上了,一臉的猥瑣樣。

田小米嫌惡地吼道,讓她走。

田小米稚嫩的聲音帶著力量,將在場的所有人都震住了。我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汗水滲透了手心。我在心里想,你怎么這么傻,你讓她走了,你就永遠(yuǎn)沒有媽媽了。如今,我終于明白。是絕望,是絕望讓田小米變得歇斯底里。那是對親生母親的絕望,對命運的絕望。

而我,只是單純地認(rèn)為,田小米的恍惚,失神,默默地流淚,都源自母親與父親的離婚。

像被預(yù)言擊中似的,田小米連最普通的高中都沒有考上。

十五歲的田小米與十五歲的我,怎么看都覺得我們不是同齡人。我扁平而方正的五官上星星點點地灑滿了雀斑,挺了半天都挺不出個胸來。田小米鵝蛋臉,大眼睛長睫毛,眼睛大得有一種驚嚇之情,睫毛長得有一種沉重之意,皮膚白得像童話故事,也像童話故事隱約透著血色。她的胸部已經(jīng)微微隆起,將單薄的校服撐出兩個小山丘。她的雙眼總是沾著薄霧,撲朔迷離般令人垂涎。

我進了縣重點高中,田小米去了職高。

開學(xué)前一天,我們破天荒地去了后山的果園。田小米的神情依然是恍惚的,就算滿山的蒼翠與成熟的果園,都提不起她的興趣。

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天的田小米。她坐在田埂上,漠然地看著我跳上跳下地摘梨,摘蘋果。我喚她也不應(yīng),當(dāng)我把摘下的梨拿給她吃時,卻見她蒼白的臉上全是淚水。我不知所措地認(rèn)為,她一定是想她的媽媽了。我坐在她身旁摟住她的肩,她沒有推開我。她像低血糖發(fā)作那樣,渾身無力,額頭和手心都在出汗。她趴在我的肩上,痛哭不已。

母親離開的時候,田小米沒有掉過一滴淚。而此時,她卻哭得如此傷心。年少的我,又怎會知道這份傷心的由來呢。

剛剛開完會,就看見有五個未接的陌生電話。正在猶豫著回與不回,電話又打了進來。

電話那端問:請問是林小蕎?

我答不是。掛了電話。

上大學(xué)前,我已經(jīng)改名叫林沫了。已經(jīng)將那個帶著苦澀和羞澀的林小蕎的名字從我的生命中劃去了。

但立即我就想到了她,我兒時的姐妹,田小米。那次見面時她說,她還是想叫我林小蕎,她說那是她記憶中最美好的東西,她不想遺忘掉。我沒有反對,將這唯一的稱謂留給了她。

我把電話反撥了過去。對方說是龍城派出所,有一個叫田小米的女性,聯(lián)系不上家人……

我來不及回家,也來不及向單位請假,匆匆打了出租車,直奔龍城派出所。心跟著蜿蜒的路,耳邊是呼呼的風(fēng),腦海里是那個在后山果園里哭得歇斯底里的田小米,是那個像得了低血糖,近乎昏厥的田小米。十二歲前,我們在鄉(xiāng)村空曠的小山頭上踮著腳尖摘星星。田小米怎么了?她為什么會在派出所?幾經(jīng)輾轉(zhuǎn),在太陽快要落盡的時候,我來到了民警值班室。值班民警告訴我,他們在一座爛尾樓里發(fā)現(xiàn)了田小米。

“發(fā)現(xiàn)”,多么不祥的詞。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怎么了?我失控地尖叫起來。

民警告訴我說,他們發(fā)現(xiàn)田小米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昏厥了,身邊有一個臟兮兮的包,包里只有她的證件和一個電話。說來奇怪,她電話的通訊錄,都是用數(shù)字排列的,共有27個電話號碼,卻只有一個電話有名字,我們就聯(lián)系了有名字的那個號碼。

三年前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龍城見到了田小米。那是一次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讀書會,我在龍城的一個咖啡廳與書友們會面。在讀書活動討論進行得最熱烈的時候,我感覺有一束冷冽的光一直在掃射著我,我的后背微微發(fā)涼。我轉(zhuǎn)身尋找的時候,又覺得每一張臉,每一雙眼睛都那么的自然而然,平和得近乎親切。

“蕎粑粑”。一個聲音灌入耳底,將這個帶著苦味的名字呼之而出。這個聲音極小極小,卻蓋過了激烈的討論聲,震得我耳膜生疼。我尋聲而去,在一個昏暗的角落里,我見到了她。

她不是書友,沒有坐到我們的圈子里。她沖著我微微一笑,將手揚了揚。她的笑容里有一種迷路的表情,我貓著身子走出人群朝她走去。她的笑容收了起來,但是迷路的神色擱淺在眉眼上。

我以為她會過來和我擁抱,或者親昵地與我糾纏在一起。十多年來蘊藏著的情感,會在我們都長大成人的時候變得更加熱烈。而她只是微微地抬了抬下巴,示意我坐在她對面。

自從那天我們在后山的果園里分手后,我再也沒有和她這樣近距離地對視過。但她那雙貓咪般的大眼睛,只是看著你就仿佛要承諾你一座樂園似的。我的內(nèi)心蕩漾著歡快,失而復(fù)得的友情讓我的感情像燒開的滾水,不經(jīng)意地在臉上蒸散開來。

田小米說,我知道你今天會來這里,我是來等你的。我看過你在報刊“尋親”專欄上寫的文章,就算你已經(jīng)改了名字,我還是從字里行間看到了我們的曾經(jīng)。

田小米沒有面對著我,她將臉轉(zhuǎn)向窗外,但我感覺得到她即使好像在注視著窗外,她視野的邊緣也會掃到我的臉上。也許她只是對著桌子上漸涼的咖啡說話,或者是精巧的小花瓶里綻放著的玫瑰,又或者是櫥窗墻壁上寫意的山水畫。她的語調(diào)冷淡,就像在談?wù)摦?dāng)天的天氣或菜肴的味道。但我卻能感覺到,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像剛剛磨快的刀刃。

你過得好嗎?這是我們分開十多年后,我第一次對她表現(xiàn)出的關(guān)懷,內(nèi)心充滿了虧欠。

田小米避開了這個話題。

高考結(jié)束后,田小米就離開了村子。她是一個人悄悄走的,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這十多年來,我也會夢見十二歲前的我和田小米,出現(xiàn)最多的,依然是那個在果園里哭得歇斯底里的,像得了低血糖一樣虛脫的田小米。十多年的記憶,如同一滴藏在水底的油,此時浮上來,在水面氤氳,擴散,呈現(xiàn)出奇異的色彩。

在偌大的病房里,田小米被銬在一張病床上。她的長發(fā)纏結(jié)成一條一條的,臟而亂地蓋住了她的臉。裸露在外的肌膚上,到處是曬傷和抓傷的痕跡。

為什么要把她銬起來?我驚恐而憤怒地吼道。

我沖過去,撩起她遮蓋著臉的頭發(fā),她的脖子似折斷地歪倒著,鼻涕和口水一起滴下來。她先是無動于衷地看著我,一分多鐘后,她的臉上突然綻開一個空洞的笑容,且收不回去。

那不是她的笑容,它沒有內(nèi)容,沒有溫度。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了她死灰般的臉,所有光芒都熄滅了的那雙沾著薄霧迷人的眼睛。

田小米瘋了。

醫(yī)生的診斷令我四肢麻木,雙耳失聰,眼所能及的視線瞬間變成黑暗。

三年前,田小米似乎就在向我透露著某種不祥的信息。卻只字不提這十多年來關(guān)于她生活的任何痕跡。我們只是短暫的相聚了近一個小時,她卻問了我三次,如果我出事了,你會來看我嗎?如果我需要有人救贖,可以是你嗎?可是她每次問完,都會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像在講一個天大的笑話,令人分不清真假。

我把電話號碼給了她,告訴她隨時都可以打給我,但千萬不要有事了才打。我又補充一句說,我們是姐妹,永遠(yuǎn)的。我將手伸給她,與她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握得生疼。她的手柔而軟,汗津津的,一用勁,就生怕將她折斷。我跟她要號碼,她卻說她會打給我的??墒侨陙砦覐膩頉]有接到過她的電話,偶爾有未接的陌生號碼,都生怕是她,一律反打回去,卻從來沒有一個是她。

田小米的出租房里,墻上的掛歷是兩年前的。一個連日歷都不想再翻的人,她的日子是多么的晦暗無光啊。我的心痛了起來,在這個蟬叫得像電鉆螺絲釘?shù)南奶欤业暮蟊橙抢浜埂?/p>

床邊柜子的抽屜里,一紅一黑躺著兩本筆記本。紅色的那本看上去年代久遠(yuǎn),封面是陳舊過時的塑料封套,左下角是花草圖案,右上方有一只蝴蝶在翩翩起舞。黑色那本是純黑,有肅穆的莊重之感。旁邊的一個文件袋里,裝著全是林沫寫的文章。大大小小的紙片,有的是報紙上剪下來的,有的是雜志是剪下來的,有的是一整本的……在這個狹小的出租屋里,在這個令人窒息的空間中,汗水和淚水鋪天蓋地地向我涌來。

翻開第一頁,田小米娟秀的字體被時光打磨得陳舊。但這個字體,曾是我纏著她求她讓我模仿著寫的字體。翻閱著她的日記,我全身的毛孔都在喘氣,鏡片后面的那層薄膜早已潰敗。世界上所有的聲音都聚攏在了一起,吵得我難已喘息。我感覺很餓,仿佛有好久好久,甚至更久的時間沒有吃過任何東西。那是一種可以把生米,生肉,甚至霉變的食物都吞下去的餓。

田小米

林小蕎是我的好朋友,我喜歡她的名字??墒撬齾s常常為她的名字苦惱。原因是,在我們生活的這個年代,每家的飯桌上,主要食物都是苦蕎面做的。食物是苦澀的,生活也是苦澀的。

所幸的是,我和林小蕎卻像一對靈魂的雙胞胎,她不喜歡的,恰好我喜歡,她害怕的,卻是我不怕的。所以,當(dāng)那些討厭的家伙將林小蕎堵在墻角欺負(fù)她時,我便勇敢地?fù)踉谒那懊?,將他們趕跑。

林小蕎最喜歡后山的果園,我們每次密謀著躲開家長出去玩時,林小蕎都會說要去果園。我真不知道那個果園里有什么吸引她的東西,可是她卻充滿了好奇。她會給果園里的第一朵蘋果花系上小紅線,也會給剛發(fā)芽的紅薯苗做上記號,然后等待著它們的成長。

在大人們的眼里,我們這對靈魂的雙胞胎,都是我在保護林小蕎。他們一致認(rèn)為我鬼主意多,我主導(dǎo)著林小蕎的一切。可事實上,我卻是林小蕎的跟班,我喜歡她對一切事物產(chǎn)生的好奇,喜歡她看一切都是那么的單純美好。哪怕是在她生氣時踩死青蟲、螞蟻、折斷剛發(fā)芽的新枝,在我眼里都覺得是多么的美好。

我討厭二流,也討厭媽媽。是二流帶走了媽媽,是媽媽拋棄了我。

那天晚上,我看見二流和媽媽從房子背后去了,我跟著去。我聽見了他們的說話,也看見了他們所做的一切。曾經(jīng)多么愛我的媽媽,在她起身的那一刻,卻惡狠狠地將我推倒在草堆上說,滾一邊去。

第二天她就走了,她穿著二流給她買的新衣服,非常的好看,可是我卻感到惡心。

林小蕎的媽媽送我們?nèi)ド蠈W(xué),她一直牽著小蕎的手,也來牽我的手,我不讓。我都沒有媽媽了,以后要一個人堅強起來,我這樣想。

快要過年了。她離開我已半年多了,我都讀完了一個學(xué)期的初一。村莊忽然在某一天就熱鬧了起來,有人背著大包有人背著小包陸續(xù)地回到了村子里。好多小朋友天一亮就到村口去等爸爸媽媽。我不敢去,不敢抱著希望去,又抱著失望回來。我甚至已隱約感覺到,她不會回來了,她那天晚上將我推倒在草堆上,力氣很大,也很決絕。

她果然沒有回來,家家戶戶都在放鞭炮了,她還是沒有回來。我站在冷冽的寒風(fēng)中,眼淚都忘記流了。這時林小蕎來了,她是哭著跑著來的,她一把抱住了我,比我哭得更傷心。我在心里想,你這個傻丫頭,你爸爸媽媽都在家,你家都放過鞭炮要吃年夜飯了,你哭什么??墒牵以僖部刂撇蛔?nèi)心的恐懼,抱著她哭了。

最近,我感覺老師總是笑瞇瞇的,對我們無比地溫和。課堂上他念課文的時候,都喜歡站到我的身邊,他衣服的腳邊會觸碰到我正在寫字的手背上。自從她走后,我從來沒有感覺到這般的歡欣。

我似乎越來越愛上語文課了。我和林小蕎都說過,老師真好。我還和林小蕎討論老師一直掛在嘴邊的“溫良恭儉讓”是什么意思。我們都頑皮地伸伸舌頭表示不懂,也不敢去問老師。

今天放學(xué)的時候,老師讓我把同學(xué)們的作業(yè)抱到他的宿舍去。我非常地快樂。在走向老師宿舍的路上我想,我要鼓足勇氣問老師“溫良恭儉讓”是什么意思?然后去向林小蕎炫耀答案。我來到老師宿舍,看見老師的書桌上放著棉花糖和粉紅色的小手帕。

我放下作業(yè)本,握起拳頭給自己鼓勁,正要開口問老師,老師卻不由分說地將桌上的棉花糖和粉紅色的小手帕塞到我手里。然后,他像拎小雞似的將我拎起,他的手力氣真大,一只手就可以把我提起,把我抵在墻上,他的另一只手扯下了我的衣服。我想哭,可是喉嚨被擰緊的衣服堵得發(fā)不出聲音。我像一個被牽線的木偶,整個身體被一雙大手?jǐn)Q扭著,老師將他的嘴巴湊近我的身體,剛剛長出的胡茬磨破了我胸口的肌膚,同時也不由分說地把他自己塞給了我。

那一天,是我和林小蕎去白水鄉(xiāng)中學(xué)的第二個學(xué)期,春節(jié)剛剛過后的那個春天。我和林小蕎,都還不滿十三歲。

自從那天過后,我又被老師叫去了好多次。老師不叫我去的時候,會叫王麗麗,也會叫劉艷梅,還會叫比我更小的張娟。老師都是以抱作業(yè)、改作文為借口。沒有被叫到的同學(xué),多么地羨慕常常被老師叫去的我們。我知道王麗麗、劉艷梅、張娟和其他被叫去的女同學(xué)都像我一樣,被老師脫光過衣服。我仔細(xì)觀察過她們,只有劉艷梅被叫去后第二天沒有來上課,后來就一直都沒有來上學(xué)。

我每天都提心吊膽的,生怕老師會叫到林小蕎。慶幸的是老師一直都沒有叫她,她是極少沒有被叫到的女同學(xué)。我寧愿老師叫的是我,也不要叫她。我不敢和林小蕎走得太近,我怕老師看見我們在一起時,會忽然改變主意叫林小蕎去抱作業(yè)或改作文。但很快我就有了主意,萬一哪天老師想起了林小蕎,我會義無反顧地替她去。

最近上課老是分神,害怕上最后一節(jié)課,更害怕聽見老師笑瞇瞇地說,田小米,放學(xué)后把同學(xué)們的作業(yè)抱到我宿舍。那是一種要死的感覺,可是卻有同學(xué)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他們覺得老師對我真好。

在一個大雨滂沱的深夜,我們幾個被老師叫去的女同學(xué),在一起抱頭痛哭。

我們哭什么?是對命運無力反抗,還是什么……我們都不懂。

林小蕎在課堂偷偷地看我,我知道她是想看看我有沒有好好聽課,因為我最近的功課下降得離譜。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們曾拉鉤說要好好讀書,要到縣城去讀高中,到大城市去讀大學(xué),也要在大城市工作。多么美好的愿望啊。

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離我遠(yuǎn)去了。

林小蕎考上了縣重點高中,我真為她高興。三年的初中,老師一次都沒有叫過她去抱作業(yè)。而林小蕎,也不知道去抱作業(yè)意味著什么。她還是那么的單純美好。

我決定要離開了。這幾年我和林小蕎走遠(yuǎn)了,因為我害怕與她走得太近,她會洞悉出一切。我也害怕因與她走得太近,會被老師忽然想起她的存在。

三年的職高很快就過去了,但是停留在十二歲那年的記憶,卻像夢魘一般糾纏著我。

我要走了,總得跟她告別一下吧。

我主動提出要去果園,林小蕎歡天喜地地來了。她還是那么快樂,像天空飛翔的小鳥。而我,卻被一把無形的枷鎖捆綁得難以喘息。林小蕎翹起蘭花指,將一個熟透的小梨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分明看見了那是老師的喉結(jié),在我面前晃動著夢魘般揮之不去的喉結(jié)。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在她面前,在她的肩上,肆無忌憚地哭了。也許只有哭,只有哭才能救贖我??墒翘煺娴牧中∈w,她哪里知道,我哭的是什么。

我終于知道了什么叫“溫良恭儉讓”。而這幾個字,卻在我十二歲那年,就已根植于我的體內(nèi),在我的血管里恣意地游走。我將這幾個字拆分,合并,合并,拆分。我感覺我要死了,只有死了,才會從這幾個字中解救出來。我哭了笑,笑了哭,直到渾身像注射了大量的麻醉劑才平息下來。

那時,是我離開村莊,離開林小蕎兩年之后。我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在這個連生存下去都難的城市里,卻還要夜夜在噩夢中驚醒。第一次抱作業(yè)本去老師的宿舍,輕輕握起的小拳頭,直到從老師那里出來,又或者,是老師從我那里出來,我第一次失去片段記憶。

“溫良恭儉讓”。多么諷刺的存在啊。

后來,在很多夜場和歡場,在與人周旋中,我也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將“溫良恭儉讓”掛在嘴邊。它深深地烙入我的骨髓,整個中學(xué)時代,被老師叫去的無數(shù)次,都是這幾個字陪伴著我。老師在折斷我翅膀的時候,也不忘記要先背誦一遍。也不只是老師,戳破我童年的,還有這幾個字。

林小蕎應(yīng)該大學(xué)畢業(yè)了,她應(yīng)該在大城市里工作了吧。這是我們兒時的夢想??墒菍崿F(xiàn)這個夢想的,卻只有她一人。前幾天看了一個叫林沫的人寫的文章,我忽然非常非常想念林小蕎,想去看她,或者想要她來看我??墒沁@么多年來,我刻意不敢去想,也不敢讓她知道我在哪兒。在“尋親” 專欄上讀這篇尋找失散已久的兒時伙伴的文章時,不知怎的,我的眼淚就濕了眼眶。我感覺到了親切,溫暖的存在。原來,一直支撐著我支離破碎的靈魂的,竟然是林小蕎。

我感覺整個人都有感情。僅一秒鐘,這份感情就被我打碎了。林沫是她嗎?她尋找的那個人,是我嗎?

我開始關(guān)注林沫的所有文章,開始收集林沫寫的文章。每一篇都被我讀無數(shù)遍,每一次都將淚水灑在紙張上。一個人生命中會有很多重要的人,但對我而言,卻只有林小蕎一個?;蛟S這也只是我的一廂情愿吧。像我這樣的人,只敢在骯臟的靈魂觸及不到的地方,將這個重要的人悄悄地藏起來。如果她知道了我的一切,她會瞧不起我嗎?又如果,她早已經(jīng)將我忘記了……不敢再往下想。如果連她都忘記了我,我的生存就真的沒有任何意義了??墒?,像我這樣一個渾身沾滿污垢的人,怎么配去要求天使般的林小蕎記得我呢。

白天在噩夢中掙扎,夜晚像游魂般行走。

他死了。那個無用而猥瑣的男人。他早該離開人世了,我在心里咒罵著他。

可是今天,我卻忽然覺得心被掏空了似的。這么多年來,我刻意要忘記他,一次也不去想他,可是我左右不了我的夢,在夢中還是會看到他下跪的樣子。再后來,夢中也沒有他的影子了,我已經(jīng)徹底地清除了他。

十二歲那年,我把與老師的事告訴了他。我多么希望他會出面去找老師理論,或者把我轉(zhuǎn)到別的學(xué)校去,又或者,他可以讓我待在家里。我寧愿每天跟他到地里去干活,去山上放牛放羊??墒撬麉s無動于衷地在家里喝了一整天的悶酒。他酒氣熏天地叫我不要聲張,他淚流滿臉地叫我不要給他丟臉。他是能拯救我唯一的希望,可是這個希望卻毀滅在自己親生父親的手里。從那天起,我沒有再叫過他一聲。

我的心流著血,我用血寫下四個字:你有臉嗎?

是他們毀了我。是那兩個給了我生命,卻對我不管不顧的人毀了我。是他們的無情和無能,讓我在本該成長的年齡,過早地折斷了羽翼。

……

得知林沫要來龍城參加書友會,我激動了好幾天。那天在海報上看見她的照片,我當(dāng)時就哭了。她真的是林小蕎,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專注,充滿了自信。

我去買了新的衣裙,將自己清洗了五遍,或者是八遍,甚至是十遍。也許只有這樣,我才有勇氣面對她。

林小蕎真的來了,我坐在角落里看著她。光只是看著她,就覺得內(nèi)心豐盈而甜美。

我用極小極小的聲音叫了一聲“蕎粑粑”。她最討厭的稱呼。我也曾為這個稱呼和村里的小伙伴打過無數(shù)次架。

她朝我走來,輕盈的步履,甜美的笑臉,自信而陽光。我多想去擁抱她,多想死死地糾纏著她??墒俏也桓?。

我們十多年沒有聯(lián)系過了,我不確定她是不是還待我如初。她生活在美好里,有陽光,有愛,有很多重要的人。而我卻只是她的反面。

當(dāng)她的手與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我不爭氣地出了一身冷汗。那年在果園里,我哭到要死的時候,也是渾身是淚,渾身是汗。她把電話號碼給了我,說我們是姐妹,永遠(yuǎn)的。那一刻,我多么想把離開這十多年的經(jīng)歷告訴她,多么想把我們十二歲那年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告訴她??墒俏也桓摇?/p>

我怕她看出我的心思,于是在她面前肆無忌憚的笑。我問她:如果我需要有人救贖,可以是你嗎?

林小蕎沒有回答我,但是她握緊了我的手,那一份力度,是承諾,也是期許。

我沒有告訴她我的電話號碼,我是一個輾轉(zhuǎn)流離的人,這十多年來我換了不下十個號碼。每一段厭倦了的日子,我都像丟掉電話卡一樣,丟掉。

我以為我至死都不會需要用到救贖這兩個字。我活著的意義,只是因為天亮了,我還活著。我還要去面對接下來的生活。

我遇到了他?;蛘哒f是他一直糾纏于我。又或者說也不是糾纏,只是有一份喜歡吧。

好久沒有寫日記了,可是今天,我要把它記下來。我怕明天我就會忘記掉。

在這個黑色的筆記本里,記載著我黑色晦暗的過往。而今天,我卻記下了屬于我的美好的一頁。

“他摘下樹枝上一朵嬌嫩的花蕾插入我的發(fā)間,這是一朵很小很小的花,小得弱不禁風(fēng)。我只需要輕輕地?fù)P頭或用手輕輕一擼頭發(fā),這朵小花就會被我的頭發(fā)遮掩掉。但是他說,正是因為它簡單,毫不矯飾,才會令人怦然心動?!?/p>

真的是這樣嗎?我多想站在樓頂,對著空曠的天空,尋找答案。

他說,他愛我。我似乎忘記了世間還有“愛”這個字的存在。我和林小蕎曾經(jīng)爭執(zhí)過,她說愛是動詞,我說愛是名詞。她說愛是一種能力,我說愛只是一個名稱。

就像我們一起討論過的“溫良恭儉讓”,林小蕎說的是對的,我說的是錯的。而現(xiàn)在,我也確信愛是動詞,愛是一種能力。

“我被卷入渾濁的旋渦,在謊言的叢林里找不到出路。我還要繼續(xù)說謊嗎?謊言像玻璃一樣脆弱,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碎成一地。在這個欺騙、背叛、精神匱乏的世界里,一切不可示人的,都只屬于我一個人。我還配擁有愛情嗎?”

配嗎?配嗎……

在日記本上,我將這兩個字寫滿了一頁紙。我的字從好看到難看,再到扭曲,模糊……

他對我越好,我的罪惡感就越深。好多次,真的有好多次,我差一點就妥協(xié)了。

可是,我卻連愛的能力都沒有了。

拯救天使

田小米的日記本,像兩座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里面的每一個字都像火焰,像鋼針,將我焚燒,穿透。

我再也無法繼續(xù)讀下去了,我的心被鋸成碎片,鮮血淌了一地。這種近乎窒息的痛苦,讓一個未滿十三歲的小女孩去承受。命運將她置身于一個孤島,周圍的水慢慢地涌上來,而她卻無處逃亡,連呼救的本能都被剝奪掉。

十二歲那年的經(jīng)歷,如同一把鋒利的匕首,從身體的要害部位扎進去,再也無法拔出。無數(shù)次的噩夢,一個人被丟棄在荒野中,恐懼、無助,連呼救的人都沒有。而田小米,卻用與我疏離的方式,保護著我。

我的心被刺得千瘡百孔。在真相面前,我多想拿刀殺人。多想將那個滿口“溫良恭儉讓”“仁義禮智信” 的老師千刀萬剮。多想將那個跛腳的父親千刀萬剮。

我要去那所學(xué)校,去看看那個毀了田小米的老師。我要把田小米的日記公之于眾,將這個人面獸心的人鞭打得體無完膚。

童年的村莊,正安靜地沐浴在秋日的陽光中。這個我們度過童年時光的村子,如今正在荒蕪和廢棄中變得死氣沉沉。如果記憶可以用橡皮擦去的話,田小米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在腦海中將這個村莊連同與其有關(guān)的記憶擦去了。我也寧愿將這一切都擦去,將田小米日記里清清楚楚記錄著的一切,擦去。

直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十二歲的田小米并不是因為聰明才知道她的媽媽去打工后就不會回來的事實。而是在她十二歲那年的一個晚上,她親眼看見她的媽媽和二流在她家房后的草堆里發(fā)生的一切,也聽見了他們在密謀著私奔的話。

十二歲的田小米,她用那雙比黑夜更黑的眼睛,直視著草堆里的兩個人。直到他們起身,才看見田小米夜貓般的瞳孔里放射著能灼瞎人雙眼的怒火。

我忽然就想到了一句話:方求黑時嫌漆白。

我見到了校長,一個剛四十出頭的中年人。

“溫良恭儉讓”。我端起校長為我沏的茶杯時,嘴里不經(jīng)意間蹦出這個詞。

人渣。敗類。教師隊伍中的恥辱。校長有些激動,憤怒地罵道。

在那個學(xué)校,以及整個教育界都傳開了,那個把“溫良恭儉讓”掛在嘴邊的老師,蹂躪了多少無辜的女孩?!皽亓脊€讓”的原意已經(jīng)被踐踏了,成了那個時期真實意義上存在著的一種諷刺,也成了那些在夢魘中驚醒的曾經(jīng)天使般的女孩們一個可怕的魔咒。

孔子在創(chuàng)造和傳教“溫良恭儉讓”的時候,是否曾想過,幾千年或幾萬年之后,會有人在嘴里念著,靈魂卻如魔鬼般邪惡。

校長告訴我,那個老師被抓起來了,判了無期。

這種人抓起來就算了,他死有余辜。他滿嘴的仁義道德,卻做著豬狗不如的事。我耿耿于懷,憤怒地說。

校長說:他死了。去年死在了監(jiān)獄。他的家人都不認(rèn)他了,尸體都是監(jiān)獄直接送去火化的。他罪有應(yīng)得。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剛剛喝進了一口茶水。溫度適中的茶水凝固在了口腔里,一股血腥嗆得我淚珠四濺。我將手中的紙杯捏扁,揉碎。杯里的水溢出,濺濕我的衣衫。我的雙眼噴射著火焰,似要將校長室里的一切都焚燒殆盡。

他怎么可以就這樣死了呢。他應(yīng)該承受更多、更大、更重的懲罰。我要將田小米紅黑分明的兩個本子拿給他,讓他在已垂暮的年齡里,去回首自己衣冠禽獸的一面。讓他身陷囹圄失去自由之后,依然要將這兩個紅與黑的本子,像枷鎖一樣捆綁在他身上,讓他的靈魂得不到救贖。

憤怒能摧毀一個人。

從學(xué)校出來,我一直走,不停地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絲毫不覺得累,也毫無感情。只是被一種奇怪的力量驅(qū)使著。雙腳似乎不屬于自己的身體。似乎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走幾個小時,幾天,幾年……

憂慮就像不停往下滴的水,而那不停地往下的滴答、滴答、滴答的滴水聲,通常會使人精神失常而自殺。

殺死人的不是水滴,是自己的憂慮和恐懼。

田小米已經(jīng)被這種恐懼和憂慮殺死了無數(shù)回。那么,曾經(jīng)和我坐在同一個教室里的王麗麗、劉艷梅、張娟,以及更多的女孩子,她們的內(nèi)心,又經(jīng)歷了怎樣的灼傷與煎熬。

時間慢得像流水侵蝕巖石一樣。

我感覺自己老了,被時間煮透了。

田小米的紅黑日記本,像水銀一樣注入了我的身體。它像一條龐大不安的蛇,在我吸氣或呼氣間,都能感覺到它在我體內(nèi)到處游走。

很多時候,我會站在一陣狂亂的風(fēng)中,想起童年的村莊。想起奔跑的雞鴨,田埂上的野花、懸崖、干涸的水塘以及山坡溝壑邊一根營養(yǎng)不良的苦蕎。這些事物充斥著我的記憶,令我不安。

不論生活看上去多么的安靜,心靈仍然飄蕩,空落,宿命般無根無涯。更可悲的是,那些同我一起生長的同伴,在歲月的敲打中已經(jīng)凋落。

上帝可能會原諒我們所犯的錯,可我們自己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卻不會。

你可以假裝世界上沒有人以強暴小女孩為樂,假裝從來沒有小女孩被強暴過。你可以假裝世界平安喜樂,假裝世界從來沒有邪惡。而我,卻不能假裝沒有田小米,不能假裝從來沒有看過田小米的日記。

……

我開了一個公眾號,起名:拯救天使。

我將田小米的日記整理歸類,在這個公眾號里發(fā)布,尋求更多的人關(guān)注女童的成長。呼吁那些愚昧無知的家長,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給予更多的關(guān)愛和勇氣。同時也發(fā)動網(wǎng)民,讓輿論將那些充滿邪惡念頭的火焰掐滅。也是推動社會對性侵的重視,甚至推動立法,推動自我保護意識。我想,這就是我唯一能為田小米做的。

公眾號還開辟了另一個功能,只要有人求助,就承諾一定發(fā)起拯救信號,保護我們的天使。

當(dāng)天,點擊量過萬。

在田小米就醫(yī)的精神病院里,紫薇花爬滿了白色的柵欄。在明媚的陽光下,柵欄旁的輪椅上坐著一個年輕的女子。她大而空洞的眼睛直視著初升的太陽,似在尋找什么,又像是在遺忘什么。她曾經(jīng)在那條似有若無的道路上,像個游魂帶著執(zhí)拗的愿望,孤獨而痛苦地掙扎。

一個男子朝她走去,在柵欄上摘了一朵小小的紫薇花插入她的發(fā)間。他蹲下來幫她整理衣裙,溫存地將水遞到她的唇邊,而她卻依然直視著太陽。

應(yīng)該就是他吧。田小米日記中的他。

我的心蕩出一圈一圈的漣漪。在田小米的世界里,這樣一份溫暖的存在,都是她從來不敢想也不敢奢求的。而這一份寧靜與堅守,正如他說:正是因為它簡單,毫不矯飾,才會令人怦然心動。

當(dāng)一切都塵埃落盡,我依舊堅守著舊夢最初的模樣。

我相信,生命的意義就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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