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何謂生物學哲學?其爭論核心及其依據(jù)究竟何在?我們或許以為,生物學哲學更可能是一種區(qū)別于物理主義的擬生物的哲學智慧,也即鼓勵哲學家像生物科學家那樣思考問題,提醒人類重新回味似乎早已忘卻的人作為生物的生存之道。
傳統(tǒng)觀點認為生物學哲學屬于科學哲學的一個分支,然而,我們的問題是:生物學哲學僅是科學哲學的一個分支嗎?它所討論的哲學問題是否具有更為一般的意義?我們發(fā)現(xiàn),生物學哲學內部一直都存在著激烈的思想爭論,并且這些爭論都涉及到了更為根本的哲學領域。那么,值得深思且必須探究的是,生物學的發(fā)展對科學哲學乃至傳統(tǒng)哲學究竟意味著什么?
我們以為科學與哲學向來不是兩條平行線,而是一個由知識到觀念的連續(xù)統(tǒng),其中對自然的探索以及由此形成的方法論構成了這一連續(xù)統(tǒng)的事實基礎。近代以來的哲學觀念便帶有顯著的物理主義特征:縱觀近代以來的思想譜系,無論是經驗論還是理性主義都可視為是一種數(shù)理科學的哲學反思或哲學關懷。特別是進入20世紀的分析時代,由邏輯原子主義到邏輯實證主義同樣可視為某種數(shù)理科學的哲學化,以至于在分析哲學的視域內生物學的獨立性一直飽受質疑,正如羅森伯格所指明的:邏輯實證主義為生物學還原論提供了哲學基礎,因為其主張任何科學都需要定律或至少有盡量普遍的歸納,而各種不同科學的發(fā)現(xiàn)、定律和理論最終都會成為一個自洽的連貫一致的理論,因此,20世紀以來生物學是否顯著區(qū)別于物理學實際上變成生物學是否明顯區(qū)別于后實證主義的物理學圖景。
然而,隨著19世紀以來生物學的建立和發(fā)展,其所關注的生物界的多樣性、歷史性、復雜性等特征均表現(xiàn)出了與物理世界極為不同的性質,由此引發(fā)了關于生物學現(xiàn)象、概念、理論、方法等的激烈爭論,而其核心便在于生物思維模式與傳統(tǒng)物理主義的矛盾與沖突。生物學哲學持續(xù)至今的爭論所激發(fā)的新的認識論和方法論,或預示著一種區(qū)別于傳統(tǒng)物理主義的新的哲學智慧的可能。由此,我們以為,生物學的發(fā)展也必將引發(fā)以物理主義為基礎的整個傳統(tǒng)哲學的反思,而這種反思集中體現(xiàn)于兩個核心爭論。
科學革命后,物理科學被普遍視為衡量一切科學的權威和標準,達爾文主義則在可檢驗性和邏輯性方面不斷受到科學性的質疑。1860年,地質學家阿加西就曾指責達爾文的推理毫無邏輯,生物起源更無法得到證實。此后,達爾文主義爭論不斷:1965年,曼瑟《進化的概念》一文強烈質疑達爾文是否可被稱為“生物界的牛頓”;1972年理查德·萊旺頓在《自然》雜志發(fā)表《自然選擇理論的檢驗》,指出自然選擇無法被證偽因而不能被當作一種科學理論。查爾斯·霍奇《何謂達爾文主義》一書對達爾文的擁護者與反對者進行了歸類與辨析,是窺探1859年后十幾年間達爾文主義爭論的代表性文獻。對達爾文主義科學性的質疑甚至引發(fā)了21世紀初期西方的一場抵制和反抵制進化論的對抗。
同時,對達爾文主義科學性的捍衛(wèi)也一直相伴而行。華萊士《對自然選擇理論的貢獻》一書對“共同祖先”“適應性”“生存斗爭”等學說給出了大量事實論據(jù)并對各種質疑進行了駁斥。1897年《自然》雜志刊登《達爾文的邏輯》的評論,對弗蘭克·克雷默《達爾文的方法:科學方法的某種研究》給予了高度評價,克雷默認為達爾文在研究方法上的杰出貢獻在于彌補了傳統(tǒng)歸納與演繹的割裂,其研究遵循了“基于事實歸納出假說-假說演繹性應用及事實證明”的由“事實”到“事實”的研究路徑,從而將歸納與演繹統(tǒng)一于一種“普遍的科學的方法”。而針對20世紀末期以來的種種科學性質疑,邁爾、埃利奧特·索伯、阿亞拉等學者都給予了嚴厲駁斥。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分歧往往都是基于同一科學標準,如同樣依據(jù)證實性原則,有學者認為達爾文主義無法證實,有學者則指出進化論是基于事實檢驗的科學理論;有學者認為達爾文主義缺乏邏輯性,而有學者則論證了其研究的邏輯性。顯然,達爾文主義對某些基本的科學信念如“何謂證實”“何謂證偽”,以及最終“何謂科學的方法”等帶來了挑戰(zhàn),恐怕必須給予新的詮釋。
其一,否定達爾文主義科學性主張其更可能是一種形而上學或哲學思考。1859年亞當·塞奇威克曾寫信給達爾文,指出他的很多結論既不能被證明也無法被反駁,還不如以一種哲學語言和方法表達更為合適;而曼瑟則直接主張其或可稱為“生物界的馬克思”,因為兩者都對歷史作了唯物主義的解釋??枴げㄆ諣栐谄涿稓v史主義的貧困》中則指出,自然進化是一個獨一無二的歷史過程,不可能根據(jù)此單一事件形成一個定律或法則,因此進化論無法進入科學的領地。
上述質疑可以說都是基于認為達爾文主義違背了物理科學的方法論原則,但又不同于宗教創(chuàng)世說,因而或應歸于哲學。但由此也引發(fā)了一個更為基礎的問題,即何謂科學?顯然,對某些哲學家而言,“何謂科學”成了一種缺省設置,即默認了物理科學原則作為科學的不證自明的“公理”。
其二,肯定達爾文主義的科學性但否認其哲學性質。2001年《物種起源》入選《哲學家雜志》“西方哲學史上最偉大著作”民意調查第三位。這一結果隨即引發(fā)了強烈質疑。著名哲學家珍妮特·理查茲在《柳葉刀》發(fā)表《達爾文是哲學家嗎?》一文,對《物種起源》入選感到震驚,并指出達爾文是一個觀察者和實驗者,其研究屬于科學而非哲學。隨后約翰遜再次發(fā)表評論支持理查茲,認為達爾文應嚴格限定于科學領域。
其三,認為達爾文主義既是科學同時也為哲學提供了新基礎。早在19世紀,著名哲學家哈拉爾德·哈弗汀就在《進化概念對當代哲學的影響》中指出,進化論、生存斗爭等學說本身就是傳統(tǒng)哲學議題,“物種起源”從新的角度論述了這一問題并賦予“進化”以實在意義。20世紀以來,諸多哲學家和生物學家如羅森伯格等都認為達爾文主義很多概念如“物種”、“自然選擇”、“進化”本身即蘊含著深刻的形而上學問題。
而就達爾文本人而言,1860年在給沃特金斯的信中則表達了其研究的科學性:“從它(此處應指《物種起源》)對真正優(yōu)秀的科學工作者的影響來看,我相信,基本上我是走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上?!边_爾文也將自己的學說與赫伯特·斯賓塞進行了區(qū)分,認為后者對哲學有重大意義,但無論就其結論還是方法論都不能說是一種嚴格的科學研究。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達爾文也曾明確表示進化論必將引起整個形而上學研究的興趣。
綜上,達爾文主義爭論的核心乃在于“如何理解科學”及“如何理解科學與哲學的關系”。盡管由于種種局限,達爾文某些結論未必完全正確或更接近某種哲學思考,但也正表明了一種基于客觀事實的科學精神。雖有諸多未盡結論,但達爾文進化論對整個科學與哲學都產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特別是對傳統(tǒng)物理主義的挑戰(zhàn)。當前,科學哲學史正成為國際新興研究領域,旨在“關注科學的哲學解釋的歷史”。實際上,近代以來的諸多思想譜系如伽利略-笛卡爾-牛頓-康德以及分析時代的邏輯經驗主義都可視為物理主義知識的觀念化,而既然生物界表現(xiàn)出了諸多與物理世界不同的特質,那么,以生物科學作為知識基礎是否也意味著某種新的哲學智慧的可能?
任何對還原論或反還原論持簡單否定的態(tài)度都存在或多或少的誤解,而對其大雜燴式的理解是這種誤解存在的一個重要原因。因此,有必要區(qū)分兩派不同的研究路徑:
第一,方法論還原主義:關注研究策略,主張分解的物理化學方法研究生物現(xiàn)象的唯一有效性。19、20世紀通過實驗方法研究生物現(xiàn)象得到了迅速發(fā)展,促使了方法論還原主義的興盛。最具代表性文獻,一是克勞德·伯納德的《實驗醫(yī)學研究導論》,二是雅克·洛布《生命的機械概念》,它們定義了現(xiàn)代生物學根本上是一種實驗科學。20世紀中期以來,隨著分子生物學的發(fā)展,將生物實驗還原為大分子研究成為還原論者的首要目標。
第二,本體論還原主義:關注存在本身,主張更為基本的物理或化學組成的實在性為生物系統(tǒng)提供了唯一真實而有效的解釋。DNA雙螺旋結構發(fā)現(xiàn)者之一的弗朗西斯·克里克在《驚人的假說:靈魂的科學探索》中就主張生命的本體論解釋:“‘你’,你的歡樂和悲傷,你的記憶和你的雄心,你的個人認同感和自由意志,實際上只不過是一大群神經細胞及其相關分子的行為?!?/p>
第三,認識論還原主義:關注解釋和描述,主張生物現(xiàn)象或理論應還原為其最基本組成部分的作用和概念。認識論還原首先來自理論還原,大多源于歐內斯特·內格爾的Nagel模型,即被還原理論的定律能夠完全邏輯地由還原理論導出,代表文獻如內格爾《科學的結構:科學解釋邏輯中的問題》。但理論還原始終面臨兩大困境:一是如何保證還原理論與被還原理論之間的邏輯對應性;二是在缺乏普遍性定律的意義上,生物學的理論還原何以可能?20世紀中期以來,理論還原引發(fā)了反邏輯實證主義者的廣泛批評,繼而主張事件或現(xiàn)象與其物理構成之間因果必然性的“解釋性還原”漸成關注焦點。但解釋性還原同樣面臨一個根本性的難題,即如何給予充滿個體獨特性和歷史生成性事件的生物界以普遍解釋,避免羅森伯格所謂解釋的“普羅泰戈拉主義”?21世紀以來,學界開始關注科學實踐中的還原問題,特別是與實驗生物學密切相關的“機械主義或機制作用”得到了廣泛討論。
綜上,方法論還原盡管對生物系統(tǒng)的整體性研究表現(xiàn)了諸多局限,但卻是科學研究不可或缺的一種重要方法;而本體論還原就主張有機體最終可分解為物理化學組成而言無疑具有合理性;因此,最富爭議的是認識論還原,成為“消除生物學獨立性并將之統(tǒng)一于物理科學”這一傳統(tǒng)“統(tǒng)一科學”之路的最大困境。
反還原主義主張生物學的獨立性,其思想依據(jù)主要源自以下兩方面:
一是,強調生物界的自主性和整體性特征,即生物現(xiàn)象作為自主的整體具有其局部所不具有的新質。著名哲學家保羅·韋斯在《作為個體的細胞》中創(chuàng)造性提出了“分子生態(tài)”的概念,強調細胞不是機械的分子組合,現(xiàn)代細胞生物學或分子生物學應致力于研究細胞的系統(tǒng)性質。特別是隨著系統(tǒng)科學的發(fā)展,更是凸顯了生物系統(tǒng)的整體涌現(xiàn)性與傳統(tǒng)物理主義還原論不同的規(guī)律特征。邁爾、約翰·杜普雷等均強調生物系統(tǒng)突現(xiàn)的新質無法還原為其組成部分的解釋。
二是,強調生物界與非生物界在過程、方法、規(guī)律等方面的根本差異。如邁爾詳細論證了生物界獨特的變異進化、側重觀察和比較的研究方法、特有的概念結構及其因果解釋的多元性和概率性。阿亞拉也特別強調生物學在核心議題、概念框架和方法論上與物理科學存在根本差別。在當代反還原主義陣營中,邁爾、阿亞拉、杜普雷等都是其典型代表。
當然,反還原主義內部觀點也并非完全一致:如阿亞拉主張生物學的完全獨立性;邁爾卻不認為生物學與物理學之間存在清晰的界線,主張建立適合于兩者的更為廣泛的科學概念;而辛普森則指出所有已知的物質過程和解釋都適用于有機界,只有很少一部分適用于非生命系統(tǒng),因此生物學才是所有科學的中心,唯有生物學包含了一切科學的一切原理,科學才能實現(xiàn)真正的統(tǒng)一。
反還原主義對生物界與非生物界異質性的強調同時具有本體論、方法論和認識論意義。如果整體具有其組成不具有的新質,那么是什么構成了生物或生命最基本的實在?既然部分之和不等于整體,那么還原分析方法的有效性何在?如果生物學解釋具有多元性和歷史性等非決定論特質,那么何謂定律?實際上,這些問題同時也為反還原主義帶來諸多理論困境:如何使完全不同于組成部分的新質成為可解釋的?整體性研究策略如何具體實施?何謂生物學定律?至今為止,兩派爭論沒有任何一方取得了完全勝利。21世紀以來逐漸出現(xiàn)了兩者聯(lián)合解決問題的傾向,最具前沿性和吸引力的莫過于系統(tǒng)生物學的發(fā)展,弗萊德·博格德等編輯的《系統(tǒng)生物學:哲學基礎》是探討還原論與整體論之間基于系統(tǒng)的新的機械論解釋的奠基性文獻。
綜上,生物學還原性的爭論所要回答的基本問題乃是“生物與非生物到底有無本質區(qū)別”,而這一問題則包含了對科學本質、傳統(tǒng)認識論和方法論等更為深刻的哲學反思。我們以為,生物界因其獨特性無法完全還原為物理學,由此也對傳統(tǒng)物理主義的哲學觀念及方法帶來了巨大挑戰(zhàn)。
回到初旨,上述三大爭論是否預示著生物學哲學作為一種新的哲學智慧的可能?我們以為,上述爭論至少在以下方面具有超越性意義,其爭論的最終解決必然依賴于此三方面的根本性變革:
一是,啟示了一種對科學本質的新的詮釋:上述爭論的一個重要問題在于如何理解科學?!皩⑺锌茖W還原為物理學”這一近代以來的科學信念似乎已宣告失敗,辛普森、邁爾等都曾明確指出了這一點。而辛普森則更是主張應該將科學的聯(lián)合統(tǒng)一于生物學。無論如何,是時候需要一種新的科學概念來聯(lián)合或統(tǒng)一物理科學與生物科學。
二是,啟示了一種新的擬生物的思維方式:上述爭論本身即體現(xiàn)了數(shù)理邏輯與生物學邏輯之根本差異。生物現(xiàn)象雖有分子水平的理化性質,但基于其獨特的認識論方法論路徑,無法完全還原為物理學;“達爾文主義”的定性直接沖擊了傳統(tǒng)物理主義哲學觀的方法論基礎。因此,我們以為,生物學哲學區(qū)別于物理主義還原性、決定性及本質主義觀念,而更加強調整體性、復雜性和歷史性思維。
三是,啟示了科學-哲學的新路徑:主張“科學-哲學”共同體的“科學哲學史”亦是一種“轉識成智”,是“從無知到知,從知識到智慧的運動”。傳統(tǒng)科學哲學便是以數(shù)理科學的名言之域為基礎,但名言之域總是相對的和有條件的,而正是生物學的獨立打破了物理主義的絕對性及其方法論的不證自明?;蛘摺吧飳W哲學”毋寧稱之為“生物哲學”(Biological philosophy),旨在以一種擬生物的而非物理主義機械論的方式完成其哲學超名言之域的反思與超越。
基于此,我們有理由認為,生物學哲學并非僅囿于分支哲學,它基于生物學獨特性,在本質上更可能是一種強調整體性、復雜性和歷史性的新的哲學觀念,即在生物智慧中重新思考人是什么及何去何從等重大哲學問題。這種新的哲學智慧或將引發(fā)認識論與方法論的根本變革,并為中國哲學的詮釋提供新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