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

7月25日清晨，太陽仿佛剛出山就開足了馬力，翻滾著熱浪。遼寧省阜新市靠近阜彰公路的一家汽車修理部內，顧志堅正在與他的助手對賽車進行最后的調試——汽車底盤的平衡、左右轉向的靈活度、風扇轉速和水溫的配合，反復試驗確保每個細節(jié)都萬無一失，因為明天就是“中國阜新百年國際賽道城杯”2020遼寧阜新中國汽車場地越野錦標賽，下午賽車需要進場檢錄，時間非常緊張。

店里暗紅色的機械掛鐘落滿了灰塵，黃銅鐘擺整點報時，發(fā)出咣咣的聲響沉悶而有力，與顏色炫麗、拉花新潮、產生劇烈轟鳴的賽車形成強烈對比，亦如新邱這座安靜的小城，舉辦賽車這項風馳電掣、血脈賁張的運動一樣，有種別樣的反差之美。

2000年，顧志堅剛剛走出象牙塔回到了家鄉(xiāng)阜新。而在阜新，這座因煤而立、因煤而興的城市，在幾代人的觀念里，除了從事與煤相關的職業(yè)，似乎沒有什么更好的出路。迷茫的顧志堅選擇認命，便去了親戚家開采的礦山作業(yè)區(qū)域幫忙。

礦山在新邱區(qū)，這里有很多與煤直接關聯的工種，五花八門，但沒有一個能激起顧志堅的興趣，被視為“外圍”的鏟車、大貨車，卻令顧志堅分外著迷。

他每天跟鏟車、大貨車司機學技術，在寸草不生、石沙飛揚的礦坑里學開大車。雖然被曬得黝黑，被嗆得灰頭土臉，完全看不出20歲剛出頭的模樣，但顧志堅都沒有放棄，反而更有沖勁兒、有靈勁兒，10幾米高的鏟車開起來毫不費力，挖坑、卸貨，又穩(wěn)又準又快。在他看來，這些能挖能運的高級武器，像極了兒時渴望的大玩具，能操控它們，成了全世界最美妙的職業(yè)。

那時候的顧志堅，從不覺得累，也不思考什么是未來，各種機械的轟鳴聲與年輕的熱血產生了共鳴，在縱橫的礦山“車道”中任意放飛自我，享受精神和身體上的雙重快樂。

但好景不長，顧志堅開始聽到親戚談起附近的煤礦都相繼破產，次數也從偶爾到頻繁。他不相信，雖然這真的是事實——阜新是新中國成立后，最早建立起來的能源基地之一，產出的煤為“一五”期間的經濟建設奠定了堅實基礎。如今，輝煌成了昔日，驕傲成了傷疤。

新邱露天礦的開采始于1937年。半個多世紀以來，這里機器轟鳴，人聲鼎沸，重型卡車沿著蜿蜒而下的作業(yè)路來回穿梭。然而，隨著煤礦資源的日益枯竭，新邱露天礦也宣告破產。煤炭挖光了、設備運走了、礦工轉移安置了，留下一個塵土漫天飛揚、地質災害頻發(fā)的礦坑。有數據統(tǒng)計，新邱露天煤礦因開采而留下了28平方公里工礦廢棄地，10多個大坑、18座煤矸石山擺在那里，最深處超200米……

隨之而來的，便是十多萬礦工下崗失業(yè)（據不完全統(tǒng)計）。為了生計，新邱區(qū)大部分勞動力都選擇背井離鄉(xiāng)外出打工，更別提年輕人，能留下的更是所剩無幾?？粗稚贤瘴跷跞寥恋娜巳海饾u被老幼病殘所替代，顧志堅也有了逃離的念頭。

“可離開礦坑、鏟車和阜新，又能干啥去呢？”顧志堅也曾反復思量，但最終選擇留下來。轉眼就是10年。

顧志堅的大舅薄玉蘇是一名職業(yè)賽車手，在圈內有很高的聲譽和地位。2010年，顧志堅跟隨大舅及其好友，一起去離阜新不遠的庫倫沙漠越野，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與越野車親密接觸。

發(fā)動機放肆的轟鳴聲和柴油的氣味，助燃了顧志堅對力量的渴望和野性的沖動，他深深愛上了這項運動的速度與激情。因在礦上開過鏟車，聰明的顧志堅第一次駕駛賽車，就能熟練操作，大舅和他的朋友們都驚呆了，覺得他是賽車天才，可以在這條道路上走得更遠。

從那以后，在大舅的指引下，告別了鏟車的顧志堅，開始大量觀看國內外賽車比賽視頻，研究駕駛操作，鉆研車輛改裝的程序和規(guī)律，什么樣的車架配什么樣的配置，以及一次次的上道實戰(zhàn)。

為感受真正的比賽氣氛，2013年7月，大舅帶著顧志堅來到新疆，一同參加在那里舉行的“2013中國環(huán)塔（國際）拉力賽”， 體驗4100公里的魔鬼路況：穿越魔鬼城、翻越斷頭坡、跨越大沼澤、橫越大沙漠不說，沿途還要目睹不少賽車翻車、撞車甚至焚毀，承受超常的心理壓力和挑戰(zhàn)。

當時的新疆正值盛夏，酷暑難當，室外氣溫40多攝氏度，車內溫度則高達60多度，新參賽的顧志堅咬著牙硬是堅持了下來。10天的魔鬼賽程，115輛參賽車輛僅剩56輛賽車抵達終點，顧志堅有幸闖進了前20名。這次比賽讓顧志堅對賽車有了更深刻的認識，而顧志堅的大舅，63歲的高齡賽車手，在這次環(huán)塔比賽后便告別了賽道，但他并不失落，因為顧志堅讓他看到了希望。

從此，顧志堅開啟了他的職業(yè)賽車生涯。

賽車不僅是一件體現車技的運動，也是改裝技術的較量。在大舅的指導和自己的摸索下，2014年，顧志堅有了第一輛真正意義上屬于自己的賽車。

顧志堅的賽車都固定在北京，由他的助手王延青進行改裝，王延青有多年專業(yè)賽車改裝經驗，可以根據顧志堅的身高、體重以及對賽車的操作習慣，量身定制改裝車輛，還會經常陪著他前往全國各地比賽。

賽車的技術材料更新換代非常快，“發(fā)動機馬力在不斷增強，變速箱也從民用改成序列式……”每一項技術的迭代都伴隨著成本的水漲船高。“還有這里，僅一根減震器，現在從國外進口就需要3萬元左右?！鳖欀緢灾钢谡{試的賽車說，“改一輛車，從前要30萬到40萬，現在差不多得上百萬?！?/p>

無奈的是，每一次改裝并非一勞永逸。賽車的壽命非常短暫，比賽過程中賽車所有零件都需要超負荷運轉，即使在比賽過程中沒有發(fā)生事故，仍需每年更換一輛車。

“所以有人說賽車是一項燒錢運動，在某種程度上看確實如此，不過也要分幾種情況。比如，每次參加比賽還有一些額外的花銷，前往各地比賽的報名費、保險費、差旅費等，基本都以萬為單位計算。賽車手的每次比賽都代表著汽車廠商的利益，對于那些被普遍看好且一定能獲獎的賽車手，有的廠商會包攬所有費用，甚至出錢請他們參賽;對于可能獲獎的，廠商也會請他們跑，但不包費用，如果獲獎，獎金歸賽車手，廠商還會給予額外獎金。當然，對于剩下的大部分賽車手來說，雖獲獎無望，更無贊助和獎金，但熱情依舊，畢竟能做這行的，情感大于一切。”顧志堅坦言。

在顧志堅心中，賽車和游泳、跑步一樣是項普通的運動，天賦只占很小一部分，更重要的是持之以恒的訓練，讓駕駛技術形成一種肌肉記憶。比賽時還要不斷調整心態(tài)，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分鐘，但一定要保持亢奮狀態(tài)，這樣才能從容處理各種突發(fā)狀況，因為“最大的對手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豐富的賽場經驗和勤奮的訓練，顧志堅的賽車事業(yè)達到了頂峰，在各項比賽中不斷獲得業(yè)界認可。那段日子，顧志堅每個月都要參加三四場比賽，每場賽賽前準備需一周左右的時間，也就是說，那幾年的顧志堅不是在比賽，就是在去比賽的路上，除了春節(jié)，幾乎沒停下過腳步，駛遍祖國的大江南北。只身一人，一身賽車服，斗過沙漠地表60度的悶熱，也抗過高原零下20多度的嚴寒。

“賽車手這個職業(yè)很酷，也很苦。”在外漂泊的日子，顧志堅很少有機會與家人見面，更別提陪伴與照顧。2015年春節(jié)后，大舅被檢查出結腸癌，幸運的是病情得到控制，顧志堅雖擔心，卻始終沒有機會探望，同年底，病情稍有好轉的大舅前往北京協和醫(yī)院住院，并進行化療，那時恰巧顧志堅在北京懷柔比賽，大舅得知后，便瞞著全家人偷偷跑出醫(yī)院，去現場觀看了顧志堅的比賽。

經過激烈的角逐，顧志堅獲得汽油廠商組的冠軍。當他跑完賽程，推開車門，摘下頭盔，一一謝過送花環(huán)的粉絲和同事后，在人群一角，看到了不再挺拔的大舅，他才恍然意識到曾經為他遮風擋雨、提供臂膀的人已經不再年輕，眼淚唰地就流了下來，徑直走向在終點等候的大舅，二人相擁而泣?！拔沂歉袆?，大舅卻說他那是驕傲的淚水。無論是什么，那段記憶我會終身難忘。”顧志堅說。

與此同時，在顧志堅的家鄉(xiāng)，阜新市新邱區(qū)正在為資源枯竭和那28平方公里的礦坑尋找出路：一邊積極探索煤矸石綜合利用新模式，一邊把礦山環(huán)境修復與產業(yè)轉型有機結合，推進礦山環(huán)境綜合治理。

“露天礦高聳的矸石山、低洼的采坑組成獨特的地形地貌，原有的盤旋而下、坑洼不平的作業(yè)路，是汽車賽事的天然場地。如果將其改造成越野賽道，不僅能通過賽事帶動其他產業(yè)，還能把地質災害和生態(tài)環(huán)境治理好，一舉多得?！敝鞒志幹啤陡沸率行虑駞^(qū)環(huán)境治理修復規(guī)劃方案》的金躍群，來到露天礦坑時忽然眼前一亮。

于是，2018年11月9日，阜新“百年賽道小鎮(zhèn)”汽車場地越野挑戰(zhàn)賽在新邱露天礦打響，瞬間燃爆國內車迷圈。這場被設在礦坑里并帶有一定預演性質的地方賽，吸引了新華社、人民網等20余家媒體競相報道，新媒體相關報道點擊量突破50萬人次，阜新“百年賽道小鎮(zhèn)”成了網紅。2019年，在看臺、綠化等配套設施完善后，阜新又成功舉辦6場賽事，以賽道為特色拉動了地方經濟，賽事期間，市內各大賓館火到一房難求，餐飲業(yè)績節(jié)節(jié)升高……這座資源枯竭型城市重新煥發(fā)出生機。

2019年底，新邱區(qū)舉辦紅旗小鎮(zhèn)杯2019遼寧阜新汽車場地越野錦標賽，顧志堅第一次回到家鄉(xiāng)參加賽車比賽，那幾日，他以東道主的身份招呼著昔日賽場上的對手，“心情就一個：自豪！”

當他在家鄉(xiāng)人的注視下，穿著代表家鄉(xiāng)“百年賽道城”的紅色隊服，飛馳在曾經開著鏟車作業(yè)10年的礦坑里，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原點。

“作為工業(yè)遺跡的賽道不僅有巨大的高度落差，還具備各種天然障礙，真是一次絕妙的體驗?！边@得益于礦坑改造過程的“黑科技”，如觀眾席和休息區(qū)附近的賽道使用了國內自主研發(fā)的土壤固化劑和抑塵劑，這會避免產生越野賽道常見的漫天飛塵。“在百余米深的露天礦坑里沖刺飛奔，對賽車手來說，非常過癮刺激，但對我來說，情感的層次要豐富得多?！?/p>

坐進駕駛室的那一刻，顧志堅想了很多，在外漂泊的10年，即便游覽了名山大川，結識了無數好友，得到了無上榮耀，但始終留有一份不安和遺憾。而今，當熟悉的馬達聲在兒時的礦山之上此起彼伏，他才突然懂了，這里才是自己最魂牽夢繞最牽掛的地方。那次比賽，顧志堅眾望所歸，奪得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