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洪福
(宜興市丁蜀鎮(zhèn)紫砂研究所,宜興214221)
宜興紫砂壺是中國工藝美術陶瓷的重要組成部分,它集藝術、人文、實用于一體,并與雕塑、書畫、金石篆刻等姊妹藝術融會貫通,是陶藝領域不可復制的智慧結晶。2006 年,“宜興紫砂陶制作技藝”名列國務院公布的第一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名錄中,位居傳統(tǒng)手工藝技藝首位,同年10 月28 日,陶都宜興市被國際陶瓷藝術學會授予“世界制壺中心”榮譽稱號。
博大精深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與宜興紫砂相輔相成,為紫砂壺的誕生和發(fā)展提供了養(yǎng)分,并通過歷代制壺藝人的提煉創(chuàng)新,以紫砂語言的形式表現(xiàn)出獨特的藝術審美和文化意境??梢哉f紫砂壺不僅具有豐富的造型與裝飾形式,更將厚重的傳統(tǒng)文化元素融于一體,是極具東方色彩和文化情懷的高雅藝術品。
自古以來,紫砂壺的人文情懷就頗為壺人和文人所重視,與紫砂壺審美效果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作為紫砂壺藝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對于創(chuàng)作、鑒賞以及衡量作品綜合價值都有十分重要意義,因此,正確認識人文情懷與紫砂壺審美效果的關系對于紫砂藝人而言是一項不可或缺的能力。本文將通過闡述紫砂壺審美效果、紫砂壺文化情懷的發(fā)展歷程,以及文化情懷在紫砂壺審美效果中的主要表現(xiàn),來強調紫砂壺文化情懷的價值,并以筆者近期設計制作的原創(chuàng)新品“慈兔吟安”(見圖1)為例,談一談這件作品的兔文化情懷與審美效果,具體敘述文化情懷在審美上的表現(xiàn)形式和效果,以期共勉。
圖1 紫砂壺“慈兔吟安”
“壺藝泰斗”顧景舟在《簡談紫砂陶藝鑒賞》一文中曾說過:“抽象地講紫砂陶的審美,可以總結為形、神、氣、態(tài)這四個要素形成,即形式的美,是指作品的外輪廓,也就是具象的片面;神,即神韻,一樣能令人意遠體驗出精神美的韻味;氣,即氣質,陶藝所內涵的和諧協(xié)調色澤本質的美;態(tài),即形態(tài),作品的高、低、肥、瘦、剛、柔、方、圓的各種姿態(tài)。從這幾個方面貫通一氣,才是一件真正的好作品?!边@其中所提及的“神”和“氣”其實都與文化情懷相關,而“形”和“態(tài)”實際上也進一步烘托著神氣內蘊,是作品內涵的外現(xiàn)表達,即紫砂壺的審美效果。
由此可見,紫砂壺審美效果具有內外兼修的特征。向外的表現(xiàn)在于壺的外形風格,向內的表現(xiàn)則著重于一把壺所呈現(xiàn)出的文化解讀力和情感共鳴化,即作品能帶給人既賞心,又悅目的審美效果。
壺的外形審美歷來為世人所熱衷。對于紫砂壺而言,造型就是以最直觀的形式來承載壺的藝術特性,以最具象的方式來表達作品的神韻內涵。因此在紫砂壺的發(fā)展歷程中,經(jīng)典器型層出不窮,形態(tài)豐富,變化莫測,帶給世人難以言喻的藝術沖擊感。2013 年,由宜興市廣播電視臺和宜興市陶瓷行業(yè)協(xié)會主辦,宜興市廣播電視臺紫砂頻道承辦的“紫砂壺十大經(jīng)典器型評選活動”最終揭曉,石瓢壺、仿古壺、供春壺、掇球壺、提璧壺、魚化龍、龍頭八卦一捆竹、井欄壺、報春壺及風卷葵榜上有名,榮登十佳。每一款經(jīng)典器型都經(jīng)歷了時間的考驗,獲得大眾的認可,它們有一種超越時空的獨特氣質,流露出安定古雅的氣息,給予人心靈上的共鳴,成為紫砂壺外在審美效果的典范之作。
紫砂壺的內在審美效果更講究情感寓意,不僅要維持外形之藝術審美,對內的文化訴求也需通過作品傳遞出來。譬如顧景舟的《鷓鴣提梁壺》,這把壺以抽象的鷓鴣鳥構成主體外貌,清麗脫俗,然而更在壺底刻上了一篇思念重病妻子的文字,真情流露,感人肺腑,更能激發(fā)共鳴,成為壺中絕唱,乃不折不扣的情懷佳作。又譬如他的《上新橋》,這把壺以橋立意、以橋為名、以橋成形,旨在表達時代就像一座橋,中國人終于跨過舊社會的橋來到了新社會,從貧窮落后跨越到繁榮富強,凝聚著屬于那個時代積極向上的精神風貌,是對紫砂壺文化情懷的另一種解讀和表達。
在紫砂壺的發(fā)展歷程中,文化情懷一直是與之伴隨的不可或缺的存在。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文化情懷推動了紫砂藝術的發(fā)揚光大,也鞏固了它的地位。文化情懷在紫砂壺上得到完美融合,成為了紫砂藝術鮮明而獨特的標志。筆者原創(chuàng)的“慈兔吟安”在實際制作過程中充分追求形、神、氣、態(tài)四要素的完整表達,作品傳達了兔文化及其衍生文化的內涵,在形態(tài)上力求一目了然,以達到形神俱佳的審美效果。
當我們縱觀浩如銀河的紫砂作品時,不難發(fā)現(xiàn)文化情懷自古至今都是其重要組成部分。究其原因,一則來自于紫砂壺本身對文化的融會貫通、博采眾長,使之散發(fā)著濃厚的人文氣息,二則來自于創(chuàng)作者及文人墨客對其文化情懷定位的突出重視,將之視為文房雅玩或精致生活的代表之一。
在對紫砂壺文化情懷進行研究分析時,我們十分有必要梳理其從形成到成熟的發(fā)展軌跡。總體而言,筆者將時間軸劃分成四個階段:明中期至清初、清初至清中后期、清末至民國、新中國成立至今。
紫砂壺文化情懷的形成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并且作為一種持續(xù)性的發(fā)展趨勢,至少從明代起就被紫砂壺人與文人所重視。這其中的第一個轉折期,發(fā)生在明朝中后期至清初,其最明顯的特征,便是縮小了紫砂壺的容量,優(yōu)化了其細節(jié)方面的視覺美感,使之更符合文人品位,更適應文房需求。
清代是紫砂壺發(fā)展的一個爆發(fā)期,尤其到了清中期,文人的參與,手藝人自身的文化覺醒等,使得紫砂壺無論在形式還是人文品位上均得到了巨大進步,“文人壺”迅速崛起,紫砂壺文化也正式從一個相對粗糙古樸的局面,逐漸變得高雅脫俗、理念鮮明、體系完善,并一步步走向文人紫砂的巔峰,成為紫砂史上無法忽略的重要時間節(jié)點。從清初到清中后期,這一時期的紫砂壺創(chuàng)作已經(jīng)逐漸開始主動向文化靠攏,壺的文化情懷及品位也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重視。
從清末至民國,紫砂壺出口蓬勃,這種來自東方的陶制茶器,承載著獨特的東方藝術和文化特征,驚艷了西方社會,盡管表面看起來只是一種器皿的出口形式,但其深層卻是屬于中國傳統(tǒng)藝術和文化的對外輸出,并使得紫砂壺文化情懷的傳播半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延伸。
紫砂藝術在新中國成立后得以全面復蘇,并達到了空前的繁榮,紫砂壺文化理念被徹底灌輸進了紫砂藝人生活與創(chuàng)作的方方面面之中,成為壺藝創(chuàng)作的前提與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其文化認同意識也從全面蘇醒,逐漸進入到了學術研究階段。進入21 世紀后,紫砂壺文化的多元屬性愈加明顯,其文化藝術成果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新的高峰,紫砂壺文化情懷的表達空間也打開了新的紀元。
綜上,筆者認為紫砂壺的文化情懷并非天然具有,而是經(jīng)歷了漫長的發(fā)展過程,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我們尤其應關注這種“后天”文化氣質培養(yǎng)與塑造的重要性。為此,筆者創(chuàng)作“慈兔吟安”亦是一次對紫砂文化的致敬和表達。
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對紫砂藝術的發(fā)展形成了巨大影響力,紫砂作為一門藝術語言,通過對傳統(tǒng)文化進行汲取、提煉、組織,以壺藝的形式進一步呈現(xiàn)出來,往往能起到錦上添花的效果,帶給人耳目一新的感官,其作為文化載體的功能有目共睹,使傳統(tǒng)文化在一把把壺上生根發(fā)芽,延續(xù)著中華文化的精髓。祥瑞文化、福壽文化、生肖文化……幾乎所有傳統(tǒng)文化內容或民俗風貌都能在紫砂壺上融匯出彩。
當我們探討紫砂壺的人文情懷時,更應從歷代經(jīng)典作品里展開更多更深的思考,除了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素材作為底蘊的搖籃外,文化情懷在紫砂壺審美效果中的表現(xiàn)還有許多其他內容,這些內容構成了更為豐滿的紫砂壺文化情懷體系,使一把把壺不僅擁有外形之美,更兼具直達人心的情感力量。
就筆者對歷代作品的研究發(fā)現(xiàn),以及自身在近30 年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實際體會,總結了以下幾種文化情懷的表現(xiàn)內容。首先是最主要、含量最多的一種,即傳統(tǒng)文化元素的轉化,這其中包括了豐富多樣的民俗文化內容,比如祥瑞文化、福壽文化、生肖文化等,除此以外,文化情懷亦承載著文人精神的寄托,比如松竹梅文化、志向傳達等,而諸如生活意趣、宗教信仰、時代風貌、地域剪影等元素,更是紫砂壺審美效果中關于文化情懷表現(xiàn)的獨特風尚。
由此可見,文化情懷在紫砂壺審美效果中的主要表現(xiàn)并不僅僅局限于我們認知中的傳統(tǒng)文化元素,它更與我們的日常生活、個人情感和時代背景等息息相關。創(chuàng)作紫砂壺應有全面求解、大膽創(chuàng)新的格局,進而賦予審美效果以更高的格局?!按韧靡靼病弊ト×藗鹘y(tǒng)文化和生活意趣兩大元素,并以此為基礎,展開造型裝飾方面的實際創(chuàng)新構造,增強了審美效果。
筆者在長期的紫砂藝術創(chuàng)作實踐過程中,深刻認識到作品文化情懷的重要性,而文化情懷又與制壺人本身的思想情感、個性格局等密不可分,每一把紫砂壺,其實都被深深打上了制作者的風格烙印。但觀古往今來優(yōu)秀的作品,無不以工藝精湛、文風卓著而冠絕群芳,它所蘊含的人文內蘊都是獨一無二的,因此,制作一把紫砂壺其實是頗有學問的,如果一味地模仿經(jīng)典,難免會東施效顰,只有在創(chuàng)作中恰到好處地注入“形、神、氣、態(tài)”的標準,帶著思考、懷著感情去創(chuàng)作,才能更好地賦予作品一定的藝術風貌。
“慈兔吟安”汲取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具有典型性和影響力的兔文化為整把壺的情感核心,與此同時,作品“慈兔吟安”在確定了文化基調前提下,通過造型來展開創(chuàng)新構建,把真切的情懷寄予審美中,達到借物抒情的藝術效果。
中國兔文化歷史悠久,內容豐富,是中國文化重要的組成部分,反映了中華民族獨特的思維方式和審美取向。漢代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解釋說:“兔,獸名,像距后其尾形?!痹谥袊?,“兔”是一個美好的字眼,它既是十二生肖之一,也與人們的美好希望密切相連,以兔文化為核心,彰顯著中國人溫和、善良的價值觀。事實上,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兔被賦予了豐富的文化象征,在諸多領域扮演著重要角色,而對于紫砂壺“慈兔吟安”的創(chuàng)作來說,同樣也需要對兔文化有著更為全面的認知,才能更好地挖掘情懷,感同身受。
在古人眼中,兔可以通人神,這種天人感應的思想影響了中國文化兩千余年,所以它亦被稱為“通天使者”,乃祥瑞、幸運的象征之物,民間更有“白兔為瑞”“黑兔曰祥”之說。兔子的生育繁殖能力十分強大,故而兔子被視為生殖之神,“兔子者”“吐子也”,表達了多子多福的寓意,而這也是古人樸素真實的心理訴求,故而以兔子為代表的生殖崇拜,構成了兔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兔文化中,兔子很少指單純的動物屬性,它更是一種象征符號,比如象征仁義道德、孝心,或機智能干的品性等,無不代表了中國人的價值取向。另外,“玉兔搗藥”的神話傳說,使得兔文化的內容又增添了一抹神秘而唯美的色彩,和中國人的崇月文化一起,經(jīng)歷代文學藝術家的提煉加工后,成為高度抽象概括的文學藝術化的兔形象,歷來就是諸如繪畫、雕塑、剪紙等藝術形式中的熱門題材。
由此可見,兔文化所包含的寓意十分豐富,在此基礎上以紫砂藝術語言的形式來表現(xiàn)對兔文化情懷的理解和升華,則更加具有扎實的底氣。在筆者看來,如何于細節(jié)處恰到好處地刻畫兔的形象,同時又能夠帶給人審美愉悅和情感共鳴,則是“慈兔吟安”的創(chuàng)作初衷。該壺命名“慈兔吟安”四字,一則表達對兔文化的理解,即兔子所流露的慈愛、安和之感,另則彰顯出這把壺整體上所追求的溫和安寧的審美藝術氣息。
“慈兔吟安”的造型集圓器與花器特征于一體,兼具雕塑風格,氣質鮮明,大方優(yōu)雅。壺身以圓器為主體,素面朝天,線韻流暢,口蓋合一,壺腹外鼓,張力十足,整個壺身就像一個飽滿的扁圓體,單以線條優(yōu)勢架構立體之效,力求簡約而不簡單。壺底為圈足設計,提升了整把壺的中心和重心,看似無心之舉,實則構造出一種抽象的氣勢,把兔子活潑、善于高跳的特點巧妙表現(xiàn)出來。
整個壺嘴設計成兔首形,雙耳貼于壺身前側,雙目炯炯,臉頰的肌肉線條生動,嘴把恰好為壺的出水口,既美觀,又實用,一舉兩得。兔首的造型設計綜合了紫砂雕塑的制作手法,點、線、面、體互相呼應,整體構成要素追求比例和細節(jié)的精準性,給人以惟妙惟肖之感。其主要風格則提煉總結于古代石像雕塑,如著名的圓明園十二生肖之兔首銅像,尤其在一對兔耳的設計上,追求兩者間的異曲同工之妙。壺把為典型的圈把,其從下往上彎折,富有動態(tài)感,下粗上細,好似一條兔尾巴,雖然現(xiàn)實中的兔尾巴很短,但在作品上則被夸張化,使得嘴把前呼后應,不僅滿足了實用功能,更在審美上、情感上實現(xiàn)了前后的完整性和統(tǒng)一感。
筆者在創(chuàng)作“慈兔吟安”時,綜合考慮了兔文化的諸多情懷元素,故而造型以圓潤溫和為主,兔首形態(tài)則以生動趣味為風格,能夠給人一目了然的美好氣息,使作品的審美效果與人們心中的兔文化情懷相對一致,既不失文化內涵,亦充滿了生活意趣。與此同時,兔文化所衍生至十二生肖兔文化的概念,則也因此壺構成了筆者近年一直在打造的“十二生肖系列”作品之一,從而使“慈兔吟安”在作品背景上更具聯(lián)系性,文化情感性更強,共鳴感更深。
今日的紫砂壺已是一種多元化的藝術形式,其早已不再停留于藝術形象表面,而是通過造型裝飾語言的傳達,成為了文化、情感、思想、甚至社會時代風貌的重要載體。關于紫砂壺的文化情懷,其包含的內容其實非常豐富,不僅在于它反映著廣泛的社會生活、自然、文化、習俗、哲學、觀念等內容,更在于它所反映的方式是一種具象的、靜止的、立體的文化載體,其深層蘊含的文化情懷,方是一把壺的靈魂所在,而這種內外兼修的審美效果,恰是紫砂壺真正觸動人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