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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者的反抗與莫言文學的崇高美學

2020-11-17 16:06:00王金勝
當代作家評論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梁宗岱弱者崇高

王金勝

莫言文學的崇高品格,在很大程度上源自其與中國歷史、現(xiàn)實之間存在的結(jié)構(gòu)性關(guān)聯(lián)。對中國歷史、現(xiàn)實的感知,構(gòu)成莫言史詩性崇高美學的情思質(zhì)地,轟轟烈烈的歷史運動、緊張慘烈的政治斗爭、全景式觀照視野、與歷史緊密糾纏的蠻野生命、超自然的意志和力量,被莫言或輕靈滯重地而勾畫、涂抹出來,散發(fā)著豪蕩、雄渾、勁健的崇高氣質(zhì)。

應該看到,新文學中崇尚“強力”“陽剛”一脈對莫言文學的影響,但陽剛美學難以涵蓋莫言崇高美學的全部。在1980年代中期以后“反思革命”和“反崇高”的文化氛圍中,莫言亦有與此“反思”取向的呼應,但他又通過汲取以魯迅為代表的崇高另脈,形成自身另類的“陰性崇高”特質(zhì)。莫言文學也就成了陽剛崇高美學與陰性崇高美學的雙重變奏。

一、“陰性崇高”:莫言崇高美學的重要面向

莫言筆下的人物,即便生命力強悍旺健如余占鰲、戴鳳蓮(《紅高粱家族》),孫國棟(《司令的女人》),司馬庫、司馬糧(《豐乳肥臀》),孫丙(《檀香刑》),在強大的社會秩序和激蕩的歷史洪流中,也不復經(jīng)典崇高美學中英雄的神性。但這些“反英雄”的英雄塑造,恰恰體現(xiàn)著莫言“反崇高”的崇高美學,或許,將莫言筆下的這些人物稱為英雄的“反英雄化”更為合理。莫言借助“反英雄”的英雄營構(gòu)崇高美學,筆下常帶濃烈情感,人物的豪氣俠氣與悲劇命運,讓作家情有所系、心有郁結(jié),回旋蓄勢,終至傾瀉而出。英雄之事可以虛構(gòu),英雄之氣之性卻無法作偽。莫言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瑰奇悠遠的感受力,即是以這有所沖決、有所破除的寄托為泉源,從而超越了歷史主義哲學和文化秩序的羈束。

更重要的是,莫言延展了新文學中長期被經(jīng)典崇高美學排斥和壓抑的“陰性崇高”。布拉德雷曾以屠格涅夫筆下的母雀為例闡說“陰性崇高”。他從一只為了維護幼雀而對獵狗進行一次次沖擊和殊死搏斗的母雀身上,看到了形體弱小者擁有的巨大道德力量,認為這是客體之為崇高者的原因。母性的愛和勇氣,使體態(tài)弱小的母雀,在以命相搏、拯救羽翼未豐的幼子的過程中,具有了崇高。愛和勇氣構(gòu)成崇高之“質(zhì)”,“一次次”展示了崇高之“量”。布拉德雷說:“小小的麻雀因超過或壓倒大而來的崇高,毫不亞于蒼穹和大海的崇高。然而這大不是范圍的大,而毋寧說是力量的大,在這種情況里,是一種精神力量的大。詩云:‘愛的力量比死更大,完全壓倒了使其忍痛離開的本能?!?1)〔英〕布拉德雷:《牛津詩學講演集》,轉(zhuǎn)引自張法:《中西美學與文化精神》,第122-123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羅漢大爺(《紅高粱家族》)、黑孩(《透明的紅蘿卜》)、小虎(《枯河》)、暖(《白狗秋千架》)、楊六九和白蕎麥(《筑路》)、張扣(《天堂蒜薹之歌》)、上官魯氏(《豐乳肥臀》)、眉娘(《檀香刑》)、藍臉(《生死疲勞》)等,都是生活的邊緣人物、被欺凌的弱者、沉默的無名存在。他們的生活卑賤、貧困甚至身體也殘缺不全,但也恰恰在這些弱者身上充溢著母雀般的愛、善和勇氣。

羅漢大爺、孫丙因反抗外國侵略者而遭受殘酷刑罰,本身具有感動人心的道德力量,同時又具有忍受酷刑痛苦的精神力量?!岸棠獭?《紅高粱家族》)戟指怒罵數(shù)日不絕,顯示著一種“弱者”的崇高。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小說對她邪魔附體、詐尸還魂等神異舉止的表現(xiàn),和她從墳墓里跳出來,警示后輩,指點迷途,使“我”獲得一種神啟力量的敘述,與魯迅描述的女吊極為相似——“帶復仇性的,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2)魯迅:《女吊》,《魯迅全集》第6卷,第614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神秘恐怖中燃燒著生命的執(zhí)著和反抗的力量?!岸棠獭币菜啤叭屎窈诎档牡啬浮保?3)魯迅:《阿長與〈山海經(jīng)〉》,《魯迅全集》第2卷,第248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在死神降臨時,沉入土地那幽深寬厚的所在,獲得靈魂的安息?!岸棠獭痹臼且粋€弱者,但其生命最后一次次堅韌倔強的舉動,卻洋溢著一股基于生命意志的憤怒、反抗、復仇的強悍力量。

《生死疲勞》中的西門鬧,可視為“二奶奶”形象的續(xù)寫和強化。一個勤勞發(fā)家的良善莊稼人,卻被以莫須有的罪名槍斃,家產(chǎn)、土地和女人被瓜分殆盡。這個在新歷史發(fā)端之際墜入歷史斷崖的亡魂,心懷莫大冤屈,鳴冤于陰曹地府,身受酷刑而不改其志,六世輪回于畜生道,冤屈難雪而抗辯不絕。以一己微渺短促之生命,抗訴宏大無情之歷史與玄奧無常之造物,是作家悲憫情懷燭照下的崇高美學再造。藍臉本是新歷史的主人,但他同樣選擇了做“鬼”,而不是“主人”。從農(nóng)業(yè)合作化到“文革”,這個全國唯一的單干戶、“黑點”,一直是被斗爭、被批判的“異類”。時至改革開放,硬撐著單干了30年的藍臉,終于也可以在太陽底下種地了,但他卻仍然習慣于在月夜中“單干”,直到在月夜,躺在自掘的墳墓中死去,與一畝六分地上出產(chǎn)的糧食同歸于土。藍臉、西門鬧和那些光著屁股、只穿一件紅肚兜的死孩子的精靈,構(gòu)成了游蕩于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月夜鬼魂,被激蕩的歷史意志驅(qū)逐的鬼魂。一個六世鳴冤的厲鬼、一個終生沉默的游魂,莫言借助這兩個“鬼魂”——歷史中弱者的反抗,使小說在對陽剛崇高美學的傾覆中“成為永恒的生命意志的龐大隱喻”,(4)李敬澤:《“大我”與“大聲”——〈生死疲勞〉筆記》,《為文學申辯》,第89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一個構(gòu)筑陰性崇高美學的總體性文本。

梁宗岱如此闡述屠格涅夫筆下的母雀:“那受了愛底驅(qū)使奮不顧身要從獵犬口里救出它底小雛的渺小的麻雀,已經(jīng)很動人地證明德行底力——一切發(fā)自高貴和真摯的情感的行為底力——和數(shù)量比體力更無大關(guān)系了。”(5)梁宗岱:《論崇高》,《梁宗岱批評文集》,第111頁,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上官魯氏便是這樣一只包含著“高貴和真摯的情感”的母雀,這位與二奶奶性格迥異的女性,卻同樣是體現(xiàn)陰性崇高的人物。上官魯氏既是強大歷史中的被壓抑者,又是歷史的反抗者。她是歷史暴虐的受難者和現(xiàn)實苦難的承擔者,卻又以頑強的生命能量、旺健的生殖力和充滿勇氣的反倫理行為,突破傳統(tǒng)規(guī)訓,在人性和生命欲望層面上,如大地般承受了所有的不公、不義與不幸。莫言塑造這位生活最底層的普通婦女,這位卑微乃至卑賤地過活、飽受痛苦侵擾的母親,這位既在生理上存活、又在歷史和社會中存活、終生被絕望困擾又在宗教中尋求心靈解脫和靈魂庇護的賤民,突破了多重領(lǐng)域的閉鎖與禁錮——欲望/私人領(lǐng)域、深鐫著公共道德規(guī)范的家庭領(lǐng)域和呈惡化趨勢的社會歷史境遇,顯示出對花樣翻新的宰制權(quán)力的顛覆意義。

我們可以從另一角度看到母親作為陰性崇高形象的合理性。梁宗岱曾以兩幅名畫為例,闡釋他與朱光潛崇高理念的差異。在他看來,蒙娜麗莎“空靈神秘的微笑”比她背后隱現(xiàn)的縹緲險峻的群峰和深不可測的幽暗洞穴更攝人心魂?!蹲詈蟮耐聿汀分械囊d也不是朱光潛認為的“像撫慰嬰兒的慈母”,相反,“那簡直是徹悟與慈悲底化身,眉宇微微低垂著,沒有失望,也沒有悲哀,只是一片光明的寧靜,嚴肅的溫柔,嚴肅中橫溢著磅礴宇宙的慈祥與悲憫,溫柔中透露出一幅百折不撓的沉毅,一股將要負載全人類底罪惡的決心與宏力”。與米開朗琪羅的“矜奇或恣肆”“肌肉底拘攣與筋骨底凸露”不同,達·芬奇畫作的“神奇只在描畫底逼真,渲染底得宜”,他的“力量只是構(gòu)思底深密,章法底謹嚴……筆筆都蓬勃著生氣”。所謂美麗、偉大、秀美等字眼都不適合描述這番感受,“唯一適當?shù)淖盅?,恐怕只有Divine(神妙)或Sublime(崇高)吧”。(6)梁宗岱:《論崇高》,《梁宗岱批評文集》,第104-105、106、110頁,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當歷史災難與生活的不幸如疾風驟雨般襲來時,上官魯氏們并未以激烈的方式控訴歷史、對抗災難,其郁勃的生命意志和崇高品性并未呈現(xiàn)為筋肉棱立、骨骼強健的陽剛之氣。她們的崇高,不是以強烈生命力的瞬間迸發(fā)或浩瀚涌流為表征,如“我爺爺”“我奶奶”那般接續(xù)經(jīng)典陽剛氣質(zhì),甚至與“二奶奶”神秘幽邃的“崇高”也不同,而是與暴虐的強度、歷史的長度構(gòu)成內(nèi)在的對話與比照。她的生命的崇高“緩極了,低沉極了,斷斷續(xù)續(xù)的,點點滴滴的,像長嘆,像啜泣,像送殯者沉重而凄遲的步伐,不,簡直像無底深洞底古壁上的水漏一樣,一滴一滴地滴到你心坎深處,引起一種悲涼而又帶神圣的恐怖的心情,正是屬于姚姬傳之所謂‘陰’的藝術(shù)的;然而Sublime呀!究竟不失其為Sublime的藝術(shù)呀!”(7)梁宗岱:《論崇高》,《梁宗岱批評文集》,第104-105、106、110頁,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平和、寧靜、神秘與柔性之美,在它們的峰頂,能讓心靈敏感深刻者心會、深悟并驚嘆、敬服、愉悅于其之為崇高,“對于一顆修養(yǎng)有素,敏感深思的靈魂,那寧靜,深邃,和光明的景象會和洶涌,嵯峨,與黑暗一樣能夠引起精神底集中與反抗;不,它們會比這后者更持久,更耐人尋味。因為寧靜是精力底凝聚而波動是精力底交替;因為高山是可測量的而深淵卻無底;因為光明比黑暗更神秘,正如生比死還要復雜變幻一樣”。(8)梁宗岱:《論崇高》,《梁宗岱批評文集》,第104-105、106、110頁,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

與《透明的紅蘿卜》同年發(fā)表的《大風》也是一部充分體現(xiàn)莫言“陰性崇高”美學的精致短篇。小說簡練生動地描畫野外風景和人物內(nèi)心,悄然氤氳出一派崇高氣象。“爺爺”是一個極其普通的農(nóng)民,他在割草時漫不經(jīng)心地哼唱著古調(diào),舒緩悲壯而蒼涼,讓童年的“我”感受到一種“很新奇很惶惑……很幸福又很痛苦”的情緒。大風驟至,“爺爺”被卷入風的旋渦:“車子還挺在河堤上,車子后邊是爺爺。爺爺雙手攥著車把,脊背繃得像一張弓。他的雙腿像釘子一樣釘在堤上,腿上的肌肉像樹根一樣條條棱棱地凸起來?!?9)莫言:《大風》,《白狗秋千架》,第155頁,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在強大的自然之力面前,人無疑是一個弱者。但在“爺爺”蒼老干瘦的身軀內(nèi)卻深蘊龐大的生命能量,一生的辛勞讓“爺爺”表情麻木、眼睛茫然,但“茫然的眼睛中間”還有兩個讓孫子“感到溫暖”的“很亮的光點”。這光點是卑微生命的精光,是屹立于狂橫粗暴中不能被征服和打倒的勇力與恒力。另一處細節(jié)同樣是撼人心魄的崇高感的外化。大風過后,莊稼恢復原狀,“爺爺像一尊青銅塑像一樣保持著用力的姿勢”,車上的草被席卷一空,唯有一株再普通不過的老茅草“夾在車梁的榫縫里”,這株草,正像圣地亞哥那副被鯊魚吃剩的馬林魚骨架,以其凜然與平靜,郁勃著抗衡外部橫暴的內(nèi)在力量。

二、沉默的弱者:孩子作為莫言崇高美學的生命承載

如果說,母雀在以一己生命保護雛雀的壯舉中獲得了崇高,那么,比母雀更弱小的雛雀呢?當失去母親的保護后,雛雀孱弱的生命肌體是否有著與母親同樣的能量?

莫言小說的孩子仿佛“雛雀”,他們傳達著莫言的內(nèi)心真實,是進入其崇高美學世界的通道。這里說的“孩子”不是指兒童視角或尚未被文明格式化的靈動鮮活的生命感受力,而是莫言小說中游蕩在現(xiàn)實邊緣的“沉默的弱者”。通過他們,那些被歷史之火煎熬、被現(xiàn)實之塵掩埋的物件,包括“崇高”,得以文學地表現(xiàn)。

80年代,歷史告別了它的史詩形態(tài),紅火熱烈的農(nóng)村壯景轉(zhuǎn)換為荒寒凄涼的“工地風景”。《透明的紅蘿卜》的故事就在這“風景”中展開。置身于鄉(xiāng)村現(xiàn)實中的人們,自有其雖貧窮匱乏卻也歡樂的一面,自有其鄉(xiāng)村倫理(黑孩一家的狀況)、行業(yè)規(guī)則(小鐵匠和老鐵匠師徒斗法)和情愛世界(小石匠、小鐵匠和菊子姑娘的情愛)。主人公黑孩身體干瘦,布滿傷痕,仿佛游離于鄉(xiāng)村現(xiàn)實,他與滯重現(xiàn)實之間處于“在而不屬于”的狀態(tài)?!坝坞x”造就了一個充滿奇異聽覺、視覺、觸覺且彼此間被超常的通感貫通的“黑孩世界”,這是莫言對“生活”的重新發(fā)現(xiàn),也是莫言文學世界對常見“苦難敘述”的反撥。莫言曾談及這篇小說的美學追求:“在堅硬的、冰冷的特異心理成分外邊,施放上虛幻的、溫暖的感覺的煙霧,是否能使小說獲得某種怪味呢?作者遠遠地躲進云里霧里能否獲得某種更大的表現(xiàn)自由呢?”(10)莫言:《橋洞里長出紅蘿卜》,《文藝報》1985年7月6日。作者并不回避生活中“嚴酷”和“堅硬的、冰冷的特異心理成分”,但他以“浪漫情調(diào)”和“虛幻的、溫暖的感覺”來加以處理,營造出一種迷離空靈、飄忽靈動的韻致,不僅提供了一種新的“生活”敘事,也接續(xù)了中國古典美學傳統(tǒng)。更重要的是,他始終在提示、渲染著一種堅硬的、以苦難為底色的現(xiàn)實場景?!艾F(xiàn)實世界”與“感覺世界”由此構(gòu)成黏著不分的對位,隱含著生命/現(xiàn)實、個體/歷史、嚴酷/浪漫、堅硬/虛幻、冰冷/溫暖之間的結(jié)構(gòu)性矛盾張力。

經(jīng)典崇高話語主導的苦難美學,注重將苦難故事納入整體性敘述,借助總體性歷史觀的整合和絕對意志的選擇、重塑,苦難尤其是其感性細節(jié)和場景被大幅縮減,并在既定意義生產(chǎn)鏈上獲得一個指定位置,并在指定的位置上,閃耀著神性光芒。這種苦難體現(xiàn)著“力學的崇高”,(11)〔德〕康德:《判斷力批判》下卷,第100頁,宗白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4。是一種定向定性的意義生產(chǎn)。與之相比,莫言的“苦難”始終關(guān)聯(lián)著感性生命主體的執(zhí)著在場,苦難沒有理念化的升華進入一個總體性象征秩序并成為這一秩序的維持者與代言人。近藤直子認為:“少年要拒絕自己的過去和培養(yǎng)了他過去的世界的過去。他以拒絕所有一切已經(jīng)被命名的、被賦予意義的東西,而徹底獲得了清澈的原始的眼睛。少年看到的不是世界中的什么東西,他看到的是世界本身的產(chǎn)生。在那里,任何經(jīng)驗的蹤影、歷史的屏障都沒有。所有的一切都像剛剛誕生的那樣的鮮嫩,等待著他的觀賞、傾聽、觸摸?!?12)〔日〕近藤直子:《有狼的風景——讀八十年代中國文學》,第182頁,廖金球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黑孩對社會性現(xiàn)實的拒絕,隱含莫言對既有意義秩序的反思,但需要追問的是,在黑孩那里,是不是沒有“任何經(jīng)驗的蹤影、歷史的屏障”?黑孩以決絕的沉默拒絕“經(jīng)驗”和“歷史”,但“經(jīng)驗”和“歷史”不僅沒有從生活中消失,而其也從未放棄對他的捕捉,它們在小說最后部分的現(xiàn)身,直接導致了黑孩純美夢幻的破滅。面對現(xiàn)實對夢幻的粗暴介入,作家讓黑孩逃離“歷史”,在“自然”中獲得自由自在的生命感。逃離歷史,即自我生命的獲得和對原初、自然的執(zhí)守。如果說,王一生(阿城《棋王》)借由棋道而悟道家神髓,進入自由至境,開出一派闊大的生命崇高之境,那么莫言則從黑孩身上掘發(fā)出一種穿越文化傳統(tǒng)的神話般的原初生命能量與元氣。

和黑孩相似,《拇指拷》中的阿義也是家境貧寒的沉默的孩子。他在為母親買藥的歸途中,被一對神秘的陌生男女用冰冷的拇指拷銬在墓地一株松樹上,匆匆而過的農(nóng)人對阿義的困境和呼救置若罔聞,善心的“黑皮女子”和割麥農(nóng)婦對其施救未果。這篇小說魯迅氣息濃郁,流灌著《藥》《鑄劍》的氣質(zhì),它從情節(jié)和“看/被看”的結(jié)構(gòu)上對《藥》進行了借鑒與“重寫”。不同之處在于,夏瑜作為國族命運拯救者,其崇高品格在信仰和犧牲中獲得,而阿義則更多地被作家從貧弱的個體生命內(nèi)部掘發(fā)出超越苦難的力量。在極度的絕望中,阿義被蒼涼高亢的孤獨歌唱打動,他勇敢地咬掉了自己的兩根拇指,奔向鮮花月光鋪就的大道,最終卻栽倒在冰涼的路面。這時,他看到一個赭紅色的小孩從他身體里鉆出來,輕靈地在月光中游泳,他用月光包裹起被冰雹打落一地被雨水浸濕的中藥,飛跑回家,投進母親的懷抱。悠遠蒼涼的歌聲、輕柔揮灑的月光、彌漫的花香、花香與月光鋪成的大道、母親的懷抱……平靜、溫暖的事物,營造出童話般的詩意,雖只在小說最后一節(jié)出現(xiàn),所占篇幅極小,但它們所提供的巨大力量竟然使孩子沖破生命的絕境,達到拯救自己和母親生命的極境。

小說中兇猛的狼犬、雜草叢生的道路、陰森的墓地、銬住孩子的陌生人,仿佛是人生無法躲避、無法逃脫的命定。見死不救的人,是同樣堅硬荒寒的現(xiàn)實,他們的麻木不仁,得到了麥子被冰雹毀壞的結(jié)局,這也仿佛是善惡有報的命定。但正是從被毀麥地中飄起的歌唱,將孩子的生命勇氣激發(fā)出來。歌聲、月光、鮮花、赭紅色的孩子、母親等意象超出了“美”“詩意”的通常意涵,它們的寧靜、光明、溫暖和甜蜜,屬于一種內(nèi)在的弱者的崇高,如梁宗岱所說:“一般粗糙的靈魂容易從剛性美認出Sublime,一篇屬于柔性美的自然,尤其是一件藝術(shù)品,登峰造極的時候,一樣可以使我們驚嘆,使我們肅然起敬,使我們悅服和向往,一言以蔽之,使我們起崇高底感覺。”(13)梁宗岱:《論崇高》,《梁宗岱批評文集》,第110頁,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

《枯河》是另一篇筆致與意境讓人想起魯迅的作品,小說將《拇指拷》中籠罩著濃郁神秘色彩的象征性場景,拉回當代中國鄉(xiāng)村政治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和日常倫理情境。較之《拇指拷》的刻意形容,《枯河》既可見出莫言對鄉(xiāng)村倫理與鄉(xiāng)村政治經(jīng)濟相互糾纏情狀的寫實功夫,更可見出其以淡墨寫濃意的異秉。平易簡淡的文字與濃稠黏滯的生活質(zhì)感形成微妙的對應,讓冷漠麻木的人群,連同被貧困和權(quán)力熄滅了溫熱親情者,在孩子苦痛、憤怒而決絕的復仇中,凜然生出一份沉重卻明快的崇高。

小說寫一個沉默的孩子小虎,為了村黨支部書記的女兒,爬上高大的白楊樹,卻不幸墜落到女孩身上,導致其死亡。悲劇發(fā)生后,小虎遭到他所信任的、從未打過他的母親的毆打;父親同樣是掌權(quán)者意志無奈而堅定的執(zhí)行者,他兇狠地懲罰小虎。這是父母、哥哥背叛孩子的故事,也是一個弱者反抗與復仇的故事。小虎不僅被內(nèi)心荒涼的村人離棄,更被至親背叛,強橫無理的壓抑,催動最弱小的孩子產(chǎn)生了“一種說話”的欲望,小虎“聽到自己聲嘶力竭地喊道:‘狗屎!’”(14)莫言:《枯河》,《民間音樂》,第360頁,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4。“狗屎”是孩子說過的唯一的話,這是弱者的生命控訴。他在干枯河道的死亡,以最無力最無奈最決絕的形式,完成了對親人尤其是母親的“復仇”。

80年代前期是經(jīng)典崇高美學最后的輝煌時代。在此時的歷史敘述中,弱者往往作為當代史的“受難者”出現(xiàn),他們渡盡劫波后,以現(xiàn)代性話語為依據(jù),將弱者在歷史中的悲劇命運升華為歷史主體的強大精神意志?!皞邸薄胺此肌薄案母铩薄爸唷钡任膶W思潮中的崇高品格多建基于人道主義話語與主流政治話語共同的現(xiàn)代化想象。“尋根小說”改寫崇高話語的建構(gòu)路徑,形成了一種別樣的崇高書寫,阿城的“三王”通過與主流歷史敘事的區(qū)隔,自有內(nèi)在的風骨與莊嚴。莫言崇高美學與阿城相通之處在于,其主人公都是歷史中的弱者或被歷史放逐的“邊緣人”,都是孩子或如孩子般純凈天真,同時,他們也是被輕忽的“強者”。他們或遭受繼母的虐待,經(jīng)受周圍人的調(diào)謔嘲弄;或被神秘地禁錮;或遭受家人辱罵毒打,為冷漠人群圍觀。他們既無力或無意撬動歷史,但歷史卻也對其生命的“內(nèi)在性”無可奈何。“弱者”的崇高源自對自身生命“內(nèi)在性”的堅持,弱小、單薄、匱乏的他們,偏偏在與歷史的周旋中呈現(xiàn)著令人矚目的崇高。

三、莫言文學的“至境”及其歷史維度

莫言文學中的原初、生命、美、詩意,意味著一種抵達“至境”的書寫。梁宗岱在反思朱光潛“崇高”論述的基礎上,重新界說了“崇高”。針對后者以康德學說為依據(jù),將sublime和grace分別譯為“雄偉”和“秀美”,以對應中國的剛?cè)峄蜿庩栒f,梁宗岱提出了不同看法,他認為所謂sublime(崇高)與grace(秀美或嫵媚)并非不相容,陽剛陰柔偏重美的性質(zhì),而sublime(崇高)與grace(秀美或嫵媚)偏重美的品格。屠格涅夫的母雀之成為崇高者,原因在美的品格,“‘崇高’只是美的絕境,相當于我國文藝批評所用的‘神’字或‘絕’字;而這‘絕’字,與其說指對象本身底限制,不如說指我們內(nèi)心所起的感覺”,因此,“崇高底一個特征與其說是‘不可測量的’(immeasurable)或‘未經(jīng)測量的’(immeasured),不如說是‘不能至’或‘不可企及的’”。(15)梁宗岱:《論崇高》,《梁宗岱批評文集》,第108頁,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原初、生命、美、詩意,使莫言文學內(nèi)在地葆有一種生命性能量和活力,莫言借此拒絕先在的意義設定,立足“本心”,重設意義。

莫言文學洋溢著調(diào)配文字、措置形式的淋漓興致,卻殊少“純美”的執(zhí)念;有深層的批判性,卻不訴諸那種近乎執(zhí)拗的創(chuàng)痛感,殊少沉重的憂患意識;即便書寫暴虐、苦難,也有意回避那種讓人痛苦到窒息的沉重感、壓抑感。之所以如此,或在作家對生活“歡樂”“溫暖”“詩意”一面的體認;或在作家的幽默心性和笑謔才具;或得益于“民間”“狂歡”文藝的啟示。在某種意義上,莫言文學狂放恣肆的想象力、纖毫畢現(xiàn)的表現(xiàn)力、鋪張繁復的文字與修辭,是對身體匱乏(饑餓)與心靈匱乏(孤獨)的想象性代償。趙園的觀點切中肯綮:“莫言并沒有緣他叢生的感覺而入于魔幻。剝脫那些如菌如苔如羽毛的‘感覺’,你發(fā)現(xiàn)了他所寫‘事件’的極現(xiàn)實的性質(zhì)?!?16)趙園:《地之子》,第128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詩性意象、精妙的感覺和夸飾的文辭,包裹著慘痛的創(chuàng)傷記憶,即便是現(xiàn)實書寫也彌漫著歷史的鬼魂:《紅高粱家族》為招魂之作,《生死疲勞》為鬼魂申冤之作,《酒國》為驅(qū)鬼之作,《蛙》為懺悔亡魂之作,《豐乳肥臀》為安魂之作。莫言文學難掩歷史情懷。孫郁有言:“魯迅在反抗舊文明時,更多的是抗拒自己身上的鬼氣。所以書的字里行間,有歷史的長影。莫言這一代,掘心自食的慘烈被新的東西置換了。歷史咀嚼的長度超過自我拷問的長度,他的興奮點集中在鄉(xiāng)民社會的旋渦里,處處顯示了單純的恢宏和渾濁里的偉大?!?17)孫郁:《莫言:與魯迅相逢的歌者》,《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6期。概言之,莫言處理文學與歷史之關(guān)系有其特出之處:將歷史/現(xiàn)實納入個體/生命區(qū)域,使之充分主體化、生命化,化解其堅硬的物質(zhì)性,滌除其“意義設定”,而出之以浸潤著主體思情和靈性的文字與形式、修辭。

當反崇高反神圣成為流行時尚時,文學已蛻變?yōu)榫裉摕o的游戲。文學,就像孩子,在這世間,他會自娛自樂,會搞惡作劇,會高聲喧鬧,但它也會以“沉默”無聲地拒絕和抗議。文學無力改變堅硬強大的現(xiàn)實,但它提供了來自別一世界、別一視點的觀照和審視。孩子無力為這世界做出更強體力的勞作,奉獻更多的勞動成果,但這個世界和生活在其中的每一個人都是或曾是孩子,都是或曾是沉默或喧鬧的弱者?!靶≌f,小說,小人之語也,那些把小說說成高尚、偉大之類的人,無非是借抬高職業(yè)來抬高自己的身份”。(18)莫言:《我眼中的阿城》,《莫言散文新編》,第33頁,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10。在莫言眼里,個體生命都是絕對的弱者,文學亦如是,但弱亦為強,沉默亦是力量?!昂⒆印闭扬@本真,文學關(guān)乎生命正義。在神圣被褻瀆、崇高被解構(gòu)之時,真正的文學與“孩子”一起,攜手走進生命與生存之重,召喚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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