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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者形象與弱者心態(tài)
——論莫言近作中的人物譜系

2020-11-17 16:06:00孫海燕
當代作家評論 2020年1期
關鍵詞:弱者莫言心態(tài)

孫海燕

莫言小說一向以書寫民間生命的強悍聞名,傾向歌頌那種蓬勃的生命野性,但在近作中卻書寫了一系列弱者,《錦衣》中時乖命蹇、楚楚可憐的宋春蓮;《等待摩西》中苦苦尋覓、癡等丈夫三十年的馬秀美;《故鄉(xiāng)人事》中睚眥必報、兇殘的弱者武功,感慨自己懷才不遇、四處行騙的詩人金希普,認定舉世皆濁我獨清、一味怨天尤人的表弟寧賽葉。從強悍人物的書寫到弱者的塑造,不得不說,某種程度上,作家從書寫民間傳奇更多轉向了現(xiàn)實民間。但這些所謂弱者在讀者心中激發(fā)的感受卻有所不同,有的令人憐惜,有的使人厭惡,也有的招致困惑,他們是何種層面上的弱者?為何這些弱者激發(fā)的讀者體驗如此不同?如何看待作者塑造系列弱者的背景和意圖?

一、“古典形態(tài)”的弱者形象

《錦衣》是清末民初山東學子留日歸來鬧革命的事件,跟“公雞變?nèi)恕惫适碌钠娈惤Y合,雖然莫言在其中注入了革命元素,對民間故事進行了現(xiàn)代改造,(1)莫言、張清華:《在限制的刀鋒上舞蹈——莫言訪談》,《小說評論》2018年第2期。但女主角的塑造依然借鑒了傳統(tǒng)苦情戲的人物設置。宋春蓮是典型的紅顏薄命,長相如花似玉,母親早逝,被大煙鬼父親賣給季家;出嫁時丈夫季星官未歸,她只得與公雞拜堂成親;婚后又被婆婆壓榨、打罵,被逼出去挑鹽;原已不堪重負,又被惡少莊雄才垂涎,被衙役王豹糾纏。面對重重苦痛,春蓮也難免自我憐惜,感慨自己命苦,但并未沉溺于自己的不幸之中,聽到丈夫的“死訊”,她沒有忍氣吞聲,而是勇敢質(zhì)問婆婆;當保護過她的神雞面臨危難時,她并未哭哭啼啼,而是決意反抗;面對莊雄才的逼迫,她無意委曲求全,寧愿舍命相拼。在層層壓迫中,春蓮無疑處于弱勢,但卻沒有太多弱者的自憐,她以柔弱之軀扛起了命運的枷鎖,卻并未在命運圈定的框架中寸步難移:季星官扮演的雞仙出面,對她溫柔呵護,她沒有太多的畏首畏尾,而是盡情享受愛情的美好;被莊雄才抓到祠堂,面對審訊,她坦承自己與季京是恩愛夫妻,愿代夫受刑;在認清自己被作為革命道具后,宋春蓮堅持“我是雞精的娘子……你是革命黨的首領”,(2)莫言:《錦衣》,《人民文學》2017年第9期。依然有著清醒的判斷。宋春蓮是封建女性的一個投影,她處境悲慘,身世堪憐,但卻不乏抗爭意志,代表了民間品格中富有韌性的部分。

《高粱酒》中九兒與余占鰲青梅竹馬,卻被貪財?shù)母赣H賣給白發(fā)病癆,昔日情人對她冷嘲熱諷,在世俗眼光中,她的薄命似乎已然注定。九兒卻沒有自怨自艾,更無意聽從命運安排,她要讓“爹爹的發(fā)財夢火滅煙消,聚元酒莊鬼哭狼嚎”。(3)莫言:《高粱酒》,《人民文學》2018年第5期。洞房花燭夜,面對單扁朗的逼近,她以一把剪刀捍衛(wèi)自己的愛情與尊嚴。在單扁朗死后,面對余占鰲的強勢與霸蠻,她巧用心機,買通花脖子,抓余占鰲到土匪窩去受罪,兵行險招,盡一切可能去掌控命運,為的是現(xiàn)世安穩(wěn),贏得幸福的可能。九兒相較宋春蓮而言,顯然更潑辣,更有抗爭的智慧與心機。與九兒平分秋色的是鳳仙,嫁與單家,丈夫早喪,公公不明不白離世,幼時伙伴成為自己的婆婆,貌合神離,一直傾心的劉羅漢琵琶別抱。人生艱難,鳳仙并沒有太多自憐,在抗日危急時刻,她用酒壇引爆高粱酒,與敵人同歸于盡。九兒與鳳仙以強烈的韌性反抗人生的困局,縱然突圍難免付出代價,但絕不囿于封建倫理的桎梏,不在既定的命運中抱怨沉淪,反抗的英勇令人肅然起敬。

《等待摩西》中馬秀美丈夫失蹤,債主將值錢的東西全部拿走,只留下一口燒飯鍋,馬秀美靠撿破爛收廢品將兩個女兒撫養(yǎng)成人,同時四處張貼告示,苦苦尋夫。柳衛(wèi)東再次出場時,口才驚人,經(jīng)營著陳舊的騙局,兩個女兒痛恨父親的不負責任,唯獨馬秀美作為虔誠的基督徒,真誠歡迎丈夫的歸來。正是丈夫的歸來使她多年的等待得以圓滿,“我一進家門,馬秀美就搖搖擺擺地迎了出來。我想象中她應該腰背佝僂,骨瘦如柴,像祥林嫂那樣木訥,但眼前的這個人,身體發(fā)福,面色紅潤,新染過的頭發(fā)黑得有點妖氣,眼睛里閃爍著的是幸福女人的光芒”。(4)莫言:《等待摩西》,《十月》2018年第1期。馬秀美顯然在那些困苦的歲月里,仰仗信仰的力量熬過難關,她并沒有一味苛責命運,痛恨丈夫,而選擇了等待與尋找。“摩西”其實不僅是丈夫的名字,更是信仰的表征,或者說,等待丈夫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信仰,縱然是那樣沒有責任感的丈夫,但這信仰中也有無奈和愚昧夾雜其中,與傳統(tǒng)的王寶釧寒窯苦守一脈相承。

宋春蓮、九兒、馬秀美是“古典形態(tài)”的弱者形象,她們活在父權或夫權的陰影之下,命運多舛,柔弱多情,紅顏薄命,寄托著作者的悲憫情懷。她們的柔弱激發(fā)憐惜,但她們往往柔中帶剛,在關鍵時刻異常堅韌,她們是傳統(tǒng)女性柔韌生命力的表征,是民間文化中活力的源泉。莫言深受傳統(tǒng)戲劇的影響,這類女性形象有臉譜化傾向,往往是“某一類”人物的代表,是用民間已有的“形象”在說話,這就使得聲音超越了形象本身。

二、現(xiàn)代意義的弱者心態(tài)

與這些女性形象不同的是,葉賽寧、金希普、武功等并非純粹意義上的弱者,更多是抱有弱者心態(tài)。弱者心態(tài)在新文化初期曾有體現(xiàn),郁達夫筆下那些自怨自艾、自我憐惜的“零余者”成為典型。任何一個時代都會有弱者心態(tài),有時候向人示弱是種策略,為了遮人耳目,獲得同情,以退為進,譬如狄更斯《大衛(wèi)·考坡非》中的希普母子;有時候弱者心態(tài)是為了尋求內(nèi)心平衡,合理化自己的失敗,比如寧賽葉的自我憐惜;有時候弱者心態(tài)是為了自居邊緣、挑戰(zhàn)權勢,宣泄自己的憤世嫉俗,比如網(wǎng)絡上層出不窮的“噴子”。隨著階層固化的加重,底層上升通道日益狹窄,在這樣的情勢中,不乏各種各樣的自怨自艾,與之伴隨的“弱者”相應涌現(xiàn)。莫言及時地擊中了時代的靶心,以對弱者心態(tài)的描摹叩擊時代癥候。

《詩人金希普》塑造了一個借官員名流聲名到處行騙的假詩人。開篇即是老鄉(xiāng)會,東北鄉(xiāng)著名詩人金希普闖入,開始了系列表演,專職攝影師和錄像師都是行騙工具;“中央新聞學院”碩士和“中國電影學院”正如錢鐘書筆下的克萊登大學一樣,是金光閃閃的假招牌,一戳就穿,卻足能欺瞞“局外人”;饅頭詩雖然搞笑,卻也應景。金希普靠與政界領導、社會名流的合影唬住了許多人,堂而皇之行騙。在權力關系網(wǎng)絡中,普通百姓對于關系的迷信已經(jīng)深入骨髓,一廂情愿認為憑借關系就有突破任何規(guī)則的可能,靠關系走門路成為終南捷徑。正是這種情勢養(yǎng)活了憑借“關系”謀利的寄生者。姑父幾經(jīng)提醒,卻一再相信他,因為除了依賴金希普,姑父并沒有太多選擇。小說中,關系不單單是小人物向上爬的無奈之舉,也是所謂“大人物”拓展人脈的途徑,開篇縣領導設宴,招待在北京工作的老鄉(xiāng),便是在編織關系網(wǎng)。金希普抓住這一時機,靠自我吹噓來贏得權勢青睞,靠合影和名片抬高自己的身價。他縱然口若懸河,但在明眼人看來,不過是笑話一個。某種意義上,他雖然裝模作樣,但自身境遇頗為困窘,刺鼻的煙味和酒味悄悄暴露了一切,為了行騙,他跑到發(fā)小的家中,騙吃騙喝,還撈走姑父的辛苦錢兩萬塊;為了合理化行騙的事實,金希普對自己頗多憐惜,他一面標榜自己的“心軟善良”,一面試圖證明自己的才華。

《表弟寧賽葉》通篇是對話,由“我”和杠精表弟的爭辯組成。寧賽葉極端自負,認為自己才華橫溢,之所以未能揚名立萬,純粹是因為文壇腐敗、社會黑暗。他不屑于做任何工作,任何工作都配不上他的才高八斗;他看不起所有的同事,因為舉世皆濁我獨清;他與女人打交道,明明占盡便宜,卻總是控訴自己被女人設局陷害,他是一個飽受迫害的“弱者”。寧賽葉對“我”的攻擊是:你嫉妒我的才華,但你不敢承認你的嫉妒,你是個小肚雞腸的小人,你生怕別人超過你。(5)莫言:《表弟寧賽葉》,《花城》2018年第1期。在寧賽葉的心中,表哥就理所應當賞識自己,不惜一切代價幫助自己,否則就是嫉賢妒能。他的可憐在于他一方面有求于人,另一方面還要盛氣凌人;一方面自己德行有虧,另一方面還要批判世人;他借酒撒瘋,永遠只講自己的道理。他的自我合理化始終建立在對“自己”的憐惜,對外界的丑化之上,這種丑化與被迫害妄想緊密相連。

《斗士》中的武功,對社會不滿,千方百計與人纏斗、作惡。武功跟人爭斗,雖然經(jīng)常挨打吃虧,但往往成為最后的贏家,“因為武功不把自己當人,他知道自己命賤,家庭出身不好,連個老婆都討不上,相貌也是招人惡,這倒成了他的法寶,誰也不愿意拿自己的命就換他這條賤命”。(6)莫言:《斗士》,《收獲》2017年第5期。自己不把自己當人,有恃無恐,成為兇殘的、誰也惹不起的“弱者”?!拔涔]有作死,而且他還順利地獲得了‘五?!?,他放了那么多次火,干過那么多的壞事,竟然沒被人捉住過,這也真是一個奇跡?!?7)莫言:《斗士》,《收獲》2017年第5期。某種意義上,他未嘗不是被命運厚待,“他的仇人們,死的死,走的走,病的病,似乎他是一個笑到最后的勝利者,一個睚眥必報的兇殘的弱者”。但這樣心靈扭曲的勝利,到底有何價值,頗值得懷疑。

不難看出,這些人物并非全然處于弱勢地位,但弱者心態(tài)卻影響了他們的生命格局與人生走向。弱者心態(tài),其實是一種索取姿態(tài),整個世界都需要尊重和認可“我”,周圍人必須全心全意支持“我”、呵護“我”,但“我”不需要為他人做任何付出。他們一味按照自己的邏輯,對自己的行徑和失敗做出“合理化”的解釋。在金希普那里,自己根本沒有行騙,只是恰好趕上“反腐”,運氣不好。在寧賽葉心中,自己的小說沒有任何瑕疵,失敗純粹是由于表哥嫉賢妒能,加上整個文壇、網(wǎng)絡界被權勢把持。在武功看來,自己所有的報復都源于正義,都只是出于捍衛(wèi)尊嚴,對欺負者“以牙還牙”。弱者心態(tài)的形成恐怕與過度的自我保護、自我憐惜相關,這其實是一種巨嬰心態(tài),他們極度以自我為中心,希望整個世界都匍匐在腳下,這一愿望難以滿足,只能不斷地攻擊別人,為了合理化自我的需要,又把自己的不幸、失敗、落魄歸罪于外界,以責備他人的方式來獲得內(nèi)心平衡或精神慰藉。

以自居弱者、自居邊緣的姿態(tài)博取同情,許是對社會現(xiàn)實階層固化的無奈與宣泄,但恐怖的是“我窮我有理”“我弱我有理”在悄然間成為某些弱者行兇的遮羞布和擋箭牌。2009年,村上春樹領取耶路撒冷文學獎時曾說,“在高大堅硬的墻和雞蛋之間,我永遠站在雞蛋那方”。這固然有道理,但同時需要謹慎,有人自認是雞蛋便可橫行天下,遇人遍灑一身淋漓,更有甚者,石頭喬裝為雞蛋,肆意行兇,將屠刀伸向柔弱的無辜者,正如魯迅所言,“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

這種弱者心態(tài)的描摹與莫言小說中的退化主題相關?!都t高粱家族》卷首語寫道:“謹以此書召喚那些游蕩在我的故鄉(xiāng)無邊無際的通紅的高粱地里的英魂和冤魂。我是你們的不肖子孫。我愿扒出我的被醬油淹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個碗里,擺在高粱地里。伏惟尚饗!尚饗!”(8)莫言:《紅高粱家族》,第1頁,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對于人種退化問題的關注一直在莫言作品中持續(xù),《豐乳肥臀》中生命力強悍的母親卻生了孱弱的“戀乳癖”西門金童;《生死疲勞》中西門鬧幾重轉世后終成為身攜怪癥的大頭嬰兒。如果說,《紅高粱》中的“我”是不肖子孫,那么寧賽葉、金希普孱弱到已經(jīng)沒有精神,對功名徒有妄想,卻沒有追求的力與勇。武功徒留匹夫之勇,但這悍勇卻建立在自我輕賤的基礎之上。“他們不再像八九十年代的文青那樣,立足鄉(xiāng)村,為農(nóng)民代言。而變成了游手好閑、騙錢騙色、擾亂社會的文痞、騙子。從他們身上,不難看出鄉(xiāng)村文化道德的淪喪。”(9)段崇軒:《重構文學“重器”的形質(zhì)——莫言近期短篇小說綜論》,《揚子江評論》2018年第2期。莫言在近作中承繼了國民性批判主題,鄉(xiāng)村的“文學青年”淪落為文痞、騙子,自輕自賤者兇殘到無人敢惹,鄉(xiāng)土成為灰暗的所在,發(fā)人深省,促人警惕。

三、強弱轉化間的人性呈現(xiàn)

除了“古典形態(tài)”的弱者形象書寫、現(xiàn)代弱者心態(tài)的描摹,作者還巧妙地呈現(xiàn)出人物之間的強弱轉化?!蹲箸牎分袆⒗先驗樯倒蟽鹤酉沧邮芷圬?,借題發(fā)揮,可憐巴巴要討回公道:

劉老三帶著哭腔說:“我劉老三,前輩子一定是干過缺德事兒,生了個兒子是傻瓜,十七八歲了,光著腚滿街跑。跑出來丟人哪,用繩子拴著都拴不住,這是老天爺懲罰我……可再怎么著他也是個傻瓜啊,他要不是個傻瓜,能光著腚往街上跑嗎?你們打個傻瓜干什么?歡子都給你們跪下了,你們還不住手……”(10)莫言:《左鐮》,《收獲》2017年第5期。

劉老三帶著哭腔控訴,是以示弱的方式,以退為進逼迫“我父親”有所表示。劉老三是如何挾階級斗爭之勢逼迫地主田千畝剁掉兒子田奎的手,細節(jié)不得而知,想必異常慘烈,但在“我”家,二哥和“我”流著血、流著淚完成了對田奎的栽贓,栽贓的方式依然是扮演可憐巴巴的、被脅迫的弱者:“我們”打不過田奎,沒錢賠田奎,不得已只能屈從于他。扮演弱者,成功轉移了劉老三和父親的注意力,得以逃脫更為嚴厲的懲罰。但就在“我們”示弱的時機,命運之網(wǎng)默默向田奎張開,栽贓和逼迫使得田奎失去右手,原本學習很好的田奎只能整日在墳場割草。在某個瞬間,“我們”和田奎、劉老三和田奎的強弱之勢,悄然轉換。作家洞穿“弱者扮演”的狡黠與陰損,看透“弱者扮演”的虛弱與底牌,在憤慨的同時也有憐惜,對人性的虛弱和游移,頗為無奈的同情與憐惜。

《天下太平》中小奧的手指被老鱉咬住不松口,趕來的壯碩警察原本氣勢洶洶,責備一點兒小事就報警,但是聽到張二昆用手機錄下了他的抱怨,馬上示弱?!拔沂橇R你嗎?我怎么敢罵你!”壯碩警察道,“我是罵我自己,罵我的嗓子,罵我不爭氣的身體,昨天夜里也不過出了三次警,就咳嗽、發(fā)燒、流淚……”“少來這一套,”二昆道,“驢踢著鱉咬著不能報警嗎?人民警察為人民,人民被鱉咬著,鱉不松口,醫(yī)生無計可施,你說,不找警察找誰?”(11)莫言:《天下太平》,《人民文學》2017年第11期。此處,張二昆憑借手機的影像功能,挾輿論之勢,輕松擊敗壯碩警察;壯碩警察聽聞對方錄音,立即采取自憐的方式,婉轉道出自己的不易,以求得諒解;張二昆輕松識破,立即采取守勢,策略依然是以退為進,人民警察為人民,所以人民被鱉咬著,你們必須管。作者筆觸閃轉騰挪,強弱之勢瞬間反轉,人物見風使舵的機巧、拉虎皮做大旗的狡黠,都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另外,太平養(yǎng)豬場場長袁武為了發(fā)家致富,污染了大灣和地下水,但是要負責任的時候,卻滿腹牢騷,“我想不明白,不久前還給我披紅戴花,一轉眼就成了罪人”。這種示弱并非真的困惑,更多源于推卸責任的急切,或者說人物在一片頌揚中,漸漸習慣了自己“成功人士”的人設,習慣了對污染事實視而不見,一旦人設被打破,被逼著正視事實,袁武滿腔委屈,只覺得自己虛弱不堪,寧愿停留在自己被冤屈的“弱者幻象”中。

有時候,強者不得已的示弱是源于形勢的震懾,本是權宜之計,但扮演久了,成為沿襲的“姿態(tài)”乃至“心態(tài)”,就難以分辨是真是幻?!兜刂鞯难凵瘛分性竞脛俚膶O敬賢在階級斗爭年代,動輒得咎,不得不偽裝可憐,裝出有病的樣子,其實是種消極抵抗,他的眼神還會泄露真實的不滿。這一眼神被“我”捕捉,大做文章,使得他天天挨批斗,差點送命?!拔摇弊坊诋斈?,呈現(xiàn)出復雜的心態(tài)。“他在我身后,不時地直起腰來,不停地呻吟,打呃,仿佛忍受著病痛。每當我回頭看他時,他總是顯出無限痛苦的樣子,呻吟著,但他的那兩只黃色的眼珠子里同時也會射出陰沉沉的光芒?!?12)莫言:《地主的眼神》,《收獲》2017年第5期。很顯然,孫敬賢這樣的表演本就耐人尋味,割麥技術的高超又招致了“我”的嫉妒,“我”寫文章將他描繪成一個陰險的壞蛋,使得他的兒子們失去了上學機會。孫敬賢的示弱是緣于時代風云,原是不得已的“喬裝”,但他的兒子們縱然發(fā)家致富,卻再難走出少年時被冷落、被欺負習成的弱者心態(tài),出人頭地、向人炫耀的欲望如此強烈,才有那場轟轟烈烈的葬禮?!帮L光大辦”原是為了補償父親當年被人欺負的不堪與虧欠,但在補償心理的“自我勒索”中,弱者心態(tài)暴露無遺,不知不覺中陷入另一困境。

在近作中,莫言極少連篇累牘地分析人物心理,但成功地捕捉了人物強弱轉化的瞬間。這些瞬間內(nèi)蘊豐富,通過對瞬間的描摹,使得人物情態(tài)畢顯,世態(tài)悄然呈現(xiàn)。瞬間的捕捉,也顯現(xiàn)了作家對人情世態(tài)的了然,筆觸的精準。正是通過瞬間的某一點,作家擊穿了時代癥候中喬裝的機巧,悍然下的虛弱,自憐中的兇悍。

四、彪悍人物的“文弱化”改編

莫言筆下不少率真、強悍、野性的鄉(xiāng)民形象,但在近作中,莫言對強悍人物進行了“文弱化”處理。80年代寫就的《紅高粱》是青春的放歌,人物天不怕地不怕,甚少被世俗倫理羈絆,洋溢著濃烈的浪漫氣息。近作《高粱酒》劇本則對筆下人物的野性霸蠻做了削減,原本天雷地火的愛情變成青梅竹馬間的情感糾葛,原本作為個性解放先驅的九兒更具世俗氣息,也更符合倫理規(guī)范,聽聞單扁朗的死訊,她內(nèi)心恓惶,認定是余占鰲下了狠手,責怪他行事莽撞。這與《紅高粱》中在高粱地里追問上蒼的九兒區(qū)別開來:“天,什么叫貞潔?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惡……我的身體是我自己的,我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罰,我不怕進你的十八層地獄。我該做的都做了,該干的都干了,我什么都不怕。”(13)莫言:《紅高粱家族》,第67頁,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九兒責怪余占鰲殺人莽撞,這其實冤枉了余占鰲,因為余占鰲不再是殺人不眨眼、彪悍的余司令,他亦有些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他與單扁朗的爭論,頗為無賴,還被九兒用計,拴著鐵鏈子在花脖子山寨做苦工。當然這跟劇本的表演性質(zhì)相關,人物有了更多的唱詞,言行需要更明確的行為邏輯。單扁朗不再是一個被丑化的存在,他有了大段唱詞,并與余占鰲唇槍舌劍,可以彰顯自己的內(nèi)心活動;老實憨厚、小心謹慎的劉羅漢在敵人入侵之際更具英雄氣概;在愛情中處于劣勢的鳳仙在關鍵時刻成為英雄。這很大程度上使得人物聲音更加多元,層次更為豐富,成為一個更具“民主”氣息的表演場域,在這一場域中,人物的行動有了更多的禁忌,配角的力量得以呈現(xiàn),原本彪悍的人物變得文弱。

談及劇本《高粱酒》對小說的改編,莫言談道:“原小說中盡管沒有明寫余占鰲是殺害單家父子的兇手,但在作者的預定中,人,就是他殺的。改編成舞臺劇,這個問題必須回避。因為不管是什么朝代,無論你是什么理由,不管是什么法律,都不會允許跑到人家洞房里去殺人。所以在這個劇本中,我非常明白地處理了這個問題。人,不是余占鰲殺的,他也根本沒有想去殺人,他只是想去把九兒搶走。洞房里去搶人家的新娘,也不是光彩的事,但有愛情的旗幟遮掩著,勉強也算合理吧?!?14)莫言《〈高粱酒〉改編后記》,《人民文學》2018年第5期。此處可以看出,奇才逸出的莫言對近作的要求之一是合理,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更多的冷靜與謹慎。這與1986年寫作《紅高粱》的狀態(tài)顯然有所區(qū)別:“《紅高粱》是又愛又恨的產(chǎn)物,我對我的故鄉(xiāng)一直持有這種矛盾的態(tài)度。我對故鄉(xiāng)人的愛、對紅高粱的愛轉化成批判的贊美;我對故鄉(xiāng)人的恨、對紅高粱的恨轉化成贊美的批判。批判的贊美與贊美的批判是我的藝術態(tài)度也是我的人生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是介于辯證法與詭辯論之間的一種態(tài)度,它的極端嚴肅的背面就是極端的荒唐;它的極端殘酷的背面就是極端的溫柔?!?15)孔范今、施戰(zhàn)軍主編:《莫言研究資料》,第12頁,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時隔多年,莫言功成名就,重新回首,當年的愛恨想必不再那么強烈極端,所以此次改編,兒童踩曲的景象那般溫馨,令人動容,書寫世俗生活的溫馨情調(diào)也更加從容,筆調(diào)不再急促蔓延,難得的疏朗節(jié)制,想必亦與中年心態(tài)相關。改編也與小說與劇本兩種文體差異相關,劇本演出直面觀眾,如何能夠使觀眾感到自己的倫理觀不受侵犯,作者需要在人物塑造與演出呈現(xiàn)之間做權衡。

弱者形象的塑造與弱者心態(tài)的描摹是對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再書寫,是對他之前呈現(xiàn)的鄉(xiāng)村天地的拓展。《紅高粱》系列、《球狀閃電》《爆炸》《紅蝗》,以及發(fā)表于1995年的長篇《豐乳肥臀》,展開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此前少見的鄉(xiāng)村天地:狂躁、混雜,充滿酒氣和血色,有驍勇血性的人物和無所拘束的激情。(16)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修訂版,第289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顯然《故鄉(xiāng)人事》《表弟寧賽葉》《高粱酒》等近作中呈現(xiàn)的鄉(xiāng)土世界更為凡俗,浪漫與激情不再是最鮮明的色調(diào),多了現(xiàn)世的冷峻與無奈,筆端更加從容沉靜。

莫言近作中關于弱者的書寫是對文學傳統(tǒng)的回應。中國文學向有書寫弱者、關切弱者的情懷,“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三吏三別”等大量的諷喻詩句,表達了對百姓疾苦的體察和社會正義的追求。新文化運動提倡國民文學,反映社會黑暗,表達對民生的關懷體恤成為重要指向,國民性批判使得弱者書寫更多含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意味。延安文藝座談會的召開,文藝的工農(nóng)兵方向確立,描述人民被壓迫、被剝削的苦難,成為階級斗爭合理性展開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新時期以來,作家們通過對社會問題的描摹,表達的是對社會人生的關切,“底層文學”的提出,底層的生存狀況引發(fā)更多關注,關于階層固化與民眾弱勢地位的討論成為重要議題,但強烈的主題先行影響了弱者豐富性的塑造??梢哉f,莫言對弱者心態(tài)的描摹很好地釋放了“弱者”的豐富性,使得他們不再成為一味被同情的對象,這并非意味著缺乏悲憫情懷,而是需要打破“完美弱者”的一廂情愿的想象,正視人性、世態(tài)更為復雜的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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