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心慧
農(nóng)家多養(yǎng)狗。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記憶中,我大半的童年時光便是在這“雞鳴狗吠”中度過的。
家里養(yǎng)了一只黃狗,長相憨憨的,不愛干凈,渾身上下總沾著不知道從哪兒蹭來的泥土。它沒有名字,外婆很少喚它,最多是用方言喊一聲“狗”。我倒是很想給它起個名字,大黃、二黃、小黃之類的叫了不少,但它總是支著耳朵看我一下便沒了反應(yīng)。次數(shù)多了,我也興致缺缺,跟著外婆一起喊“狗”了。
外婆從不拴它,溪塘田里、村里村外任它逍遙。它自然也不安分,不僅到處跑,還喜歡找別家的狗打架,脊背上總掛著彩。不過,不管它跑多遠,傍晚日落時分也總會準時蹲在家門前的大榕樹下,支棱著耳朵,巴望著它的晚飯。沒有昂貴精致的狗糧,也沒有留著油的肉骨頭,它的晚飯無非就是剩菜剩飯,頂多拌點湯??杉幢闶沁@樣,它也吃得很香——一頭扎進食盆里,“呼嚕呼?!睅茁暠銙呤幰豢?,繼續(xù)眼巴巴地望著我們。
有一次,它跟著外婆去很遠的地方探親。外婆沒有拴狗牽狗的習慣,于是,一路上它“時隱時現(xiàn)”:一會兒去挑釁一下別的貓貓狗狗、一會兒跑去路邊的野田里打幾個滾、一會兒又跳進溪塘里撲撲水……回家的時候,它并沒有跟回來。我很擔心,外婆卻沒說什么,覺得等到了晚上,它肯定會雷電打不動地守在榕樹下等吃飯。那天,我坐在院子里,盯著西沉的紅日一點點埋進青山背后,看著暗紅的霞光一點點被黑夜吞噬,目睹著清亮的星子悄悄掛在夜幕中……它還是沒有回來。外婆開始擔心了,卻也束手無策。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急急忙忙跑出門,院子里、榕樹下、溪塘邊、稻田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卻始終沒看到它的身影?;丶业臅r候,見外婆坐在門口一言不發(fā),只是遠遠地望著村口的方向,我終于“哇”地哭出了聲。
一天又一天,半個月過去了,我和外婆不再抱有希望。只是每每聽到屋外的狗吠聲,我們都會不約而同地放下手中的事情側(cè)耳傾聽,細細辨認,不過每次都是以嘆氣告終。
日落時分,準備去溪塘打水的我竟然看見一只狗蹲坐在榕樹下——昂著腦袋、支棱著耳朵的樣子與它如出一轍??裣?、驚訝、不解……我死死釘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如夢初醒,大聲喚著外婆。這時,那只狗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朝著我走過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它的左前腿不自然地蜷曲著,脊背上有幾道醒目的血痕,脖子上的毛也掉了大半……誰也不知道,它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它回來了,日子便也和往常一樣,不緊不慢地過著——正如那漫長的農(nóng)耕時代,裹挾著從未消失的狗吠,悠然行于湍急的歷史長河,歷經(jīng)幾千年卻也巋然未改。
可這才幾年的光景,如今的農(nóng)家,再也沒了黃狗們的蹤跡——它們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憑空消失了。
轟鳴的推土機鏟平了溪塘邊的田,矮矮的平房都變成了高聳的工廠;溪塘的水早就不能喝了,原本就不算肥沃的酸紅土再也長不出莊稼了;被炸掉了一半的青山,在幾次滑坡后,終于向人們露出了猙獰的面孔,連門口的大榕樹也在現(xiàn)代化鐵蹄地踐踏下漸漸枯萎。曾經(jīng)的黃狗杳無蹤跡,曾經(jīng)的農(nóng)家消失殆盡,曾經(jīng)的那一輩人,也漸漸的重歸于黃土。
遙遠的工廠里依舊傳來幾聲狗吠,只是它們久在樊籠里,再也不得返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