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澤仁

影子里飛出的蟬鳴

幾天間，秋收后的土地上長滿了青黃的羊草，濃郁的陽光使它們開出了白色的小碎花，從七日村口的平石板望去，像下了一場淺雪。

地邊上金啞巴在慢慢地踱步。他頭發(fā)蓬亂，衣衫襤褸，肩挎一個油膩的帆布包。村莊附近有一片核桃林，他走進(jìn)樹林里，一片葉子從頭頂?shù)粝聛?，打在臉上，他以為是樹的問候，仰頭去看，向天伸張的樹枝掛破了幾朵白云。走出核桃林后是菜地邊，籬笆里長養(yǎng)著冬青菜。經(jīng)過籬笆，他望見了七月家，敞開的院門外有一棵古松柏，葉子四季碧青著。松柏的陰影落進(jìn)院中，隱秘了兩層樓的石墩子房、褪了色的綠油漆門窗。唯有鋪滿院壩的玉米棒子耀著光，映亮了金啞巴朝院中探望的眼睛，他瘦削的臉頰隨之綻開了粗而明亮的笑。他的喜悅是那樣誠實，像見到自己家的玉米豐收了一樣。他舉起了枯大的手掌啪啪地拍打門框，始終沒有人出來應(yīng)，他才正式走向了一院子的玉米棒子，坐在其中。他撿起一根玉米湊近鼻子深嗅，清甜的氣息給了他力量，他開始往背簍里掰玉米，一根緊著一根，玉米粒從他手中大把地滑落進(jìn)背簍里，響著金渣子迸濺的聲音。

兩三只鳥兒落在房檐上機(jī)警地尋望，識別到?jīng)]有成熟的玉米粒，便飛去啄食，金啞巴感到耳邊有極速掠過的細(xì)風(fēng)，他轉(zhuǎn)身朝著鳥兒打開雙臂使勁地上下?lián)]動，那破綻的影子急切地想要振翅飛翔時，鳥兒被驚走了。

反穿著羊皮褂子的烏達(dá)像落單的巖羊從七月家門口經(jīng)過，他瞥見金啞巴正埋頭掰玉米，那雙手活像只田鼠三兩下就吃掉了一整根玉米，烏達(dá)為金啞巴這過活的本領(lǐng)微微揚起了嘴角。烏達(dá)要去平石板上坐坐，他的胸口每天都需要在那兒舒緩一口很長的氣息。烏達(dá)坐在平石板上遠(yuǎn)眺公社門口的公路，秋收后的地邊亮出了它另外幾段彎彎繞繞的腰身。許久，他才等到一輛東風(fēng)汽車碾著滾滾塵土經(jīng)過，他便去撿起一塊白石子放在平石板上，下一個老人來了，會接著撿起石子記錄他所等到的公路上經(jīng)過的汽車，他們每天都做這樣的事情，是為了讓那條公路保持生命。有時雨季，十天半月也等不到一輛汽車經(jīng)過，他們會長吁短嘆，七日村莊從此要與世隔絕了一樣。烏達(dá)坐在平石板上吸了管煙葉，他沒有等到一起看汽車的老人，他們都在為自家的秋收盡著力量。烏達(dá)在這村莊里只有幾間獐子房和一座月牙樣精巧的園子，園子里種滿了能使他的身體溫暖飽滿起來的蘭花煙葉。村莊的秋收景象只會令他更加思念在白巖子放牧的一對兒子和那群雄壯的遠(yuǎn)足牦牛，烏達(dá)想低唱一首能使牛群從千里之外朝他奔來的山歌，他的喉嚨卻發(fā)出了一聲輕嘆。

再返回七月家院門口，烏達(dá)停住了腳步，金啞巴依舊保持著與先前一致的認(rèn)真的姿勢掰玉米，烏達(dá)回頭看了一眼通向平石板的那條小路，他看到所有的石頭都有生命?！叭崭瘛睘踹_(dá)用洪亮的立汝語喚了一聲金啞巴，金啞巴那空無的眼神早已遁入了白色的阿修羅界里。烏達(dá)走進(jìn)院中拾起一根玉米丟到金啞巴腳邊，金啞巴受了驚嚇猛地抬頭，見到是老人家，他用遲鈍的笑問候烏達(dá)，一絲晶亮亮的口水隨之從他的胡子滴流了下來。金啞巴取出身下的木凳用衣袖反復(fù)擦拭后端到烏達(dá)面前，輕拍凳面請他歇腳，烏達(dá)就去坐坐。金啞巴蹲在背簍面前繼續(xù)掰玉米，烏達(dá)與他枯坐。過了一會兒，烏達(dá)又拾起一根玉米棒子丟到金啞巴腳邊，金啞巴又一抬頭疑惑地凝望烏達(dá)，烏達(dá)捧起左手心在嘴邊，并攏右手的兩根指頭往左手心里劃動了幾下，金啞巴就懂得了老人是在問他吃午飯了沒有。金啞巴瞇縫著眼去看天，接著舉起一根玉米芯把頭頂?shù)奶枩?zhǔn)確地指給烏達(dá)。烏達(dá)生怕那強(qiáng)烈的日光點燃了金啞巴手中的玉米芯，他背手大步地離開了院子。金啞巴起身來，朝著烏達(dá)的背影躬身點頭相送，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了，才取回凳子坐到玉米棒子中去。

金啞巴一刻也不停地掰著玉米，太陽躲進(jìn)了大片的云層里，院子一霎幽暗。金啞巴抬頭看見一朵偏離頭頂?shù)脑畦傊鹕倪?，他就起身從帆布包里取出自己的大瓷碗和筷子，進(jìn)了廚房，他并不使用七月為他備好的碗筷，他鄙視自己的窮迫氣息污染了主人家。他舀起煨在甑子里的螞蟻仔滾沙（玉米面中摻入一把金貴的白米）和臘肉燉青菜扣進(jìn)大碗里，端到廚房門檻上吃，細(xì)細(xì)地嚼，吞下那肥臘肉的油水時，他的心里和臉上都升起了極大的滿足。幾顆油珠子掛在他花白的胡子上，胡子也發(fā)著亮。飯菜散布的香氣引來了蒼蠅蚊子在邊上撲閃，他就把筷子伸進(jìn)臂彎里擦拭幾下后夾起一撮飯撒出去，蒼蠅蚊子隨之飛去吃那些飯粒，他的內(nèi)心因此全部占滿了持續(xù)久遠(yuǎn)的愉快。這時，烏達(dá)提著一只茶壺再次走進(jìn)了院門口，金啞巴迅速起身來，對烏達(dá)抬了抬飯碗，同時咽下了一口很粗的菜飯。烏達(dá)把茶壺放在金啞巴面前，自己去院子邊緣轉(zhuǎn)悠，看攀爬在院墻上的喇叭花心嗡嗡唱響的毛蜂，他揉了揉鼻頭，仿佛那唱響聲是從他自己的鼻息里震顫著發(fā)出的。聽見金啞巴的筷子在碗底叮當(dāng)作響，烏達(dá)就去提起茶壺往他的大碗里注入酥油茶，茶壺見底時，剛好裝滿了金啞巴的大瓷碗，金啞巴看著茶面上那層酥油，那層耕種人家難得吃到的酥油，他高興得笑出了一頭老?？蘖说穆曇?。烏達(dá)看著他喝茶，茶水在他的喉中婉轉(zhuǎn)有聲，烏達(dá)就輕輕地笑了，他晃動著空茶壺上的日光離開院子。

正午的太陽使金啞巴的額頭滲出了汗水，他飽足的身體感到了野棉花樣的白和柔軟，慢慢地，他陷入了這軟和里。一根玉米“咚”一聲砸到了他的頭頂，他倏然清醒來。門外，幾個孩童正探頭探腦地望金啞巴，見他睜著一雙惶惑的大眼睛打量他們，就驚叫著逃逸了。金啞巴仿佛聽到了落在他們身后的鮮明笑聲，也跟著鮮明地快樂。一會兒，孩童們又逐個返回到門外，他們的小手緊扣在門框上只露出頭謹(jǐn)慎地打探金啞巴，他們的心像張開的翅膀，隨時都會為著金啞巴露出的可怖面容，或頭頂冒出一對犄角而飛離。他們看了又看，金啞巴從頭到腳一副討口子的模樣，便又撿起玉米棒子朝他砸去，他用雙手護(hù)住頭，一根根玉米棒子擊中了他的手臂還有腿腳。他從口袋般大的袖口看出去，小孩們嬉笑著，唇齒間閃著點點亮光。接著，他們抑制住笑聲，輕手輕腳去接近金啞巴，有的從后背給他一小拳頭，有的去揪一把他的頭發(fā)，金啞巴像沒有痛感一樣任他們潑玩。他們始終沒有看見金啞巴嗔惱，便像厭棄一塊大石包那樣繞著他追逐幾圈后跑出了院門，金啞巴的眼光緊追著他們消失在門口，他張望了一陣，不見小孩們歸來，他的心底掠過了一絲空落。

院壩中的日影在金啞巴舒展手臂，骨節(jié)發(fā)出“咯嘎”聲時悄然落山了，這樣的放松令金啞巴的骨節(jié)縫都感到了安樂。他看著鋪滿院壩的玉米棒子明顯少了許多，走廊上、幾個大簸箕里都曬滿了玉米粒，玉米芯像柴垛似的碼放在廚房門邊。金啞巴在心里掂量著這樣的勞動成果與往年相比沒有減少，他就對接下來的日子要挨家挨戶去掰玉米的活路有了信心。這樣做到過年，他會得到上百斤玉米的酬勞來供養(yǎng)家中的父母親，他們都是天生失明的人，看不見種地，看不見眼眸清明的金啞巴。他們沒有姓氏名字，村莊里的人借他們棲居的金家溝給他們一家人起了金姓，母親因為個頭矮小叫金疙瘩，父親會編制些粗陋的篾器叫金篾匠，他們的孩子從未開口說過話就叫金啞巴，這些名字，十分生動地跟著他們。

一天的活路結(jié)束了，金啞巴起身抖落一身的玉米灰屑，它們都飄飛了起來。金啞巴斜背起那個油膩的帆布包走出了院門，一會兒他又回來了，他站在門口，手在門框上尋找，他沒有找到可以關(guān)住一院子玉米的門板，他顯出了為難的神情，他搓著雙手，手掌發(fā)出了砂紙樣粗糙的摩擦聲。他去看晾曬在走廊上的玉米粒，并打開手臂撲扇了幾下，他沒有看見自己的影子。他想，還好沒有飛鳥來，不然憑他自己又怎么能驚走它們。小孩們不怕他的影子，是因為小孩們知道他的影子終是不能飛起來的。他想到了這么多道理，心里就覺得高興，玉米粒離開了玉米芯也是高興的，這高興是自己給它們的。他又鈍坐到玉米棒子中間繼續(xù)去掰玉米，有一段思緒是空白的，因為他想不起有什么可以去想的，他的手就會更加勤快。

天漸漸夜下來，金啞巴望見夜色像系在母親腰間的青布圍裙，浮在遠(yuǎn)山的幾朵云影，像盤繞在母親頭頂?shù)那嗯?。他的心并不廣大，只裝得下自己的父親母親，只裝得下母親想要在屋后種幾窩玉米的愿望。那樣的愿望發(fā)生在春天的一場早雨后，空氣里能嗅到草木抽芽的青澀味道，母親為此產(chǎn)生了種植的欲望，她顯得異常興奮。對著金啞巴比畫了三五顆玉米粒埋進(jìn)土地里，日曬雨淋就能長到金啞巴那么高，母親說著，踮起了腳尖將自己的手肘在金啞巴的腰桿和肩頭上各頓了一下，表示一棵玉米樹會結(jié)兩個玉米棒子的喜人景象。金啞巴看到母親不停比畫的手指像在春雨里發(fā)著芽，開著花。母親表達(dá)完這一切，扶墻走到了屋后，她用一把生銹的鋤頭開辟了一塊棉被大的生地，只等打窩子種玉米的時候，她一鋤頭挖穿一只薄薄的腳掌，金啞巴站在屋檐下看見母親抱著腳在那塊生地上打滾，像一頭歡實的雪里貓。很快，母親就在那塊生地上癱軟了過去，金啞巴這才意識到母親受了難，他嚼了半個山溝的萋萋菜也止不住母親腳上那紅花樣盛開的血口子?？粗赣H慢慢失色的面孔，金啞巴第一次對死亡產(chǎn)生了恐懼，他無助的哀號聲傳遍了整個七日村莊，母親是被村莊里皮皮噗噗趕來的腳步聲喚醒的……每次想到這里，金啞巴的面容就會像花朵枯萎了一樣哀傷。母親不允許他難過，她為他鼓勁的時候，會把笑隱藏在嘴角，然后對著他努力眨動那雙難以睜開的眼睛，金啞巴多么希望那雙眼睛忽然就能完全睜開了。母親看見眼前杵著這么一個粗笨孩子，會不會感到失望？金啞巴又會深深地埋下頭去，長久地凝視腳上那雙打滿補(bǔ)丁的黃膠鞋，它們像長在他的肌膚上一樣。

院角的豬圈里，幾只肥豬餓了，它們用嘴拱木板門，沒人理會就叫出了怨氣、怒氣。它們分明聽到院壩里有人聲就叫得更響了，它們的能力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金啞巴。金啞巴聽不到它們嘶聲叫喚，七月在家門外百米遠(yuǎn)就聽到了，他緊跑回院中，用豬皮、豬毛樣粗糙的話咒罵那幾頭肥豬，用篾箕裝盛走廊上的玉米粒倒進(jìn)豬槽里，肥豬們發(fā)泄著吃，玉米被它們嚼出了許多人走進(jìn)羊草花里的聲音。七月把篾箕反手扔向院心，他要趕往另一戶人家去償還剝玉米殼的活，正當(dāng)他跨出院門口的時候，身后響起了一陣雨滴子的聲音，他轉(zhuǎn)身仰望夜空，半個月亮透著瑩光端照著院中埋頭掰玉米的金啞巴。七月看見金啞巴，他驚訝了，他上前一把拉起金啞巴的手，把夜空的月亮指給他，他們像是在一起發(fā)誓賭咒。金啞巴抬頭看見七月，他張嘴笑了，眼光清白如水。他對七月指著那道沒有門板的院門，它像七月敞開的心扉。七月哎呀一聲放下金啞巴的手，用手掌拍響自己的額頂。秋收敞放，牲畜破壞了七月家老舊的門板，他卸下它還沒有來得及修補(bǔ)呢，原來金啞巴是在為他守著那道門口。金啞巴再次斜挎起油膩的帆布包，他要收工了。七月留住金啞巴，自己跑進(jìn)了鍋莊屋，片刻后，七月拿出一塊新玉米熬制的麻糖要裝進(jìn)金啞巴的帆布包里。金啞巴緊緊地攥住包口，他覺得這樣的稀罕物就像自己白天的影子一樣，不該有的時候就不能有。七月對著腳下的玉米棒子狠狠地踏了一腳，險些跌倒。金啞巴知道七月生氣了，他打開了包袱，七月就把麻糖裝了進(jìn)去。

金啞巴背著包袱回金家溝去，月色清澈空明，他的心思就已經(jīng)推開了家門，母親坐在火塘邊看著漆黑的世界，火苗把她的臉炫耀得通紅。聽到孩子歸來的聲音，她笑著眨著眼，金啞巴趕忙從包袱里取出麻糖敲下一塊送進(jìn)母親的嘴里，她圓嘟嘟的臉隨之笑著皺成了一團(tuán)。金啞巴走在靜寂的村道上，他想到這里自己就先失聲笑了，笑出了清脆和甜膩。宿在路邊樹叢里的蟬子聽到樹下的笑，以為是一束光，也跟著鳴唱起來，金啞巴像是聽到了蟬鳴，他停在了路邊，看見一個落魄的影子里振動著飛出了一只金蟬。

屬貓的阿婆

午后的太陽白亮亮地照著磨坊溝，達(dá)吉瞇縫著眼從村口的平石板望去，河水閃著光流淌，沒于一片桑樹林。筑在河溝上的一排磨坊讓達(dá)吉感到了憂傷，是它們年深日久的緣故吧，蓋在磨坊頂上的瓦板一張張都發(fā)著黑，一塊塊壓著瓦板的暖石也發(fā)著黑，從近處看，暖石邊緣長滿了密密的苔蘚。

河溝上搭著一座木板橋，橋往上的第二間磨坊門在奔流的水聲中嘎吱一聲被打開了，門口佝僂著退出一個頭盤青布帕子、身穿青布長衫的老人。她鎖了磨坊門，一只手緊攥著圍裙邊角，里面兜著鼓脹的東西，一只手扶著磨坊走到了河溝邊上，她走得輕悄悄的，仿佛她所做的事情是不能讓別人知道的。她經(jīng)過了自留地，幾只嬌嫩的茭瓜頂著將謝未謝的黃花，順著藤蔓攀爬出來垂掛在圍墻上，她忍不住抬手輕輕觸碰了其中一只茭瓜，她顯得那樣謹(jǐn)慎，仿佛稍不留神就會留下手指印子而產(chǎn)生罪過似的。接著，她經(jīng)過了伍家的幾棵老花椒樹下，花椒稀稀疏疏結(jié)了“滿天星”，她嗅到了花椒籽連同花椒葉散發(fā)的香味，并感到了充實。

她無聲地來到平石板，輕吐一聲氣歇坐在石板上，圍裙里的東西歇在她腿上。達(dá)吉像只獵犬那樣用鼻子辨別周邊的氣息，又側(cè)身用手在她身后的石板上刨了幾下，發(fā)出了唰唰的動靜。她仿佛沒有瞧見達(dá)吉的存在，就只安靜地歇在那里。達(dá)吉這才佯裝驚訝地對著她說話：“仁阿婆，你的尾巴呢，掃完糌粑忘記在磨坊里了？”她只向他稍稍轉(zhuǎn)頭過去，達(dá)吉的眼睛沒有躲閃，她臉上的皺褶就從嘴角向著兩鬢舒展開，松弛的眼皮蓋住了她的一雙眼睛，只露出一線棕褐色的光。達(dá)吉知道，她是在用微笑隱藏自己的意圖。她起身，雙手緊攥住圍裙的邊角佝僂著身子無聲地繞過平石板，向著比她還要年邁的朗斯家門口去了。達(dá)吉目送她離去，嘴角浮起了一絲笑影，他從掛在腹部的煙兜子里取出煙斗，摁進(jìn)一把蘭花煙葉點燃，深深地呼吸起來，藍(lán)色的煙紋在延長他落在平石板上的影子。

仁阿婆偏愛在村后那條依山小道上獨自轉(zhuǎn)悠，曬太陽。偶遇見人，她就會背過臉去一邊走一邊看沿路的草木石頭，仿佛有生第一次遇見那樣細(xì)致。那人若有意喊她一聲阿婆，她才忽然回頭來朝著那人舒展開嘴角的皺紋，表示答應(yīng)。若是遇見的人沒有喊她，她的心中會感到自在，那人是把她當(dāng)作了路邊的草木石頭。前些日子，仁阿婆走到小道盡頭準(zhǔn)備折返的時候，影影綽綽聽到從村頭的老核桃樹下傳來嘰嘰喳喳的聲音，她接近老核桃樹看去，只見達(dá)吉的大孫女秀爾背著奶娃弟弟同幾個丫頭在核桃樹下?lián)旌颂一?。她們一把把撿起青色的碎花拋向頭頂上方，接著仰面去迎一場鮮花天降的芳香，落下一次，她們就歡叫出五彩斑斕的聲音來。仁阿婆用枯瘦的手指掩住嘴，沒有讓自己年邁的笑聲顯露清脆痕跡。她想要繼續(xù)感受她們的活潑歡樂，就依靠著核桃樹根小憩。秀爾背上的奶娃卻并不歡喜，他一直在掙扎著發(fā)出洪亮的哭聲。后來，哭聲漸漸停止了，仁阿婆用棕褐色的眼光瞄了一眼，奶娃熟睡在秀爾單薄的肩背上，睫毛潮乎乎的，臉蛋紅撲撲的，她的心就陷入了軟和。這樣的恬適也令她產(chǎn)生了睡意，她起身悄無聲息地走過那幾個丫頭邊上，她的腳底踩到了一只老鼠樣綿軟的東西，抬腳一看是一只小棉鞋，她伸長了手敏捷地拾起棉鞋，擦去自己的腳印，揣入懷中走出了核桃樹下。熟睡的奶娃光著一只腳丫，他定然在夢里感到了微風(fēng)清涼吧。

幾個丫頭在晚飯前散了，秀爾背著弟弟回家去，母親從秀爾背上摘下弟弟的時候，秀爾的身體頓覺輕盈自由了，可是腹中也隨之升起了饑餓?；鹛晾锶_架上燉煮的晚餐溢出了濃濃的香氣，秀爾朝火塘邊走去，母親銳聲叫住秀爾，她抬起奶娃的一只光腳質(zhì)問秀爾，弟弟腳上的小棉鞋呢？母親的聲音驚醒了弟弟，他從母親手中拉起腳指頭想要吮吸，秀爾回身去蹲在弟弟面前，雙手護(hù)住弟弟的腳丫，她的思想瞬間飛起了幾只靈敏的蜻蜓，它們沿著她背弟弟經(jīng)過的路飛行著、尋覓著小棉鞋的蹤跡。母親見秀爾發(fā)愣，伸手往她的小手掌生脆地打了幾下，命她去找回棉鞋才可吃晚飯。母親的聲音驚走了秀爾的蜻蜓，她沒有顧忌到掌心疼痛，慌忙跑出了家門，一路尋找到核桃樹下，除了一層層的核桃花，她什么也沒有找見。核桃樹根有幾塊可疑的石頭，它們挨挨擠擠地湊在一起，像在瑟縮退避。秀爾奮力搬開它們，底下露出了幾顆去年的干核桃。秀爾并無心思砸開它們吃下，換作平常她會為這意外的收獲而驚喜的。秀爾恍惚記起仁阿婆來過核桃樹下，就坐在這幾塊石頭上，又仿佛未曾來過。她沒有可尋的地方了，就去找仁阿婆，問問她是否看見過一只老鼠樣綿軟的小棉鞋。

秀爾來到仁阿婆家院門前，兩扇門輕輕合著，她從門縫看去，院中寂靜，幾棵果木樹枝伸進(jìn)了院子里，幾只鳥兒飛落枝頭像熟透了的果實。秀爾用那只被媽媽降罪的手掌拍打門板，鳥兒們呼一聲飛離樹枝，她確定沒有狗吠聲才去拉動門上的皮條，打開了杠在門內(nèi)的木楔。就在她推門進(jìn)入的那一刻，她睜大了新奇的眼睛，阿婆的房屋是用彩色的石頭筑造的！她快步走到屋子前探個究竟，只見每個墻縫里都塞滿了大大小小的物件，一條花圍裙、兩張藍(lán)色手帕、一把彈弓、一只小棉鞋……小棉鞋？秀爾又去看了一眼，她的心在急促地突跳著，她一把從墻縫里抽出小棉鞋，轉(zhuǎn)身就往外跑，她一頭撞進(jìn)了一個懷抱，她聞到了木子（秀爾的小黃貓）的味道。她抬頭見仁阿婆正抱著她，并朝她展開了嘴角的皺褶，她仿佛就聽到了阿婆喵地叫了一聲，她一使勁就穿過阿婆的身體跑回了家中。秀爾用微顫的手為弟弟穿上小棉鞋，一雙小腳妥帖可愛。達(dá)吉見秀爾滿頭的汗?jié)n，心疼地伸出大手掌為她擦拭，詢問她小棉鞋是掉河邊了？她使勁搖頭，說是在核桃樹下?lián)旎氐摹Ｐ銧柍灾盹?，筷子夾菜也不穩(wěn)當(dāng)，她回想著自己穿過仁阿婆身體的那一刻，像穿過了一層細(xì)柔風(fēng)，她一心逃離的力量會使阿婆死去嗎？秀爾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令母親內(nèi)疚不已，覺得不該苛責(zé)秀爾，她還是個孩子呢。達(dá)吉擔(dān)心秀爾是受了什么驚嚇，他去雞窩里撿出一個雞蛋，在秀爾的額頭和手心里滾來滾去，口中輕聲召喚秀爾的魂魄速速歸來，哪怕是千山萬水也無權(quán)阻擋之類的話語。等到雞蛋沾染了秀爾的溫度，達(dá)吉才從火塘里刨出一堆炭火，把雞蛋放在上面煨烤，蛋殼烤黃至泛黑的時候，啪一聲爆裂了，蛋白和蛋黃在炭火上滋溜溜地流淌，呈一定形狀的時候就烤熟了。達(dá)吉用火鉗夾出雞蛋放在火沿邊細(xì)看雞蛋流淌成熟的形狀，接著他笑了。秀爾也去看雞蛋，她就看到了仁阿婆佝僂的樣子，她驚叫一聲藏進(jìn)達(dá)吉的懷中，她對著達(dá)吉的胸口說，仁阿婆她是真的死了嗎？達(dá)吉見秀爾驚慌的樣子，已猜出那只棉鞋是從仁阿婆家取回的，就說，仁阿婆屬貓，死不了。

秀爾無所知地看著達(dá)吉。達(dá)吉從煙兜子里拈出一撮煙葉，摁進(jìn)煙斗，秀爾趕忙用火鉗夾起一塊炭火點燃煙葉，達(dá)吉對著煙桿吸起來，秀爾知道有關(guān)仁阿婆屬貓的因果聯(lián)系就要在達(dá)吉吐出的藍(lán)色煙紋背后徐徐展開了。

“仁阿婆是子耳萬年鄉(xiāng)人，父母擅長養(yǎng)蠶桑而家境殷實。仁阿婆的母親在細(xì)微的勞作中感悟到蠶子吐絲、至死方休的命運供養(yǎng)了家中人口而心懷感恩。她常常帶著女兒（仁阿婆）將家中余裕的財物、糧食布散給村中的窮困人家和趕路的外鄉(xiāng)人。就在這樣的布散中，十六歲的仁阿婆遇見了身穿白氆氌、頭盤紅帕子的仁阿普（阿爺）趕著馬匹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貜乃议T前經(jīng)過，仁阿婆的母親就叫住了仁阿普，她們給他的馬匹喂糧草，請仁阿普歇腳吃麥餅和茶水。仁阿普出門在外，沒有什么報答的，他解下腰間的紅氆氌帶子相送，以表達(dá)這份感激從此將牽系著他的心。仁阿婆覺得這個場景在夢里見過，仁阿普看見她的眼神也親切，她就像在夢里一樣，跟著馬匹走了好長一段路途。仁阿普覺得這個長相清秀、眼神里有淡淡憂愁的女子是對自己產(chǎn)生了愛意。隔年再次路過，仁阿普斗膽備了臘肉和散酒去提親，他對仁阿婆的父母許諾將善待仁阿婆一生一世，仁阿婆的父母見女兒沒有拒絕之意，又見仁阿普品性溫厚純良就答應(yīng)了。仁阿普的馬匹馱著新娘仁阿婆經(jīng)過磨坊溝的木板橋時，全村人都站在平石板上迎親。那時磨坊溝的磨坊都是新建的，蓋頂?shù)耐甙逋赋鲭u蛋黃的光澤，仁阿婆頭戴雪白的羔皮帽子，她從密密的羊羔毛里看去，磨坊溝像結(jié)滿了碩大的蘑菇。平石板上的人，為他們的喜事穿紅戴綠，像盛開了一樣喜慶，仁阿婆就深深喜歡上了七日村莊和村莊里的人。只是因為生疏，仁阿婆極少出門，仁阿普果然善待著她，任由她心底里住著那個家境寬裕、無憂無慮的姑娘。仁阿婆為仁阿普生下了兒子，兒子長大了娶了媳婦，仁阿普就離世了，她的兒子和媳婦待她依然如仁阿普的初心那般。仁阿婆延續(xù)了母親樂善好施的秉性，只是仁阿普的家境并不裕如，她便常常以自己認(rèn)為最為合適的方式悄然從磨坊里拿出糧食送給村子里需要接濟(jì)的人戶，但她從不與他們交際，只放在他們的家門口、窗臺上或院壩里，就輕悄悄離開了。她的身影和行徑就像一只尊養(yǎng)在七日村莊里的貓一樣。”

秀爾依傍在阿普身邊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阿普的語氣就變得更加柔和了，“仁阿婆撿拾路上的東西，帶回家塞進(jìn)墻縫里，只是想讓她的家擁有更多豐富喜人的色彩。我也在她家的墻縫里取回過我的煙兜子，見我臉色難看，仁阿婆覺得是自己撿拾有誤，就在我的窗口放了一碗嫩苞谷磨的糌粑，那可是糌粑里的上乘品。她用自己的方式小心行事，她覺得自己并無罪過。所以，我們要原諒她撿拾不歸還，是我們自己弄丟了東西。我們要感謝仁阿婆，我們所丟失的東西都能在她那面繁華的墻縫里找回。”

達(dá)吉的敘說真誠懇摯，秀爾不作聲卻早已眼淚濕盈盈，她感到自己小小的心田被雨露潤澤了一般“嚓”一聲發(fā)出了一棵果芽。她怯生生地對達(dá)吉說：“阿普，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呀！我去仁阿婆家拿回小棉鞋的時候一著急就穿過了她的身體，她肯定不能活了?！边_(dá)吉憐愛地用大手掌為秀爾擦眼睛，接著從火炕上取下一坨新鮮的奶酪交給秀爾，說：“拿著它去仁阿婆家看看，如果她還活著，就把奶酪送給她，感謝她幫秀爾撿到了小棉鞋?！毙銧柨戳艘谎鄞巴?，天已經(jīng)黑盡，她沒有覺著害怕，她緊捧著奶酪穿過村道上依稀的燈火，穿破幾聲狗吠，來到村后山腳下的仁阿婆家院前，兩扇門打開了等待一個人到來的縫隙，嵌在那面繁華墻上的窗戶亮著溫暖的燈光。秀爾看見仁阿婆佝僂著腰，輕悄悄地在燈下穿來穿去。秀爾輕喊了一聲：“仁阿婆！”那佝僂的身影就停在了燈下……

達(dá)吉抖落煙斗里燃盡的煙灰，雙手抱膝等待秀爾滿臉喜悅地從愛的故事里飛奔回來。木子在火塘邊小口舔舐招魂的雞蛋，火光使它散發(fā)著金色的光，就像達(dá)吉此刻從平石板看到的西斜的陽光一樣。達(dá)吉就是在那樣的光芒下第一次見到仁阿婆，她頭戴雪白的羔皮帽，身穿藍(lán)布藏衫，騎在仁阿普牽引的馬匹上從磨坊溝款款而來。達(dá)吉感到時間也在散發(fā)著金色的光，他的內(nèi)心因此涌起了淡淡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