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澤豐
河水又開始上漲起來,漸漸地淹沒了河灘,淹沒了堤畔水退之后露出的楊柳的根須,淹沒了母親早年選擇的洗衣石。它在我的老家——石家大屋正南端約五百米遠的地方,東西走向,以緩和慢的溫柔從黃湖的一邊走來,流到黃湖的另一邊去。準確地說,石家大屋南端的、以前被稱為下倉公社所管轄的范圍,從空中俯瞰,它是黃湖中間的一塊陸地。黃湖流到我們村莊的前面,就收緊了腰身,像一個少女的細瘦的腰部。緊鄰石家大屋東面的一條沙石公路延伸至此,一橋跨過小河,直抵對岸的陸地。與石家大屋并排的是一個名叫石家畈屋的村莊,這兩個自然村落,中間隔著的就是這條沙石公路。
石家大屋和石家畈屋位于黃湖的北面,它的南面是復(fù)興鎮(zhèn),兩地被八公里寬的湖面阻斷,要想來往,只得乘坐渡船。渡船早晨從北面出發(fā),中午從南面返回,每日往返一趟。船回來之后,就停泊在橋的西北邊,也就是石家大屋正前方的埠頭上。渡是石家畈屋的幾個村民合伙擺的,他們買了一條木制的大機帆船,方便著兩岸交往的人,同時以此掙口吃的,積蓄財用,過上篤實的日子。千百年來,黃湖就是這樣,以它特有的母性,造福著沿湖的村民,還以清甜的湖水,滋養(yǎng)著周邊的生靈,孕育著湖里的魚蝦和水草,灌溉著周邊的田疇。
可是,黃湖也有狠心的時候,夏天,有時一惱怒,便把低處的良田吞入腹中,幾個月才肯吐出來,荒廢了農(nóng)民的收成。1991年,我就親歷過。初夏的連雨,讓湖水日夜瘋漲,腳步像是被誰攆著似的,不分晝夜向高處漫去,淹沒著稻田。湖邊居住的村民無不焦急,無不心痛,眼睜睜地看著湖水如獅口般吞噬著良田。我記得那些夜晚,父親多半坐在桌邊,屋外雨聲不斷,屋內(nèi)油燈燈光昏暗,照著他無奈的臉,他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無力找到一個挽救的良策,這是天災(zāi)。
那年,湖水直至把一段沙石公路淹沒至一米多深才肯停下奔跑的腳步,大機帆船找不到埠頭,只得停渡。但是,橋?qū)γ娴娜耸且鋈氲模瑸榉奖闼麄?,石家大屋的一幫年輕人便租了兩只小木船,臨時擺起渡來。也許,是臨時擺渡的收獲讓他們嘗到了手頭寬裕的甜頭,在一邊擺渡中,他們一邊謀劃著也買一只大機帆船,日后從石家大屋前面的埠頭出發(fā),渡往黃湖的南岸去。年輕人如果有什么樣的想法,很快就會有什么樣的行動,他們初生牛犢不怕虎。往往帶有沖動作出的決定缺乏深思熟慮,存在著沖突的危機,擺渡的石家大屋的年輕人也不例外。湖水退下去,埠頭露出水面之后,他們終究還是與石家畈屋的擺渡人發(fā)生了沖突。畢竟只有一個埠頭;如果以公路為界,畢竟這個埠頭在石家大屋村莊的前方,屬于石家大屋村莊的地界。
在那個依權(quán)仗勢年代,特別是在農(nóng)村,兩個村莊的人互不相讓,直至找到各自村莊讀書走出去工作的人。他們認為,那是他們的靠山,事實也并非如此。那時我讀初中,我的小龍哥剛出校門不久,就被分配到城市的一家單位上班,這個兩年前就已吃上“公家飯”的人,成了全村人的驕傲。這一次,村人想到了他,幾個年輕人奔赴他工作的城市。在通訊不發(fā)達的當時,他們只得憑著事先知道的地址,在城市的路邊檢閱著來來往往的人流,不時指指點點,同時耐心等待著小龍哥單位大門的開啟。誰知,他們找到小龍哥后,這個年輕人卻反而勸說著他們:要依法辦事,不要采取過激行為。自然,他們無功而返。最終擺渡的事在鄉(xiāng)黨委的調(diào)解下,總算平息了下來。石家大屋的人不要擺渡,石家畈屋的人擺渡到他們門前的河邊重新建一個埠頭,這是最終的協(xié)定。
在石家大屋門前的埠頭邊,村人植起了楊柳。三十多年過去,柳樹桿已有兩手合抱那么粗。先前的沙石路如今加高和拓寬了不少,成了雙向兩車道的柏油馬路,橋也重新修建了。兩個村莊的房屋都移到了馬路邊,家家相連,分不清你我,村莊也亮麗了許多。據(jù)說這條路穿過陸地,一直通到黃湖對面的復(fù)興鎮(zhèn),渡也早已停擺了。擺渡的都已人到老年。當初的埠頭呢?如今我沒有看到,也許是在修路的時候早已埋沒了吧?但它的影子,一直恍惚在我的大腦里,湖水蕩漾,泛起陣陣微波。我看到了這里的每一個村莊都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新變化,欣喜之余,我感受著微風(fēng)的吹拂,眼前的河水,仿佛是在向每一個從此經(jīng)過的人,述說著新時代這里的新生活。
近十年來,我一直工作于一家地市級媒體單位,年復(fù)一年單調(diào)地撰寫著一些文字,任一茬又一茬春夏秋冬從指尖滑過。與其說我是安于現(xiàn)狀,還不如說是我逃不掉。35歲以下,全日制本科以上的學(xué)歷,有學(xué)士學(xué)位證書……這些門檻,對于我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來說,隨便哪一條都夠不著,何況都要滿足。
回溯來路,那些曲折的旅途上,“逃”字如野獸經(jīng)常出沒我生活的路口,從沒有徹底地遠離過,直到我進入現(xiàn)在這家單位,準確地說是我到了35歲之后。我一路滿懷狠心地逃脫,沒有絲毫留戀地逃離。它真實地見證了我的倦容,我的狼狽。回憶的潮水涌來,我又一次看到了往事的背影。
我最初逃學(xué),是念小學(xué)三年級時。教我語文的是本村出了名的最嚴厲的葉揚德老師。那天,他布置了許多家庭作業(yè),白天沒有好好聽課的我自然無法完成。作為文盲的父母,面對漢語拼音和文字閱讀理解,他們一竅不通,無法幫我。第二天一大早,我找到了一個不去上學(xué)的合適理由,誰知在父母那里沒有通過。胳膊哪扭得過大腿?我只得逃。我往團鑼山松樹林里跑,父親在后面追。這個兇狠的中年男人,第一次意識到跑步的能力比不上自己的孩子。他邊追邊喊正去上學(xué)的陳林和菊芹兩位高年級學(xué)生,叫他們把我抓住。風(fēng)在我耳邊呼呼地響,我邊跑邊扭轉(zhuǎn)頭朝后看了一眼,陳林和菊芹放下書包,像兩根射出去的箭,迅速追上了我,把我摁倒在地。那一次,我沒有逃脫,我被陳林和菊芹抬到了葉老師面前,等待我的,自然是最嚴厲的懲罰。
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逃學(xué)了。我把學(xué)習(xí)當作生命中的頭等大事,從不敢放松。也許,是在不停地努力和拼搏下,我改變了自己在老師心目中的印象,品學(xué)兼優(yōu)成了我的代名詞。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想逃離故鄉(xiāng)的根源?尤其是上了中專之后,我覺得自己深陷在父母貧窮的懷抱里,雖然他們給了我一個溫暖的家,把所有的愛都給了我,但我認為這不是我想要的未來。記得他們耗掉所有積蓄,并欠了一屁股債而蓋起三間紅磚瓦屋的時候,他們就在謀劃著我的婚房,把一整間房屋預(yù)留給我。這在當時的農(nóng)村,無疑是最大的婚房。我卻不喜歡,睡在那間房里,許多個夜晚,尚在讀中專的我,卻做過幾次逃婚的夢,每次夢境都是一模一樣的。我不喜歡包辦這種事情,面對父母的好意,我只得逃。
中專三年很快就要過去了,當我們臨近畢業(yè),一個意想不到消息傳來:這屆畢業(yè)生不包分配,要么自謀職業(yè),要么回家等機會。我回到那個破敗的農(nóng)村,心情特別急躁。那是夏末初秋的季節(jié),午飯后,父母都下田干活去了,我獨自一人待在家里,整個房子特別空靜。我家的堂屋后墻上掛有仙翁壽桃的中堂,中堂的底軸下,是兩邊都帶柜子和抽屜的長條桌,長條桌上放有熱水瓶和當作水杯使用的罐頭玻璃瓶,還有幾把常用的鐮刀,磨刀石就放在長條桌最低處靠西邊的柜子里。柜子無門。太陽從坐北朝南的房子的后門斜照進來,不斷地向西移動著自己的方位,正好照到磨刀石時,它收走了在我家這一天最后的一縷陽光。莫非太陽也在以逃的姿勢緊貼天空,不斷奔跑?
機會不是在家里等來的,叫我在家里等機會,我哪有這份好心情。原本一直想逃的我,這次也許真的是一個機會。我想到南方去闖一闖,我把這個想法告訴我在中專結(jié)識的魏老師,他是我非常信賴和尊敬的人。他不止一次地給我物質(zhì)上的幫助,而且常常鼓勵我。直到如今,他依舊不時在我當面指出我的不足,而在背后,總是向別人說起我的優(yōu)點。得知我要出去闖一闖,他欣然贊成:你可以出去試試!
第二年春天,我背起了行囊,從懷寧擠上了南下的綠皮火車。到達廣州,我見過從未見過的高樓大廈,一棟接著一棟,像雨后的春筍拔地而起。還有那些縱橫交錯的立交橋,不知道它是從哪里開始,或到哪里結(jié)束。夜間,霓虹燈變化著它的色彩,引人入勝。在廣州,盡管政府安排了無數(shù)場招聘會,我還是因為中專文憑過低和沒有實踐經(jīng)驗,沒能落腳于此。無奈之下,我只得繼續(xù)逃奔。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是那次南下,讓我看清了時代發(fā)展需要人擁有的東西,它不像在內(nèi)地需要你擁有良好的人情關(guān)系,不需要你如何會空談,只要你有著過人的知識、能力和業(yè)務(wù)水平。朝著這個方向,我在逃的過程中,沒敢丟掉書本。以致我回到內(nèi)地,在江南一座小城的一家冶煉廠推煤灰時,我利用空余時間學(xué)習(xí)大學(xué)語文,這被車間的班組長看見了,他狠狠地批評了我一頓,并把我的書沒收走。好在我有一個老鄉(xiāng)在冶煉廠工會上班,我找到他。是他把我的書要了回來,還叫我日后多看看書,說是他已經(jīng)跟班長說好了。當我拿到自學(xué)考試的大專文憑后,我離開了那家冶煉廠,順利地聘入另一家公司,在辦公室從事文字工作。日后的工作中,我依舊邊學(xué)邊逃,現(xiàn)在細細算來,我走過了十一家單位,在十五個崗位上工作過,工作最短的單位只有六個月。
多少年過去了,那些相伴往事的場景,許多都面目全非,包括我家的老屋,它早已被拆掉。鄉(xiāng)親們搬到了馬路邊,原來的屋基場被推土機推成了一片地。站在這片地上,悲傷襲來,沒想到它把我逃離的過去遮蔽得嚴嚴實實,沒有一絲痕跡。
湖水平靜,像一面鏡子,仰躺著看青天日月。我不敢輕易評價這樣的對視。
湖水在大山的懷里安然,因為60年代建有一道水壩,它封鎖住了山門。這里的水來自山體,來自草木的根系,來自自然界的守恒之處。我走近它時,它已呈豐盈之態(tài)。在這之前,山默許了歲月更替,年復(fù)一年,湖水看著草木枯榮,草木見證著湖水的漲與落,彼此相守。偶爾有風(fēng)吹來,湖水情不自禁地顯示一下自己內(nèi)心的喜悅,泛起微微波浪,給人看,同時也給天看。白云路過時,把自己的影子投在了水里;成群的鳥兒飛過時,不知嘀咕過多少的秘密?而從鬧市中前來的我,坐在湖邊的一座涼亭里,發(fā)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呆后,才讀懂了這個湖的憂傷。
湖對于一個人來說,之所以有著強大的吸引力,在于它的平靜,在于它把人世間諸多的繁雜化在一個平靜的心態(tài)之下,與周圍靜止的山一道,教人以智慧。大海和江河不像湖,大海有澎湃之態(tài),江水有滔滔之勢,河流有游說的嫌疑,只有湖安居于此,像修行得道的高僧,于山間不為人知,抑或不想為人知。
我來到之個叫花亭湖的湖畔之前,它早已被商賈開發(fā)。商人的視線一直將它緊緊纏住,且絲毫沒有放松過。眼前游人如織,游艇飛梭,這是鐵證。站在高處,我投下目光,游艇駛過的水面,兩條水皮分開,如一個人被劃割的肌膚,傷口清晰。游人在艇上興奮著,尖叫著,他們很少去想游艇排出的污物,要讓清澈的湖水來承受其中的異味。雖然游艇駛過之后,不一會兒,水面又恢復(fù)了先前的模樣,但是又有誰想到過,這就是湖水的度量。
我把目光拋向更遠處,綿延的山峰隱約,如害羞的村姑,披著一層薄薄的煙霧之紗。我的內(nèi)心同它一樣羞澀,有幽隱的沖動。那天,天氣晴好得無可挑剔。山路如一條大蟒,在腳下蜿蜒而過,一頭隱沒進山林的深處,偶爾露出一段背脊。同行的楊老漢和老陸執(zhí)著、陽剛,以徒步的方式讓身影游動在山腰的觀景臺上。我知道,這是對花亭湖最好的閱讀方式,也只有這樣,才能真正看清一個湖的憂傷。
湖是堅韌的。狂風(fēng)暴雨來襲過,霜雪從空中降臨過,湖何時畏懼過呢?連憂傷都能承受得一絲不露,這樣的湖還怕什么呢?面對狂風(fēng)暴雨,湖只是笑笑而已;霜雪之后,湖最多只是沉默片刻,而后又恢復(fù)往日的心態(tài),這就是大自然造化出的智者,自萬年之前誕生,至萬年之后消失,永遠心平如鏡。走近湖邊,湖光映照,讓人回眸。以湖為鏡,照照自己,湖不忍心揭露你過多的傷疤。你臉上的痣,額上的皺紋,湖水盡量為你忽略。湖的這顆包容的心,直到今天,卻很少有人面臨湖水改變自己。在此之前,我同許多以前和當下的人一樣,總把功名利祿作為生活追求的一部分,追之逐之,直到遇見了湖,直到在湖中看清了自己的倒影。
大千世界,人們對事物、境界、價值的看法,如萬花筒中的圖像。能否透過虛幻之光,找到人性的真善美;能否面對一汪湖水詰問自己?人的心態(tài),在蒼天之下,或許只有湖知道。我不禁想問,如果真正地讀懂了湖,那么,你還會在物欲的戲臺上,如瘋子一樣自以為是的舞之蹈之嗎?面對湖,我陷入了凝思默慮的思考。
拂去歷史的灰塵,鏟除機械化的風(fēng)沙,深遠的天空下,那些碾五谷為齏粉的石磨,從史書的冊頁里走來。它的芳名和生平,醒在鄉(xiāng)村的溝畔。有的半爿朝天,有的殘缺不全,一如當初那些支離破碎的日子,把難以縫合的疼痛,流淌在古中國世世代代農(nóng)民的心間。
打開追尋幸福的思緒,是哪位大山深處的祖先,為了除去生活的粗糙,或者,為了找回食物內(nèi)心緊裹的光陰,在山腳下一邊刨著石頭縫里的泥土種植作物,一邊苦思冥想。歷經(jīng)無數(shù)個日落的黃昏后,在一塊圓形的石頭上找到了突破口。點燈、鑿路,通宵達旦堅持打磨,終于在一個雞鳴啼破黑暗長空的黎明時分,一爿磨以簡單的造型被含淚制出。
有了石磨,滄桑的歲月里,苦難的生活開始出現(xiàn)了些許甜度。從村莊開始,它以和莊稼人一般的笨拙,轉(zhuǎn)動著,復(fù)轉(zhuǎn)動著,在日月的相互追趕中,發(fā)出“咿呀咿呀”的聲音。這聲音混合著作物抽枝拔節(jié)的聲響,混合著雞鳴、犬吠和牛哞,混合著老者逝去的哀嘆和嬰兒降生的啼哭。那一孔磨眼,已記不清塞下過鄉(xiāng)村多少個故事;那旋轉(zhuǎn)著的上爿個磨盤,不知讓多少個鐘表周而復(fù)始地和自己一起輪轉(zhuǎn)。簡單的鄉(xiāng)村,在奉上熱鬧的盛宴時,石磨總是率先登場,它磨豆、磨麥,磨出米粉,充盈著人間喜慶的煙火味。
記得在無數(shù)個新麥收割的黃昏,母親把父親脫下的麥粒倒入鍋中,加上少許的大米一起翻炒。柴草燒著的火苗盡情舔著鍋底,在眼前如花綻放。那些麥米的香氣從廚房里溢出,粘著孩子們幼小的心,那么誘人。開始牽磨了,母親端坐在磨邊,均勻地把熱乎乎的麥米添進磨眼,連同生活的溫暖。父親推拉著磨擔(dān),用力,將磨手從磨盤的左邊推過去,順勢拐過正前端,到達磨盤的右邊,再用力,將磨手從磨盤的右邊拉回來,又順勢拐回到起點;然后,又一次用力,將磨手從磨盤的左邊推過去。如此周而復(fù)始,如晝盡夜來,綿延不斷。麥米粉爭先恐后從磨縫里擠出,似兒孫降臨,香火不斷。母親一邊向磨眼里添著麥米,一邊俯身看麥米粉的粗細——這一俯身咋就過了那么多年?父親走了,母親也老了,就連那塊石磨的路子也磨損了許多、鈍了許多。
是現(xiàn)代化進程的加快過早逼停人工石磨的嗎?我從石磨浸潤的歲月里走來,在它退潮之時。離開鄉(xiāng)村近三十年了,當我再一次回到磨坊的時候,我潮濕的目光留不住它漸漸遠去的身影,特別是父親走了以后,磨擔(dān)慘白地掛在墻上終日沉默,像一只風(fēng)干的影子。我俯身撫摸磨盤,冰冷,且伸出去的手指沾滿了灰塵。
也許石磨太累了,也許歲月太沉了,它停了下來。這個轉(zhuǎn)不出鄉(xiāng)村的石頭,把困苦磨碎之后,便悄然地隱退至人類文明的浩瀚大洋里。從那個時代走來的人,誰不想念石磨磨出的味道呢?用石磨磨過的那些從鄉(xiāng)下捎進城里的可食之物,仍舊是那樣的細膩,那樣的可口,成了城里人的搶手貨。當石磨的速度遇到人類的欲望時,電磨來了,鋼鐵的破碎設(shè)備來了。人工石磨就像舊社會鄉(xiāng)村的小腳女人,哪跑得過疾馳的工具。我清楚地記得,幼時,每當我家石磨需要重新鑿路子的時候,父親就會到石家上屋去請啞巴石匠來。他是鑿磨的能手,且鑿子鋒利。我親眼看到,他用右手上的錘子敲著左手上的鑿子,鑿子在磨盤上一頓一頓地鑿擊開來,石頭碎屑四濺。每鑿好一路,他便深吸一口氣,用他五十多歲的肺腑量,將那些碎屑吹掉。放大了看,一路一路新鑿的路子,如梯田一般,展現(xiàn)在生活的版圖上。
后來,聽說啞巴石匠因為肺上出了問題,常??瘸鲅獊?,在某個晴天的午后離開了人世。從此,村里所有人家的石磨就再也沒有鑿過路子。石磨在老一輩人的生活中,繼續(xù)磨著谷物,但磨出的粉沒有先前那么細了。最終,它像一個掉光了牙齒的長者,在嗑不破任何一粒谷物時,被棄在了里屋的一角。
人工石磨已成為過往了,從磨眼里喂下去的那些冷冷暖暖的日子,在一個人記憶的深井里,越沉越深。等到某一天,當所有經(jīng)歷過人工石磨的人都已離去后,陳列館里的那一套石磨,不知會不會有人能正確地牽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