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譽/歷史學者、專欄作家
南梁太清三年(公元549年)三月十二日夜,叛將侯景率亂軍十萬圍攻南梁首都建康臺城(宮城)。守將見大勢已去,慌忙推開皇帝寢宮的門向梁武帝報告:“城已陷!”只見梁武帝躺在臥榻上,紋絲不動平靜地問:“還能堅持一陣嗎?”守將回答:“不行?!绷何涞蹏@道:“天下原本是我打下來的,現(xiàn)在又是我親手丟掉的,這又有什么遺憾的。”
不久,侯景率五百名全副武裝的自衛(wèi)隊入太極東堂晉見,在殿下腦門著地叩過響頭。梁武帝神色不變地問:“卿統(tǒng)兵多年辛苦!”此時,侯景竟然被嚇得不敢仰視,發(fā)汗淋漓。這就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臺城高論”,作為皇帝,在都城陷落,叛軍進宮時,仍然表現(xiàn)得如此從容不迫,真是令人費解。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關鍵時刻也能看出從容淡定。魏晉是儒雅之風盛行的時代,這種風氣到南北朝時代達到另一個高度。
孫吳滅亡,成為晉武帝洛陽新都階下囚的孫吳末代皇帝孫皓,見到一統(tǒng)天下的晉武帝。晉武帝就指著宮廷上的一個空位,對他說:“朕設此座等待卿久矣?!睂O皓則不卑不亢地回敬了一句:“臣在南方,亦此座以待陛下久矣!”晉武帝看似熱情歡迎之詞含有諷刺孫皓不識時務,遲遲不來歸降之意。作為亡國之君的孫皓,不僅馬上聽出弦外之音,同樣以看似謙恭之詞,挖苦晉武帝得天下的僥幸。孫皓最清楚,他的這種骨氣是要以生命為代價,即使孫皓在說完這話不久就被殺,但他當時仍然表現(xiàn)得如此坦然。
無獨有偶。南齊隆昌元年(公元494年),西昌侯蕭鸞先廢殺郁林王昭業(yè),立新安王昭文,改元延興。接著殺光了高帝、武帝諸子。武帝兒子中有個巴陵王蕭子倫,官居南蘭陵太守,兵強馬壯,在諸王之中勢力較大,自然成為準備篡位的蕭鸞的眼中釘。
于是,蕭鸞就馬上派出中書舍人茹法亮前去解決他。聽說茹法亮前來,巴陵王、南蘭陵太守蕭子倫,精心整理好服裝冠冕,出來接見茹法亮,心平氣和地對他說:“您在朝廷是幾代皇帝的重臣,今天親自到此,肯定也是不得已了吧!”說罷,端起毒酒,一飲而盡,當場氣絕身亡……茹法亮忍不住淚流千行。令人震驚的是蕭子倫面對死亡,既沒有做出無謂的反抗,也沒有發(fā)出半句抱怨,而是平淡如水地飲下要命的毒酒。
如果,孫皓精彩對答和蕭子倫的平淡飲鴆令人費解,那么作為皇帝把自己的皇位拱手讓人時卻是“欣然操筆”,這操作更讓人震驚。晉恭帝元熙二年(公元420年)夏六月,傅亮接受準備篡位的權臣劉裕的密旨,給晉朝末代皇帝——晉恭帝起草好禪位詔,讓恭帝簽署。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身為皇帝的他竟然輕松地揮筆簽名同意,并且欣慰地對眾人說:“晉朝早就應該滅亡了,到現(xiàn)在還要感謝宋公劉裕幫助晉朝延續(xù)了近二十年國運,我還有什么遺憾的?!惫У奂葲]有哭哭啼啼的遺憾,更沒有倉皇辭廟的感嘆,而是如釋重負“欣然”。有這種發(fā)自內心的痛快,才能表現(xiàn)出如棄敝屣的灑脫。
至此,方能理解嵇康《答向子期難養(yǎng)生論》中所說“圣人不得已而臨天下”的深意。像梁武帝這樣,丟失江山社稷時表現(xiàn)出的從容不迫,既不是一時心血來潮,也絕非突發(fā)奇想;將相面對關鍵戰(zhàn)局的勝負,表現(xiàn)出的格外平靜,也是司空見慣;乃至士大夫面對生死危機時表現(xiàn)出從容淡定,更是比比皆是……都是那個風雅時代的必然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