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若彤(陜西師范大學(xué))
1
一個需要上興趣班的周六,不斷重復(fù)的黑白世界總是讓人難以堅持。
照常走過小區(qū)院子的門口,向每一位時間的長途旅客問好,笑容夾在他們的皺紋里,陽光一如往日,灑在他們身上。
這溫馨的一刻在這瞬間將我擊中,用它平凡的溫暖,用它的千篇一律。
每個早中晚,每個我經(jīng)過問好的時刻,相同的語調(diào),相同的微笑,點(diǎn)頭的幅度也大同小異。
不過又是重復(fù)、重復(fù)。
重復(fù)到讓人厭煩,重復(fù)到讓人驚醒。
為什么要逃跑呢?偶爾想起時總不禁自問。
那是極普通的一天,季節(jié)已經(jīng)忘記,時間也模糊在相同的時間里。我就那樣走在街上,右手邊依次經(jīng)過的是煙酒店,街道辦小診所,幾年來一直拉著卷閘門,不知道是干什么的莫名其妙的地方,包子鋪,豆腐腦和油條店,女店主搬開蒸籠時撲面襲來的水汽恰好糊了煙酒收購和洗腳修腳洗鞋的牌子。
這是每天都能看到的景物,熟悉到讓人厭惡。
我知道十點(diǎn)以后豆腐包子總會賣光,小診所里跛腳的大夫早上不是不來就是打瞌睡,而我會從他們之間走過,去上學(xué)或者不知道干些什么。
每天都是如此,偶爾的變化也不過是醫(yī)生的胖媳婦今天早上替他值了班,豆腐包子今天還幸運(yùn)地剩了幾個,要不就是因?yàn)榭煲t到,我飛似的掠過這一切,沒去注意拐角小賣部落了層灰的窗臺上,那盆好像快要枯死的盆栽里,今天有沒有冒出新芽。
并不是我不善于觀察,或?qū)Ω淖兡粺o視,只是這些細(xì)小的變化也看了無數(shù)年,全融在了非日常的日常里,熟悉到令人惡心,胃部泛起一股股嘔吐的欲望。
抬頭看天,也是極普通的天。不藍(lán)不灰的天空上掛著幾絲不多不少不薄不厚淡淡的云,不灼熱不暗沉的太陽不遠(yuǎn)不近地嵌在天上,只是有些慘淡,淡得有點(diǎn)冷漠,或者說白得有些純粹,純粹得顯出森嚴(yán),宛如天帝之眼。
那只眼睛毫無感情地掛在天上,注視著我,也注視著我周圍這無聊的一切;卻好像從未看見我,就像從未看見這周身的無趣一樣。
突然,內(nèi)心產(chǎn)生一種極致的危機(jī),有什么猛獸在心底咆哮著要我逃離,與此同時什么東西從內(nèi)部開始坍塌,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在體內(nèi)像是要撕裂五臟六腑,然后全部吞噬到無底的矛盾深淵。
那冰山下不安的巨鯨顫抖起來,巨大的虛無和心慌隨著一個個泡泡從深海升上海面,然后清脆地破裂開來,最后成股成片的碎裂聲連成一道刺耳的怒吼,催促我遠(yuǎn)離,遠(yuǎn)離——直到世界盡頭的無人之地。
2
平靜的假象讓人窒息,瑣碎的重壓讓人疲憊。
所以我開始奔逃。
緩慢的,像在散步般惶惶而去。
目標(biāo)是正前方,卻不知不覺間拐了彎。在我的家鄉(xiāng),向前直走然后左拐,就會遇到一個巨大的分岔路口,坑洼破舊的那條,便是我要走的路。
這條路的盡頭,是一座廢棄的大橋,跨過渭河,通向種著小麥和玉米的肥沃之地。
這座大橋雖然廢棄,但廢棄不久,雖然荒涼,但也還有小車通過。
我沿著路邊,一步步向著未知走。
惶恐又期待,不安又興奮。全新的不知名的情緒充盈著我,占據(jù)了心頭所有。這時,我才得以從麻木日常的背景中脫離出來,像一個陌路人,去重新審視這一切。
這路上的事物,在回憶里都被蒙上層荒涼的面紗。在貨架下做木活的老人,手臂有力,眼睛卻渾濁,在門檻上扎花圈的婦人手里動作靈活卻從不抬頭,在路邊黃土里抽卡片的孩童不聲不響和臟兮兮的胖貍花一塊兒窩著,只在飛揚(yáng)的塵土里沉默。
很快我就走到了橋上,摩托車的尾氣和它帶起的風(fēng)有些過于猛烈,讓我在一個正午感到踉蹌。
這座廢棄的橋中間連著渭河的大壩,只比橋本身低一點(diǎn)點(diǎn)。就這樣,在橋的中央,選擇又再次來臨,是接著向前,還是去向那片隱秘。
我開始猶豫,卻也很快做出了選擇,叛逆的火焰在我內(nèi)心燃燒,推著我去追尋。
我先將包甩了過去,在新鮮的泥土里砸出一個小坑,就像插上一面旗幟。接著將自己架在橋的護(hù)欄上,在拖拉機(jī)的轟隆聲里顫顫巍巍。
我成功了,在雙腳踩上松軟泥土的那一刻,我的內(nèi)在向我宣告。
這是一次成功的“逃跑”。
3
那是片無主之地,是被所有人遺忘的荒原。
去那里無路可走,既沒有現(xiàn)代城市灰黑的橫貫四野的柏油馬路,也沒有鄉(xiāng)間山林曲折繞行的羊腸小道,就算問路,也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只會一臉茫然,用看傻子的眼神凝視著你,一言不發(fā)瀟灑地轉(zhuǎn)頭就走,留給你個夕陽下拉長的背影。
想要去那個地方,你就必須依賴某種無言的神秘牽引,或者某時突如其來的心臟悸動,腦海中飛掠過的靈感雖然像鳥兒行過的痕跡一樣難以追尋,裊然如煙的思緒卻會深藏于冰山之下給予暗示。
如果你足夠幸運(yùn),看見藍(lán)色長尾的鳥兒棲在枝頭,或叢中僅有的一只玫瑰半白半紅,那么就隨意走吧,跟隨自己的意志,或漫無目的閑逛,你總會去到那里。
那是群鳥溫暖的巢,是火燒落日永恒的歸處。
你從不曾見過,也再不會見過那樣多的鳥。它們一片又一片在你頭頂盤旋,近的你抬手就能感受到它們劃破空氣的風(fēng)。你轉(zhuǎn)頭,不遠(yuǎn)處靜候的,是一顆老樹和一大片荒棄的苞米地。
每一株苞米桿都是一只鳥的依靠,它們總是成群地飛起,在你頭頂或不遠(yuǎn)處投下巨大的陰影,又玩笑般撤回,然后飛回?fù)u搖欲墜的巢穴,周而復(fù)始,從不厭倦。
當(dāng)它們飛起時,苞米桿輕飄飄地?fù)u,當(dāng)它們落下時,苞米桿沉甸甸地?fù)u。
搖成一波一波的黑色海浪,要吞噬我的影子。
太陽在頭頂,地在腳下,群鳥自由的身姿遮蔽了我的眼睛。而我在他們之間,只知道什么漲起又落下,附著在鳥的尾翅上,好似飛向遠(yuǎn)方,卻不過仍是回歸盤旋。
我曾去過那,像世界末日時最后的逃跑和追逐,迷茫謹(jǐn)慎,狂野擔(dān)憂,無窮的未知在未來鋪展,埋下陷阱或者糖果,而萬事萬物在此緘默。
4
那天可能很晴朗,也可能很陰沉。
但這都無關(guān)緊要,在回憶里它總是惶惶不安,卻隱隱期待的,是一次遠(yuǎn)征,是任性奔逃,是最年少的甜痛。
它發(fā)生的那天,就像每一個平凡的一天一樣,可每一次回憶都是一次上色,一遍又一遍的回憶便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塑。
這重塑讓它虛假,使它崇高,賦予它意義;同時讓它飽滿,使它成熟,賦予它力量,給予我安慰。
我總認(rèn)為,夢和回憶同樣虛假,而回憶尤甚。
夢直白地告訴你一切都是假象,回憶卻帶上真實(shí)的假面,要你信以為真。
時至今日,我仍無法確認(rèn)少女是否完成了一次偉大的逃離,但每當(dāng)沉默的巨獸再次來襲,我總能借此回憶從窒息的日常中短暫脫離。并不斷地暗示自己:我曾成功過,我曾逃離過。
在每一個不眠的深夜,從中汲取力量,在隱秘中期待,那無窮的未知和無窮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