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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時自成歲

2020-11-17 07:28王嘯峰
青年文學 2020年3期
關鍵詞:周偉于敏

⊙文/王嘯峰

春分

剛在會議室坐定,主持人還沒說幾句話,手機微信電話就來了。周偉本想不接,一看是孫蘭打來的——平時孫蘭總是發(fā)微信信息多,打微信電話少——于是硬著頭皮起身,快步走出會議室,按下接聽按鈕。

“心妍昏倒了!你趕緊來!”

“啊?”

“啊什么啊,快點,一院急診室。”

瞬間,周偉從發(fā)根到后背一陣發(fā)涼,冒出一大片汗。他邊跑邊把西服脫下,在手里旋緊,從六樓沿扶梯沖下,隨手在大門口攔下一輛同事往外開的車。他坐上車,車開出去一段路,他才發(fā)現(xiàn)右手麻了。他抖開西服,趕快發(fā)微信給另一位副總:“家里有急事,請假去醫(yī)院?!备笨偭⒖袒匦艈枺骸霸趺椿厥拢俊彼涯抗鈴氖謾C上移開,窗外人行道上一大排紫玉蘭開得正好。

從元旦開始,他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迎接春節(jié)。各種本命年兇險的傳聞和實例使他相信這一年不好過。越是害怕,越是出事。他和孫蘭同年。除夕那天一早,他倆就到金店買本命年“路路通”,還要求店員用紅繩編織手鏈。走出店門的時候,他倆伸出手,陽光下,一對“路路通”金黃閃亮,紅手鏈喜慶應景。吃年夜飯時,一家四口興奮地把玻璃杯碰到一起。可周偉的杯子碎了,他的心當即沉了下去。這時他的母親于敏小心接過兒子手里的碎杯子,念叨著:“歲歲平安,好兆頭、好彩頭啊!”他爽朗地笑了起來,但心里還是壓了塊石頭。沒想到春節(jié)過后沒幾天,上級就來考察他。半個月后,他被任命為集團副總。坐在新辦公室里,他望見窗外高大香樟樹上的積雪正在消融,似乎聽到時間的腳步聲,竟然與他的心跳如此合拍。隨手,他在臺歷上寫下一句:忽如一夜春風來。

“周總!一院急診室到了?!?/p>

周偉跳下車,回身道了聲謝,直奔進去。

“周心妍,她、她在哪里?”

服務臺護士還在一頁一頁翻記錄。孫蘭的聲音傳過來:“這里!”

遠遠望見孫蘭的時候,她正在揮手,手腕處的“路路通”比新燙的卷發(fā)更顯眼??上?,他已經(jīng)失去“路路通”了。任副總后,周偉有次去總裁辦公室匯報工作,面對面坐了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總裁的目光多次掃過他手腕。他忽然領悟,悄悄地把襯衣袖口往外拉,蓋住“路路通”?;剞k公室,他把幸運鏈解下來,裝進褲兜?;丶夷贸鰜泶?,到單位放兜里。一段時間下來就習慣了。一天下午,他去參加一項開工儀式,坐在主席臺上不能玩手機,就把手伸進褲兜想摸摸“路路通”。據(jù)說這寶貝越摸越靈光。沒了!每個兜摸了個遍,“路路通”不見了。他心急火燎,又不能跳下主席臺,因為還有致辭、摸球儀式。單位、家里全找遍,該問的人全問遍,早上從容裝進褲兜的“路路通”就此不見。孫蘭把自己的脫給他,他堅決不要。嘴上說沒關系,可一些事情卻真的起了變化。周心妍的“一模成績”隨即給了他重重一棒。

那天下班回家,推開房門的瞬間,靜得讓周偉覺得不真實。母親于敏坐在沙發(fā)上翻閱財經(jīng)雜志。妻子孫蘭正擺放碗筷。女兒周心妍卷起試卷,低頭坐到餐椅上。大家靜靜地吃飯。電視新聞正在播報黃河凌汛的消息。以往,于敏最關注氣象,那次她頭也不抬。周心妍認真吃著紅燒鯽魚,一根根魚刺被吐出,整齊地排在餐巾紙上,像一行行眼淚。

“‘一模成績’出了?”周偉拿起遙控器把電視機關了。餐桌上的吊燈更亮了。

孫蘭把手機推過來,手機文檔里有一組數(shù)字。

“位比百分之六十六?數(shù)字倒很好聽啊!”周偉不輕易動怒,此時卻按捺不住。

沒人接話。周心妍扎頭發(fā)的皮筋松了,一縷頭發(fā)拖到餐桌上。不一會兒,頭發(fā)被眼淚濡濕,與魚刺攪在一起。從中考狀元到被三分之二的學生趕超,不到三年時間。周心妍就像一個長跑選手,接二連三被其他選手超越。班主任在“家校通”上發(fā)成績,周偉都不敢看。難得有一兩次好成績,沒等他下班,孫蘭就會打電話告訴他。因此,此刻的沉默,預示著周心妍成績可能又創(chuàng)下新低。

周心妍的病床在急診室最里面??焖僮邉拥倪^程中,周偉的腳幾次碰到其他病床的硬床腿,痛得很,卻還要說對不起。

周心妍半躺著。眼睛緊閉,臉色蒼白,左右手都掛著藥水。周偉俯下身摸摸女兒的額頭,冰涼。

“我陪她到窗口驗血,針剛扎進去,她就軟軟地癱下來。嚇得我腳也軟了?!睂O蘭不停地用餐巾紙擦汗。

“她以前沒有暈針的情況啊。”

“都是要命的高考體檢!”孫蘭恨恨地說。

周心妍谷丙轉(zhuǎn)氨酶偏高,學校要求復檢。孫蘭查資料、問朋友,認定過度疲勞所致。這次復檢前幾天,逼著周心妍早睡早起、清淡飲食。

“不會是以前的問題吧?”周偉心里總是有個結。

周心妍小學三年級時,周末周偉帶她去游樂園玩,她在海盜船上興奮地尖叫,手舞足蹈。突然歪倒在周偉身上。全身檢查下來,診斷為先天性貧血,劇烈運動、經(jīng)受強刺激,導致暈厥。周偉為女兒爭取到體育課免修、義務勞動不參加。周心妍夏天從不穿短袖,冬天第一個穿棉襖。保溫杯里一直灌滿溫開水。有一次,周偉去學校送女兒忘帶的保溫杯,看見周心妍獨自坐在教室里,頭扭向操場。同學們正開心地玩游戲,你追我打。一張她剛畫完的素描,飄落在地。周偉撿起來。畫的是滿地落英,黛玉正在葬花。他拍拍女兒肩膀。她接過紙,撕得粉碎。

“你要么不管,要么瞎管。”孫蘭食指堅定地指向周偉,“什么是她的優(yōu)勢?文科!語文、英語、歷史等,可你偏要她學理科!那次中考為什么她能脫穎而出?文科考題難理科容易。而你總是讓她背負沉重包袱,走上與數(shù)理化尖子生競爭的道路。她的艱難你從不了解!”

周偉其實再三征求過周心妍意見。雖然自己有主觀意愿,但是主意還是女兒自己拿的。她選擇學理科的最大因素,是看到了孫蘭的窘迫和無奈。一個出版社的文字編輯,不僅要編書,還要編期刊,稿子校不完,還得帶回家看。周末參加這個活動、那個研討會。即便周偉所在公司陷入經(jīng)營困境,孫蘭的收入也只有周偉的三分之一,盡管她是著名出版社的期刊的責編。

“我要賺錢,要賺更多的錢!”周心妍說這句話的時候,周偉覺得心里產(chǎn)生一股旋風,不斷往上盤旋上升。女兒的堅定,讓他想起城市上空的鷹,它們比人有更寬的視野、更銳利的眼光。這使他既高興又失落。

“孫老師,這是剛才的化驗單?!币晃荒贻p的女醫(yī)生過來,把單子交給孫蘭,“孩子肝功能指標正常了。”

周偉的心稍稍安定了。女醫(yī)生是文學愛好者,這幾天孫蘭一直與她保持密切聯(lián)系。孫蘭忙著點頭感謝,卷曲的頭發(fā)抖動著,像一朵朵盛開的鮮花。

“辛苦您了。那她剛才暈倒是什么原因呢?”周偉以一個工程設計師的精細追問。女醫(yī)生的額頭特別亮,讓周偉有了她聲音是從額頭發(fā)出的錯覺。

“要查清楚,得住院檢查、觀察?,F(xiàn)在判斷不了?!?/p>

“我不想住院!”周心妍的聲音很輕,卻很清晰。周偉轉(zhuǎn)眼看時,女兒已經(jīng)直起身子。孫蘭趕忙在她后背墊高枕頭。

女醫(yī)生上前用聽診器仔細聽了周心妍前胸后背,笑著說:“現(xiàn)在看來沒什么問題。孫老師,女兒長得真像您?。 ?/p>

孫蘭一愣,岔開話題:“等這些藥水掛完,我們就可以帶她出院?”

“我去看剛才做的腦部CT和心超結果。我還在門診,結果我拍照發(fā)您微信。沒事的,請放心。”

周偉看孫蘭陪女醫(yī)生走出病房,忍不住轉(zhuǎn)頭輕聲對女兒說:“你也該叫聲媽媽了,不要老是阿姨、阿姨的。她心里不好受?!?/p>

周心妍別過頭。

周偉嘆了口氣。前妻離開他已經(jīng)十多年了。孫蘭跟他結婚也十年了。為了悉心帶好周心妍,他們沒有再要孩子。

門口一個穿校服的高大男孩往里探頭探腦。周偉拍拍周心妍。高大男孩對周心妍揮揮手,猶豫一會兒,走到病床前。雙手撐住床架,盯著周心妍看,不說一句話。

周偉皺皺眉,對女兒說:“我去買點水,你和同學聊吧?!?/p>

病房門口,他碰到孫蘭,說:“走走,我們外面去?!?/p>

“你干嗎?孩子還在病床上呢?!?/p>

周偉對身后努努嘴。孫蘭看見了,也就隨著周偉往外走。醫(yī)院花園長廊上的紫藤花開了,一串串倒掛下來,像一條條紫色瀑布。兩人選了一張花園椅坐下。

“你說孩子成績滑坡,會不會與這事有關?”

“班主任有沒有跟你說起過?”

“她只跟我說,現(xiàn)在這種事情很普遍,關鍵是要引導好?!?/p>

“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現(xiàn)在她什么事都不跟我說。”

孫蘭嘆口氣說:“我也不能多說,不然反而麻煩。”

周偉知道孫蘭一直小心翼翼地維系著與周心妍的關系。周心妍的任何事,孫蘭都包了,可還是走不進孩子心里。而他自己只是潤滑劑,在家中三個女人之間滑來滑去。他每天尋找著三角形合適的中心點,盡可能不偏向任何一邊。

“孩子特別要強,‘一模成績’公布后,她急了,畢竟眼前高考壓倒一切。我們要相信她會處理好各種關系?!?/p>

“她話不多,眼睛卻暴露出很多。歸根結底,對我不信任?!?/p>

“哎!哎!你又來這一套。孩子對你是親的。這點我保證?!?/p>

“算了算了,我心里清楚。我對得起她,更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你不是忙嗎?你走吧,等會兒藥水掛完,我?guī)丶?。?/p>

“我請假了,今天我來陪她吧?!?/p>

一陣春風吹來,薔薇花香幽幽飄來。孫蘭靜靜地看著微風中輕輕搖曳的花兒,說:“多長時間我倆沒有這樣一起坐著聊天了?”

周偉抬起頭,從紫藤葉蔓中望見澄碧天空,說:“今天真適合郊游?。 ?/p>

孫蘭收到微信,說:“醫(yī)生發(fā)圖片來了。哦,全都正常。我們收拾一下回家吧?!?/p>

周心妍犟著不肯回家。

高大男孩主動說:“叔叔、阿姨,我陪她回學校,你們放心吧。”

周偉瞪了他一眼,胃里泛起一股酸水。本來想順著女兒軟下來,忽地心堅硬起來:“不行!她這樣的情況,最需要休息?!?/p>

“我保證她好好的!”男孩還不依不饒地爭取。

孫蘭退到兩個男人后面,開始慢慢地收拾東西。

“你是誰?你能保證什么?你怎么知道她暈倒的?”周偉把西裝扔在病床上,聲音大得整個病房的人都往這里張望。

“我!我告訴他的。我跟他走?!敝苄腻p腳跨下病床,掃著找鞋。孫蘭忙把白色板鞋移過去。

“你走!走了就不要回來?!敝軅ト砑∪獐d攣,臉上一陣酸麻。

“好了好了!你真是,孩子還在恢復。回學校也好,跟上復習進程。哎!同學,心妍就拜托你啦。走走!我開車,一起去學校?!睂O蘭右手挽了提包、無紡布袋,左手攙了周心妍,緩緩走出病房。

高大男孩連忙幫孫蘭拿包和袋子,孫蘭對他笑笑,說了聲“謝謝”。周偉氣得愣在那里,直到三個人拐彎看不見,才拖了沉重腳步跟上去。

車上,周偉回了幾個電話和微信。頭靠在座椅上,閉上雙眼。

三年前,省中和市中領導先后到家爭奪中考狀元周心妍。省中校長甚至還調(diào)閱了周心妍的滿分作文《四時自成歲》,贊嘆道:“這么小的年紀,就有如此胸懷和境界!”市中校長對周心妍入學提供獎學金、直升常春藤高校的機會。周偉和孫蘭商量下來,去了實惠的市中。周心妍與孫蘭唯一一次面對面爭吵,就發(fā)生在高一上半學期。

整個高一前兩個月,周心妍都忙于演講和改組文學社。期中考試成績出來,靠吃老本,周心妍才勉強擠進全年級前三十名。周偉只是嘴上批評批評,心里還沒引起重視。他還對孫蘭一直念叨女兒學習退步的事情有點不適,說:“不就偶爾一次成績不好嗎?”這樣的態(tài)度悄悄引導著周心妍的情緒。

周六臨近中午,周心妍還沒有起床。周偉躺在沙發(fā)上玩手機。于敏戴著老花鏡把一張證券報翻來覆去看,還在紅色小本上記著、畫著。孫蘭大清早開始買菜、打掃衛(wèi)生、燒飯,忙得大汗出完出小汗。周偉突然聽到周心妍的房門被啪的一下重重推開。孫蘭的嗓門很大。

“都什么時候了,還不起來?這樣賴床,成績會好起來嗎?”

周偉放下手機。

于敏摘掉老花鏡。

孫蘭在拖地,發(fā)出很響的“咯吱”“咯吱”聲。

“砰——”,周心妍把衛(wèi)生間的門摔得震天響。

孫蘭手中的拖把停住了。她站直了身子,直接用手擦臉上、脖頸里的汗。周偉從孫蘭手里接過拖把,“咯吱”“咯吱”地拖起來。他覺得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隨著地板泛出光亮,他聽到了窗外清脆的鳥叫聲。

“你干什么?”孫蘭看見周心妍背了書包往外走。

“你管不著!”周心妍的聲音又尖又細。

周偉覺得有根針扎在他心上。

“我不該管嗎?你問問你爸,如果你們都同意,我從今天起一句話都不說!”孫蘭扯下圍裙。

于敏把周心妍攔在門口,雙手按住她肩膀,眼睛與周心妍一起緊緊盯著孫蘭。

周偉站到三個人中間,強行把腦子里胡亂蹦跳的情緒遏制住,盡量用緩和的語氣說:“你,好好吃飯,時間不早了,吃好了復習功課。你,好好歇歇,午飯我來做,房間我來打掃?!?/p>

“你總是這樣,要么什么話不說,要么出來搗糨糊。你認真回答我:我該不該管她?”

“該!”周偉說話的時候,轉(zhuǎn)頭看了一眼母親和女兒。于敏緩緩地把手從孫女肩上松開。

“我不要你管!我不要你們管!”周心妍抓住機會,奪門而出。

孫蘭連說三聲“好”,一腳踢開拖把,拎包就走。

天漸漸暗下來。周偉和于敏坐在餐桌前已經(jīng)好久了。

于敏開了口:“我去找心妍。你去把孫蘭帶回家吧?!?/p>

透過后視鏡,周偉看到兩個孩子并肩坐著,頭轉(zhuǎn)向各自車窗,沒有任何交流。孫蘭開車時,也不時瞄一眼后面情況。周偉有點悶,降下一點窗玻璃,立刻被孫蘭喝止。

市中就像一個大魚塘,孫蘭剛把車停下,兩個孩子就像魚一般游走了。剩下兩個中年男女尷尬地被攔在校門口。

“我們還是去找一下陳老師吧?!?/p>

周偉目光剛從女兒背影收回,立刻撞上門衛(wèi)和他手中的警棍。

“上課時間,老師一律不會客?!遍T衛(wèi)黑金剛般威武。

周偉急著說:“我女兒突然病倒了,剛把她從醫(yī)院接出來,我們就想跟老師打個招呼。”

“你打電話,發(fā)短信、微信,還有‘家校通’留言、私聊,打招呼方法多著呢?!薄昂诮饎偂鞭D(zhuǎn)身往室內(nèi)走。

孫蘭拉住周偉,笑著迎上去:“師傅啊!我們不找老師,找校長,魏校長,可以吧?”

“黑金剛”停住腳步,警惕地問:“你跟魏校長什么關系?”

“大學同學。你報我名字,孫蘭,要去他辦公室?!?/p>

“黑金剛”撥了內(nèi)線,報了名字。不一會兒,回電來了?!昂诮饎偂敝更c了校長辦公室的方位。孫蘭說聲“謝謝”,周偉跟在她的后面進了校門。

“這個魏校長是誰?”

孫蘭撲哧笑了?!拔盒iL業(yè)余時間寫現(xiàn)代詩,一直投給我們雜志,可是一首都沒發(fā)出來。他對編輯的感情,又愛又恨又怕?!?/p>

“怎么還有怕?”

“他用的是筆名,在一些小刊物上刊登過詩歌。他最怕同事知道那些蹩腳詩是他寫的?!?/p>

周偉覺得詩人內(nèi)心都是瘋狂的。這個觀點在魏校長身上得到證實。隨即他發(fā)現(xiàn)孫蘭并沒有走向門衛(wèi)指的方向。

“你笨啊。找魏校長只是一個借口。我們還是去陳老師那里重要。平時魏來約我,我根本不睬他的。今天讓他吃個空心湯團也正常?!睂O蘭步子很快,周偉調(diào)整步伐跟上了她。

陳老師在上課。周偉他們坐在空蕩蕩的物理教研室,鐵錘、玻璃罐、滑輪等教具把周偉帶回中學時代。他喜歡象牙塔生活,至于怎么會走到今天做企業(yè)高管這一步,他覺得不真實,或許是個夢,有一天醒來,他仍然是一名教書育人的老師。

“哎!你身上帶了什么沒有?”

周偉一愣:“什么?”

孫蘭壓低聲音說:“可以送送的東西?!?/p>

“我心急慌忙從會場跑出來,哪有什么東西???”

“算了算了。我這里有點書券,雖然知道老師現(xiàn)在也不看書,但是書券可以買電子產(chǎn)品,充充數(shù)吧?!睂O蘭在包里挖啊挖,終于捏出幾張粉紅色皺巴巴的紙片。

下課鈴響不久,一位年輕短發(fā)女老師匆匆走進來,身后跟著一胖一瘦兩個男孩。

“陳老師好!”

“??!心妍媽媽啊!孩子的事情我知道了,請稍等一會兒?!?/p>

陳老師叫過一個瘦小男孩,從抽屜里拿出幾張紙,說:“你回去跟父母一起,好好填寫這幾張表格,把你高中階段所有獲得物理競賽的情況和成績都填好,明天交給我。一定要認真填!今年是有競賽加分的最后一年了?!?/p>

孫蘭悄悄地對周偉說:“這就是全年級第一名那位。”

周偉伸長脖子,咽下口水,他恨不得把表格奪過來,寫上周心妍的名字。讓他生氣的是,那個瘦小男孩老大不情愿地、懶洋洋地拿過表格,隨手插在褲兜里,晃晃悠悠走出教室。他真想走上前,啪地連打這小子三下頭皮。

“你,明天讓父母來一次,我的意思,按照你‘一模成績’,還是不要參加高考了,準備復讀。這對學校和你自己都有好處?!苯又?,陳老師對一個胖男孩說。周偉知道,胖孩子如果高考成績太差,會影響學校錄取率,老師的績效也會受影響。只是陳老師也太直接了點,他作為家長聽了都難以接受。胖男孩垂頭喪氣地邁出物理教研室,周偉想上去拍拍他、摟摟他。

陳老師攤開成績冊。周偉看到她垂下的短發(fā)間,有幾根銀絲,他想起了父親。父親在白熾燈下閱卷、批作業(yè)時,平時油光锃亮的頭發(fā)總會掛下一縷,夾雜著幾根白發(fā)。

“心妍成績的確不太理想?!标惱蠋煱押炞止P倒過來橫著畫了一條虛線,“不過,這只是演練而已。心妍還有很大提升空間?!彼c了幾門課。周偉覺得她語速快,有點不由分說的味道,就保持沉默。

孫蘭話接得很快:“您覺得孩子是不是因為另外的事情影響了成績?”

陳老師接得更快:“你是說和陳宇航的關系?”她仰頭帶著疑惑看著兩個家長。周偉覺得臉上有點火辣辣,轉(zhuǎn)頭看孫蘭,她似乎很鎮(zhèn)定。

“您認為正常嗎?”孫蘭的話很硬。

“心妍今天早上暈倒,我認為這才是最大的問題。至于男孩女孩之間的關系,現(xiàn)在不是去堵、去封殺的時機。陳宇航的成績與心妍的可以互補,引導得好,就像八卦圖那樣,可以發(fā)揮出巨大威力。”

如果父親在世,聽到年輕老師說出這樣的話,必定暴跳如雷或者當場暈厥。周偉心里還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父親追悼會上,時任校長在致悼詞的時候有一句評價,周偉一直銘記在心,“剛直不阿,嫉惡如仇”。然而,校長臨別的時候,給周偉遞上的那句話,也同樣難忘:“老校長最值得尊敬,可現(xiàn)在都在變,都變了!”

還沒有走出校門,魏校長的電話就來了。周偉在邊上都能聽到聽筒里傳來的尖尖的聲音:“孫老師,我在辦公室等您呢?!?/p>

孫蘭一臉不耐煩:“單位忽然有急事,我已經(jīng)在回去的路上了。”

“哎呀!您平時真是請都請不來。學校有什么事情要幫忙,請盡管吩咐?!?/p>

“那個陳……算了算了,沒事,您忙您的吧?!?/p>

“對了對了,回單位抽空看一下郵箱,我昨晚給您發(fā)了一組詩,是我深夜望著星空感悟到的,拜托拜托!”

“好的,我知道了?!睂O蘭掛掉電話,又對周偉說:“還宇宙真理呢。手下老師都管教不力。那個小姑娘陳什么,像什么樣子。?。⊥怂蜁?。給,你去!”看周偉扭扭捏捏的樣子,孫蘭把粉色紙重重拍在他手心,一字一頓地說:“為了孩子!”

周偉再次走進物理教研室的時候,差點撞上陳老師。男女之間對話不會劍拔弩張,客氣了幾句。周偉等老師們都趕去教室,迅速把書券塞進陳老師手上的備課本里。

“哎!你這是干什么?”

“學習資料券。好了,我走了?!敝軅ハ駛€砸壞玻璃窗的小男孩,紅著臉飛快轉(zhuǎn)身疾走。

可是,陳老師竟然追了上來。周偉腦袋嗡地大了。轉(zhuǎn)身連擺幾次手,飛快地跑了起來。春風吹在他臉上,他得意地回憶起來,自己十公里跑步的成績每次都在一小時之內(nèi)。于是他擺開長跑的架勢,不一會兒就沖到了校門口?!昂诮饎偂便等坏赝?。他跑出校門,像跑過終點線般輕松。

“今天、今天下課我來接……接她?!敝軅ゴ鴼庹f。孫蘭大笑起來。

到了放學時間,昏暗路燈下,門衛(wèi)室外的氖氣燈格外白亮,照得鐵柵欄門泛起冷光。周偉穿了件藏青色短風衣,手上拿了件臨出門時于敏塞給他的女兒的毛衣,混在校門口家長群里。三三兩兩扎成堆的家長們都在說高考。他這只耳朵進,那只耳朵出。夜風使他冷靜。陳老師說的話也不錯呢。當前最緊要的是女兒的身體。

鐵柵欄門開了一小半。學生們呼啦啦地走出來。果然,周心妍身邊貼得最近的就是陳宇航。周心妍看到父親,愣了一下,轉(zhuǎn)頭跟同學們說再見。陳宇航跑過來主動打招呼。周偉禮貌地點點頭。

周心妍不肯穿毛衣。周偉接過女兒自行車,把毛衣搭在龍頭上。父女倆散步回家。

“我不想?yún)⒓痈呖剂?。?/p>

“什么?”周偉以為聽覺出了問題。

“照我現(xiàn)在的成績,恐怕進偏遠省份的‘211’都成問題。我要發(fā)揮語言好的優(yōu)勢,考托福,到美國上好學校?!?/p>

“你瘋了?準備了快三年,臨門一腳你退卻了!”

“我不是退卻,我是在合理規(guī)劃自己的目標?!敝苄腻曇舨淮?,卻重磅錘擊著周偉。

“高考了再說吧,現(xiàn)在不尷不尬的?!敝軅嵲诓恢勒f什么,腦子里浮現(xiàn)出那個八卦圖,還互補?見鬼去吧。

“今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幅圖畫,美得無法形容。當時我很害怕,以為自己去了天堂。我心中自然而然地涌出詩句來贊美,那個場景預示著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一定有另一條嶄新的路在等待著我。在醫(yī)院里醒來,我更加相信那幅圖畫并不是無緣無故出現(xiàn)的?!?/p>

“陳宇航知道嗎?”周偉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告訴他了。他非但支持我,還說跟我一起考托福。”

“你們真是胡鬧!”周偉把自行車拎起,又重重地頓下去,毛衣掉在地上。

“我主意已定。你會為我驕傲的!”周心妍俯身撿起毛衣,輕輕拍打。

周偉嘆了口氣。一仰頭,一輪春天的圓月高高掛在天邊。

夏至

周心妍走出“學而優(yōu)”培訓機構大門,心情沮喪。托??荚嚦煽兂鰜砹?,她只考了九十九分。她回頭望望這幢全玻璃幕墻的橢圓形寫字樓,正面掛滿了橫七豎八的培訓機構牌子。一瞬間,她突然很想母親。大洋彼岸的母親,此刻應該剛從夢中醒來,但她怎么都想不到,大女兒正為語言犯愁。從周心妍咿呀學語,母親就用雙語教她。參加親朋好友聚會,周心妍用標準美語吐出單詞和短語,引來眾星捧月。我怎么就突然學不好了呢?經(jīng)過街心花園,濃郁的梔子花香氣熏得周心妍更加難受。微信高中同學群里熱火朝天,幾乎每秒鐘都有信息刷新。

“我查到了,五百九十分?!?/p>

“祝賀!”

“獻花!”

“鼓掌!”

……

有一陣,周心妍出現(xiàn)了幻覺,認為那個最高分屬于自己。為此,她還咧嘴笑了幾聲。廣場舞大媽扭頭看她,她完全暴露在那些肆無忌憚的目光下。怎么天還沒暗?她快步走著,就像當初逃離母親時的場景。

母親在她身后叫著她小名“心心”。她執(zhí)拗地跑下樓。她要找一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母親還喊她“Amy”,聲音在樓道里回蕩。她板起臉,腳蹬樓梯聲很重,沉悶的聲音蓋不住母親的呼喊聲。奔出樓房,背靠在高大香樟樹上。隔了好一陣子,她聽到關門聲、汽車發(fā)動聲和駛離聲。四周黑了下來。父親和奶奶喊她的聲音,由遠到近,再由近到遠。奇怪的是,母親的聲音一直在,就像一團云籠罩著她、一根絲線牽連著她。

這些年,母親的聲音仍然像那個夜晚般清晰尖厲。想著想著,周心妍步子快了起來,要不是穿了連衣裙,她就跑起來了。內(nèi)心的焦慮和痛苦集聚到一定程度,她會狂奔一段路,在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心情倒會平靜下來。

陳宇航發(fā)來微信,告訴她高考多少分,按照去年錄取的成績,省內(nèi)“211”應該沒問題。她手指靈巧地將他的微信秒刪。

天還不黑!我不要讓人看到我的狼狽樣!周心妍恨恨地抬起頭,天邊顯出詭譎的火燒云。那種通紅的燒到心底的痛,讓她想起一個人。孫蘭。

最近孫蘭悄然的變化,周心妍相信父親和奶奶都不太會注意。有一次,奶奶在收拾碗筷時嘀咕了一下:“你吃得太少了?!?/p>

她豈止是吃少了,原本拖到哪件衣服就穿,現(xiàn)在要躊躇半天,還在衛(wèi)生間一進去就是一刻鐘以上。精心化淡妝、噴淡淡香水、穿白色高跟鞋。風風火火的一個人,變得精致優(yōu)雅了。

“我有很多重要會議開?!?/p>

周心妍覺得這完全是遮掩。這個女人正陷入戀愛。她為自己這個發(fā)現(xiàn)鼓起掌來。

今天早上,孫蘭的又一個秘密被她發(fā)現(xiàn)。用了新手機之后,孫蘭還在用舊手機。躲進衛(wèi)生間的那一刻鐘,新手機被孫蘭隨意丟在餐桌上。舊手機靜著音,一直被她捏在手里,使喚不停。

等自己托福成績超過一百一十分,我要跟蹤孫蘭幾天,深挖她的行蹤。周心妍恨恨地想。夏天的風吹起她的長發(fā),似乎帶來一個問題:你為什么這么恨她?為什么呢?

周心妍拐進一條小弄堂,一戶人家門口幾株藍雪花開得正旺。藍色是孫蘭喜歡的顏色。也是她曾經(jīng)喜歡的顏色。孫蘭父母在院子里種了幾株百子蓮。孫蘭把她帶過去,老老少少坐在沙發(fā)上,隔窗看著藍色的花,笑著、喝著、吃著。周心妍心里一堵,瞬間就不喜歡藍色了。剛開始的時候,周心妍對來到這個小院子沒有多想什么,孫蘭的親戚對她像自己人一樣。父親則早就融入那個大家庭。有個幻覺在她腦海里形成,我天生就與這些人是親人,除了不怎么說話,我在行動上已完全依附上去。漸漸地,她覺得這家老人對她格外客氣,小孩對他特別謙讓。以至于她做什么都縮手縮腳起來。一天玩累了,她倒在客房沙發(fā)上睡著了。醒來時,這家人都在客廳里聊天。不知誰起了個頭,一個尖銳話題刺進她幼小的心。

“你還年輕,跟周偉還是得要一個?!?/p>

“那孩子好是好,畢竟不是你的?!?/p>

“以后怎么辦?都沒個小輩為你養(yǎng)老?!?/p>

“趁年輕,抓緊。”

“你這樣太吃虧了?!?/p>

從此,周心妍沒有再踏進過那個小院。周偉硬拉她過去時,她就躲在奶奶身后,奶奶把胸一挺,周偉也就低下了頭。孫蘭有點蒙,可還是猜到了些什么。

但是,這是最根本的原因嗎?

周心妍走出弄堂,馬路對面就是住宅區(qū)。終于,星星點點的燈火爬上了樓房。橘黃色點綴的每間房間看上去都溫馨和美。從某天起,她總覺得溫馨燈火背后的陰影才真實可靠。她家的陰影在她夢里化成一個人形,張牙舞爪地向她撲過來,她被嚇醒,夢境最后一張圖深深刻在她視網(wǎng)膜上。孫蘭的任何舉動,她都覺得另有目的。

孫蘭與陌生男人在一起的場面,周心妍撞到過幾次。印象格外深的是,去年端午節(jié)前一天那回。周心妍放學回到小區(qū)門口,看見一個中年胡子男正與孫蘭站著說話。她索性躲到對面的商店,買了幾個串,斜靠著窗口靜靜觀察。孫蘭仰頭、捋頭發(fā)、做手勢、低頭微笑、雙手交叉胸前,而胡子男卻總是雙手插在褲兜,說話也不多,時不時點頭。那是孫蘭主動啊!周心妍心里暗暗下了結論。他倆分開后,她又盯了會兒胡子男,果然有料,胡子男開了一輛黑色保時捷。與孫蘭接觸的男作者一般經(jīng)濟拮據(jù),開高級跑車的不多,難怪這人成為孫蘭眼中的亮點。

今天清晨突然很熱。周心妍被幾條線牽著,夜里醒了好幾次,天一發(fā)白她就坐了起來,靠在枕頭上呆呆望著鬧鐘行走的指針。有點悶,她站起來,打開窗戶,一股不知名的腥味撲進房間。托福成績和高考成績同日公布,她有種不好的預感。周偉出現(xiàn)在客廳的時候,面孔似鐵板,不吭一聲。孫蘭雖然在廚房忙碌,卻也沒有一句話。昨晚周心妍在背單詞,隔墻周偉和孫蘭爭執(zhí)的聲音傳來。

“我不同意你援藏?!?/p>

“我又不是不回來,就三個月時間。集團總部點名,我不能推啊?!?/p>

“業(yè)務上我不懂??蛇@個家需要你。”

“你在,比我強多了?!?/p>

“這可不一樣。我跟她們隔了一層?!?/p>

“難道一定要血親才能融合嗎?你對她們的付出,她們內(nèi)心清楚得很。”

“這還是不一樣。對她們無原則、無條件、無理由,只有你。說到底,我是一個外人?!?/p>

“援藏是任務,必須完成。”

“那你就等著后院起火吧!”

周心妍一邊聽,一邊在心里畫出一張素描:一輛黑色跑車,雙門往上翻起,就像她故意豎起的兩條眉毛。

盛好粥、烤好面包、煎好雞蛋,孫蘭去了衛(wèi)生間。周心妍注意到舊手機在孫蘭手里。她問了周偉援藏的事情,周偉說必須去。于敏晨練結束,聽說兒子援藏的消息,一臉不快。過了一會兒,周偉、孫蘭默默走出門。于敏起身慢慢收拾桌子,她洗碗的時候,周心妍去培訓學校。周心妍關心的那些事情,沒一件被他們提起?!拔C四伏的家庭就是這樣:表面和善模范?!敝苄腻刂氐厮﹂T,想把晦氣甩掉。

一天下來,非但沒有甩掉,晦氣更加重了。樓房里的溫馨燈火帶給周心妍短暫平靜。她遲疑了一會兒,然后轉(zhuǎn)頭繼續(xù)沿馬路往前走。那些小點突出路面的盲道,黃色是給正常人看的。她走在上面,有點硌腳,走多了,竟覺得麻麻的舒服。作為一個文字編輯,孫蘭特別會安排細節(jié)。周心妍差點就在這樣的舒適中失去自我。一次生日,面上的慶祝結束后,周心妍回到房間,發(fā)現(xiàn)床頭多了一個抱枕,抱枕下面是一本粉紅色帶鎖的日記本。她把抱枕攬在懷里,抱枕發(fā)光變成星空模樣,星星在遙遠的地方閃耀著粉藍光芒。把日記本放在抱枕上,扉頁上端正楷書抄錄了她喜歡的《蒂凡尼的早餐》的作者卡波蒂的一句話:“夢是心靈的思想,是我們的秘密真情?!蹦切凶指≡谛枪獗д砩?,周心妍的眼眶濕潤了。

曾經(jīng)有一段日子,她幻想母親會突然出現(xiàn),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母親就使勁拉著她的手往外走,乘上汽車、列車、飛機,到達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那里的天格外藍,空氣特別新鮮,人都是陌生的,但是非常和善,都伸出雙手歡迎她的到來。這樣的幻想破滅后,她“制造”每晚夢境,作為一項功課。臨睡前,她集中精力幻想自己漂流到類似魯濱遜島的無人區(qū),無人注視、無人打擾,她與天空、大海、森林為友,把所有心事都卸到沙灘上,唯一要做的,就是享受安寧。周心妍鎖上日記本,關掉發(fā)光開關。感覺有點冷,從腳底往上躥的冷。她對孫蘭的特殊禮物的安排感到意外和感動,又對孫蘭看透她內(nèi)心覺得恐懼。

繼母和母親之間,隔著一道無法邁過去的坎。

經(jīng)過熱鬧的商業(yè)街,周心妍沒有心情回過頭看一眼店招和櫥窗。這條街,她曾和陳宇航一起逛過很多遍。周偉還木木然的時候,孫蘭就敏銳地察覺到她和陳宇航的關系。不知什么時候,周心妍的書架上多出來幾本書,《伊豆的舞女》《傲慢與偏見》《邊城》《初戀》。她沒有去動那幾本書,每次做完作業(yè),目光掃過那些書脊上的字,一陣暖意浮上心頭。

陳宇航讀小學就和她一個班,住處也相隔不遠。整個小學和初中,他倆搭話次數(shù)不會超過十次。高一時,周心妍接手文學社,周日納新拉票活動時,高高瘦瘦的陳宇航晃到文學社展臺前。

“我要加入文學社。”他說話慢吞吞的。

“你還是去那邊吧。”周心妍指了一圈物理興趣組,他的強項在那里。

“我有作品!”他拿出一本寫滿詩句的練習冊。

周心妍漫不經(jīng)心地快速翻看,突然發(fā)現(xiàn)當中夾著一張粉色卡片,一個少女頭像的素描看上去很熟悉。她愣了一下,頭像發(fā)梢的右下方,有一行英文小字:To my lover ZXY。一瞬間,周圍靜無聲息。一陣濃郁的花香襲來,她覺得身體變得很輕,隨時能夠飄蕩起舞。不知為何,她機械地把手一伸,把本子快速退還。嘈雜的聲音又回來了,她聽到自己僵硬的聲音:“你寫的詩,不符合我們文學社要求?!彼掌鸨咀?,輕輕放進書包,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留下一句話:“我不會放棄的?!?/p>

她不知道納新會怎么收的場,也不知道報名結果如何,只感覺自己腳一直點不到地,周邊的色彩暗淡下去,眼前只有那張少女素描頭像和他離去的背影。到床上,鉆到被窩里,她閉上眼睛,那行英文字在放大、變粗。英文單詞牽起手,分散、組合,旋轉(zhuǎn)著、跳躍著。最后,那些單詞合成一個高瘦男孩樣子,他正從遠處快速地朝她跑過來,卻一直到不了她跟前。

她說不清為什么拒絕他入會。如果沒有這張素描,或許她會接受。然而,事情來得太突然,她沒有準備,下意識地拒絕,使自己陷入心亂如麻的境地。隨之而來的是期盼。

文學社名著鑒賞、作品分享、作家輔導等活動,他除了不是會員,從不缺席。他總是默默地在某一個角落,靜靜地聽著、記著。她只當他不存在,卻用余光掃描著他。

周心妍吃飯慢了,說話輕了,時常呆呆地望窗外風景。她不敢翻閱孫蘭專門放置在書架上的那幾本書。那些少女們悲喜愛情故事,只會加重自己的感情負擔。

事情其實并沒有特別的轉(zhuǎn)折點。陳宇航來的次數(shù)多了,大家就接納了他。他朗誦自己的詩歌、散文,大家為他鼓掌。歡笑中,他和她的目光終于正面相撞。先是放學一起騎車回家,然后是上學同進校門。后來在咖啡店,兩人坐下來,從正午坐到天黑,周心妍只覺得過了幾分鐘。猝不及防的,她為他獻出了初吻。

那天晚上,她翻開了《伊豆的舞女》。讀到最后,“我”與熏子別離,她捂住被子痛哭起來。她后悔細讀了悲情故事,對自己與陳宇航的情感產(chǎn)生了懷疑和恐懼。那一夜,她控制不住自己,把那幾本書全翻了個遍。

她與陳宇航的斷裂,就像她預感的一樣,經(jīng)不起現(xiàn)實的打壓。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于敏開了門。一個中年婦女沖了進來。尖厲的聲音比身體先到。

“誰是周心妍的父母?”

周心妍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孫蘭呼地從餐桌邊站起,問:“你是誰?”

“你是周心妍母親?你是怎么教育她的?你們怎么能夠毀掉我兒子的前程?”

周心妍想站起來,卻被孫蘭一把按住。

“有話好好說,不要信口胡說?!?/p>

胖女人喘著粗氣說:“我是陳宇航媽媽。你女兒不高考是她自己的事情,為什么拖我兒子下水?”

周心妍血往頭上一沖,很多話涌到喉嚨口,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孫蘭冷笑幾聲?!捌婀至?。你兒子也成年了吧?自己做什么決定,難道還要受人指使嗎?”

胖女人聲音更尖了?!八裉鞗]到學校,去報了托福班。傍晚跟我們攤牌,要和你女兒一起去美國讀書?,F(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他‘一??荚嚒煽冇诌@么優(yōu)秀,你們怎能連累他呢?”

周心妍抓住于敏伸過來的手,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涼透。

“你說話要講道理。我還請你管好兒子,不要糾纏我女兒呢!”

周心妍望了一眼孫蘭,那頭卷發(fā)因為激動,不停地顫抖。平時她討厭孫蘭燙大波浪,此時覺得大波浪氣勢逼人,比起胖女人稀松的黃頭發(fā),氣勢壓人。

胖女人突然一屁股坐到餐椅上。一股氣泄掉了。抬頭望著站得筆挺的孫蘭,語氣語調(diào)大變:“哎!我就求求你們,放過我兒子吧?!?/p>

周心妍與孫蘭交換了一下眼神,她把信任全都交了出去。

“我女兒的態(tài)度很明確。不是我們要他如何如何,而是他自己決定的。我勸你還是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道路擺在他面前,如何選擇,最終是他自己的事情?!?/p>

周心妍腦海里忽然出現(xiàn)《邊城》中的最后一句話:“這個人也許明天回來,也許永遠都不回來了?!彼母杏X一直敏銳、精準,她與陳宇航之間的那根麻繩,正一股股地在斷裂。她悄悄瞄了一眼手機,幾十條微信,都發(fā)自陳宇航。她把手機反蓋在餐桌上,不想翻轉(zhuǎn)。

于敏把門打開,一陣風刮進來。胖女人愣了一下,緩緩起身,走到門口,突然又沖周心妍說了句:“我求求你了,孩子!”

周心妍把頭扭向?qū)O蘭,孫蘭貼過來,抱住她。

胖女人剛離開,周心妍甩開孫蘭雙手,撲進臥室,無聲的啜泣把床震動得吱嘎作響。她聽到父親回家的聲音;聽到三個親人輕聲細語;聽到一個人走到她臥室門口待了好長時間,最終離開。她的哭泣誰都止不住。遠遠的,莫扎特《安魂曲》旋律響起,男女聲合唱時,周心妍開始側(cè)耳靜聽,女高音獨唱像一條清澈溪流,溪流在森林里蜿蜒流淌,直達天堂。周心妍仰頭盯著天花板,一道裂痕掙扎著在雪白的頂面上爬行,頑固地抵達壁紙。她心里也裂開了一條縫,她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愈合。她閉上眼睛?!拔铱梢园蚕⒘?!”

商業(yè)街走到一半,周心妍突然想回家,這樣的沖動使她轉(zhuǎn)身后加快了腳步,汗?jié)駶櫫怂谋?,臉上也變得濕漉漉的,她不知道是眼淚還是汗水。氣喘吁吁中,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離家那么遠。

她開門進屋,發(fā)現(xiàn)只有孫蘭斜靠在沙發(fā)上看手機。見她進來,孫蘭丟了手機,從廚房里端出飯菜。她沒有一點食欲,擺擺手進了衛(wèi)生間。水流進潔白瓷盆,淤積起來,水面升高。滿頭是汗,她干脆把頭埋進水中。睜開雙眼,刺痛的感覺襲來。周圍的聲音模糊了,水里的光夸張又變形。她喜歡這樣的世界,單純沒有干擾。隱約聽到敲門聲,由輕到重、由慢到快,夾雜著孫蘭呼喊聲。她才把頭拉出水面。暈眩中,衛(wèi)生間的一切變得格外明亮,所有物品都蒙上一層光,她用手觸摸,遠近、深淺都把握不住了。好不容易打開門,被一雙手扶住。

她倒在沙發(fā)上,孫蘭給她端來一杯水。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覺得房間里到處是飛翔的金色螢火蟲。她試著伸手去抓,舉了半天,手只微微離開膝蓋。孫蘭緊張地為她拿來復方丹參滴丸、硝酸甘油、速效救心丸和阿司匹林等。周心妍朝她擺擺手,今天沒到服藥的地步。

孫蘭打開藍牙音響,翻了手機里的音樂菜單,開始播放周心妍喜歡的爵士鋼琴樂。聽到熟悉的樂曲流淌出來,周心妍撐起身子,望了一下窗外,可惜天已經(jīng)黑透。新宿薄暮,該有金黃云彩掛在天邊,參差建筑物反射微光。她喜歡黃昏景色,自己卻還沒到黃昏?。窍聫V場舞樂曲聲震天響,她知道奶奶正在享受黃昏的樂趣,自己還早呢。

“吃點吧!”孫蘭試探性地詢問。

周心妍搖搖頭。想了想,把剛才孫蘭端給她的那杯水喝了。

“時間不早了,你爸怎么還不回來?”孫蘭走到窗前望了望下面,關窗開空調(diào)。房間里只有爵士鋼琴三重奏的樂曲回蕩。

“我十二歲的時候窒息過。”孫蘭冷不丁地說了句話,周心妍把頭扭向她。

“小時候,我有嚴重的哮喘。到了冬天,就要發(fā)作?!?/p>

周心妍往邊上讓讓,空出地方讓孫蘭坐下說。

“發(fā)作的時候,不能平躺。靠在枕頭上也睡不踏實,經(jīng)常做被捂住口鼻、潛入水下、高空缺氧的噩夢。有個小伙伴家搬了新樓房,要轉(zhuǎn)學。她把心愛的小白兔送給我作為紀念。我把它抱在懷里玩了很長時間。臨睡前覺得呼吸有點困難,媽媽給我用藥,往呼吸道里噴激素。開始的時候,我還能睡著。半夜突然驚醒,覺得喉嚨里鼓起一個怪物似的,呼吸不暢,越來越堵。我想喊,卻已經(jīng)無力。我拼命扯、拉喉嚨,但是沒用,空氣被阻擋住了。”

周心妍下意識捏了捏咽喉,回想剛才水中差點窒息的情形。

“我難受極了,腦袋好像存滿了一噸水,馬上就要爆炸。就在一瞬間,任何痛苦都沒了。眼前出現(xiàn)一條隧道,隧道盡頭有五彩光亮。身子變得很輕,快速在隧道里飛行。出了隧道,是一大片奇異色彩和形狀的花的海洋。當時我不懂,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之所以怎么也描繪不出那樣復雜的美,那是因為我接觸到的是多維世界的花草。對于生活在三維世界里的人,永遠想象不到多維世界的奇妙。更為奇妙的是,我什么心事都沒了。家里的、學校里的、同學伙伴間的不如意、不愉快,甚至憤怒、怨恨等等,全都跑了。心里只剩下開心和平靜。這時,遠處有人在向我揮手,我仔細看,那是已經(jīng)去世的爺爺、奶奶、外公和外婆。他們是那么的慈祥和藹,比在人間更有生機和活力。我撒開腿,快速跑向他們。然而,他們似乎在商量什么。隨后齊聲對我大喊:‘快回去!快往回走!快快快!’我是個聽話的孩子,轉(zhuǎn)身便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他們。突然腳底一塌,我掉進了一個黑洞,往下掉的時候,身體逐漸加重,各種痛和不適接踵而來。等我醒來,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躺在急救室里,爸爸媽媽正焦急地圍在我邊上?!?/p>

周心妍雙手緊握著空杯子,手心出汗,腳底冰涼?!澳悄?,你怎么被救過來的?”

“后來聽我媽媽說,她當時做了一個夢。外婆嚴厲地批評她,她覺得很委屈,哇地放聲大哭,一哭,從夢里醒來。她就轉(zhuǎn)到我房間看看我,發(fā)現(xiàn)我?guī)缀跻呀?jīng)沒有了呼吸。她噴激素、做人工呼吸,爸爸打電話叫救護車。醫(yī)生說如果晚來十分鐘就沒救了?!?/p>

周心妍伸出手,搭在孫蘭肩上。

“心妍,你知道嗎?現(xiàn)實世界就是個騙局。我去過那里,雖然沒有深入,但是我想如果有一天在這個世界我走到盡頭,我會充滿喜悅地去往那里的!”

周心妍感覺到孫蘭的身體是溫暖的、柔軟的。剎那間,她領悟了。孫蘭已經(jīng)知道她的不如意的成績和內(nèi)心的情感糾結。她體會到從未有過的感動。

正播放的《北京的日光》明快的旋律中帶有明顯的民樂元素,周心妍心里照進了日光。

門一響,周偉推門進來。周心妍明白父親眼中的迷惑,她與孫蘭從沒靠得那么近?!耙磺卸荚诟淖儯彩碌搅丝此谱顗牡臅r候,就是轉(zhuǎn)機來的時候。”周偉說過這樣的話。周心妍看到父親,心里面跳出來這句話。

周偉坐在沙發(fā)上,從提包里拿出一份資料,在空中揚了揚。“你們學校有個合作項目,你還差幾天畢業(yè),還有資格享受這個去加拿大交換的項目。”

孫蘭跳了起來?!澳阍趺床辉缯f!怎么現(xiàn)在才得到這個消息?”

“本來這個項目是照顧他們學校教職員工的,在加拿大讀一年高中,然后參加那里的升學考試。今年有個孩子要去之前,突然病倒了,多出個名額。”

“那可是太巧了!不過,心妍,你怎么想的?”

周心妍已經(jīng)暈頭轉(zhuǎn)向,水中朦朧的、夸張的感覺重新回來。此刻,她只能仰頭對著父親使勁點頭。選擇留學,本來就是為自己保留一份尊嚴!讓高考分數(shù)見鬼去吧!

“這里有幾張表要填,中英文要分開寫。這是加拿大學校的網(wǎng)測地址,這個是面試地點,這個賬號是付學費的……哦,當然,這要我來,我來!”

“你說了這么多,時間呢?什么時候上網(wǎng)答題,什么時候接受加拿大學校面試?”

“我忘說了嗎?明天完成網(wǎng)上答題,順利的話,一周內(nèi)就收到面試通知?!?/p>

周心妍跳了起來。她感覺自己騰空了很久,三小時前走出培訓學校時帶的那些怨氣和憤懣,都被甩掉了。自己像一顆衛(wèi)星,拋棄了三級推進火箭,正漸漸進入軌道。她要以更自由的方式、更自我的表達來飛翔。

周心妍沖向剛剛鍛煉回來的于敏,喊道:“奶奶,我要去加拿大讀書了!”

于敏一愣,目光慢慢掃過兒子、兒媳婦的臉,開心地抱住孫女,說:“好??!好??!過些日子,奶奶去看你!哎!我說周偉,那里冷,給心妍多買點衣服,厚衣服??!”

“媽,還有個事情呢?!敝軅ヮD了頓。

于敏放開孫女,用隨身帶的小棉毛巾擦了擦汗。

“短期援藏的名單批下來了。我就去三個月?!?/p>

周心妍看到奶奶身體微微晃了晃,趕緊上去扶住。于敏的臉色一下子白了起來,擺擺手,朝自己朝北的小房間走去。關門的時候,外面的人幾乎聽不見鎖的聲音。

秋分

桌上的文稿堆成山,孫蘭沒空看。她匆忙準備著即將開的一個選題會。一個陌生號碼打到手機上,她沒接。過了一分鐘,同樣號碼又打來。連續(xù)三次,她才接聽。

“孫蘭嗎?我這里是湖西派出所,于敏是你什么人?”

“她怎么啦?她是我婆婆啊!”孫蘭聽到對方嚴肅的聲音,著急起來。

“你最好馬上過來一趟?!?/p>

“到底什么事情啊?”孫蘭扔了會議材料,站起身。

電話那頭傳來嘈雜聲,對方說了聲來了就知道,電話掛斷了。

出門的時候,孫蘭把披肩順手圍上。外面沒太陽,天開始轉(zhuǎn)涼。

十幾個老頭老太把派出所大廳擠得滿滿當當。孫蘭找了半天沒有找到于敏。幾個警察忙著做工作讓老頭老太們安靜。她插空問了一個女警。女警顯然不知道于敏這個名字,用手指指里面:“找我們蔣指導員!”

于敏坐在玻璃隔斷里的一間小辦公室,對面的警察看到孫蘭伸手打了個招呼:“是孫蘭吧?剛才是我打的電話?!?/p>

孫蘭急著問于敏:“媽!你這是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情?”

于敏扭過頭,一字一頓地說:“我報案!”

“報案?”

“對!可他們想敷衍我們。騙子跑了,他們還不肯采取措施!”于敏一臉憤懣。

孫蘭把披肩取下,搭在棕色手提包上。周偉援藏。周心妍上月飛去了多倫多。她和于敏硬碰硬地生活了一個多月。一些淺礁暗灘逐漸浮現(xiàn)出來。她使勁撐著小船,腦子里一根弦繃得緊緊的,總算讓時光正常流淌,家里歲月靜好。一個周末,她跑回娘家去吃頓午飯。面對父母精心準備的她喜愛的菜,卻一口都吃不下。跑進衛(wèi)生間,大哭一場??尥旰?,胃口陡增,稀里嘩啦把菜吃個精光。臨走時,她罕見地抱了抱他們。弄得兩個老人莫名其妙,更不知所措。對父母可以任性,對婆婆就是一種責任。她體會到周心妍的某些心態(tài)。

“他們這些老人,平時省吃儉用,把錢存進銀行也就太平了。你婆婆非得玩出花樣來?!笔Y指導員點上一根煙,抬頭望了孫蘭一眼,“P2P你知道嗎?”

孫蘭最近在手機上經(jīng)??吹健癙2P爆雷”“P2P公司倒閉”“P2P老板欠巨款潛逃”等新聞,心里一驚。忙追著于敏問:“你做P2P了?”

還沒等老太回答,蔣指導員吐出一口煙?!八€是牽頭組織者。外面那些老人的錢都馱在她身上。”

孫蘭腦子嗡的一聲,身子一晃,差點摔倒。“都是以你的名義入的?”

“當初他們公司說了,一個人投資到一定量,利息翻倍的。我這都是征得他們同意的。喏,這些都是他們的承諾書?!庇诿舭岩豁臣埬迷谑稚匣位巍?/p>

“那家公司倒閉了,老板跑路了。她來這里報警,其他老人來這里堵她,讓她還錢!”蔣指導員雙手一攤。

小小房間里煙氣騰騰,孫蘭忍不住干咳幾聲。大學畢業(yè)后她被分配到一家報社當副刊編輯,一大間辦公室,主任坐在最里面。寫稿的時候,他一根接一根抽煙,幾乎所有男編輯都學主任的樣。主任把手寫稿件讓孫蘭打印時,孫蘭總聞到一股臭臭的氣味,敏感、脆弱的呼吸道不時做出干咳的反應。呼吸道激素噴劑一直隨身攜帶,可她寧愿自己痛苦,也不讓領導難堪,拼命忍著。回到家一定要用藥皂洗三遍,辦公室的怪味才漸漸被壓下去。遇到周偉,是在一次朋友聚會上。周偉湊近她說話的時候,有一股清新的氣息。她知道這個男人不抽煙。第一次見于敏,是在西餐廳。周偉點了全套的菜,可她只吃了不到一半。于敏幾乎沒吃。每次抬頭,她都碰得上于敏銳利的小眼睛里射出的冷光。她低下頭,想:“我做錯了什么?說錯了什么?穿錯了什么?”三個問題一直在她心頭盤旋。

有一段時間,她甚至有了放棄周偉的想法?!皯{什么?周偉是個二婚!還帶過來一個小孩?!被楹?,她嘲諷自己是一塊培根,被兩片面包夾得喘不過氣來。周偉連忙說:“那我是一個嫩嫩的煎蛋,全身心鋪在你身上。”她撲哧一聲笑了。周偉有一種憨憨的機敏。

周偉說好去援藏三個月,可前幾天打回電話,工程在高原建設難度大,時間延長了,至少再需要半個月。孫蘭不是那種一有事情就大呼小叫的人。盡管她已經(jīng)幾次摸出手機,調(diào)出周偉的號碼想撥過去,她忍住了??人詤s沒忍住。蔣指導員移開了一扇窗,同時又點了一根煙。

“你坐在這里干什么?犯罪分子正在潛逃,你也不去追捕?”于敏的臉鐵青,語速極快。

“他投案自首了!”蔣指導員回答于敏。

孫蘭迅速瞄了一眼于敏。今天于敏顯得格外蒼老。頭發(fā)蓬松,眼窩深陷,兩腮垂下肉來。平時她喜歡穿鮮艷的服裝,今天一身黑,瘦小的身子被裹在一張黑布里,不吉祥的裝束。于敏是財經(jīng)學會退委會廣場舞領隊。這幾年這支老太舞蹈隊在市里得了獎,還到省城參加表演。有次孫蘭從廣場經(jīng)過,老太們正在休息。于敏訓斥動作不到位的隊員:“這個動作你練了有三星期了吧?還是不到位!下周我們就要參加市里比賽,你如果做不好,我寧可少一個人?!标爢T們沒人敢說話。那個被訓的胖老太,居然當眾流出了眼淚。這么一想,孫蘭在嘲諷自己的比喻前又加了定語:壓扁、榨干的培根。

于敏沒退休時,并不是領導。但這個主辦會計,單位主要領導都敬她三分。孫蘭聽周偉說,某個領導出了經(jīng)濟問題,檢察院辦案帶走了一批人,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出了點問題。于敏也被喊進去。一周后,辦案人員客客氣氣把她送回單位。私底下他們說,敬佩于敏堅韌的性格、清晰的思維、干練的作風。

業(yè)務領軍人物,或許就會產(chǎn)生帶頭的念頭嗎?身上背了這么多人,她還以為年輕,能夠叱咤風云?

“總金額有多少?”

“你自己看吧。”蔣指導員把剛才每個老人的筆錄的數(shù)字相加,寫了一個大大的數(shù)字在紙上。

“五百萬!”孫蘭驚叫起來。

于敏沒任何反應。

“媽!你,你怎么能夠信這個呢?”

“我信什么?一年多了,他公司一直很正常,給大家的利息準時又守約?!?/p>

“他們就是利用不斷吸引新投資來兌現(xiàn)利息,而你們又把利息滾進去,等于幫助他們周轉(zhuǎn)、循環(huán)資金?!笔Y指導員用煙頭點著于敏。

“別廢話,我比你懂。他人呢?什么時候還錢?”

“他欠了巨額債務,根本無法償還,為了保命,才選擇投案?!?/p>

“他不是有房產(chǎn)什么的嗎?拍賣了就能還我們的錢?!?/p>

蔣指導員冷笑幾聲?!八诎肽昵埃衙滤胁粍赢a(chǎn)全部轉(zhuǎn)到妻子名下,然后離了婚。投案的時候,他什么都沒有?!?/p>

孫蘭想起嫁給周偉時,就提出另買一套房子,周偉不同意,說母親守寡多年,離開他不放心。孫蘭并不是對錢計較的人。事業(yè)單位退休的于敏,每月退休金接近一萬,可她僅拿出一千塊的菜金。雖說于敏經(jīng)常買這買那給周心妍,但這畢竟算不了什么。天地良心,孫蘭從沒有動過于敏一分錢的腦筋,只是有時會對周偉抱怨,當初隨便買一套房子就好了,現(xiàn)在價格翻兩倍都不止。周偉只是笑笑?,F(xiàn)在倒好,投資瞎了,弄不好還會鬧出官司來。外面的那幫老頭老太的錢都是一分一厘從養(yǎng)老金里摳出來的。想著想著,孫蘭猛烈咳嗽起來。

剛才碰到的那個女警推門進來?!笆Y指導,外面那些老人怎么辦???”

“點個數(shù),先買水買盒飯給他們。精神受了刺激,身體再出問題,我們可擔待不起?!?/p>

“老是在這里也不是事啊,現(xiàn)在街上看熱鬧的人多了起來?!?/p>

“你去做做工作,讓他們先去大會議室坐著,情緒穩(wěn)定下來后,我去勸勸?!?/p>

孫蘭隔著玻璃墻看著亂哄哄走動那些模糊影子,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多年前的一個早晨,一上班,對面辦公桌的女編輯悄悄遞給她一張紙,上面只有三排六位數(shù)字。她奇怪地問她什么意思?!肮善贝a!”女編輯與孫蘭處得不錯,外賣奶茶送來必有孫蘭的份。午間休息,相約逛商場是常態(tài)。女編輯壓低聲音,“近期買進,兩個月后翻倍沒問題?!睂O蘭笑笑,埋頭進稿件堆里。那個周末回父母家。周偉照例陪老丈人喝兩杯。老頭買了大閘蟹款待女婿。孫蘭開玩笑說父親是不是中了獎。母親說老頭最近股票不錯,燒包了。“你父親就是這樣,股票虧的時候,不說一句話。賺了一點,全世界都知道了。”老頭果然興致來了,席間K線圖、市盈率、IPO等術語不停往外蹦。孫蘭突然想起那三個代碼,可惜數(shù)字記不全。周一一早,她去開了個股票賬戶,瞞著周偉把自己卡上的錢打進去,各買了那三個股票一千股。女編輯看她經(jīng)常瞄一眼手機,湊上來笑嘻嘻地鼓勵她:“買了就好?!辈坏絻蓚€月,一千股就翻了倍。孫蘭又纏著同事要新代碼??上н@次的幾個,買了就一直跌,那個階段,孫蘭的眼睛都綠了。“跌透了,可以抄底了!”女編輯指導她。她猶豫地將信息告訴父親,老頭當下判斷:可以進!并且自己也買了??上Т蟊P一路下滑,墜向深淵。父女倆的股票市值被腰斬再轉(zhuǎn)了彎。老頭再沒有買過大閘蟹,吃飯的時候,也再沒談論股市風云。近一個月,大盤紅盤居多,孫蘭深套的股票漸漸在抬頭。老頭悄悄對女兒說:“不管怎樣,就算為孫輩準備吧,到那時,我就不信抬不起頭!”

孫蘭轉(zhuǎn)頭看看于敏,老太雖然頭還昂著,但恐怕心里的孤傲要被擊垮。她掏出手機,走到馬路上。天上居然飄起了雨絲。披肩沒有帶出來,她只好躲到一家便利店挑出的店招下。風吹來,脖子涼颼颼的。她撥通了一個電話。

“喂,是我?!?/p>

“嗯,有事嗎?”

“現(xiàn)在P2P公司破產(chǎn)后,資金贖回概率大不大?”

“幾乎不可能。你買了他們的產(chǎn)品?”

“差不多吧。”

“多少金額?”

“五百萬?!?/p>

“非常困難。”

“半年前老板意識到資金鏈會斷,他把資產(chǎn)轉(zhuǎn)移到妻子名下,然后離婚。這樣是不是可以追討那部分資產(chǎn)?”

“這我也不太懂,我可以安排人查查。你現(xiàn)在怎么樣?”

“我能怎樣?最近煩心事太多。這件事你可得放在心上啊?!?/p>

“我知道了。有個會還在等著我呢。掛了啊?!?/p>

他們是大學同學。理科同學聚會,常捧出個億萬富翁來。文科同學聚會,常掌聲歡迎哪位領導出席,還與校長并肩走進教室。他就是這個班的驕傲。孫蘭有時不敢與他眼睛對視。他的目光里有種野性的東西,她既渴望又害怕。周偉的眼神是溫和平淡的,時間長了,孫蘭覺得自己也變得和他一樣了,從前的氣質(zhì)、棱角都圓得令她氣餒。借著酒勁,兩人緊緊貼在一起,他狂野的氣息令她迷醉。她任他瘋狂,仿佛在唱一首高八度的歌曲,一直在往上,強勁地飆升。對面的女編輯又偷偷問她,最近吃了什么補品,顯得臉色這么紅潤?她臉有點燙,又埋進紙堆里。

有一個階段,她和他像吸鴉片的人,隔兩天不從對方身上吸走點什么就煩躁不安。有一天,孫蘭從賓館窗戶朝外看,一只碩大的烏鴉,“呱呱呱”大叫著飛過,聲音孤獨、凄涼。突然,一陣無法控制的戰(zhàn)栗襲來,她覺得自己正乘坐在一條漏水的獨木舟上,而不遠處,就是大瀑布的邊緣。她深呼吸,轉(zhuǎn)頭對他輕聲說:“結束吧?!?/p>

這是孫蘭說出那句話后第一次給他打電話。他在電話那頭顯得平靜從容,似乎料到這樣的電話終會打來。孫蘭知道,從蔣指導員的態(tài)度看,如果不從上面施加點壓力,那些老頭老太的錢肯定全都泡湯。

風大了起來,細雨打在臉上,孫蘭冷靜下來。她不想馬上回派出所,沿著連成片的廣告店招往前走。紅色、黃色、藍色的雨披下,一個個騎車人急急忙忙,站在斑馬線上的一位老人等了很長時間都不敢過馬路。孫蘭跑上前,示意車輛緩行,攙扶老人過了馬路。等她再穿過馬路,回過頭來看老人,他還在笑著對她揮手。

她曾經(jīng)和周偉討論過兩人老了之后,會變成什么樣。周偉第一反應,“不能像我媽那樣”。

孫蘭追問原因。

“我曾大半年沒有跟我媽說過一句話。當時我爸去世不久,我才工作。我媽快到退休年齡。相比生活上的事情來,她更擔心失去工作。整天在我耳邊嘮叨單位的事,還什么都看不慣,這個錯,那個錯,反正大家全有問題。我實在忍不住頂了她一句,難道就你一個最正確?她竟然說,沒有她的正確,我就長不到這么大。于是,我就閉嘴了。我數(shù)了一下,一百九十一天。開始時,她不以為然。走路身子筆直,都是甩門走出去的。過了一個月,她給我買方便面、餅干等的同時,開始試探性地搭話。她在家干活,輕手輕腳起來。半年后,她經(jīng)常長時間站在窗戶邊看廣場上跳舞的老人,面色灰暗,身體很瘦。最后,我在寫字臺上發(fā)現(xiàn)一張便條。

小偉:

當初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會鬧到這個地步。暴力、恫嚇、喧囂,不會把我打倒??沙聊?、寂靜、空洞,逼得我要瘋掉了。一次口角,竟然產(chǎn)生這么大的影響,有點不可思議??墒亲屑毾胂?,這就是個爆發(fā)點。你對我的不滿,積累到多么可怕的程度??!我當時的處境你也知道,不讓我干事情,我寧可去死。說到底,我也活不了幾年了。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一切由你決定。

孫蘭拂去發(fā)際的雨絲時,想到周偉提起的便條。有時,沉默是最有力的武器。

重新進到小房間,孫蘭發(fā)現(xiàn)只有于敏一個人坐著了。

“蔣指導員呢?”

“他去大會議室了?!?/p>

難怪大廳里沒有老人了。孫蘭把披肩戴上,坐在于敏身旁。

“你為什么要挑這個頭呢?”

“他們信任我?!?/p>

“信任你,你也要有把握啊?!?/p>

“我很有把握的。選擇投資的時候,我考察了他的公司,調(diào)取了他的相關信用征信?!?/p>

“這種人就是設圈套,套你們這些不懂行的人?!?/p>

“你這話可就錯了。這是經(jīng)濟大背景下產(chǎn)生的悲劇。處在這樣的浪潮中,誰都不能獨善其身?!?/p>

“你還替騙子說話?!?/p>

“現(xiàn)在想來,他的變化也是從今年開始的,我疏忽了。以往,他都答應年息五點,最多六點三。年初,他來找我,說今年公司拓展了電商業(yè)務,老客戶追加投資,可以給到十點以上。他如果說投了基金、股票,我是不會相信的。但是電商是個新興產(chǎn)業(yè),你、小偉、心妍,哪個不在網(wǎng)上購物,連我現(xiàn)在出門都不帶錢包,都用電子支付。我征求大家意見,他們都聽我決策。這點上,我的確對不起大家,是我判斷失誤。奇高回報的背后肯定有原因,我沒有深入研究?!?/p>

“現(xiàn)在怎么辦呢?”

“蔣指導員在做大家工作,在這里報案后,再去法院起訴。”

于敏說完,站起身。孫蘭緊張地跟著立起身。

“你去哪兒?”

“我去跟大家說明情況?!?/p>

“他們讓你賠錢怎么辦?”

于敏把臉拉下來,深深的眼袋泛著鐵青的光。她的話短促,不容反駁。

“解釋不通,那就我來賠付給他們!”

孫蘭迅速估了一下家里房產(chǎn)的價值,心不由得一顫。那些錢化成稿酬,再折算成字數(shù),她抬起頭,一頁頁紙堆起來能夠觸到天上的飛機了。她的頭很暈,口很渴,可說出來的話,令自己都感到意外。

“我們一起去!沒什么大不了的?!?/p>

于敏盯著兒媳婦足足看了十秒鐘,伸手把披肩給孫蘭披上。

“天涼了,脖子當心著涼?!?/p>

兩人的皮鞋在派出所走廊里發(fā)出清脆聲響,走到一半,孫蘭輕輕把手挽住于敏胳膊。于敏沒有轉(zhuǎn)頭,將另一只手捂在孫蘭手上。

孫蘭心頭一熱。這么多年來,天天相遇的身體,竟然沒有過接觸?她認真搜索那些暖心場景。她每天伏案,頸椎不好,特別到換季,容易發(fā)炎。即使她犯病臥床,于敏給她端水送藥,也沒有這樣緊緊握著手。

她們這樣不緊不慢地走著,走過警察辦公室,走進大會議室。七嘴八舌頓時變得鴉雀無聲。蔣指導員站起身,疑惑地盯著于敏看。

孫蘭感覺于敏輕拍了兩下她的手。于敏的身體與她分開。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非常對不起大家!我真誠地向大家道歉?!?/p>

沉默了幾秒鐘。一個尖厲的聲音喊道:“我們不要道歉,我們要血汗錢!”幾個雜音一哄而起:“賠錢!賠錢!”“不給說法,我們不走!”“我借錢投資,你這是把我往死里逼啊!”

孫蘭此時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剛才自己怎么了?又不是在小說里,怎么不勸阻婆婆呢?眼看于敏要做傻事,她急忙上前幾步,用力拉拉于敏的手。她驚詫地感覺到這手與剛才緊握著的完全不同。剛才柔軟、溫暖,現(xiàn)在干硬、冰涼。于敏用冰冷的眼神拒絕了孫蘭。

蔣指導員手里夾著煙,不停地揮舞,讓大家冷靜。孫蘭看到一縷縷青色的煙飄來飄去,像極了自己童年夢里的世界,在那里,什么都是未知,吸引著她去探索。長大后,她一直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獨獨迷戀那樣的夢境,直到她看到一位作者寫的小說才突然明了。那位作者從小生活在熔巖地貌的地區(qū)。小伙伴們時常結伴到大溶洞里玩耍。溶洞很容易迷路,他們就帶了長長的麻繩系在腰間,像一串烤肉,他們手拿火把進行探險。有一次,集體迷了路,在溶洞里度過了整整十天,才被人救出。那個作者根據(jù)真實經(jīng)歷寫的小說,喚醒了孫蘭的記憶。當年她對這篇小說驚嘆不已,心里只恨自己生活在城市,放眼望去都是鋼筋水泥、青磚白墻叢林。哪怕就去一次也好!于是,那些夢接踵而至。自己原來就應該去冒險的!當下,她也喜歡看野外生存、徒步穿越無人區(qū)、帆船橫渡太平洋等節(jié)目。遺憾的是,她只是做夢而已,從少女做到中年婦女,她似乎還沒有真正冒過一次險。

孫蘭感覺自己臉紅心跳,手心捏出了一把汗。突然,耳朵里嗡地一響,聽力失去了!她只看見于敏雙手撐在會議桌前,身子前傾,盯住前方一幅“人民警察為人民”的書法作品,嚴肅地說著、說著。墻上的鐘,仿佛忘了時間,極緩擺動、短暫停擺。

打開窗戶,桂花香陣陣飄來。孫蘭的耳朵還是不舒服,像游泳進水一樣,反復吞咽口水,才稍稍緩解一點。遠方天際暗淡下來,雨后的風帶著涼意,滲進孫蘭心里。周偉就是這樣,沒有決斷,回家時間還確定不了。下午的電話,是孫蘭等于敏進房間休息后,走出小區(qū)打的。

“她說自己有辦法,不會動我們房子腦筋?!?/p>

“她有什么辦法?當初我爸去世的時候,除了書,沒有留下什么值錢的東西?!?/p>

“堅持要還人家的錢,她固執(zhí)得很。”

“最終還是法院說了算?!?/p>

“你真是!她主動提出還錢,人家哪會起訴?在我堅持下,她現(xiàn)在起訴那家公司了。”

“你辛苦了?!?/p>

在心情復雜糾結的時候,孫蘭就隨手放輕音樂,她在寫稿、看稿的時候,特別喜歡聽曼托瓦尼、詹姆斯·拉斯特、保羅·莫利亞三大輕音樂團的音樂。剛連上藍牙,《阿根廷,請別為我哭泣》的樂曲就流淌出來。麥當娜扮演的貝隆夫人形象浮現(xiàn)在她腦海。女人在危急關頭,比男人更堅強。

一條新微信。“上午的事情,已請有關部門關注?!?/p>

孫蘭遲疑一會兒。當初,他的手機號、微信號等,都差點被她刪除。這有點像戒酒,嚴重點像戒毒。道理相通,眼前不能出現(xiàn)引誘物??赡X子里的痕跡能夠清除嗎?

謝謝!這兩個字,她用的是表情,選了不調(diào)皮的圖案。隔一分鐘,微信又來。

“類似事件現(xiàn)在發(fā)生得很多。里面有不少講究,尋求最好的解決方案,要和你面談。”

孫蘭心跳突然加速一陣,又緩下來??斓臅r候,要跳出喉嚨口,慢的時候,聽得見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動的聲音。這次,她沒有用表情。

“明白!”

這兩個字是她第一反應,也是半輩子文字生涯的專業(yè)判斷。

于敏開門出來,窗戶在她身后,孫蘭看不清她的臉。她走到餐桌前,緩緩坐下,用手理一下頭發(fā),從兜里掏出一沓紙。

孫蘭照于敏指示,把音樂關了,坐到她身邊。

于敏戴上老花鏡,一邊說,一邊在小紙條上記錄著。

“我這輩子沒做過什么大事,也沒有積攢多少財富。下午我回來后,仔細整理了那些存單和債券,雖然數(shù)額不大,但總是錢啊?!?/p>

孫蘭面對這些單子,不知說什么才好。她倒了一杯茶給于敏,被于敏移開。

“我把這些單子編了號。每張單子的密碼我都寫在小紙條上了,你一一對應起來就可以了?!?/p>

“行!還債的時候,我?guī)湍闳〕鰜怼!?/p>

于敏笑了笑,孫蘭覺得她只是臉部肌肉動了動。

“你們也不寬裕,這些都是給你們的?!?/p>

孫蘭心里咯噔一下。

“不用不用,你留著吧。周偉也不會答應的。”

“周偉缺乏決斷能力,這是遺傳他父親的性格。你們?nèi)兆舆^得還算不錯,你的寬容和大度起了很大作用。他們父女倆都應該感恩。上周,心妍給我發(fā)了微信,說很想家,還說想你,可她不好意思對你說。我理解這種情感,除了血親,能夠達到心妍和你這樣的,真是難得。我最近經(jīng)常失眠,睡不著的時候,我的一生就像放電影般地展現(xiàn)在眼前。按理說,我經(jīng)歷了這么多磨難、坎坷,性格應該變得和世俗的世界流向一致,可我就是做不到。財經(jīng)學校百年大慶,我們回校聚會,同學們說我還是十八歲的我。我覺得挺好。即便失敗,我也是我?!?/p>

孫蘭被于敏說得云里霧里的,當夜幕悄悄降臨時,她突然一哆嗦,手上洗的那只碗掉在水槽里,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她快速走出大門,發(fā)了一條微信?!拔覀兠魈煲妭€面!急?。?!”

隨后撥通了周偉的電話:“喂!不好了!”

冬至

“啊!外面飄起雪花了?!庇诿舭杨^貼到窗上,低聲自語。電動公交車里很熱,于敏不時用戴絨線手套的手擦去窗上的水汽。

“今年冷得早呢?!币粋€戴棉鴨舌帽的老頭彎腰注視于敏擦出的窗玻璃上的風景感慨道。

于敏轉(zhuǎn)頭看了一眼,沒有搭話。她穿了件大紅對襟絲綿襖,在冬天車廂里暖暖的。每次到了關口,她都情不自禁穿紅衣服。紅色給她帶來好運,她希望今天也是如此。

“市人民醫(yī)院站到了,請下車的乘客做好準備,從后門下車?!?/p>

站起身的時候,于敏左眼皮跳得厲害。她背著“左跳財,右跳災”的口訣下車,走出一段路,老覺得口訣背反了,心里的包袱就沉了起來。只要平安無事就好,經(jīng)過秋天的那番折騰,錢財?shù)闹亓康故窃谒睦镙p了很多。

一點半還差五分鐘,護士站沒人。于敏松開圍巾,脫下手套,圍著護士站踱步。今年是周偉、孫蘭的本命年,怎么弄得像自己本命年似的?于敏掐指算自己的事情,件件都不如意。如果自己為周偉擋了災禍,那也罷了。關鍵是周偉上月剛從西藏回來,就被查出心臟有問題。他也不太平。

護士在一點三十五分才坐到位置上。前面排著幾個老頭老太,嘰里呱啦地說話,于敏往后退了幾步,等那些噪聲散去,她才向那個圓臉蛋護士問詢。

“您的名字?”

“于敏,干鉤于,每文敏?!?/p>

“請稍等?!眻A臉護士低頭查記錄,突然抬起頭,告訴于敏,“您的片子和醫(yī)生診斷單都被人拿走了。”

“什么?你們怎么可以隨便給人呢?”

“不是我們這里給的,人家直接從放射科取走的。我這里的編號上有備注?!?/p>

“什么時候拿走的???”

“今天上午?!?/p>

于敏謝了一聲,往醫(yī)院門口走。她心里已經(jīng)猜到誰拿了診斷書。她有種不祥的預感。一定是周偉上午就拿到了診斷書,如果檢查沒事,他肯定會打電話告訴她一聲的。她有點走不動,順勢在門口塑料排椅上坐下來,掏出手機。沒有未接來電,沒有新短信、微信。

形形色色的人從她眼前匆匆走過,她遲疑半天,給周偉打了電話。

“是你拿了報告單?”

“……是的,我正想打電話告訴你?!?/p>

于敏心里一頓,兒子說謊水平差了點,處處是漏洞。

“你不要瞞我,直說吧,我能承受。”

“你在醫(yī)院???我馬上過去,你等著我。或者你走過兩條街,在鳳凰路和龍翔路交叉口的‘禪茶茶館’碰頭?”

于敏把手套和圍巾塞進無紡布包里,昂首走進雪天的時候,還是感到熱。雪花飄在紅衣服上,慢慢積了起來。

于敏看見周偉從門口走進來,她向他舉手示意。

周偉上下拍打一番,脫下黑色羊絨大衣,解開暗紅灰格子羊毛圍巾,喝了一口熱茶。

“外面真冷?!?/p>

“節(jié)氣到了,自然冷了。”

“可這么早下雪,也挺特別的。”

“報告上怎么說?”

“沒事,你放心?!?/p>

“說實話!”于敏的臉沉下來。從小周偉就怕媽媽板臉。

“有點小問題,不過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上海大醫(yī)院專家,請他們再做診斷?!?/p>

“你知道我并不是那種放不開的人。國外醫(yī)院,都提倡患者應該有對病情的知情權?!庇诿艨匆娭軅ヮ~頭滲出細細汗珠,知道兒子處在思想斗爭激烈時刻,也不催他,給他重新添滿一杯老白茶。

窗外的雪花大了起來,在風的鼓動下,斜斜地撲向地面。周偉出生那天,于敏還在單位做報表,預產(chǎn)期在十天后,她被主任拉過來幫忙。吃過午飯,小雨變成了雨夾雪。她上廁所的時候,感覺腹部痛了起來??伤€是一聲不吭地堅持做賬。痛的頻率快了,她呼吸急促,頭上冒出細汗,單位里的老大姐們見情況不對,連忙組織人兩頭行動:一頭護送于敏去醫(yī)院,一頭派人去學校給于敏老公報信。于敏扶著一位大姐的肩膀,坐在另一位大姐推著的自行車的書包架上。雨夾雪變成了鵝毛大雪,黃昏的街道又爛又滑,兩位大姐呼出熱氣,像蒸汽火車在行進。于敏劇痛之下,一瞬間沒了知覺。眼前滑過的燈光、車輛人群嘈雜的聲音、小弄口小館子飄出的飯菜香等等,都幻化成有形的雪花,有水滴狀、有棉花狀,還有玻璃球狀,散在在四周,飄蕩、盤旋著。于敏想伸手去摘,卻使喚不動雙手。她奮力呼叫,那些東西霎時化成碎片,四散射出,緊接著黑幕降落。等她醒來,已經(jīng)躺在病床上。醫(yī)生嚴肅地告訴她,胎位不正,要剖宮產(chǎn)。剛趕來的丈夫和幾位大姐安慰她,沒有危險,一點都不危險。她一直沒有問兩位大姐,當初她昏過去的時候,是怎樣的狀況?有沒有叫出聲,有沒有從自行車上摔下來?有沒有做出奇怪的動作?她想著下次單位老同事聚會,要詳細問問??勺约哼€有下一次嗎?想到這里,于敏銳利的眼光重新掃向周偉。

周偉從西裝內(nèi)袋里取出一份醫(yī)院報告單,遞到于敏手上。

于敏戴上老花鏡,一字一句認真讀完,心里反倒踏實了。再壞也就這樣了。

“肺部問題,目前治療手段很多,你不要太著急?!敝軅フf。

周偉應該已經(jīng)仔細咨詢過醫(yī)生了,這點于敏對兒子還是了解的。不逾矩、細致嚴謹?shù)男愿袷呛?,卻也影響了他往更高層次發(fā)展。

原定三個月的短期援藏工作,后來整整延了兩個月。周偉父親曾經(jīng)工作的學校當初對口援教日喀則的一所中學,他僅去了三天就因為嚴重高原反應被送回來。提起西藏,于敏神經(jīng)質(zhì)般地恐懼。周偉剛?cè)]幾天,于敏就催他回來?!皻鈮旱?,多吸氧”“少動、多休息”“每天測血氧含量”“向領導打報告,早點回來”……類似的微信她一條接一條地發(fā)??芍軅娬{(diào)既然來了就要干好工作。于是,于敏的微信變成對周偉工作的勸導。“該管的一定要管好”“不該管的不要瞎管”“不能以這里的標準要求那邊,更不能樣樣工作、每個工程都看不慣”……然而,周偉還是每天戴著安全帽到工地規(guī)劃新工程,指揮在建工程??偛靠吹街軅タ献龈艺f、認真踏實,巴不得他一直在西藏工地盯著。

于敏出了“P2P爆雷”這樣重大的事件,周偉也只是打了幾個電話回來安慰。電話里總是吵吵鬧鬧,信號斷斷續(xù)續(xù)的。關于這件事他沒有責怪她。他從來不敢。唯一堅持的是,讓她聽孫蘭的話。

于敏的目光從老花鏡上方探出,仿佛要抓住兒子身后的影子。她的病情,孫蘭肯定知道了吧?會的,兒子第一個電話必定打給孫蘭。當初她反對周偉和孫蘭的婚事,倒也不是嫌孫蘭不好。一個男人剛離婚不久就結婚太隨意,結果很可能陷入墨菲定律。她同時認定孫蘭不會對周心妍好,周心妍也會排斥孫蘭。第一次見孫蘭的前晚,于敏的母親走進她夢里,一身旗袍,一把檀香扇,頭發(fā)卷成大波浪,端莊娟秀的母親微笑不語。母親出身大戶人家,詩書禮儀都受過嚴格訓練,至今她還珍藏著母親抄寫的小楷手卷《觀世音菩薩普品門》,還有一些母親即興創(chuàng)作的詩詞,她時常拿出泛黃的宣紙觀看,閉上眼也能背誦幾句??赡赣H除了這些,并沒有給于敏留下其他什么。母親一生清苦,多災多病。于敏不愿走母親的老路。見到孫蘭的第一眼,她就在心里暗中叫苦。孫蘭活脫脫是一個自己母親的樣子。西餐廳里,她幾乎沒吃什么食物,腦子里不停地念著母親手卷里的經(jīng)文:“妙音觀世音,梵音海潮音,勝彼世間音,是故須常念?!笔聦嵶C明,孫蘭又忙又苦,賺不到錢不說,還照顧不了家庭。直到今年秋天,經(jīng)歷了幾乎讓她一輩子名譽掃地的“P2P爆雷”事件后,她才對孫蘭有了新認識,甚至認為周偉幸虧有了這樣的老婆,才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如今,這個家居然都聽孫蘭的話,于敏想到這點,輕輕地搖了搖頭。

“媽,你沒事吧?”周偉比較容易緊張。

“我沒事?!痹捯怀隹?,秋天的場景仿佛重演。于敏的確下了以死了斷的決心。她不愿周偉、孫蘭為她背負沉重包袱。五百萬元!她一輩子清廉節(jié)儉,除去集資款項,連十萬元都拿不出。她把零碎的存單、債券交給孫蘭。她要交托的事情也就這些了。遺憾的是,周偉、周心妍恐怕再難見面。事情往往這樣,到了最艱難的時刻,以為過不去了,曙光卻一絲一絲地出現(xiàn)。法院根據(jù)犯罪嫌疑人有意轉(zhuǎn)移資產(chǎn)的行為,認定半年前離婚判給前妻的資產(chǎn),應視作可追討債務。于敏領頭的那些老頭老太的欠款,被排在前列。不到兩個月,犯罪嫌疑人前妻的房產(chǎn)、古玩、字畫等被拍賣。老頭老太們拿到了欠款,歡天喜地地來謝于敏。于敏心里咯噔幾下,嘴里苦苦的。想當初,孫蘭讓她不要沖動,她還瞧不起孫蘭,想著一個文字編輯,整天在乏味的文字堆里爬著滾著,身上只有一股酸酸的氣息。文學,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各類擠壓,什么都算不上!可孫蘭說給她一周時間。后來她明白了,也相信孫蘭的話了。但是接著好幾次,周心妍向于敏暗示,孫蘭行為有點怪異。手機微信、信息之類的于敏不是太了解,但是孫蘭打電話確實有些不正常。有個階段,孫蘭常常出了單元門才拿出手機通話,晚間一個人散步,繞小區(qū)幾圈下來,電話還沒有掛。她不是閨密之間的大聲通報情況那種,而是低聲,不時抿嘴笑幾聲。發(fā)現(xiàn)這個情況后,再想起老頭老太們的感謝聲,聲聲刺在于敏心上。不過轉(zhuǎn)頭回家,她還是鄭重地向?qū)O蘭道了謝。

看著周偉額頭一條條正在加深的紋路,于敏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畢竟他倆的日子還要過下去。

“下午你不去上班?。俊?/p>

周偉拍拍診斷報告,認真地說:“趕快制定治療方案,這是我當前最大的事情。下午我約了上海來的專家?!?/p>

“說實話,我怕死,不僅怕死,還怕痛。對痛的恐懼,超過對死亡的恐懼。當初我想自我了斷的時候,一直在盤算怎么死最沒有痛苦。你要盡孝心和義務,我也有幾點要求?;畹竭@個份上,如果能夠繼續(xù)輕松快樂地過下去,那是最好不過的。遇到這樣的大病,能夠治療最好,治不了也不要勉強。你外婆從小教育我做人要有尊嚴,我一輩子謹記在心,自認為沒有違背母親訓導。你不能讓我壞了規(guī)矩,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庇诿艨跉鈬绤?。

周偉眼淚差點掉下來,不住地搖頭?!皨?,你快別這么說了,搞得生離死別似的?,F(xiàn)在說太早了……”

于敏打斷他的話?!艾F(xiàn)在說最好,省得我意識不清、意志不堅定的時候,你再替我做主?!?/p>

大雪在下午積了起來。于敏想起了更寒冷地區(qū)的孫女。

“心妍那邊更冷吧?”

“那天視頻的時候,你不是也看到了?校園里一片白色的世界?!?/p>

“她開心就好。不要把我生病的事情告訴她,不要影響她學習?!?/p>

“我知道了?!?/p>

她又想起孫蘭。

“對了,今天孫蘭去上海開會穿多點了吧?”

“那個會,她是主持人,把大衣、呢裙子都拿出來了,一看天氣預報,換了羽絨衫、牛仔褲。”

周偉抬腕看手表。

“你走吧,我也回家。”于敏站起身。

“時間還沒到,我先送你回去,再去和專家碰面。外面雪大?!?/p>

于敏剛踏上人行道,就感覺周偉的手托住了她胳膊。多長時間沒有和兒子一起走路了?她記不清。非要到內(nèi)外交困的時候,才想起身邊的人。到停車場要走一段路,于敏放慢腳步,呼出的熱氣觸碰到雪花,雪花翻滾著飄向另一個方向。

周偉從小就是個乖孩子。之所以取這樣簡單的名字,于敏告訴已經(jīng)懂事的他,這個“偉”字,對于他們家,并不簡單。既寄托著他們對周偉的希望,更因為各種愛匯集到一起,產(chǎn)生偉大的力量,才有了他。每次騎自行車載著周偉路過醫(yī)院,她總要說:“這就是你出生的地方,那天下大雪,你不肯出來。幸虧醫(yī)生和護士們、媽媽單位的阿姨們幫忙?!敝軅ザ⒅t(yī)院看,若有所思、表情嚴肅。

于敏又想提起這個話題,怕周偉反感,就默默往前走。不料周偉開了口。

“生我的那天,雪不比今天小吧?”

“再落下去,就趕上那天了??赡銖牟坏窖┑乩锿妫皇峭┚鞍l(fā)呆?!?/p>

“在我心里,雪天是神圣的日子。雪代表著愛,我不敢去破壞。”

“你從骨子里就是個完美主義者。孫蘭比你靈活多了?!比木湓挘痔岬搅藢O蘭,于敏在風雪中戰(zhàn)栗。她橫下心,不讓這塊心病帶到棺材里,哪怕現(xiàn)在可能是最不合時宜的時候。她如鯁在喉。

“孫蘭最近活動很多??!”于敏加大嗓音。

一陣風吹來,周偉也大聲問她:“你說孫蘭什么?”

“你要多掌握她的動向?!庇诿粲X得這句話已經(jīng)很直白了。

“她都跟我說的!我都知道?!敝軅ゲ[起眼睛,似乎有雪花飄進去了。于敏心里嘆口氣,轉(zhuǎn)念一想,或許是另外一種情況呢?周偉有自己的處理方式。反正提醒過了,于敏松了口氣。她松開兒子的手。

“你抓緊去醫(yī)院吧。我自己回去?!?/p>

“可這么大的雪!”

“你就讓我多看看這雪吧,看一眼少一眼了。”

白色沃爾沃開過于敏身邊緩了下來。周偉從車窗里探出頭來,剛想說話,被于敏嚴厲的手勢制止。

于敏看車子拐過彎,突然胸悶起來。這感覺就像一把大錘砸在她肺部。她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的肺部會出問題。平時家里沒人抽煙,燒菜做飯大多是孫蘭弄。她把病因歸結到“氣”上。這些年,孫蘭無形中掌控了家里的大局,她越來越變得像個寄居者。開始她還私底下跟周偉說說,后來看到兒子為難的神情也就算了。她跟周心妍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原本很堅固。不知不覺中,孫女不再給她匯報“新發(fā)現(xiàn)”“新動態(tài)”了。她認為是周心妍學習忙的原因。有一天,她在馬路上撞見孫蘭和周心妍手挽手,一邊走路,一邊吸著奶茶。她不再向周偉抱怨什么,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卻又感到空落落的。接著發(fā)生的“財經(jīng)危機”,顛覆了她過往對那些親密老同事、老同學、老朋友的看法。不說精神上依賴,至少在理財投資上,完全以她為中心。公園、茶室、廣場等聚集地,他們像偶像一樣追捧她。她覺得自己的專業(yè)沒有荒廢,她仍然靠著自己的才能管理著團隊。然而,背叛說來就來。平時跟她最緊的幾個,聽到壞消息,第一批趕過來揪住她。那時候起,她就時常覺得胸悶。近階段的夢里,那些故去的親人,陸續(xù)出現(xiàn)。疼愛她的母親,竟然開口說話了,說的雖然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但是她黎明從夢里醒來卻再也睡不著。故去的親人在夢里與你對話,表明你們之間有了某種關聯(lián),也就是說,通道已經(jīng)打開,你很快會到那個世界去。

于敏呼吸沉重,眼前的雪花變了色。周偉小的時候,家里沒有暖氣,他總是賴床。于敏要趕著上班,老訓斥他。

“媽媽,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周偉乖巧中透著機靈。

于敏板著臉不睬他,自行車在寒風里瑟瑟前行。書包架上的周偉不停地踢動雙腳,嘴里嘟嘟囔囔。

“我看見了另外的世界?!?/p>

于敏高聲呵斥兒子:“不許亂動,不要胡說!”

周偉童聲更加尖銳:“今天早上我又看見了!躺在床上,我用力捂住眼睛,很長很長時間。突然,紅黃藍白各種顏色在眼前流動。把手松開,睜開眼,我看到的卻不是平時的房間和家具。那是布滿星星的夜空,一條細細窄窄鋪滿黃葉的道路彎曲向上。我踏上那條小路,拐過幾個彎,滿天星星都對我眨眼。如果你不拼命喊我起床,我現(xiàn)在肯定到星星上了!”

于敏一陣難過。雪花變彩色了!像春天花園里盛開的百花。她在花叢里走,花兒朝她轉(zhuǎn)過笑臉?,F(xiàn)實世界的背后隱藏著更為豐富的內(nèi)涵。周偉自從那次被于敏毫不留情地停車、怒罵、打屁股后,再也沒有說過稀奇的話,興趣也轉(zhuǎn)了向。于敏難受極了,周偉愛幻想愛冒險的天性被她活生生扼殺了。她在馬路上迷失了方向,線條都變成弧形,建筑、汽車、樹木的外形朦朧中帶著光,光暈在流動,現(xiàn)實世界剎那間隱藏了起來。于敏看到了白雪世界下的第二世界。她也像兒子在若干年前一樣,探出雙手,邁開雙腳,彩色雪花就是滿天星辰,她努力向星辰閃耀的地方前進,眼里含著淚。

“當心車!”

于敏被一只手從馬路當中拉回來。一個小姑娘讓她坐到一家串串店前的長凳上。于敏謝了小姑娘,坐定喘息。很長時間,她都不能抬頭。頭暈、心慌,還有心痛。手機響了好幾遍,她都不想接。店里的伙計聽得煩了,走過來提醒她。她勉強拿起響個不停的電話。

“媽!你在哪兒啊?”

“路上?!?/p>

“家里沒人,手機不接,快急死我了?!?/p>

“我沒事。”

“是的!你沒事!你沒事了!我在醫(yī)院和上海專家在一起,他仔細看了片子、檢驗報告,認為這里的醫(yī)生診斷有誤。你要馬上過來一趟,再檢查幾個項目。如果正常,那就真沒事了!”

“什么?”于敏忽地站起身來,一身雪花被抖落在地。眼前的世界橫平豎直,清晰冰冷。

她想打車,根本沒有空車。她索性走過去。開始有點滑,幾次差點跌倒。后來加快了步伐,最后竟小跑起來,路居然不滑了。胸悶、氣急等不適也突然消失了。冷冷的風灌進她的鼻腔、呼吸道、肺葉,她感覺身體正在新生,似乎聽見了肌體修復的沙沙聲。

終于,于敏跑不動了。她解開絲綿襖,脫掉手套和圍巾。迎著風雪前進,剛才的一股熱情、一種期盼,漸漸冷卻下來。前些天,她又把母親的書法冊頁拿出來欣賞。她喜歡“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的通達,更喜歡“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晨風懷苦心,蟋蟀傷局促”的感時傷懷。生與死,對于敏來說,并不是最重要的問題。遲早,她會跟親人在另一個世界團聚。

汗水已經(jīng)變得冰冷。她摸了一下濕漉漉的臉。那天,經(jīng)過工作了一輩子的單位門口,一群青年說笑著走出來。他們朝氣蓬勃、活力四射。他們不認識她。她與他們擦肩而過,就像一張黑白照片被翻轉(zhuǎn),彩色照片唰的一下就覆蓋上去了。她很想進單位對那些被她批評過、罵過的同事道個歉,細一想,那些對象也早就退休。

現(xiàn)在,于敏人生中一些最重要的詞匯先后閃現(xiàn)。她緊緊咬著那些詞,一遍遍說著。難怪佛經(jīng)要念出聲來,反復念,也就在心里形成了自覺。

對周偉,她原諒他的謹小慎微。以周偉的才能,按理還可以在事業(yè)上更進一步。可謹慎、本分是最大的安全,也是周偉從事的設計工作的內(nèi)在需要。他曾經(jīng)跟她說,好幾個大學同學都辭職轉(zhuǎn)行了,原因就是他們對設計的工程投運后的結果非常悲觀。“他們沒我小心。”這是周偉經(jīng)常放在嘴上,安慰她的話。新聞里,她看到那些垮塌的橋梁、建筑、公路,常在心里安慰自己:“周偉不會這樣設計和施工?!鞭D(zhuǎn)眼,遇到熟人,她又開始說兒子在大公司擔任要職,自己老了全靠兒子。別人說你真福氣的時候,她才隱隱覺得心里不踏實。

于敏想要兒子原諒她的嚴苛。她努力回想,幾乎沒找到在周偉面前笑的鏡頭。周偉和孫蘭結婚宴會結束,她聽到女方親戚嘰嘰喳喳評述:“新郎的媽媽怎么不開心???”“要知道我們是黃花閨女嫁給她二婚兒子!”“她面部神經(jīng)癱了!鑒定完畢!”……

雪小了,于敏又摸摸臉,試著牽動面部神經(jīng),凍僵的面孔,居然真的沒什么反應。難道我真的不會笑了?她不禁撇了撇嘴。

對孫蘭,她理解她的孤獨與尷尬。她與孫蘭,就像兩面對著的墻,不可能合二為一,不然就會失去家庭空間;不能倒下任何一面,不然家會坍塌。她把母親的照片與孫蘭的仔細比對,雖說一眼看上去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但是目光上挑、微微皺眉、輕咬嘴唇等細節(jié),卻幾乎完全一致。孫蘭讀書時,把五指散開插進翻開的書頁里,和母親的閱讀習慣一樣。這些細節(jié),于敏一直在腦中閃現(xiàn)?!坝H人不一定要有血緣關系!”這個禁錮一旦解除,仿佛打開了通往新世界的一扇大門。

于敏希望孫蘭理解她的苦處。并不是每個人都像她那樣歷經(jīng)生活的折磨,一些無所事事的人,活得很瀟灑。但是,她不是他們??嚯y造就她堅毅個性,也帶來呆板無趣。

對周心妍,她的愛純潔得像玻璃種翡翠那樣透明、清澈。想起心妍,她心中就泛起甜蜜的浪花。她希望心妍懂得珍惜每個人的愛。

于敏走走停停,周偉又來了好幾個電話。她都回答快了,而其實她越走越慢。有段時間,她想隨便搭一輛公交車,一直坐到終點站。孫蘭說過托爾斯泰的出走,八十二歲高齡的托爾斯泰給妻子留了張便條:“我要像我這個年齡上的老人所習慣的那樣去做,從塵世的生活中逃出來,在孤獨和寂寞中度過自己的晚年?!彼幌牖丶?,不想去醫(yī)院,她想陪伴偉大的托爾斯泰,在寒風凜冽的俄羅斯曠野里行走、行走。

可她疲倦了,胸悶、心慌、眼花等現(xiàn)象又出現(xiàn)。她在心底暗自嘲笑上海醫(yī)生。她就是一個患病的老年婦女,是上海醫(yī)生誤診了。說到底,即便上海醫(yī)生醫(yī)術高明,她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于敏一抬頭,市一院的紅色招牌似乎在眼前晃著,一男一女跌跌撞撞而來。她揉揉眼睛,腳一軟,坐倒在雪地。

“媽!”

“媽媽!”

于敏睜開眼,周偉穿著大衣,手里拿著一沓化驗單;孫蘭米色長羽絨衫下擺拖進污水里,深藍牛仔褲和黑色長筒靴也沾到了污泥。

于敏用足全身力氣,堆起笑容,對著孫蘭擠出一句話:“你趕回來干嗎?我沒事?!?/p>

雪停了,空氣中散發(fā)著一股煤煙味。

于敏累了,舒服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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