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石
唇齒開合,輕吐這五個音時,
總感覺隱隱有一根濕拉繩,
要把江心里那副拖網(wǎng),拽上岸來……
江是長江,繩索連通江底涌潮。
會有一刻,水面“哧”一聲綻開:
拖網(wǎng)中活魚多,蹦跳如深青的焰火——
從小學(xué)習(xí),真正的美味只收獲于
水深處。這詞組,確實曾
贊美某青年,追慕一粒飽滿的新麥,
站著,歡快脫下干燥的穗殼。
“哎喲,麥子小伙兒一滾就出來了……”
江霧含火星,新娘拽緊新郎的衣角。
曾有多次,為鉤沉先祖一次次
逃亡,你化身濺起的
紅泥,觀察過萬物眼中麥苗似的火。
我們相遇,一條江水在黑暗里
縫合著許多事物。黑魚深水
游弋,光的詞語,脫下魚鱗般穗殼。
① 麥子小伙兒,重慶云陽一帶方言,形容小伙子精神、機(jī)靈。
蜂群筑造新式蜂巢,以適應(yīng)陌生,
假如這世界真可以陌生。
多年前你用過的蜂窩電話,此刻
收縮成一滴回旋珠淚,泅游、
咆哮在耳聾老人鎮(zhèn)定自若的耳道里。
黃昏下,馬兒回頭舔自己肩胛,
一枚枚蠅卵,被潮濕舌頭
卷走,送進(jìn)馬兒黑暗而溫暖的胃——
多么危險,實則是你難以了解的
新生?,F(xiàn)實中,每人一身虹彩的
信息盔甲,翻卷著層層魚鱗:
請警惕那手握柳葉刀的悲憫先生吧,
死亡不早也不晚,長進(jìn)頭頂星群。
在眾多我無法掌控而又頗有
此世情懷的“我”之中,
有一個,有點特殊,擅長自我
批評,進(jìn)而發(fā)展為自我
羞辱。昨天,我從游泳池
上岸,肩背上沾著一層水珠
——那眾人隱秘的泳伴,
晨昏入水,其絲絲磁化的
暗戀(任何一個滑過身側(cè)
的少女),緩緩凝成淡綠水珠,
沾我魚鰭上。池畔喧聲,
撩開晦澀的人形藍(lán)圖,那個
我醒來,對我一陣審視,
一陣控訴:“此世如此峻急,
你,竟安然于借助浮力的游泳?”
對此,我確實也有點羞愧,
只能呆呆望著他
熬出絲絲血紅的眼珠:
“你把我嚼碎,吞了吧……”
“我可憐的儲備,似乎還不能
將眼前魔幻有效地應(yīng)付?!?/p>
吞吞吐吐回答他時,腳步
已將我們帶離游泳池百米遠(yuǎn)了,
黃昏的鐵鉤,抓住一切可抓的
事物。而晚上,在夢里,
他真的就把我吞了,以一種尋求
共振而不可得的姿勢,在
神經(jīng)叢蕩漾的爆炸、自噬中,
狠狠地吞我,吞下根根水的骨頭。
夢中幽緩的景深提醒我們:
人,常把別樣事物的展開,誤認(rèn)為
故意之惡,或者善。其實,
它們并不想正眼瞧我們,
只是把自己清水或麝香的皺褶
打開。只是,就這樣子了。
人對自己的誤解,可能更深,
比如,把行為和書信,盡量
解釋成江河翻涌,或者,
足夠多展開的物性——群星的
冷焰環(huán)繞我們,當(dāng)你在某種
隱秘中捶打鋒利修薄的自己,
每次敲擊,可贈予它物的,
除了惡,那善意,熱得像一根針。
巨鯨凌空。你鐘表一樣堅持
嘀嗒活著,收拾好心情,
走好遠(yuǎn)曲折山路,花好幾天時光,
為弟子解釋實數(shù)系的連續(xù)性。
這一次,你從時間停止的山洞
閃出。旋渦。克制的寂靜。
圓月一直照著,不舍晝夜。
你我分食一瓣瓣小而酸甜的冰橙。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物質(zhì)的
潮水極其無辜:人之意志,
秘術(shù)的舌根,涌動著嫩枝、秘辛。
年過半百,已數(shù)年。我是否敢冒險
將風(fēng)中過往稱為一個個“實體”?
它們已然逝去,錯綜的呼吸彌散
于周遭萬物葉鞘里,形影歸于無形。
有時是真融解,一粒橘紅色冰塊,
化于街頭喧囂的波紋。波紋仿佛新的。
有時,它是夢境中和我分享同一張
臉的訪客,或者暴怒莫名的雄獅,
直直撞開我胸口,如同一座山,
直直撞開了木門,在我胸口的你的門。
似乎唯有消逝之物才能“此在”?
似乎裂隙之處,你可窺見虛空的碧綠
之芯——不愿和未來停止交談的,
是不可能現(xiàn)身的新無名吧,暗地開花,
此刻蹲在我關(guān)于過往的小念頭里。
你身體的白羽毛更為蓬松,由它構(gòu)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