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焱
他五十七歲,胃癌手術(shù)剛剛過去半年
癌細胞便轉(zhuǎn)移到了肝腎——
這生命最終的判決,從來都沒有仁慈和憐憫
領(lǐng)著他回到病房時,外面暮色正在降臨
走廊上的掛鐘正在慢慢地指向黑夜
他微微蜷縮,閉著眼躺在床上
那是在假寐中,等著最后的長眠
來日無多了,命運的深處
那是誰,一直在磨著一把冰冷的鋒刃
我移步到窗邊,外面行人匆忙
正在各自拐彎。正如我和他
很快就要從人間走散。而塵世那么大
人生走到最后,不過是一盒匣子的面積
遠處夜色正在彌漫,身后的他
好像就要睡著了,時間正在悄悄地
為他蓋著被單
每次從夢里醒來,都是從另一個時空中
回到了現(xiàn)實。有時我走得太遠太急
歸來時滿身疲倦。有時我歷經(jīng)刺激的冒險
獲得了意外的愉悅。有時我遭遇悲慘的變故
我哭疼了全世界的傷心……
當記憶在時間的彎曲中變得恍惚
我會忘記夢境。當記憶沿著時間的順時針向前
我會想起夢境,仿佛人生只在眨眼的瞬息
如果我夢見了往事,那是我穿越時間
回到了過去。如果我夢見了陌生的場景
那是我在探尋時間無盡的邊界
哦,生命是一場悲歡離合的苦役
命運從不憐憫這人生馬不停蹄的艱辛
每次我從夢里醒來,都是從另一個時空中
回到了現(xiàn)實。山河有序,群星運行
我?guī)е装l(fā)與皺紋,歲月帶著沉默與生死
我一日日消耗的生命,在燭焰中
一寸寸地傾斜。我空著雙手
熬過額頭的秋涼、鬢邊的霜降
數(shù)十春秋若一夢,余生只待向天明
歲月庸碌,生活宛若無底的枯井
早已濺不起水花的回音。我在一張白紙上
堅守黑暗中的勇氣和耐心,并在黎明前
向大地許下承諾:長夜將盡
詩人的孤獨,便是尋找人類的良心
許多次,我端著月光的細雪眺望天際
浩渺的銀河群星閃耀,世界敞開著
萬物都在光亮中,而我愧疚于
我的靈魂還在長長的陰影里
送女兒到校時,初升的陽光正從高樓間照過來
如同我們與遠方打了一個照面。操場上的孩子
正在蹦蹦跳跳,仿佛樹枝上的露水閃耀著晨曦
我的心顫栗了一下:就像潮水上漲時
睡眠中的大海翻了一個身
多少次,我感動于如此溫馨的瞬間:
紅領(lǐng)巾的孩童攙扶著陌生的老人穿過斑馬線
街頭擁抱的情侶,把時間定格成漫長的記憶
人世遼闊,生命在庸碌中不斷衰老
我已雙鬢染雪,抵臨中年的深淵
我滿足于困頓里的清粥小菜、勞碌中的淡茶白水
滿足于兒女繞膝的喧鬧、家長里短的瑣碎
每當夜深時,孩子們?nèi)妓?/p>
我在文字中尋覓靈魂的源泉
我只要世界給我添加血液中的兩勺鹽
一勺是孤獨,一勺是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