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響
【摘 要】舞蹈劇場《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①是北京舞蹈學院校級科研項目“國家戰(zhàn)略型創(chuàng)作研究”的結題作品,其體現(xiàn)著時間旨趣的探索和生命意識的復歸,具有獨特的抽象表達的方式,打破傳統(tǒng)敘事結構,并以人物角色和人聲語言構建主題的新視角,彰顯中國舞蹈劇場的本土特色。本文意在剖析舞蹈劇場《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的抽象表達手法以及主題構建的方式,由此延伸對中國舞蹈劇場創(chuàng)作的思考。
【關鍵詞】舞蹈劇場;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抽象表達;主題構建
中圖分類號:J805? ? ? 文獻標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20)31-0039-02
中國人在“日月既往,不可復追”中領悟到時間的永恒,莊子也以“白駒過隙”喻指人生的短暫。這種對時間的詩性感受方式,從一個側面映照出中國哲學的詩意與情趣。對于這種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下的時間觀念,萬素也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其借“時間”更為自由穿梭的呈現(xiàn)方式,以人物角色和人聲語言構建主題的新視角,運用抽象的方法去營造一個后現(xiàn)代主義下具有創(chuàng)新意識的中國舞蹈劇場作品《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
借助德國哲學家恩斯特·卡西爾的解釋:“空間和時間是一切實在與之相關聯(lián)的架構,我們只有在空間和時間的條件下才能設想任何真實的事物?!比f素通過對時間的提煉作為創(chuàng)作的“明線”意識,營造在視覺上更大的空間感,借此形成其抽象表達的基礎。以序—革命時期—建設時期—改革開放—新時代—尾聲等幾個時空情境來建構,展現(xiàn)舞蹈本身的發(fā)展以及作品的時代性特征,既看到了作品源流又賦予了當代性的再創(chuàng)能力。《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牢牢把握住了時間與空間的依存關系,剝離了具體敘事情節(jié),將抽象表意舞段經過結構,穿插擬人的“時間”、當代敘述者的詩詞拼貼混搭,共同形成多時空復雜交疊的關系,突出一切實像與虛像交合下的整體結構,進行詩意言說。
抽象作為一種思維方式和藝術表現(xiàn)手段,萬素對其有四點解讀,即對技法的深層能力;對待事物深度理解;對形象、素材的綜合提煉能力,以及作品意味和品位的高級狀態(tài)。
《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也在其抽象表達的過程中顯得別具一格。萬素在《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中摒棄了某某人在某某時間講述具體事件進行某某行動的路徑,而是通過舞蹈的抽象思維形成“時間”的擬人、敘述者的詩詞話語的拼貼混搭、時空轉換符號全家福的生成,以及戰(zhàn)爭、宣講、勞作等具有一定時代屬性卻又極盡抽象的舞段的綜合,與新中國成立70周年的篳路藍縷進行詩意的意象關聯(lián)。
一、“時間”角色的擬人設立
不論是北京舞蹈學院的黑匣子還是國家大劇院的小劇場,《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在其節(jié)目冊上都不曾有過對劇中人物的具體介紹,而是對于各人物角色進行抽象設立,使其傳達出完整的表意,“時間”的擬人化便是極佳的例子。
由蘇雪冰飾演的“時間”在《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中的構建,是通過對內在文化性質的闡發(fā)以及自由穿梭且獨立于各結構段落的設計,來形成觀眾對“時間”的文化意會,最終形成一種整體的邏輯關系。萬素在“時間”動作語匯的設計上,區(qū)別于《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的主體現(xiàn)代舞的構成,而是用現(xiàn)代舞的思維方式對漢族民間舞蹈元素進行構建,形成具有傳統(tǒng)性質的擬人“時間”。云南花燈的正崴動律、海陽秧歌滾浪、膠州秧歌的八字繞扇等動作元素為我所用,以秧歌扇的點撥寓意走針的運動,形成了有別于舞作整體式樣但又自然合一的動態(tài)特征——從傳統(tǒng)中走來,但時間的歷程是指向未來的?!皶r間”不依附于舞段而存在,獨立穿梭于各結構段落之中,帶領舞作從過去去往未來。她自由靈動的步伐營造出“時空飛逝”的舞臺意象,深化擬人“時間”的獨立品格,即“時間”是永恒的,“時間”的背后就是宇宙。
“時間”既自由自在只屬于她的無限,又愁緒郁結悲憫人間。從時間意象的舞段到穿梭互動的舞段,擬人的“時間”擁有無限玄妙的威力,不僅成為一種具有文化性質上的時間符號,而且擁有著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力量。“時間”用她扇尖的點撥來讓革命時期死去的戰(zhàn)士復活;用“龍頭”來帶領中華民族在改革開放中大踏步前進;用“摶扇”來勾連曖昧中的少男少女相互猜忌;用“油紙傘”來庇護那一家可愛的人們……在不同時代的舞蹈表現(xiàn)中,萬素完全運用“時間”的舞動來建構其在結構中的意義,不再通過音樂、燈光、舞美等手段進行不同結構段落的演進,而是回到舞蹈本體層面,以“時間”之舞來引出不同時代的戰(zhàn)爭舞、勞作舞、搶瑜伽球舞、氣球飄飛舞等典型舞段,進而為此劇的“時間”主題提供特色條件,并構建出“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的核心內涵。
擬人化“時間”勾連的所有情境的終了——各時代的縮影也都化進時間構建的宇宙觀之中,形成實像“事件”下的虛像“時間”,并為此構建《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的整體實像?!皶r間”的抽象設立是從“像”到“象”的過程,展現(xiàn)萬素對待事物的深度理解以及對形象、素材的綜合提煉能力,將舞作意味和品位上升到高級狀態(tài)。“時間”的抽象設立不僅是在說時間,觀眾感受到的恰恰是一種強烈的抽象的感覺:一種感覺到的樣子;一種樣子被感覺到了,并且具有畫面感;這種畫面感又是有擬人性質的?!皶r間”包含形象及情緒成為一系列可被創(chuàng)造出的“時間”的意象。“這些信息在觀眾的心理活動中被重新組織、組合成完整的感知材料,并通過直覺能力的組織,形成內省經驗。”正如任東升所說,觀眾心理活動中的感知材料,在《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中的體現(xiàn)是為觀眾所看到的被擬人化的“時間”,而進一步由形態(tài)上升為內省經驗則是從視覺上引導觀眾完成“時間”流逝的經驗——舞臺上的觀演關系正不斷推進,抽象的時間概念逐漸成型。舞蹈被“時間”化,構成了《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的舞蹈時間的美學色彩,形成舞蹈轉化時間流變下的表達新方式。
二、詩詞話語的拼貼混搭
“人民群眾既是歷史的劇作人,又是歷史的劇中人?!比f素對于新中國成立70年的崢嶸歲月進行詩意描繪,她又渴望引入當下的年輕一代對歷史的追溯與思考。因此,她設計出一個特定維度的年輕敘述者穿插其中進行敘述。亞瑟·丹托認為:“當代藝術的主要特質之一,就是當代藝術家可以任何將過去的藝術派上用場,同時卻不采用其原先創(chuàng)作精神與初衷。當代藝術可以用恩斯特所謂的拼貼為典范?!比f素以后現(xiàn)代的創(chuàng)作手法,將不同朝代的詩歌句、現(xiàn)代句、歌詞節(jié)選的人聲語音進行變化多端的拼貼,重新安排其“絮叨”的內容,以這種抽象表意的方式形成《時劇》新穎的舞蹈劇場語境。
舞蹈劇場中的講話并非是因為講不清話而講話。“一個現(xiàn)代舞劇或者舞蹈劇場作品中若需要‘人聲語言,那一定是因為語境的需要?!薄墩l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中的敘述者不參與任何舞段的表演,完全以人聲語音的提煉抽象來形成個性化表達,與所有舞蹈結構段遙相呼應。敘述者用“人聲語言”來反觀歷史,在很多段落中都是與“時間”來共同營造時代變遷的意象的,“時間”負責“飛舞”,敘述者負責“絮叨”。像建設時期的勞作奮斗六人舞,萬素借助敘述者詩詞的拼貼講誦“天若有情天亦老,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聞說雞鳴見日升,人間正道是滄?!?。從敘述者的內容上來看,其引用了毛澤東《浪淘沙·北戴河》《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王安石《登飛來峰》等詩句,進行拼貼混搭,體現(xiàn)建設時期廣大青年奔赴祖國建功立業(yè)的追求。而更多的,我們將敘述者的“絮叨”直接對應于時代,是通過格律的嚴謹性,去凸顯建設時期的“復古”意味,同時在“絮叨”的過程中加入有年代感的朗誦,更能夠彰顯人們專注于社會建設與執(zhí)著的愛國情懷?!皵⑹觥辈⒁鰟谧鲓^斗六人舞,借助敘述者的特定維度又回到過去的建設時期,不斷地從當下反觀歷史,走進歷史。《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借助人聲語言與各結構段落發(fā)生關系,充分調動觀眾的想象力和能動性,充滿韻律和意識流的連接,產生一種“音樂”的效果,在“回憶的絮叨”里,帶有一絲詩意的朦朧,十分真實又具有超現(xiàn)實的意味,形成舞蹈劇場線索式的推進。觀眾也由此體會到抽象的詩詞話語拼貼混搭所產生的意象性以及作品的時代性。
伴隨改革開放結構段落的發(fā)展,萬素借以“老歌拼貼”的方式抒發(fā)時代情懷。在《濤聲依舊》《思念》《同一首歌》《龍的傳人》《往事只能回味》《山不轉水轉》等流行歌曲的拼貼中,在歌曲內容上直接將觀眾帶回20世紀80年代及90年代孕育的改革浪潮與迪斯科舞廳文化中,而從歌曲旋律的發(fā)展與曲式變化中,又能體會到80年代流行歌曲文化所追求的流暢與通俗,與革命時期、建設時期的嚴謹格律在藝術形式上產生極大的不同。歌聲以親切的方式建立起時間進程不斷推進的當代維度,其意義不是簡單延續(xù)歷史文化的“母版”,而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化版”?!墩l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中詩詞話語的拼貼混搭既是抽象手法對時光飛逝的嘆喟,也是當代視角下的歷史縱深感的營造。
三、“家”國情懷的凝練概括
《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中對于時空感的抽象,不僅體現(xiàn)于“時間”角色的擬人設立和詩詞話語的拼貼混搭,還通過“全家?!钡膭?chuàng)意形式,從具象層面各色人物所凝聚于一起的“小家”出發(fā),以小見大,抽象上升到“大家”情懷。這樣的形式不斷在劇中以時空轉換符號出現(xiàn),凸顯著“小家”之中親情的溫馨,同時也正因其貫穿全劇,從而凸顯了時空變遷中“不變”的情懷,反映著中國傳統(tǒng)中對“家”的概念之文化共性,也因而傳遞著從“小家”到“大家”的家國情懷的力量。
《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中許多角色的身份都被抽象,進行角色的套用,更宏觀地表現(xiàn)“人”,以服務于時代性的表達為訴求。因此形式基礎“全家福”的設立,它既形成了對于該劇“套角色”的回歸,又通過舞蹈本體的方式將作品的發(fā)展回歸到“家”的意念中,將歷史流變中的“各色人物”鋪陳開來?!墩l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中對于全家福的呈現(xiàn)多達5次,并不斷地對“全家福”這一形式進行重復與發(fā)展?!爸貜汀弊鳛楹蟋F(xiàn)代性最重要的手法之一,“它是一種典型的互文手段,重復將自身內化,并據此顛倒自身,每次重復自身,都是在印痕中顛覆、重寫、創(chuàng)新了自我?!敝貜偷氖址ㄔ凇墩l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中以“全家?!钡男问降靡泽w現(xiàn),一方面不斷深化“家”的溫馨氛圍與年代感;另一方面在結構上作為線索貫穿全劇從而形成了內容與形式上的整體性。“全家?!弊鳛樘撓竦臍v史流變下的實像體現(xiàn),它在不斷重復中已經形成了超越“全家福”本身的價值——其所作為凝聚、和諧的象征,跳脫事實的時間線,作為時空轉換的符號,由空間形象混淆時間概念,為此劇的“時間”主題提供特色條件。
萬素對于“全家?!庇兄驖u進的把握,不僅實現(xiàn)了時間轉換與人物回歸,還意象性地形成了舞蹈語言。在作品尾聲的第五次重復中,用四次強切光的手法,來讓“全家?!敝械某蓡T逐一消失。每一次起光都會發(fā)現(xiàn)成員的缺失,最后僅剩下哭泣的女童——古往今來只如此,但愿人長久(舞作人聲語言)。作品巧妙地借助“全家?!敝貜偷陌l(fā)展,再次呼應“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的嘆喟。不斷發(fā)展的全家福經過重復,傳達出時光變遷,物是人非的景象。實像“全家?!痹诒粡娬{的過程中變得愈發(fā)清晰,抽象的是具體人物,意象的是時過境遷,提煉的是家國情意。前4次“全家福”都在變化的歷史時期中出現(xiàn),建構了不同時代下它不變的存在,又在第5次的變化發(fā)展中完合自身的語言功能,形成舞蹈本體形式邏輯的搭建。
《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下,“家和萬事興”的傳統(tǒng)觀念的展開。作品借用一個“小家”的營造,實際上是將數(shù)千年歷史文化中“大家”的觀念進行了濃縮,用一方水土養(yǎng)育整個傳統(tǒng)歷史中“和”的價值觀。宇宙并非從某一個特定時間點開始的,就像《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中所描繪的那樣,宇宙是從我們每一個“小我”所搭建的“小家”中得以舒張,進而形成一種“無為而無不為”的精神境界?!墩l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是光陰的造夢者,一方沃土養(yǎng)育一代青年,它喚起的通感隱藏著我們共同的記憶。我們在見證一段歷史,而不同年齡段的觀眾或是在經歷自己的人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與新中國一同前行,我們在理想的追尋里前進,以此來回應那個不遙遠的未來!就像劇中敘述者所說的那樣,沒有時間的落點,依然看見云飄后的雨,轉出陽光下的風墻,全是時間的話。
四、結語
作為北京舞蹈學院校級科研項目“國家戰(zhàn)略型創(chuàng)作研究”的結題作品,萬素能夠以如此新穎的方式來呈現(xiàn)《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實屬不易。通過對“時間”的擬人設立、詩詞話語的拼貼混搭以及家國情懷的凝練概括抽象出一個具有意境、意蘊的中國舞蹈劇場作品,并共同延伸出舞作“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的哲理性追問。對于舞蹈劇場創(chuàng)作抽象手法的巧妙運用,既容納、傳達出大量的內在信息,也洞悉了事物發(fā)展的本質,在情景交代、發(fā)展、轉化方面大量運用舞蹈本體來進行構建?!皶r空的‘無限容納、支撐著人體的‘有限,人體的‘有限占有、享受著‘時空的無限。”《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的“時間”、敘述者、歷史流變、大全家福的設計將舞臺上的虛實關系進行交叉構置,正是通過實像和虛像的反復綜合,以人體的有限去把握時空的無限,進而更為精準地傳遞出視覺動態(tài)的意象,深化舞作的主旨表達。《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的創(chuàng)作運用舞蹈抽象思維以及手法,形成了意象的鋪盤、意味的聯(lián)系、意境的籠罩。
《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的創(chuàng)作,形成歷史源流及流變中的現(xiàn)代意識的滾動以及意象關聯(lián)具有形態(tài)的文化意會,是當下中國舞蹈劇場創(chuàng)作的有力嘗試,也為新的舞蹈劇場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的思考。
注釋:
①《誰知道時間到哪里去了》,2019年11月1日至2日上演于國家大劇院小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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