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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魔

2020-11-17 06:59海若
連云港文學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賈老師古琴小王

海若

雪花悄然落下,落在了琴弦上,立刻化成了淚,又落在了古琴的桐木琴面上,化成了一面面鏡子,倒映出周永寧靜如水的面龐,他指如玉蔥不停地撥弄著琴弦,完全不知道雪是何時下的。

只要彈上了古琴,周永總是不管不顧的。知道他這一點的都稱他為琴魔。他可不在乎別人叫他什么——可以這么說,除了古琴,他現(xiàn)在還會在乎什么呢?!

周永已經(jīng)記不清第一次聽到古琴聲究竟是在幾歲了,但他記得那首讓他靈魂出竅的古琴曲《梅花三弄》——是他小時候住過的青石古鎮(zhèn)上代寫書信的“張一斤”彈奏的。此人姓張,年約六十,早年讀過私塾,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好酒善飲,人送外號“張一斤”。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應該是張一斤中午喝過酒后,又睡了一個舒服的午覺起來彈奏的。這是他固定的“彈奏時間”,此時即使有人上門求寫書信,他也是概不理會的。知道他這一脾性的街坊都會避開這一時段再來,他會從午覺后醒來即彈,一直彈到下午四點,再重新把沿街的門板打開,置一個漆快被磨光的條案于門口,在門框的兩邊各用麻繩掛一個木牌,左邊是他自己寫的毛筆字“代寫書信”,右邊木牌上同樣是他的毛筆字“概不賒賬”。

那是周永隨著爸媽搬到青石古鎮(zhèn)后的第一個秋天的某個周五下午,剛認識的同學帶著他一起逃課跑到古鎮(zhèn)上那幾條老街玩,追逐打鬧中,周永迷了路,一個人拐到了這條僻靜的古巷。午后的陽光直射在磨得光溜溜的青石板上,反射的光晃人眼,周永就貼著沿街的屋檐下走,正好路過了“張一斤”那間沿街破屋的窗欞下。“張一斤”應該是剛剛坐定,順手撥動了那把古琴的琴弦。通過琴弦的震動傳至琴面、琴體、底板、琴桌、窗欞……悠長而寂寥的古巷,與周永的身體一起產(chǎn)生了不受控制的戰(zhàn)栗。他完全怔住了,待在那一動不動,緊接著他被一種魔力困住,邁不開腿,動不了手,只能傻站在那個傳出琴聲的窗欞下,聽完了那首幽然曠古之音《梅花三弄》。此時,他不知哪來的勇氣,總想知道那個看起來黑洞洞的窗欞里到底是什么神秘的東西傳出了這樣的魔聲。

他大聲問道:“請問,您彈的是什么呀?”

沒有回答。

“請問……您彈的到底是什么呀?”

沒有回答。

“請問……”

“別問了,自己看!”

從窗欞中伸出一張有點發(fā)黃的信箋,上面還有墨跡未干的四個毛筆大字《梅花三弄》。

周永從此記住了這個古琴曲——《梅花三弄》。

剛過三十五歲,周永就明顯發(fā)福了。去年買的褲子穿上后像綁在了那條不知什么時候粗起來的腿上。短短一年,腰帶換了三根,越換越長,抽出來后再把它繞起來就像是在繞一根沒完沒了的繩子。下巴疊了兩層,一張嘴笑就變成了三層。眼睛瞇起來時,已經(jīng)看不到眼白了。

周永掙錢的速度也隨著他的身體一樣開始快速膨脹,“他趕上了好時候!”他夫人林麗常這么說。

周永卻不這么認為。他覺得他之所以掙得越來越多,完全是因為他聰明。不然同樣的時代,做同樣的事情,為何總是有人掙錢,有人賠錢呢?

周永是做大宗貿(mào)易的。這事其實一直都是有人賠錢,有人掙錢,而且掙的錢恰好都是別人賠的那些。簡單說,這是一個零和游戲,對賭貿(mào)易,你押對了就掙,押反了自然就賠了。所以他夫人林麗直覺的說法其實是恰好說出了事情的本質(zhì)。當然,林麗不知道,周永自己更不清楚,總有押反的時候吧!

二〇〇八年來了,猝不及防的全球金融危機,周永怎么可能預料得到?

不光沒有預料得到,周永在那之前一直都是賺的。再說,那時誰不賺呢?好像只要膽子大,買啥都賺!買股票,買基金,買房,買期貨,買大宗商品,哪怕囤點大米那時也是賺的……全世界都在瘋狂地賺錢,周永怎么可能不賺?但是周永不這么認為:還是有人趕不上時代,抓不住機會,不然哪來的那么多窮人?

林麗也一直奇怪周永總是能趕上好時候??磥硭_實是對的!于是他說什么她現(xiàn)在都信——他說要買股票就買,本來想換一個大點的房子的,周永說現(xiàn)在股市正好,賺錢這么快,買什么房?當然買股票賺了大錢后再買大房子了,于是一直攢著準備買房的錢就全買了股票。果然,不到一個月,輕輕松松掙了一百萬。林麗只剩下膜拜了,周永也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了,說什么趕上了好時候,是自己堅持后迎來了好時候!兩人已經(jīng)在籌劃著是不是一步到位買個別墅——獨立別墅!那個誰?以前那個同事小王,沒看著有錢的樣子,前一陣子碰到一起,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看誰都要仰著他的尖下巴!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捂了幾年的股票今年大漲,手里還有停牌三年重組復牌的,開盤直接從每股兩塊最高沖到了八十。據(jù)說市值已經(jīng)到一千萬了,現(xiàn)在班也不上了,辭職在家專門炒股!

種種跡象表明,周永還是保守了。小王那樣的都能賺這么多——那時在一個辦公室,周永根本就沒正眼瞧過他,瞧他現(xiàn)在一說話就翹起尖下巴那樣,周永想想就來氣!

他和林麗一商量,決定抵押了現(xiàn)在住的房子,貸款繼續(xù)加倉!林麗完全支持他。她為之前(拿買房的錢去買股票那事)曾經(jīng)有過一絲猶豫(其實也就是嘮叨幾句,最后還不是買了嗎)而一直有點愧疚,這次是一秒鐘沒有遲疑,堅定支持,請了假陪同周永到銀行辦了一切手續(xù),當天拿到錢就進了股市。當然,買啥都是聽周永的,他說買啥就買啥,買多少就多少,全倉,都沒分個幾次,不像上回,總還是分個幾次的,這次一步到位。

當天晚上,兩人躺在床上時,又一次討論了別墅買在哪合適。一直聊到了凌晨兩點,兩人均無睡意,周永提議喝點酒,于是兩人半夜喝了一瓶,終于折騰累了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風向全變了,周永記得很清楚,事實上抵押房產(chǎn)拿到錢全倉入場那一天是股市最高點,以后十年內(nèi)也是,只不過周永當時不可能那么認為,如果再有一套房子,他還會再拿去抵押義無反顧地進場的。按照他當時的說法:牛市中的每一次調(diào)整,都是你的進場機會!當然了林麗現(xiàn)在全聽周永的,他說怎樣就怎樣,她始終為以前的曾經(jīng)猶疑而自責??傊?,她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么有信心,即使在身邊人都在議論股市已經(jīng)跌去一半的時候,她也沒有動搖過。她已經(jīng)變得比周永還要堅定了,這一點連周永都有點吃驚,但是這樣難道不好嗎?周永說不清楚,周永已經(jīng)被林麗的信心同化了!

林麗意識到情況不好是在接到銀行的催款電話之后,她查看了三個月都沒看一眼的股票賬戶,發(fā)現(xiàn)市值已經(jīng)跌到只剩十分之一了!

她當時嚇得直接關(guān)了電腦,停了足足有三分鐘才按捺住狂跳不止的心臟再一次開機……她完全驚呆了!她甚至覺得是不是電腦出了問題,比如病毒啥的,或者賬戶里計算錯了,有時候證券公司系統(tǒng)升級啥的,好像在報紙上看過有人多了一個億或者少了很多錢,也許她這個就是碰到系統(tǒng)升級了呢!她甚至打了電話給證券公司當時開戶的那個小伙子小張,滿心期待著小張證實她的猜測。打完電話,她徹底明白了。三個月以來,她一直在自欺欺人地活著,每一天賬戶里都在縮水,不停地縮水,她的別墅夢,每一天都在一點一點地破碎,不止于此,她現(xiàn)在的房子,她和周永還有女兒現(xiàn)在住的房子,也抵押了出去呀,也就是說也虧到快沒有了(如果再扣除每個月交給銀行利息的話?。?/p>

為什么周永一直都沒說呢?他每天上班下班都在忙些什么?三個月以來,沒聽他說過一次股市的事。甚至有那么一次,林麗忍不住說今天在班上聽到誰誰誰議論最近股市調(diào)整得厲害,周永還一副鄙夷的神情,只說了那么一句“他們永遠是散戶!”林麗當時立刻為自己的失言而懊悔不已,又想起了以前那些愚蠢的猶疑,為了表示自己的懺悔,默默地切了一盤水果端給了周永,只見他毫不遲疑地用叉子吃完了!

林麗越想越氣——越想越氣!她現(xiàn)在只想見到周永問個究竟,她因為一路想著這事而差一點闖了紅燈!

更讓她無法接受的是周永不承認他沒說過!他說股市調(diào)整誰都知道,電視新聞報紙?zhí)焯煺f,這還用說嗎?!這怎么能是他瞞著她呢?再說他覺得只不過周期拉長了些……遲早有一天還會漲回去的,總會有那么一天的!

“那銀行的貸款怎么還?如果到期了股票市值還這么低,到時怎么辦?”林麗問道。

“我哪知道怎么辦?你的意思我跳江算了!”周永很不耐煩。

林麗徹底失望了,她沒想到是這個結(jié)局!她因為失望和無法表達的憤怒而說不出一句話了。

銀行的催款電話卻是越打越勤,電話里的所謂客服說話已經(jīng)很不客氣了,說是到這個月底再不還利息就要把房產(chǎn)收回,本身就是抵押給銀行的!

林麗已經(jīng)三天睡不著覺了,天天擔心銀行來收房!看著身邊的周永還像頭死豬一樣呼呼地睡著,她恨不得拿把刀直接捅了他!短短幾天,她感到自己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原先就比較瘦,但看起來人有朝氣,臉上有光,加上不知哪來的信心,眼神也很亮?,F(xiàn)在整個人瘦得脫了形,看上去就像困難時期吃不飽飯還要照顧一家子的中年女人。她就這么睜著眼,望著啥也沒有的天花板一直到天明!窗外開始露出了一點點灰白,接著是慘白,再然后是亮得有點刺眼的冷白!

第五天的凌晨四點,林麗實在受不了了,硬是搖醒了周永要跟他談?wù)劊≈苡阑艘豢嚏姴怕鼐忂^神來,瞇著看不到眼白的細眼問林麗想干什么?

“我們離婚吧!”林麗低聲說道。

周永最近迷上了炒期貨。他覺得這個來得快!不像股票,即使碰上大漲的行情,也就是天天看著市值在漲而已,一次大一點的調(diào)整就都回去了!炒期貨不一樣,可以做多(也就是買漲),也可以做空(也就是看跌賣空),再說還有杠桿(也就是只用一定比例的保證金即可買賣)。這個最重要,尤其對于他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狀況。自從離異后,他口袋里的錢基本都處于緊張狀態(tài),時不時要東挪西湊一下才能應付日常開銷!每個月月底他還要給前妻林麗轉(zhuǎn)賬過去孩子的撫養(yǎng)費,基本上匯完以后連續(xù)一周內(nèi)都是以吃泡面為主!當然,如果那一周運氣好,自己押對了行情,期貨上賺錢很快的。周永對自己的判斷從沒動搖過,不管發(fā)生什么,只不過運氣有時沒那么好!

無論他如何堅定,好運氣似乎再也不光顧他了。而且有時他越堅定賠得越多!一旦賠錢的時候,期貨上的杠桿同樣發(fā)生作用,只不過作用是相反的,也就是說只要押錯方向,他就會加倍地賠,迅速賠光,甚至穿倉了!(也就是保證金賠光了還不夠)那時周永就得挖空心思找錢墊上,要么就是割肉出局認賠(當然差額的保證金還得打到期貨賬戶里)。為此周永沒少從朋友那借錢,基本上他所有的朋友他都借遍了。時間長了,他老還不上。他再借時沒人愿意相信他了,要么不接電話,要么直接告訴他:把之前的還上,就再借他。

有一次,他賠得厲害,那次他押得太多了,老想著一次性翻身,結(jié)果徹底翻到了溝里,爬不出來了。正好又碰上了月底,林麗已經(jīng)發(fā)了三遍信息給他,詢問他何時匯錢?已經(jīng)三個月沒匯了,她也吃緊得很!女兒明年要小升初,今年光上各種輔導班就花光了她的工資,都是她媽在接濟她,否則她早斷頓了!周永答應三天后,他一次性把三個月的撫養(yǎng)費匯給她。

沒有別的辦法了,只有借高利貸了。置換一下時間,也許還能緩過來——周永這么覺得!他找出了以前那個同事小王(對!就是那個炒股票的小王,現(xiàn)在也老借錢過日子,上次碰到他,掏出來這張名片,大膽預測說沒準周永哪天能用得上?!現(xiàn)在講話已經(jīng)不翹他的尖下巴了)給他的那張名片,上面只有一個手機號,背面有一行小字:打電話前請先發(fā)短信,提一下介紹人的名字!他發(fā)過短信后不到五分鐘,電話就打過來了。對方簡單問了一下情況,就問他要多少?何時要?周永說了數(shù)字,對方又說了利息和規(guī)矩。約好明日帶上身份證自己一個人到某某地方,記得自己一個人!

第二天,周永順利拿到了錢。看起來對方很友好的樣子,周永又臨時增加了借款的數(shù)字,對方稍微猶豫了一下,到另一個房間打了一個電話回來說可以的,但是要介紹人小王寫個保函回頭遞過來!周永說沒問題,回去他就跟小王講。

小王不同意給他出這個保函!小王說哪有不問一下就自作主張,這是不尊重他。而且他也沒這個能力擔保:一旦周永還不上,他得替他還。周永根本不懂這利滾利滾起來有多嚇人!周永說那咋辦他已經(jīng)答應對方了,錢也拿到了!小王說這事跟他無關(guān),周永自己搞定吧……

周永自己制作了一份保函(上面有他模仿的小王的簽名,他在家里好不容易找到小王以前的筆跡),第二天給放貸的人遞了過去。

三個月過去了,天氣漸漸轉(zhuǎn)涼。周六,沒有交易,早晨已經(jīng)很冷了,周永比平常晚起了半個小時。七點半,周永被靜音模式下不停震動的手機弄醒了,他打開一看,有十一個未接電話,全是小王打給他的!他撥了回去。

“你他媽總算接電話了!你害死我了,你自己還不上錢,還要帶上我……我問你,那個保函怎么回事?!”小王不等周永張嘴,噼里啪啦先講了一大堆。

“保函?!什么保函?一大清早,你在說什么……”周永腦袋還沒完全清醒,但是他感覺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了!

“裝!還裝!我沒給你寫過,你交給人家的保函哪里來的?!”

“哦!是這么回事……當時你不是叫我自己想辦法嗎,我一琢磨別麻煩你了,自己弄吧,就代你寫了一個!”

“代我寫了一個!這他媽能代嗎?!現(xiàn)在人家找到我頭上了,你還不上錢,我也得跟著倒霉!”小王已經(jīng)怒不可遏。

“沒事!你跟他們說再給一周時間,這周盤面行情不錯,錢夠了我馬上清倉,連本帶利一起還上!”

“周永,你大爺?shù)?!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在炒期貨?!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欠那幫人錢還不上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兩天內(nèi)還不上,我就得替你還!你幫幫忙……我還有一大家子!”小王先是罵,后是哭,再后來泣不成聲!

“兩天?你開什么玩笑?!周六周日都是閉市的,期貨沒有交易。賬戶里即使有錢,也出不來啊!”

“我管不了那么多,他們逼我,我就去你家!你等著,一會我就到你家!”小王氣得直接掛了電話。

周永放下手機。一尋思,家里不能待了,趕緊撤,不然那幫放貸的,還有小王都得找到這里。他花三分鐘洗漱,隨手找個包塞幾件換洗衣服就出門了。

深秋的清晨,周六。周永拎著那只鼓鼓囊囊的破旅行包一個人走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他不知道能去哪里,他也不知道為何他現(xiàn)在淪落到了這步田地!一陣冷風吹來,卷起了前一天夜里落下的瑟縮的梧桐樹葉,迎面向他襲來,他躲閃不及,那雙皺巴巴的皮鞋立刻淹沒在了這些落葉里。他低頭看著這些焦黃而脆弱的梧桐落葉,感覺它們就像他自己一樣無助可憐!一陣微風就能吹跑它們,它們?nèi)邕^街老鼠般到處亂串,避人唯恐不及!

剛剛在電話里他又騙了小王一次,現(xiàn)在盤面行情哪里有什么不錯!而是像這凄凄慘慘的深秋的周末清晨,已經(jīng)離寒冬很近了,給他一周和一個月有何分別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周內(nèi)清倉也許他還能剩下幾個吃飯錢,也許又是一個子都不剩了……他越想越絕望:這樣的日子他熬不下去了,干脆死了算了!這樣至少不會被人逼債,欠過的錢也能一筆勾銷。他就這么走著,想著,連早飯也想不起來吃了,如果前面有江,他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一了百了!

他稀里糊涂地拐進了一條小巷,也許只是為了避風,他不知道,他現(xiàn)在什么也不知道。那只破包裂開一條口子,里面的內(nèi)衣露出了一半在外面他也不知道,他哪里還關(guān)心這些呢!

一縷陽光射進了這個狹窄的小巷,照亮了小巷里的一切。周永和地上的落葉同時感受到了一點溫暖,他不由地站立,抬頭望天,只為了更加接近一點陽光,更加感受一點溫暖。這時,他的頭頂上方,沿街的二樓窗戶里突然傳出了深沉的琴聲,這攝人心魄的古琴聲通過琴弦的震動傳至琴面、琴體、底板、琴桌,窗戶,狹窄而寂寥的小巷,與周永的身體一起產(chǎn)生了不受控制的戰(zhàn)栗。他完全怔住了!待在那一動不動,緊接著他被一種魔力困住,邁不開腿,動不了手,只能傻站在那個傳出琴聲的窗戶下聽完了整首曲子。冥冥之中他覺得他曾經(jīng)在哪里聽到過這個曲子,卻一下子想不起來,但是他能確定他是聽過的。他不知哪來的勇氣,推開一樓沿街的玻璃門,跨過昏暗的樓道,快步飛上二樓,循著琴聲他來到了門前,他看到了門旁掛著塊古色古香的銅牌——“弄梅古琴教習所”。

時間尚早,里面只有一個人,就是剛才彈奏古琴的那位賈老師!周永恭敬地請教老師剛才彈奏的是什么曲子,他客氣地告訴周永——《梅花三弄》(賈老師把周永當成了送孩子來學琴的家長)。當周永虔誠地表示自己想學琴時,賈老師才反應過來,他說可以是可以,只不過來學琴的全是十幾歲的孩子,周永如果想學,只能插班跟這幫孩子在一起!這個班倒是才開過一節(jié)課,周永如果真想學,十點后有工作人員來上班直接交錢就行了。周永說他要下去吃早飯(肚子餓了),他在十點再回來交錢學琴!

“你真要學琴?!”賈老師驚詫地看著這個看起來有點落魄的男人。

“是的,我想學這首《梅花三弄》!”

“如果你沒有基礎(chǔ),彈好這首至少需要三年!”

“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耽誤了三十多年了!我就要學這首《梅花三弄》?!?/p>

“那好吧……”賈老師又看了看一臉興奮的周永,有點茫然地說道,“你會是我教的第一個成人學生!”。

“賈老師——再見!我要下去吃早飯了,我……太餓了!”周永沒說完已經(jīng)沖下樓了。

周永學琴很刻苦,他是真的用心在學!每次下課時,家長來接孩子看到他都很奇怪,最后一排坐著一位家長模樣的也在認真地撫琴!他們哪里知道周永是在這里學琴的。下課了還要繼續(xù)在這里練習兩個小時,直到古琴教習所關(guān)門。賈老師開始以為他堅持不了多長時間,可能是一時沖動,沒想到一個學期上一半了,周永還是這樣。每次下課了,人都走光了,只有他!仍坐在最后一排一動不動,繼續(xù)刻苦練習,一遍又一遍地把當天教的指法反復地練,手指磨破了皮,沒有感覺,血滴在了琴面上化成了一朵朵梅花。賈老師深受感動,他第一次看到有一個人學琴癡迷到如此程度,比他當初學琴還要刻苦!他決定每次下課后免費再教周永一堂課,矯正他的指法。周永進步很快,不到一學期,小曲子已能自彈,雖然偶爾也會出現(xiàn)錯音,但是賈老師都及時幫他糾正。學期結(jié)束時,周永居然是這個班里彈得最好的!他很開心,他覺得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感受到這樣純粹的快樂了。賈老師也很高興,他第一次看到一個學生,尤其是一個成年學生,進步這么快!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授人以漁的那種純粹的快樂!

結(jié)業(yè)典禮上,周永彈奏了一首小曲:《良宵》,指法嫻熟,音色純正,舉驚四座。那些家長現(xiàn)在才明白:他們每次接孩子見到的這位——竟然是他們孩子的同學,而且還彈得這么好!

下午的結(jié)業(yè)典禮結(jié)束后,家長和孩子都陸續(xù)走光了。周永想請賈老師晚上吃飯,以表感謝!賈老師欣然應允。

晚上六點三十分,周永準時來到了約好的飯店,賈老師還沒有到。他研究了一番菜單,仔細點好了幾樣精致的菜肴,又點了一瓶紅酒,開瓶醒酒,專等賈老師來!周永今天為了這頓飯是在早上的期貨交易中割肉斬倉的——他覺得值!平常他自己都是瞎對付,飽一頓饑一頓的,晚上請賈老師吃飯不能不講究,別說割肉斬倉,就是借高利貸他也要請這頓飯——當然,吃一頓飯,不至于要借高利貸!上次借的高利貸后來被小王還上了,否則那些放貸的人不會放過他。他在小王面前賭咒發(fā)誓:他這輩子欠小王的!他當時用刀劃破了手指用他的血寫了一份借據(jù)給小王(又多算了三個月的利息?。⊥跻彩潜凰呐e動嚇到了,顫抖著收下了這份借據(jù),答應給他半年時間還債!

七點了,賈老師還沒到!周永有點著急了,不知道什么情況,他給賈老師發(fā)去了定位信息,他擔心是不是賈老師找錯地方了。

七點一刻,賈老師到了。風塵仆仆,一臉愁容。坐下什么話也沒說,自己先喝了一杯紅酒!接著自己又倒了一杯,又干了!周永這才注意到賈老師短短三個小時不見,整個人像被霜打了一樣蔫了!賈老師比周永年紀還要小些,頭已經(jīng)有點微禿,平常喜歡帶一個米色的棒球帽。時間長了,帽子沿著線腳一圈已經(jīng)有些微微泛黃,人很清秀,一副黑框眼鏡顯得很有書生氣,兩片薄嘴唇,一張口有點像是古琴的泛音般好聽。但此刻看起來,賈老師完全像是落魄文人,有點像是周永第一次碰到賈老師時的樣子。又過了十分鐘,周永才輕聲問賈老師是不是遇到什么難事了?

“說起來真是難為情啊!哎!不說也罷……”賈老師一說三嘆。

“沒關(guān)系!賈老師,你說說看,說不定我能幫到你!”周永很有耐心。

“我被女人勒索了……”賈老師終于抬起頭,又拿下了他那頂從未拿下過的棒球帽,頭看起來禿得更厲害了。

“沒事!慢慢說……到底怎么回事?!”

賈老師又倒了一杯紅酒,菜一口沒吃,酒已經(jīng)喝了快半瓶了,臉色已經(jīng)微微泛紅。于是他講了大致經(jīng)過:他是如何遇上現(xiàn)在勒索他的女人的——那是在一次琴之友俱樂部的演奏活動中結(jié)識的。這個女人是他的一個琴友帶去玩的,叫宋穎,長得很漂亮,人也很主動。喜歡各種古典樂器,古琴、笛子、尺八,等等。他們聊得很投機,一來二去兩人就好上了。賈老師是已婚人士,但是他一直沒有說。當然,宋穎也一直沒有問過。前段時間宋穎突然談到結(jié)婚的事情,還說要帶賈老師見見她的父母。無奈之下,賈老師只有如實告知已婚的實情,這下宋穎不愿意了,逼著他離婚,賈老師不愿意,宋穎說那就給她一百萬算作青春損失費,否則就要公開他們兩人的關(guān)系,還給他看了手機里兩人的性愛照片。賈老師傻了!他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今天下午,就在來飯店前半小時,他收到了宋穎的最后通牒——三天之內(nèi)一百萬?。ㄙZ老師現(xiàn)在離婚她也沒興趣了?。┓駝t就把那些照片快遞給他在電視臺工作的老婆(她已打聽清楚了)。賈老師邊說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講完了,一瓶紅酒也被他一個人喝光了,周永除了面前的那杯一口還沒喝呢。

“你想離婚嗎?”周永問道。

“我后悔死了!哪里還想離婚呢!就是借上高利貸我也不愿意離婚啊……”賈老師說完把空杯子又喝了一次,送到嘴邊才意識到?jīng)]酒了,周永連忙把自己面前那杯送過去給他,只見他一仰脖子,又喝光了!

“你如果真想借,我可以幫你介紹!他們需要介紹人,第一次借的話還需要一個熟人作保,我可以幫你這個忙!”周永慢悠悠地說道。

“真的?!我真是沒想到,我給你寫張借條吧!”賈老師突然眼睛一亮,他感覺像是抓到了什么東西一樣。

“不用給我寫借條,你給放貸的人寫,按他們的要求寫!我給你出個保函,你是第一次借,他們不熟悉,必須要有個熟人作保!”

“明白了!那我什么時候能拿到錢?宋穎只給我三天時間!”

“最快明天就可以!我要聯(lián)系他們一下,你等我消息!”

“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謝你?你救了我……救了我的命!”賈老師已經(jīng)快哭了。

“沒事的!賈老師,誰還不碰上個難處!”周永仍在試圖安撫賈老師過于激動的心情。

“叫我賈青吧……以后你就是我哥!”賈老師泣不成聲。

周永又叫了一瓶,他們喝了個痛快。

周永學琴學得更刻苦了。準確地講,他是在享受學琴。一聽到那深沉的散音他的心就為之一震,繼而沉浸在了曲調(diào)中,忘記了一切煩惱。他的指法越來越嫻熟,《梅花三弄》十段他已經(jīng)能彈四段了,連賈青都驚詫于他的進步速度,他覺得周永天生與琴結(jié)緣,他甚至稱周永為“琴魔”。

然而,除了彈琴,他的生活依舊。他已經(jīng)無心再做別的事,只要能夠維持生活就行,剩下的一切時間他都用在了練習彈琴上。每日一早,他都要練習兩個小時,然后下樓隨便吃點東西,有時一碗面條,有時豆?jié){油條,快到九點時,他打開電腦,開始一天的期貨交易,有時他把期貨上的K 線圖看成了古琴曲,堅挺的陽線代表泛音,下跌的陰線代表散音,而十字線代表按音,同時這又分別對應天,地,人。他似乎發(fā)現(xiàn)了世間萬物變化的規(guī)律,古琴的音律變化與期貨上漲漲落落的K 線變化同律,他甚至想去申請這個專利,或者出一本曠世奇書闡述清楚這兩件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及的事。

然而這只是他的幻覺!他操作上虧得越來越厲害了。

賈青也跟著周永學上了炒期貨。閉市時,兩人經(jīng)常合奏一曲“酒狂”。賈青覺得周永彈得越來越好了,甚至有時手法的感覺超過了他。

賈青炒期貨也跟他師傅一樣,虧多賺少。不過當他跟周永在一起時,他有某種幻覺,總覺得第二天能賺回來似的。隔三岔五,當下午的期貨交易在三點閉市后,兩人都要在一起練琴到天色將晚,有時合奏一曲,有時各練各的。賈青越來越覺得周永的琴藝突飛猛進,有如神助,簡直就是大牛市中一飛沖天的根根陽線,開始還有漲有落,比較平緩,后來已經(jīng)每日都能看到進步,一飛沖天,追不上了。周永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完整地彈奏整首《梅花三弄》,每天至少彈十遍,有時為了校正某個音,他可以整日都在彈那一段,反復地彈,直到自己滿意為止!暗地里賈青認為周永現(xiàn)在的彈奏水平實際上已經(jīng)超過他了,但是他從來沒有告訴周永,他只是驚嘆一個人真正沉迷的時候進步得有多快!

轉(zhuǎn)眼半年時間快到了,小王開始時不時地追問周永能不能按期還錢?還不上的話他老婆要跟他離婚!周永說最近期貨行情不錯,但還差一點,估計快了,到時連本帶利一起還給他,換成現(xiàn)金送給他!還問小王有沒有興趣也投一點,他來免費幫他操作,這比小王開網(wǎng)約車不知道輕松多少,開十年也趕不上他一周賺的!小王氣得說不出話,只說了一句再還不上錢他就跟他拼命,如果他老婆跟他離婚,他就不活了!但是死之前他要帶上周永……

放下電話,周永依舊去彈琴。而且彈的時間更長了,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剩下的時間就是沒日沒夜地彈琴,有時彈得大汗淋漓,有時忘記了吃飯,累倒在琴旁——賈青就發(fā)現(xiàn)過一次,他在隔壁房間正準備練習,突然聽到周永的房間傳來霹靂嘩啦像是凳子倒了的聲音,他連忙跑過去,發(fā)現(xiàn)周永人平躺在地上,呼哧帶喘,臉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流淌,凳子整個翻了個,躺在他身旁,他連續(xù)練習了五個小時,沒吃任何東西,累到一頭栽了下去。

他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看期貨賬戶了,他已失去了信心和耐心,他選擇沒看還能麻痹一下自己,打開看的話——他會直接崩潰!

賈青的日子也不好過,他上次借高利貸還錢的日子也臨近了,開始不斷地收到放貸人的提醒短信,提示他還有多長時間要還錢了,越靠近期限短信發(fā)得越頻繁,開始是半個月一次,后來一周一次,現(xiàn)在每天都有(包括如果不按時還錢會怎樣的威脅短信?。?。賈青失眠有段時間了,他開始是焦慮,后來變成了恐懼,他聽說了一些還不上高利貸會被怎樣折磨的例子,他越想越害怕,整日處于惶恐之中,有時手機突然響了他都緊張得直哆嗦,他害怕極了,他決定一走了之!

周永知道賈青跑路的消息是在他還貸日期截止前三天,也就是他跑路后的第二天!弄梅古琴教習所的小張(就是當時周永交學費的那位)來找他問他賈老師到哪里去了,手機不通,家里沒人,已經(jīng)兩天沒上課了,學生家長找上門來了,再這樣他們要集體退錢!

周永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很清楚,接下來就是他了!

賈青還高利貸日子到期那天周永收到一個封好的信封,是他住的公寓一樓看門的老趙頭給他的!說是一個姓賈的來找過他,給了他一百塊錢,請他到這天再交給周永本人。

里面一張皺巴巴的信紙,潦潦草草寫了幾行字(我對不起你!給你留了一把古琴,我?guī)煾盗艚o我的,說是一把傳世古琴,我不知真假,如果真的就當我還錢給你了!如果假的就當我這輩子欠你的!琴在我房間床底,信封里有鑰匙!)周永倒置信封,掉下來一把鑰匙,那是周永隔壁房間專門留給賈青來練琴的。

他開了門,里面因為緊閉門窗,有股輕微發(fā)霉的味道。他掀開床單看見了一個雅致的錦囊套,打開發(fā)現(xiàn)了那把古琴——“霜天鈴鐸”。他剛想在琴桌上擺放古琴,準備一試身手,手機響了,他瞟了一眼(甚至都不用看),他知道那些放貸的人找到他了。他輕輕地掐了電話!

他甚至都沒有猶豫,他給古琴又套上鏡囊套,穩(wěn)穩(wěn)地抱著出門了,門都沒鎖,或者說不用鎖了!

那天天色陰沉,后來下了很大的雪。看門的老趙頭后來回憶說,他記得那個彈琴的周永從樓道里出來的時候懷里抱著一個長長的好看的套子,他還提醒周永說天要下雪了!周永對著他笑一笑什么也沒說?!八叩煤苈孟裼行氖碌臉幼?!”老趙頭后來回憶時又補充道(周永走時送給他一個關(guān)著的手機,他一直就沒說,也沒敢開機用,還放在他枕頭底下?。?。

“他從山崖上跳下來時……有一聲很大的琴聲——等我跑過去看時,就看到了地面上的尸體和一攤血,旁邊還有斷成三截的古琴!嚇死人了!”第一位目擊者說。她每天都要到這個中心公園跑步鍛煉,當時正好路過。也是她第一個打110 報案的。自從那天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敢再去那個有山有崖有竹林的中心公園鍛煉了。

“他彈得很好聽……比電視里彈得還好!這曲子我聽過,叫什么《梅花三弄》?!蹦翘炫龅竭^他的一位遛彎的退休老人后來對別人說,“我那天照常爬山,在山頂還待了一會兒……看到他抱著古琴在崖邊上彈的!下雪了他也不管……我又聽了一會才走,雪下大了,他彈得真好!”老人總是一邊說一邊嘆息。

束河古鎮(zhèn)——陽光之城——這里的陽光泛濫到會讓人誤以為世間就是這么美好。一個叫“一米陽光”的新客棧來了一位奇怪的男人,他說他不要工資,只要給他一個地方住,有口吃的!他免費給老板打工——他說他看中了他家的新院子,他還會彈古琴,說是可以幫老板開個古琴教習所。他看過,束河還沒有這樣的培訓班,收的所有學費他一分錢不要,都給老板!

“你叫啥名?”東北人胖胖的老板對這么劃算的買賣有點動心,客棧剛開,生意還不見好,請一個幫工成本還是挺高的。

“我叫賈永!”這個戴著有點褪色的棒球帽的清秀的男人說。

古琴教習所很受歡迎,這個叫賈永的老師雖然話不多,但是兩片薄嘴唇一張嘴,都說他的嗓音有點像是古琴的泛音般好聽。他聽了也只是笑笑!

賈老師就睡在二樓古琴教習所的旁邊一間小房子里。他的睡眠一直不太好,很容易被一點動靜驚醒。

轉(zhuǎn)眼到了中元節(jié)這天。白天喧鬧的古鎮(zhèn)街道,一入夜就安靜了。古鎮(zhèn)人在青石板老街僻靜的角落點起了堆堆篝火,祭奠先人。老板晚上沒事跟他喝了點小酒,看起來他很長時間沒喝酒了,他喝了不少。

那夜月華如水,大大圓圓的,低低地掛在密如魚鱗狀的灰瓦屋頂上,不開燈,整個院子里就像蒙著一層薄薄的紗。

半夜他似乎在夢中聽到琴聲。他迷迷瞪瞪起身,搖搖晃晃出了他的房間,感覺好像整個院子里都有琴聲。他輕輕推開了琴室的門,借著窗戶里透進來如薄紗般的朦朧月色,恍惚看到——那把白天放在琴桌上教習的古琴自己彈奏了起來——《梅花三弄》!

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一直跪著,第二天客棧老板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還跪在琴室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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