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亞雪

《全唐詩》中，詩歌數(shù)量將近五萬首，題材和風(fēng)格多樣，可謂全面反映了唐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和社會風(fēng)貌。其中有一類“放生詩”，這類詩歌主要記錄作者放生寄托之事，在寫作模式與情感寄托方面別具特色。這類詩的創(chuàng)作特點主要有：多以第二人稱進行寫作;有固定的三段寫作模式;寄托著唐人愛生護生的復(fù)雜情感。唐人放生之舉與唐代放生詩折射的思想內(nèi)涵與儒家、佛教、道教文化密切聯(lián)系，三者相互交融，深刻地影響了唐人的價值觀。

一、作者分布與寫作對象

《全唐詩》共有29首直接以放生為主題的詩歌，它們分別是：宋之問《放白鷴篇》、竇鞏《放魚》、柳宗元《放鷓鴣詞》、呂溫《道州北池放鵝》、盧仝《觀放魚歌》、劉言史《放螢怨》、李紳《憶放鶴》、雍陶《放鶴》、許渾《放猿》、薛能《丁巳上元日放三雉》、李群玉《放魚》、司空圖《放龜二首》、羅鄴《放鷓鴣》、崔涂《放鷓鴣》、王仁?！斗旁场?、《遇放猿再作》、馮道《放魚書所鑰戶》、李中《放鷺鷥》、曾麻幾《放猿》、吉師老《放猿》、易思《郡城放猿獻衛(wèi)使君》、齊己《放鷺鷥》和《辭主人絕句四首》（《放猿》《放鶴》《放鸚鵡》《放鷺鷥》）以及白居易《放魚》《贖雞》《放旅雁》。

以上29首放生詩歌中，放猿詩6首，放魚5首，放鶴4首，放鷓鴣3首，放鷺鷥3首，放雞2首，放白鷴、放鵝、放雁、放龜、放鸚鵡、放螢各1首，其中放猿詩數(shù)目最多。就類型來看，禽類占比較大，如鶴、鷓鴣。從作者看，30首放生詩共涉及22位作者，其中初唐詩人1位（宋之問），中晚唐詩人21位，占絕大多數(shù)。這些放生詩在寫作模式和詩歌結(jié)構(gòu)上有相似特征。

（一）“放生詩”多以第二人稱出現(xiàn)

第二人稱的口吻表現(xiàn)出親切自然、溫柔慈愛的情感特征。例如，王仁裕的《放猿》“放爾丁寧復(fù)故林，舊來行處好追尋”，詩人以第二人稱相稱所放之物，對所放之物進行殷切囑托，或囑托其自由高飛，或囑托其多行善舉，展現(xiàn)出愛護生靈的愛心與慈善之念。

（二）三段式的敘述模式

放生詩一般在前半部分敘事，后半部分寄托情思。例如，白居易的《放魚》比較經(jīng)典地體現(xiàn)了放生詩的創(chuàng)作“套路”。詩歌記述了詩人放生的全程：清早買來蔬菜和魚，見魚可憐之狀心生憐憫，決定放還，放生后殷殷叮囑：“南湖連西江，好去勿踟躕。施恩即望報，吾非斯人徒。”一般的放生詩要經(jīng)歷這幾個敘述“套路”：交代動物來歷—心生不忍—設(shè)法放還—殷殷叮囑。詩人所交代的放生之物的來歷、放生之法、所持情感各有不同，但敘事時大都會使用這三段敘事結(jié)構(gòu)。

（三）放生詩的情懷寄予

放生詩強調(diào)“放”“還”兩個字眼。動物本在山林，被人捉來，這是一個不自然的過程，“放”是詩人將動物從這種不自然狀態(tài)放歸自然狀態(tài)的過程，放歸生靈，還予本就屬于它們的自由天地。唐人放生的思想是與萬物共生的，放生詩用“還”這一親切而溫柔的字眼，構(gòu)成了一種平等的對話關(guān)系。吉師老的《放猿》“放爾千山萬水身，野泉晴樹好為鄰。啼時莫近瀟湘岸，明月孤舟有旅人”所秉持的就是這樣一種思想，詩人放猿將其還歸自然，又在最后囑托猿猴，勿要驚擾行人，呈現(xiàn)出一派和諧的相處氛圍。

愛生、護生之外，詩人放生之舉還別有寄托。一是借放生表達個人宏偉志向。比如，雍陶的《放鶴》“努力莫辭仙路遠，白云飛處免群雞”借仙鶴高飛來寄托自己凌云之志。二是借放生表達個人對自由的向往以及功名的厭棄。人入仕途，正如飛鳥落入羅網(wǎng)，身處其中只覺污濁不堪遂生戀歸之心。呂溫的《道州北池放鵝》“能自遠飛去，無念稻粱為”正表達了這種寄托。三是借放生訴說自己的不得志。比如，劉言史《放螢怨》曰：“放螢去，不須留，聚時年少今白頭。架中科斗萬馀卷，一字千回重照見……那將寂寞老病身，更就微蟲借光影。欲放時，淚沾裳……”縱使一生讀書千卷，青云之路仍是渺茫難見。詩人借放生來表達個人不得志之怨，怨氣濃重。學(xué)者劉亮在《論唐詩中的“猿”意象》一文中談到，身處籠中之“猿”與失意文人在境遇上有相似之處，所以很多文士開始用“在檻之猿”象征自身的懷才被羈。詩人在放生活動中借動物的重獲自由表達自我美好祝愿與期許。

二、放生詩與儒釋道三家思想

放生之舉在我國有著深厚的歷史，從先秦發(fā)展至唐代，其中交織著儒、釋、道三家思想文化。

先秦時期，我國就有樸素的好生仁善思想。《列子·說符》一篇記載了現(xiàn)存最早的放生故事：“邯鄲之民，以正月元旦獻鳩于簡子。簡子大悅，厚賞之。客問其故。簡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可見，當(dāng)時已有了放生的崇尚。《孟子·梁惠王》曰：“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逼渲畜w現(xiàn)出好生思想。放生這一舉動正體現(xiàn)了唐人對于好生思想的秉持。放生詩中，詩人的好生樂生、濟世情懷、凌云壯志都是儒家思想的體現(xiàn)。盧仝的《觀放魚》借放魚一事來贊頌太守護生、愛民、濟世的情懷與德行：“昔魯公觀棠距箴，遂被孔子貶而書。今刺史好生，德洽民心，誰為刺史一褒譽。”白居易《贖雞》曰：“常慕古人道，仁信及魚豚。見茲生惻隱，贖放雙林園?！狈派袨榱髀冻鲈娙藢湃巳市?、惻隱之心的仰慕與仿效。

佛教以不殺生為戒律，主張放生護生，強調(diào)普度眾生?！惰缶W(wǎng)經(jīng)》有言：“若佛子以慈心故行放生業(yè)，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人是我母，我生生無不從之受生，故六道眾生皆是我父母。而殺而食者，即殺我父母，亦殺我故身……故常行放生，生生受生，常住之法，教人放生?！睂⒎派e與六道輪回觀念聯(lián)系在一起，告誡世人救護、放生。南北朝時，佛教對我國影響漸深。陳宣帝太建年間，“釋智顗目睹民眾以捕魚之網(wǎng)相連四百多里，于是購買江海灣典段為放生池，為漁民講《金光明經(jīng)》，漁民聞法改行轉(zhuǎn)業(yè)，好生從善，并獻臨海江滬溪梁六十三所，達三四百余里，為放生池”。及至唐代，放生習(xí)俗更為流行。唐肅宗乾元二年有詔，設(shè)立放生池八十一所，并由顏真卿撰《放生碑文》。放生詩的作者有不少僧人和向佛之人。齊己為詩僧，作過五首放生詩，可以看出佛教思想對其放生行為的影響。

道教崇尚“神仙道術(shù)”，許多動物被道教作為祥瑞進行崇拜。龍、鳳、龜、鶴被道教作為“四靈”。鶴被視為神仙的象征，任昉《述異記》載“鵠生五百年而紅，五百年而黃，又五百年而蒼，又五百年而白，壽三千歲”。長壽、仙風(fēng)道骨，這些特點使它成為道教修道成仙的理想寄托。唐人愛鶴，愛其形體姿態(tài)優(yōu)雅潔凈，品性棲逸不群，愛其仙風(fēng)道骨，多壽祥和。放生詩中，雍陶的《放鶴》“努力莫辭仙路遠，白云飛處免群雞”也將鶴與尋仙聯(lián)系在一起。司空圖《放龜》“卻為多知自不靈，今朝教汝卜長生”也提到了龜?shù)拈L生與占卜之能，這些都與道家思想聯(lián)系在一起。

唐代，儒、釋、道三家并行，彼此碰撞交融，放生詩集中體現(xiàn)了三家思想，并不是界限分明或彼此對立的，而是在三者交融之上呈現(xiàn)出新的特質(zhì)，這種思想影響下產(chǎn)生的詩歌既有山林之趣，又離塵世不遠，溫柔可愛。例如，盧仝筆下《觀放魚》的太守有與客閑游山水的閑情逸趣，有仁愛慈悲的憐憫之心，又有濟世愛民的情懷，呈現(xiàn)出唐代獨特的時代特征與包容寬厚的民族品性。

放生詩中交織著唐人獨特的生活情趣和唐人對萬物、山水自然之愛。在詩中，物情與人情緊緊連接在一起。當(dāng)唐朝國勢走向衰微，士人在現(xiàn)實與理想的打擊之下變得心灰意冷時，他們轉(zhuǎn)向?qū)W佛、學(xué)道、隱居而尋求精神排遣，借自然景物、風(fēng)光物態(tài)來抒發(fā)自我情感。這時候，他們有了更多的機會反觀自身，尋求隱逸安閑與寧靜超脫，更多地轉(zhuǎn)向山林自然，更多地轉(zhuǎn)向親近動植物，而眾多的放生詩的也在此時應(yīng)運而生。

（西北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