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武帥
1
德姆山,是祖父遷徙落腳的地方。
這是父親的村莊,這里有扳開手指數(shù)得清的鄉(xiāng)親,有一眼望得到頭的莊稼,有時而充盈時而干涸的小河。
父親的村莊,是我成長的根莖,是濃濃鄉(xiāng)愁的全部。
離開父親的村莊,我就是無根的浮萍,我就是被故鄉(xiāng)遺棄的游子。
這是父親的村莊,也是我的村莊。
2
家譜上云,先祖乃江州義門陳氏:十世同居,百犬同槽。
譜書上的輝煌,早已是泛黃的紙張,或榮光不再,或語焉不詳。
先祖的文治武功,已然昨日黃花,留給我的或許只是一個家族的過往,或者一個遙遠的鄉(xiāng)音。
而父親,固執(zhí)地耕耘著自己巴掌大的家,一生的悲喜,被山風吹散在故鄉(xiāng)的每個角落。
3
這里要濃重敘述父親的村莊:幾間瓦屋,幾畝薄田,幾頭牛羊,一生耕耘。
父親的村莊,是他的精神領(lǐng)地,也是他舒適地晨耕暮歸的地方。
父親的大半時光,大多花費在回家與種地的漫漫途中。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父親的皺紋里,銘刻著莊稼的收成。
我也是一棵,父親種出的莊稼。
4
父親從不說苦,他把所有的苦咽下。
漫長的勞作時光,父親用一根又一根旱煙打發(fā)。
父親從不說累,他把所有的累獨攬。
全身的酸痛和風濕,他用一杯又一杯土酒麻醉。
變形的手指,伸不直的背,斑白的兩鬢,這些都是與生活抗爭的證據(jù)。
而生活,往往是沒有邊際的拉鋸戰(zhàn),和無休止的苦與痛。
5
父親對生活是赤誠的。
喝一杯苦茶,咂一口米酒,吸一袋旱煙,每一樣都充滿生活的儀式感。
父親祭祀祖先也是虔誠的。
神龕上的香火,是子嗣綿延生生不息的印記。
祭祀用的三牲,是對祖先最大的敬仰和追思。
舉頭三尺有神明,父親說。
把歷史扛在肩上,我們是有故鄉(xiāng)的族群。
6
雪落村莊,攪亂了德姆山的天空,攪亂了父親的村莊。
一叢叢火棘,終結(jié)了張揚著的火紅的生命。
一些殘存的落葉,無法躲在消瘦的枝頭。
時光磨舊的青瓦屋檐,覆蓋著簌簌的雪。
院落里的小黃狗,蜷縮在燃燒的火爐旁。
但父親依舊喝著茶,母親依舊笑著張羅著晚餐。
這是父親最幸福的日常。
7
父親的村莊,是他一生作戰(zhàn)的陣地。
父親一生向命運突圍:泥瓦匠。木匠。石匠。燒鋅挖煤。賣礦當老板。
父親的村莊,是他一生棲息的港灣。
父親一生試圖擴大村莊的版圖:小木屋變成小瓦房,再變成兩層小別墅。
當我們一個個蝸居小城,父親看著諾大的老屋喟然長嘆。
但父親終究還是沒跳出村莊的禁錮。
8
父親身上有爺爺?shù)挠白印?/p>
比如對誰都和顏悅色,比如一生都閑不下來。
比如都喜歡看看他的莊稼,比如都放牧著牛羊,比如是土得掉渣的農(nóng)民。
年歲越長,父親越來越像年老的爺爺。
一樣的性格倔強、一樣的不向生活低頭,很像。
還有骨子里的那股堅韌的風骨,很像。
從小,我就想擺脫父親的影響。
如今已到中年,我也活得越來越像父親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