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簡媛
對于我來說,陪女兒出去寫生,算是深度旅游吧。有時候,在一個老院子里就宅一個下午,一條古巷興許就能待一整天??晌蚁矚g這樣細細地慢慢地行走。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發(fā)現(xiàn)那只停留在老宅屋檐下的蝙蝠,那些生長在古鎮(zhèn)槐樹身上深凹的木紋,那只睜大眼睛安靜待在海棠樹上的白貓……
從鄭州前往陽城,沿途連綿起伏的石山上,稀疏的灌木像一件鏤空的外褂,不足以裹住它們祼露的皮膚。告別河南駛?cè)肷轿?,首先迎接我們的是韓家寨隧道。平頂山、蟒河、關(guān)公故城……當這些字眼從廣告牌或指示牌上呈現(xiàn)出來時,我們離最早的中國越來越近了。
抵達砥洎城,眼前高達幾十米的城墻并沒有激起我多大興致,直到沿著古城內(nèi)麻石鋪就的小巷,拐過一個又一個的路口,途經(jīng)南軒、王崇明書屋、簡靜居、關(guān)帝廟、文昌閣……幽深清靜的巷子深處,那被歲月侵蝕、顏色深淺不一的古城墻,以及攀爬在墻身的青苔,在不經(jīng)意中勾出我的歡喜。
站在城墻上,前面的沁河是安靜的,城墻邊那段殘垣斷壁也很安靜。而我,行走于古城,分明聽到了許多聲音:
那個楊姓的古城主人去哪了;為何古城姓張了;城墻上紛飛的炮火;沁河為何如此安靜;城里少有青年,垂暮的老人和小孩成了這里為數(shù)不多的主人;失去了土地的他們怎么生存;土改時,這里遭到了何種程度的破壞;那棵安靜立于庭院的丁香樹,它有什么樣的故事……
進入皇城相府,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碑坊。碑上正中央書寫著“冢宰統(tǒng)憲”,左邊是“五世承恩”,右邊是“一門衍澤”。碑坊左邊靠近城墻的是相府總管的住房,再往深里走就是相府千金小姐的閨房。雖說是千金,卻也是要受些委屈的。她的閨房的屋頂和其他院落的屋頂截然不同——房頂沒有屋脊與脊獸。這種屋頂叫卷棚頂,樓頂?shù)耐咪伵偶氈?,平密柔和,屋頂兩邊角沒有翹然若飛的檐,是我國傳統(tǒng)建筑中雙坡屋頂?shù)男问街?。?jù)說,這是寓意女子社會地位低下、應(yīng)該順從封建禮教、溫柔賢淑、恪守婦道的封建道德意識。
邁過碑坊,左邊是學士府;右邊,翠綠的爬山虎漫布城墻,成了倒掛的綠簾,一眼望不到邊的感覺。在這里,“圣旨”立成碑坊成為一道風景,包括皇城相府城墻前大坪里的實景演出,也是以“康熙南巡,來訪,賜陳廷敬府宅‘午亭山村’”作為題材。
如果說南書院里小橋流水,清泉成瀑,柳樹垂蔓,青藤筑陰,那么“斗筑可居”呈現(xiàn)的是陳家的起居。連綿起伏的外城墻將剛才所經(jīng)之處裹在里面,任憑丁香將芬芳迷漫在城墻內(nèi)外。眼下恰巧起風,吹拂槐樹,槐花一地,槐香滿城。
槐樹、丁香為何長在太行山下?是喜它的干爽,還是愛它的清幽,又或是因為這里深厚的文化底蘊和人文積淀呢?
全天安排在皇城相府寫生,雨與陽光總是交替出現(xiàn),于寫生雖有些干擾,倒也能調(diào)節(jié)一天的天氣。紛繁走過的游客伴隨著導游的講解與皇城相府表演的鑼鼓聲,熱熱鬧鬧地上演著一天的精彩。
時光是精彩的,孩子們更精彩!此刻,他們像一把撒在人間的精靈,在黃老師的引領(lǐng)下,在皇城相府里采集屬于他們的芬芳。而在我眼中,他們就像魚兒,正游向?qū)儆谒麄兊纳詈!?/p>
舜帝廟門口,槐花樹下,有一位老人和一群孩子坐在那。我們一下子就被他們吸引住了:老人身穿中式對襟白色上衣,下穿黑色燈籠褲,他已不再年輕,雪白的頭發(fā)泄露了他的年齡,看樣子,已過花甲之年。孩子們坐在他的對面,有的拉小提琴,有的拉二胡,還有的吹嗩吶。一打聽,得知老人剛從劇團退休,在這里免費給孩子們上課??粗先松n老的面容,我心里感受到的全是人生積淀之美——歷經(jīng)一個花甲的人世悲歡,心中坦然,眉宇之間全是超脫。
身后廟堂里鐘聲遠揚。挨近我身體的是龍爪槐,在我生活的城市也常見,但這里的龍爪槐會開出指甲樣的小花瓣,一片緊挨另一片,串成美麗的花鏈,樸實而又獨特。
據(jù)當?shù)厝苏f,我們行走的街道,在過去是小河。如今已沒有河的跡象,可大雨來時,這里依然是村里泄洪的河道。有時洪水會邁過石墻石階,順著墻角往上攀爬。這時候,有些膽大的人家會在自家門口支些網(wǎng)籠,運氣好的時候,可以網(wǎng)到上十斤大大小小的魚。
吸引我的不是過去的潮水和那些能改善伙食的大魚小魚,而是眼前的鮮活——街兩旁林立的青磚小院,干凈整潔,順著墻坡倒掛的西紅柿像是被一旁的葡萄藤感染了,果實擠擠挨挨地掛在藤上,青色紅色,映襯枝葉,泛出誘人的光澤。再看南瓜藤和它金黃中夾著青筋的喇叭花,以及在朝陽下發(fā)光的小南瓜垂在院墻上,全是美的姿態(tài)。而裹在青皮里的核桃,掛在枝頭,那般鮮綠,似少年的臉,完全不是人們熟識的被歲月堆積成滿臉皺紋的樣子。
恰巧有風吹過,頓時槐花飄,瓜果香。我承認,那一刻,我對生活在此的人生出羨慕。
這里是上莊古村,是國內(nèi)僅有的一個自元朝保存至今的多朝村落,村里的建筑橫跨七百多年。村里有座沿街院,也叫別駕院,它是清朝名相陳廷敬的岳丈王祚啟居住及行醫(yī)之處。相比皇城相府,上莊古村顯得有些破落,可這正好契合了黃老師的期望。他說,在這兒,孩子們尚能覓得幾分人間煙火的味道,畫面也就不那般空洞了。
許家村保存最好的應(yīng)是朱家大院。朱家大院建于明朝末年,距今三百多年,院子的主人叫朱連科,當時他在河南河北開了多家當鋪。12年前,這院子已被列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
進入村口,我們大大小小一行,引來了村民的圍觀。有些人開始扺觸,尤其是朱家院子的男主人,他的呵斥讓人聽著難受??梢宦犝f孩子們是學美術(shù)的,來寫生宣傳他們的古宅的,他的表情瞬間柔軟了下來。
待孩子們落座寫生了,我才開始打量這座朱元璋族人的宅第。站在庭院深處的我,看著這座經(jīng)過“文革”風暴的皇親宅第,已經(jīng)只可在頭腦中意會當年盛極一時的面貌了。
上午,這兒天空晴好,中飯后,已是雷雨交加。為了找到最佳的創(chuàng)作點,黃老師帶著孩子們穿梭在村里被雨水覆蓋的路面,雨水打濕了他們的頭發(fā)、衣服。可黃老師說,這是個教育的契機,印證了孩子們的成長。
那天的整個下午,黃老師領(lǐng)著孩子們挨家挨戶去敲門,有時也會遭到拒絕??伤麍猿终f,只有走進百姓的生活物件里,才能感受到來自生活的那份真實與鮮活之美,才能更深刻地感受到美的厚度。
村里很安靜,之前的繁榮已經(jīng)淹沒在一百多年前的光陰里。而那些幾乎消隱在修復的院落后的殘垣斷壁,已是雜草叢生。秋去春來,唯有挺拔在院落間的槐樹,見證著這里的繁華與荒涼、喧囂與沉寂。
師家曾在湖南為官,師鳴鳳與曾國藩兄弟情同手足。眼前,隨風揚撒的槐花飄落下來,鋪就一地,花香浸入泥土,可故魂已經(jīng)遠去。
除了這些,黃老師似乎還想探尋些別的。他獨自朝著有人煙的后山走去。煙霧飄搖在上空,若近若遠。我走了很遠才看到有人出入的村落。這時再回頭,發(fā)現(xiàn)師家大院掩藏在幾堵高墻后,給人孤寂荒涼的感覺。
村里只見老人和年幼的孩子,年輕人都上外地打工去了。方圓百畝的村落因為我們的到來而顯出些生機。一個在路邊鋤草的大爺對我說:過兩年就好了,現(xiàn)在村里在修復。我安慰他,說以后他兒子就不用去外地打工了。老人有些憧憬,說做夢都想兒孫膝下承歡。
告別老人往村子后山攀爬時,遇見一個趕著羊群的小女孩,八歲左右?!癏ello!”我對她打了聲招呼。沒想到她竟然大大方方地向我回了聲“Hello”,雖然聲音細弱,但純澈可愛,不似城里孩子那般眼含揣度的躲閃,或“你是誰,我為什么要理你”之類的拒絕。
我突然覺得這個孩子好美,她站在那兒與土地連成一個整體。我問自己,這個孩子和那個站在城市舞臺上跳舞的孩子,哪一個能讓我記憶更久?
再看滿山滿樹的槐花,同樣生出感慨:槐樹是和土地連在一起的,是這里的泥土賜予它獨特的美。
回程的路上,我留意到,村莊小道、城市街道,都種上了槐樹。如同我熟悉的城市——樟香遍地。
趕到平遙城內(nèi)的客棧時,已近深夜。一進四合院,所有孩子都興奮得不能自已。吸引他們的,除了那平時難得一見的大炕、院內(nèi)錯綜復雜的格局,我想更多的是對平遙城的遐想與期待。
次日,行走在平遙城內(nèi),我們看見,并不光滑的青石板路面上布滿足跡車轍,游人來來往往,而閑散坐于墻根的老人在閑談中鋪展他們的光陰。
黃老師帶領(lǐng)孩子在尋找什么?古韻、晉商、美食……不,我想他在尋找一種精神。它不是最后的堅守,是一代又一代傳承下來的尋根文化。山西是中華文明的發(fā)源地之一,平遙古城是明清時期城市的杰出范例。我想到了一首歌:“遙遠的東方有一條龍,她的名字叫中國……黑頭發(fā)黑眼睛黃皮膚,永永遠遠都是龍的傳人……”
踏上平遙古城2.25平方千米的土地,我不覺得自己是游客。
是的,竟如情境體驗劇《又見平遙》那般——黃老師說,出來寫生不僅要看表面呈現(xiàn)的文化,還要看文化后面沉積的歷史——它在帶我們尋根。太行山下,沁水河畔,有堯舜生活的足跡,而黃帝慧眼識珠,發(fā)現(xiàn)了風景獨秀的平遙。上古時期,平遙稱古陶,有皇帝封鼎于古陶之說。伴隨劇中以心經(jīng)作為背景的音樂,我分明聽到了另一種聲音,我們的祖先不知從何處發(fā)出的聲音,似遠似近,時高時低……
那天下午,平遙古鎮(zhèn)的夕陽沒有暑熱,卻余溫暖。我們沉浸在涂滿槐香的藝術(shù)盛宴中。一場為孩子們舉辦的畫展,在青磚壘起的小院里,在槐花飄香的空氣中,將收獲的喜悅充盈在一路相陪的爸爸媽媽的臉上。顯得異常興奮的是那個站在隊伍最前面、皮膚曬得最黑、頭發(fā)灰白的男人。他就是我們的黃老師。
“帶你們出來行走,不是簡單地用線條記憶畫面,是希望你們能看出,蒼老也是一種美,它美得有厚度?!?/p>
在某個瞬間,我似乎看到了他眼角含淚,正如此刻我含在眼角的淚。一路走來,一年,十年,幾十年的堅守,這是一個真正熱愛教育的人的堅守。
平遙城外楊柳依依,青黛色的城墻經(jīng)風歷雨。護城河已經(jīng)干涸,可兩岸的白樺林,整齊列隊,迎送南來北往的客人。遠處,玉米地一望無際。初升的太陽將晨光涂抹在平遙古鎮(zhèn)的每一片磚瓦上,落進小巷的陽光似歡快的小雀,跳躍在枝頭、葉縫。
我們要走了,但這座古城已經(jīng)刻入骨髓,不會再忘記。所經(jīng)之處,一切孩子們用線條記憶的地方,都將成為永恒的獲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