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耀斌
老顧從疲憊的夢中醒來,已記不起夢的細(xì)節(jié),只感覺自己一直在童年的原野奔跑,到處可見父親和母親年輕的面影。除此之外,就一片灰蒙蒙的回味了。
突然,丟在沙發(fā)的手機響了,鈴聲讓他煩躁,因為這時人們都懶于沒有意義的問候,如果真有事情,就意味著要打破疫情時期居家的絕對安全和心理平靜。鈴聲還在聒噪,他無奈地嘆氣,拿起手機。一個陌生號碼那頭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浙江口音里夾雜著慌張和哭泣。老顧好不容易辨認(rèn)出她是老于的嫂子。原來,老于的哥哥在凌晨兩點死在家中,而老于和兒子年前就回浙江過年了,得知消息后,老于恨不得立馬飛回來,但根本就沒有飛機?!袄项^子走得真不是時候,怎么辦呀?老顧兄弟,嗚——”
老顧鼻尖頓時滲出一層細(xì)汗,手抖了一下,手機差點掉下去。老于哥嫂是年前才從浙東農(nóng)村來到本市,除了自己,誰都不認(rèn)識,對這座城市,也完全陌生。而此刻,每個小區(qū)都因疫情嚴(yán)控出入,外人更不得入內(nèi),遠在20公里外的老于家所在的小區(qū)想必也一樣。即便如此,老顧還是迅速換好衣服,戴好口罩,順手拿起消毒液,匆匆離開家。
之前,老于和老顧談著一筆煤炭生意。因老于要價高,老顧出價低,生意談崩了,在等司機來接的空閑里,兩人聊了會兒天。
老顧說認(rèn)識一位中西結(jié)合的大夫,專治老于哥哥所患疾病,讓老于把哥哥接來去看看。老于望著老顧確切的眼神,有些猶豫,畢竟剛認(rèn)識不久,生意還談黃了,他不好判斷老顧好意的成色,又不好意思斷然回絕?!澳憔徒觼戆?,我?guī)湍銓舆@位大夫朋友?!崩项櫟卣f,老于有些感動,應(yīng)了一聲匆匆離去。
就這樣,老于的哥嫂趕在春節(jié)前住進了老于家。那時疫情還只是停留在偶爾的新聞里,與千里之外的本市毫無關(guān)系。老于接哥嫂到達的當(dāng)晚,老顧熱情地請他們吃涮羊肉,這對一輩子沒出過浙東的老兩口來說很新奇。在老顧的安排下,老于哥哥第二天就住院治療,費用也基本控制在最低限度,沒幾天,老于哥哥的臉色就有了好轉(zhuǎn),而疫情卻越來越嚴(yán)重,老于他們打算回家調(diào)養(yǎng)。
把哥嫂接回自己家,一切安頓好后,老于和兒子媳婦就回老家過年去了,這時已是臘月二十八。沒想到的是,老于哥哥在年初三夜里突發(fā)急癥,沒能挺過去……老顧想著,心生悲涼。
老顧開著車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飛奔,從西郊向城市北部的老于家前進,轉(zhuǎn)眼就到了老于家小區(qū)門口。
果然,大門緊閉,門前還放了兩排尖亮晃眼的狼牙鐵刺,以防狂妄不羈分子開車撞門。老顧禮貌地叩打鐵門,足足一分鐘,里面才傳來一個男聲:“誰呀?你找誰?”“師傅,快開門,我朋友的哥哥不行了,家里只有一個老太太?!薄胺潜拘^(qū)人員一律不得入內(nèi)?!崩项櫧乖甑那榫w又翻騰上來,真恨不得飛過門去打這家伙兩個耳光。老顧壓住火說:“生死要緊,耽誤了大事,你負(fù)不了這個責(zé)任,只能法庭見了。”可那邊依舊不放,說:“你愛告就告,俺這也是執(zhí)行上面的命令。”無計可施的老顧只能軟下來,“師傅,您大仁大義,快開門吧,我就是本市的,你說老爺子剛沒,老太太自己也沒法處理,咱都有父母,行行好?!崩项檹拈T縫塞進身份證,語氣近乎哀求:“師傅,我也是幫忙的,您要開門,也算您幫了大忙了。”里面的人終于動了惻隱之心,放老顧進去,老顧主動配合測了體溫,押上身份證,留下手機號,一溜兒小跑向老于家奔去。
老于的哥哥安詳?shù)靥稍诶镂?,臉色居然比生前還干凈紅潤,嘴角似乎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淺笑,像是對解脫痛苦的慶幸。老顧把手探到他鼻前,感到一種尖銳的冰涼。老嫂子帶著哭音說:“都6個小時了,早不行了?!辈恢趺吹?,老顧猛然想起自己父親去世時的樣子,落下了兩行淚,也不知是在懷念父親,還是懷念老于的哥哥,或者兩者都有。他用手背捋了下即將蓋住眼眉的一綹頭發(fā),順勢用虎口把淚水擦去。
這時電話響了,是老于。老顧簡要說了情況,告訴他不要著急,啥時候買到機票啥時候過來,自己會盡快幫忙處理。老于拉長了聲調(diào),用浙東話大喊:“老顧,俺和你侄兒全家,給你磕頭了——”老顧一驚,手機也因激動抖了一下,啪地掉到了瓷磚上。
還算有些經(jīng)驗的老顧先開車到最近的醫(yī)院,他記得那里有一排寫著“天堂驛站”的房子。然而因疫情,好幾家天堂驛站都停業(yè)了,快把整座城都跑遍了,最后才在城市的另一頭找到一家。
驛站里守店的是個長著肉滾滾肚子的小伙子,他反應(yīng)機敏,見老顧進門就馬上詢問逝者多大,怎么個病。老顧簡要回答完畢,挑了一身適合身份的藏藍色中山裝,拿了紙錢,選了本店里最好的水晶骨灰盒,價錢一匯總,好家伙,5700元。老顧剛想還價,小伙子先堵住了他的嘴:“疫情,又是大過年的,誰還開店,沒借機敲竹杠就不錯了,我要說1萬,您也得給不是?!薄皩?!就算對你自覺抗疫的獎勵,不講價了。但你得幫我個忙,把人拉到殯儀館火化了,你要多少錢,我就給多少?!崩项櫸⑽⒁恍?,爽快地說。小伙子卻慎重地?fù)u搖頭,說:“給多少也不敢拉。你沒死亡證明,誰敢拉?”小伙子與老顧冷漠疏遠起來:“證明不是醫(yī)院開,就是急救中心開,反正你得開,任誰也得開?!?/p>
小伙子還擺出一個難題:“人沒在家,120不可能開證明。沒有120的證明,急救中心是不會給開的,可能只有到街道辦、居委會、派出所開吧?像這種情況,我自打開驛站以來,真還沒有遇見過。”看著老顧皺起的眉頭,小伙子不由得也為難了。
“本來是一片雪,現(xiàn)在落下來,倒成了一座山?!崩项櫴职脝?,一邊開車往回走,一邊感嘆此事無解。
這時,一片半黃半綠的樹葉,鏗地一聲,落在了老顧的前車窗上,嚇了他一跳,也惹得他靈光一動?!耙咔槠陂g,為避免過多接觸,只能特事特辦——讓120急救一下?!崩项櫩嘈α艘幌拢潘傻?fù)u搖頭。
一輛白色的120在城市穿行,因為道路十分通暢,也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它不再像以往那樣嗚哇嗚哇地呼叫。老于家的門被敲開了,進來的人穿著天藍色急救制服,提出鐵皮急救箱,“怎么就你一個?”老顧好奇地問?!安皇沁^年嗎,不是來了疫情嗎,輪流值班,今兒就我一個人?!薄澳隳荛_死亡證明嗎?”急救者心急如焚,四處搜尋,沒接老顧的話茬?!叭四睦?,先救人,再說別的?!崩项櫤鋈灰庾R到走了嘴,馬上機智地說:“快請快請,還來得及。”
急救者摸著老于哥哥的鼻孔,無奈地?fù)u頭,以不容置疑的專業(yè)口氣說“人不行了”,然后扭頭就走。老顧急了,向嫂子使個眼色,嫂子頓時大哭起來,邊哭邊念叨:“這個老家伙,剛才還說話呢,你可不能舍下我走??!”老顧順勢拉住急救者:“兄弟兄弟,好歹搶救一下,剛才還有氣呢?!奔本日唛_始對自己的判斷產(chǎn)生了懷疑,打開急救箱,裝上吸氧管,又打了一針強心劑,然后用力擠壓老于哥哥的胸部,折騰了半個小時,額上掛滿豆大的汗珠。最后,他又試了一下老于哥哥的脈搏和呼吸,翻看貼緊瞳仁的眼皮,兩手職業(yè)性地一攤:“對不起,真的不行了?!?/p>
老顧心里頑皮地一笑,就像兒時惡作劇戲弄了伙伴一樣,生出一陣難以表達的勝利喜悅。但他還得哭喪著臉,嫂子也跟著又哭起來,本非常慘痛的哭喊聲,此時倒增添了幾分戲劇的成分?!靶值苓@樣,你給開張死亡證明吧?!薄拔也荒芙o你開證明,只能給你填搶救無效的表,你去急救中心蓋章。你先把急救費準(zhǔn)備好,我這就填表?!闭f完,拿出一摞蓋好章的制式紙,接過老于哥哥的身份證,在紙上填寫。水筆磨擦紙的聲音唰唰地響著,嫂子停了哭泣,老顧在一邊等待,老于哥哥僵直地挺在那里,似乎也在聽唰唰的寫字聲。
填完表,收了急救費,急救者正要離開,老顧拉住了他?!澳悴荒茏?,你走了,人怎么拉?”急救者急了:“你愛怎么拉怎么拉,不關(guān)我事?!崩项櫼矐嵟耍骸安皇悄愕氖?,那是誰的事?”急救者哭笑不得,“不光是我,所有的120都不能往火葬場拉人的,這是規(guī)定?!薄澳钦l拉?”急救者用手指敲著那張表,“拿著這個,給火葬場打電話,找他們的車?!?/p>
突然,門衛(wèi)打來電話,稱疫情期間親友不能吊唁,責(zé)令盡快把人拉走。老顧沒好氣,強壓住怒火,連聲說好。
剛松弛下來的節(jié)奏,又急劇緊張起來。無奈之下,老顧只得聯(lián)系天堂驛站的小伙子。小伙子來得出奇快,10分鐘就到了。經(jīng)過一番熟練的折騰,老于哥哥的臉上有了一層紙花一樣的紅潤,藏藍色衣服也穿得筆挺,算是可以入殮了。所謂入殮,其實就是裝入小伙子帶來的紙棺。然而紙棺進不去電梯,得走步行梯,“這可是20多層樓呀!”小伙子兩手一攤,表示無計可施。
“那咱們抬人,坐電梯下去再入棺?!毙』镒诱f:“俺們沒這習(xí)慣,都是家人直接抬棺。”老顧有些惱火:“咱們也算熟識了,你看看我這老嫂子能抬動嗎?我是幫忙的,你抬你也是幫忙的。咱都幫幫忙行行好,行嗎?”小伙子變得和悅起來,老顧趁勢說:“別推辭了,一會兒老頭急了,可自己走下去了?!毙』镒硬环謭龊系毓笮?,看老顧一臉嚴(yán)肅,馬上感覺過于冒失,連忙掩起尷尬的神情說:“好,抬抬抬!但抬人是有講究的,在俺老家,只有兒子侄子才能抬?!崩项櫮樕埠蛺偲饋恚蛉さ卣f:“我老哥就是人民,你不愿當(dāng)人民的兒子,那就當(dāng)人民的侄子吧?!?/p>
好不容易把人送到火葬場,老顧一看表,已是下午3點。辦事的人一見表上沒有章,根本不收,老顧聽出另一個工作人員口音帶著陜北味,回想到有戰(zhàn)友說過自己妻子在火葬場工作,便馬上問她認(rèn)不認(rèn)識自己一個陜西籍戰(zhàn)友。那人說自己就是這位戰(zhàn)友的妻子。有了熟人好辦事,押上老于哥哥的身份證,人總算收下了。“謝天謝地!”老顧承諾明天一早就蓋好章送過來。
老顧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天沒吃飯,現(xiàn)在他也懶得吃了,沖完熱水澡,倒頭就睡。第二天,老顧第一個來到急救中心,蓋完章又沖向殯儀館。殯儀館門口,遠遠見到了老嫂子、老于、老于兒子和老于侄子。原來他們有幸連夜買到了機票,趕上了火化。見老顧下車,老于率兒子、侄子撲通就跪在車前,邊哭邊說老顧是于家的大恩人。老顧依次將他們拉起,也跟著哭了。
第二天,老顧接到老于從老家打來的電話,他說哥哥那張身份證照片被放大掛在靈堂,突然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跋龟?,那一定是幻覺。”老顧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