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 梵
爺爺踩上跳板,任憑八月把汗粒趕入江水
烈日是盤問他晚年的燈盞
我哼著歌,把他的午飯送到碼頭
江水突顯猙獰,張大嘴
當他是涼拌黃沙的美食
他挑著一百多斤的沙擔,飛了數(shù)秒
用的是噩夢中的翅膀
朝夕相處的江波,是死神浩渺的魚尾紋么?
滿是破洞的襯衫,是捕撈死神的漁網(wǎng)么?
掉入江水的一瞬,眾人的喊聲讓他的心亮堂了么?
當眾人把他的命撿回
他渾身的水,擰出了一個雨季
他是到江里打撈自己的影子?
水底的白天,是他人生的彩排?
岸上,太陽把金子獎給他的呼吸
他咽下的午飯,含著霉變的家史
但他香甜的咀嚼聲,幫我理好了心中的凌亂
江水喂大的浪頭花豹,總算沒把他拖走
江水還用巨大的水袖,幫我擦去家史中的污跡
當爺爺,又走向跳板
跳板已是他的氣節(jié)長橋、吟詩古調(diào)
一下下,顛空了那天的悲傷
記得你尖尖的下巴,在我手上犁地
如雪的皮膚,朝我臉上下雪
你斟詞酌句,成為我懷抱的一本字典
我多么高興,春天就長在我手上
有山有水的春天里
最大的聲音,來自心的花鼓
它正把寂寞,一下一下敲碎
窗外的鳥聲,也來偷聽屋里的沉默
它不知道,衣服上的紐扣
正懷著歉意,要你守身如玉
我閉上眼,輕輕喚你
每個字都在字典里,蒙塵了太久
水平儀的眼睛,噙滿淚水
誰是里面那個空虛的氣泡
從不愿意坐在中央
寧愿水平儀,有一只睥睨的眼睛
當少年用木刨,刨出令人心動的桌面
他盼著水平儀,能正眼看他
但他不知,它的眼里只有空空的行囊
裝滿對大海起伏的向往
他也不知,水平儀無法閉眼的悲傷——
哪怕一只螞蟻的苦難,也會涌入眼睛
甚至涌入中東槍彈呼嘯的黑暗
就算盯著水平儀,他也不懂
睥睨,是它會堅持一生的宿命
少年時,我曾想要一個吻
認定吻,是鋪向幸福的一條路
春天了,當少女們穿上裙子
我的吻,卻只在書中綻開
戀愛的日子來臨,吻
成了打開身體的一個習俗
我在吻中眺望,卻望不見未來
求生一樣的吻聲,不再是少年布道的禱詞
結(jié)婚多年以后,偶爾會在吻中
聽見婚姻破裂的聲音
吻也像生活,漸漸平淡無趣
吻也像工作,成了一種苦行
現(xiàn)在,我不再有吻了
但有工作和生活
窗外一只布谷鳥的叫聲
一首舊歌的樂曲聲,只有它們還在操心
該如何安頓一個少年的吻
我可以沒有別的,但必須有一間書房
我在里面可以做夢,或者失眠
可以在黃昏,瞥見黑夜如何把白天繳械
窗外的風再猛烈,也攪亂不了我的呼吸
我必須一個人待著
這古老的孤寂,多么令人安慰啊
令我看出,白墻的所有裂縫
都是一個白頭翁的皺紋——
我竭力向他打探,這樂譜吟唱的弦外之音
我常盯著地面,它早已把塵埃當朋友
把我的腳當下棋的棋手
我對它布置的殘局,常感到惱火——
它總能算出,我與世界的和解還差幾步
只要書架上的書,還在堅持是非
我在書房就有做不完的事
你光天化日下的懺悔,是用牙齒
咬住每個動詞發(fā)出的雷聲
你正和動詞大打出手
你的嗓音里有一出荒誕戲
戲里的荒誕人物,仿佛都不是你
你還沒跪下,已覺得自己傷痕累累
其實塵埃,才是幫你歸家的住持
星光,才是漏入黑夜的懺悔
那射穿城市的燈火,都被金錢腌制過
那醒來無助的雪,它的淚珠
才真誠又慌亂
你跟在安靜的身后,懺悔才會笨嘴拙舌
會遇到你謀害不了的祖先
多少年過去,月亮還是
蹲在房頂?shù)墓忸^和尚
它要等著黑夜把墨汁,在河里洗盡
等著旭日,把光輝之詞說到嘴角出血
我偏安于城市的南郊,還在耐心等你
像一只沖鋒的滑板,等著巨浪滔天
我的中年,已成了城市的富親戚
憤怒、愛情、沖動,已在發(fā)黃的照片上枯萎
直到落葉,把打架的綠色統(tǒng)統(tǒng)帶走
直到我的書房里,只剩一本本詞典
它對懺悔的議論,早已銹跡斑斑
而我心儀的懺悔,是一把鐮刀
它收割的承諾,值得用余生追隨
值得你與我,不再漸行漸遠
值得你與我,像鹽與水
融于一碗沒有受罪與迫害的清湯
我和遠方,只隔著一個車站
家鄉(xiāng)已令我厭倦,而車站令我激動
我攜帶著青春,打算撲向最美的遠方
親人的祝福聲,在我身上裹了一層又一層
綠皮火車用我聽得懂的汽笛聲
告訴我,奔向遠方的鐵駿馬,它需要休息一會兒
它提前送來了遠方的白云和春風
直到那一刻,我才想到這是第一次離家
多年后才知道
是對遠方的想象,弄瞎了我打量家鄉(xiāng)的眼睛
是鄉(xiāng)音,才沒讓我在普通話中擱淺
那一直勾引我的遠方,其實已與家鄉(xiāng)無異
但那時,兩手空空的月臺
代表已經(jīng)落后的家鄉(xiāng)
我坐在一堆行李上,卻嫌家鄉(xiāng)給得太少
后來的漫游讓我知道,那時的我多么膚淺
膚淺如貼滿車站的江湖廣告
詩人在新世紀重新“發(fā)現(xiàn)”了古典,與龐德通過對中國詩的“發(fā)現(xiàn)”,回身來征服當時主流的風雅派詩歌,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個人認為新世紀對古典的“發(fā)現(xiàn)”,重點不在古典的歷史,因為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起,中國歷史一直在詩人的意識中,但其中更為高大的,是西方意識和手法。新世紀的出眾之處,在于不少詩人意識到,不是提幾個古人名姓,用幾個古代典故,用幾段古代歷史,就代表“發(fā)現(xiàn)”了古典,而是古典的審美意識、情趣、手法,開始進入了現(xiàn)代詩的審美譜系,這導致了現(xiàn)代詩美學上的中西融合,這是新詩歷史上的第一次(除開“民歌運動”那段比較牽強的中西融合努力)。比如,當年龐德津津樂道的東方意象手法,在新世紀成了中國詩人手中強大的表現(xiàn)利器,非但沒有威脅到現(xiàn)代性的表現(xiàn),反而豐富了對現(xiàn)代意識的挖掘,現(xiàn)代詩美學中的民族性由此確立。考慮到“發(fā)現(xiàn)”古典,只是諸多回歸東方審美的努力之一,我們便可以看清聳立在我們內(nèi)心的呼求:所謂的民族性并不是一個外在口號,它是已經(jīng)改變了我們情趣,流淌在血脈的審美習慣。直到倉央嘉措的情詩突然流行起來,人們才明白閱讀審美的風向已經(jīng)調(diào)轉(zhuǎn)??梢哉f,詩人們的東方化努力,比這種流行提前了十多年,當讀者忘記東方時,詩人們在新世紀來臨前,已開始嘗試填補這個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