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半山
張恨水寫《啼笑因緣》時,他就有了寫小說必須趕上時代的想法。這小說1930年發(fā)表在《新聞報》上,是應(yīng)嚴獨鶴先生之約寫的。他在寫《啼笑因緣》的第一天,是在中山公園小土山下水亭子邊構(gòu)思的,當時一面想,一面筆記,就這樣勾畫出了這本書的輪廓。而這時土山上正有幾個姑娘在唱歌,當然,他的所謂趕上時代,只不過自己覺得應(yīng)該反映時代和寫人民。
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軍閥們?yōu)榉亲鞔醯氖虑樘嗔耍褪切侣動浾咭部梢噪S意提去坐牢槍斃。于是張恨水寫了以學生樊家樹和唱大鼓書的姑娘沈風喜的愛情,和他們被軍閥劉將軍拆散的故事,最后,這個姑娘被劉將軍逼瘋了,遭到了悲劇的下場。當時,因和上?!缎侣剤蟆酚衅跫s,張恨水想寫成《春明外史》那樣的長篇是不合適他們報紙發(fā)表的,于是他就想了這樣一個不太長的故事,在那幾年間,上海洋場章回小說,走著兩條路子,一條是肉感的,一條是武俠而神怪的?!短湫σ蚓墶泛瓦@兩種不同,另一點是《啼笑因緣》中對話用的是北京話,與當時上海的章回小說也不同,因此,在這部小說發(fā)表的起初幾天,有人看了覺得眼生,也有人覺得描寫過于瑣碎。但并沒有人主張不向下看。刊載兩回之后,讀者感到了興趣。嚴獨鶴先生特地寫信告訴張恨水,讓他加油。一面又要求他寫進一些豪俠人物,以增加讀者的興趣,對于技擊這類事,張恨水自己并不懂,他只能把小說中關(guān)壽峰和關(guān)秀姑兩人寫成近乎武俠的行為,并不過分神奇,這樣的人物是有的,但后來還是有人批評《啼笑因緣》的人物說,這些描寫不真實。此外,對該書的批評,有的認為還是章回小說舊套,加以否定。有的認為章回小說到這里有些變了,還可加以注意。大致地說,主張文藝革新的人,對此還認為不值一笑。溫和一些的人,對該書只是就文論文,褒貶都有。但不管怎么說,這書惹起了文壇上很大注意,那卻是事實。有人并說如果《啼笑因緣》可以存在下去,那是被揚棄了的章回小說又要還魂。
張恨水沒有料到這部書會引起這樣大的反應(yīng),當然他還是一貫地保沉默。他認為被批評者自己去打筆墨官司,會失掉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精神,而徒然攪亂了是非。后來《啼笑因緣》改編成電影,明星電影公司和大華電影片社為爭奪拍攝權(quán)打了一年的“啼笑官司”,在社會上熱鬧了一陣,連章士釗先生也曾被聘請為律師調(diào)解訴訟。不過這些批評和紛爭,全給該書做了義務(wù)廣告?!短湫σ蚓墶泛髞磉€曾多次被搬上銀幕和舞臺。它的銷數(shù)超過了張恨水其他作品,所以人家說起張恨水,就聯(lián)想到《啼笑因緣》。
這本書發(fā)表后,許多讀者來信詢問主人翁的下落,要求寫續(xù)集,張恨水也無法一一回信作答,因此他后來寫了一篇《作完<啼笑因緣>的說話》,其中說:“《啼笑因緣》萬比不上古人,古人之書,尚不可續(xù),何況區(qū)區(qū)……《啼笑因緣》自然是極幼稚的作品,但是既承讀者的推愛,當然不愿它自我成之,自我毀之。若把一個幼稚的東西再幼稚起來,恐怕也有負讀者之愛了。所以歸結(jié)一句話,我是不能續(xù),不必續(xù),也不敢續(xù)?!?/p>
過了三年,由于讀者的愛好,張恨水自己沒有續(xù),卻出現(xiàn)了一些由別人寫的《續(xù)啼笑因緣》《反啼笑因緣》《啼笑因緣零碎》等等,全都是違反他本意的。為了這個緣故,張恨水正躊躇著,原來印書的三友書社又不斷來催促他續(xù)著,當時正值日軍侵略者大舉進攻東北,他想如果將原著向其他方面發(fā)展,也許還不能完全算是蛇足。所以就在續(xù)集中寫了民族抗日的事。晚年張恨水曾說:“……但至今回想起來,就全書看還是不續(xù)的好??谷盏氖驴梢粤硗鈱懸徊繒?!”
1931年“九一八”事變,舉國憤然,張恨水自己想到,應(yīng)該作點什么呢?他是個書生,是個沒有權(quán)的新聞記者,“百無一用是書生”,惟有在這個時期,表現(xiàn)得最明白。想來想去,各人站在各人的崗位上,盡其所能吧,也就只有如此聊報國家民族于萬一而已。因此,他從寫《太平花》小說起,即開始寫抗戰(zhàn)小說。他在詩中表達了對抗戰(zhàn)的心情:
六朝金粉擁千官,王氣鐘山日夜寒。
果有萬民思舊蜀,豈無一士復亡韓。
朔荒秉節(jié)懷蘇武,暖席清談愧謝安。
為問章臺舊楊柳,明年可許故人看。
…………
含笑辭家上馬呼,者番不負好頭顱
一腔熱血沙場灑,要洗關(guān)東萬里圖。
那時張恨水在北平,在兩個月內(nèi),寫了一部《熱血之花》和一個小冊子《彎弓集》,都是呼吁抗戰(zhàn)的文字。當然這談不上什么表現(xiàn),只是說他的寫作意識,轉(zhuǎn)變了方向,他寫任何小說,都是強烈的抗御外侮的意識。例如他寫《水滸別傳》,就寫到北宋淪亡上去。當然,這些表現(xiàn)都是很微緲的,不會起什么大作用,僅僅說,他還不是一個沒有丟掉靈魂的文人。
以后他又給上?!渡陥蟆穼懥恕稏|北四連長》(后易名《楊柳青青》)以及《啼笑因緣續(xù)集》等,都表現(xiàn)了抗日的思想。1935年秋,成舍我在上海創(chuàng)辦《立報》,張恨水承辦其中一個副刊《花果山》。原想只幫助辦一個短時期,等有些眉目后就回北方。誰知北平家中來了急電,叫他不必回去。原來冀東已出現(xiàn)了日偽傀儡政權(quán),迫害愛國的文化界人士,有一張黑名單,張恨水也名列其上,因而就不能北上了。
后來張恨水又轉(zhuǎn)到南京,因為老友張友鸞約他投資創(chuàng)辦《南京人報》,經(jīng)他多方敦促,他們花了5000元辦起報紙,張恨水并自編副刊《南華經(jīng)》,自寫了兩部小說《中原豪俠傳》《鼓角聲中》。他辦《南京人報》,猶如寫《啼笑因緣》一樣,驚動了一部分人士,出版當一日,就銷到1.5萬份,這時他還為別的報寫了太平天國逸事《天明寨》和一篇關(guān)于義勇軍的故事《風雪之夜》。不久“七七”事變發(fā)生,張恨水把家眷送回安徽潛山老家,攜帶了一個小行李卷離開南京去四川。路過漢口時,全國抗敵文協(xié)成立,他被推選為理事。接著他到了重慶。
這時南京《新民報》已經(jīng)遷渝,張友鸞就向陳銘德推薦張恨水加入《新民報》,從此他就在《新民報》工作十余年。當過主筆,也當過經(jīng)理,也寫小說、詩、文在報上發(fā)表。入川后他寫的第一部小說《病狂》,就是在《新民報》上發(fā)表的。張恨水在抗戰(zhàn)的前期寫了一些有關(guān)游擊隊的小說,如《沖鋒》《紅花港》《潛山血》《游擊隊》《前線的安徽,安徽的前線》《大江東去》等。那時,上海雖然淪為孤島,《新聞報》還不曾落入漢奸之手,信件可以由香港轉(zhuǎn),他就寫了《水滸新傳》,描寫水滸人物和金人打仗,因為寫了民族氣節(jié),很受上海讀者的歡迎。
由于張恨水對軍事是外行,所以就想改變方法,寫一些人民的生活問題,把那些間接有助于抗戰(zhàn)的問題和那些直接間接有害于抗戰(zhàn)的表現(xiàn)都寫出來。但他覺得用平常的手法寫小說,而又要替人民呼吁,那是不可能的事。因之,他使出了中國文人的老套,寓言十九,托之于夢,寫了《八十一夢》,這部書是他在后方銷數(shù)最多的一部?!栋耸粔簟愤€在延安流傳,是他認為非常光榮的事。
書里的夢,只有十幾個,也沒有八十一個,何以只寫十幾個呢?張恨水在原書楔子里交代過:說是原稿潑了油,被耗子吃掉了,既是夢,就不嫌荒唐,我就放開手來,將神仙鬼物,一齊寫在書里,諷喻重慶的現(xiàn)實。當時他住在重慶遠郊南溫泉,特務(wù)對他注意起來,認為張恨水“赤化”了,因此檢查他的來往書信。為了這部書,有人把他接到一個很好的居處,酒肉招待,最后他問張恨水:“是不是有意到貴州息烽一帶(國民黨軍軍統(tǒng)特務(wù)監(jiān)獄),去休息兩年?于是《八十一夢》就此匆匆結(jié)束了。這一期間他寫了《偶像》《牛馬走》(又名《魍魎世界》)《做霜花》(原名《第二條路》),以及連載隨筆《上下古今談》,都是談的社會現(xiàn)象,針砭當時的貪污腐敗。他還寫了《鄉(xiāng)居雜記》《讀史詩》等,其中有一首諷刺詩“日暮馳車三十里,夫人燙發(fā)入城來”之句,流傳很廣,各報都紛紛轉(zhuǎn)載。
1945年毛澤東主席在重慶談判期間,召見了張恨水,對他的工作給予了肯定和鼓勵。
1949年北平解放,新中國成立。張恨水和全國人民一樣感到歡欣。這時,身在北京的他接到了一張請?zhí)?,到北京飯店參加宴會。他十分高興,來到北京飯店參加了這次大會。會上葉劍英作了講話,使他對黨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同年夏,張恨忽然患腦溢血,癱瘓在床,喪失了工作能力,但是黨和人民政府對他的生活仍無微不至地關(guān)懷,聘請他為文化部的顧問,還邀請參加了全國第一次文代會和全國作家協(xié)會。以后他的病情漸漸好轉(zhuǎn),恢復了部分寫作能力,他又應(yīng)通俗文藝出版社、北京出版社、上海《新聞報》及香港《大公報》、中國新聞社之約,為國內(nèi)外讀者寫了根據(jù)民間傳說改寫的小說《梁山伯與祝英臺》《白蛇傳》《秋江》《孔雀東南飛》以及《記者外傳》等。他為中國新聞社寫了北京城郊的變化,為此特意一一去看了北京十三個城門附近的變化,當看到新建的平坦馬路和一幢幢新樓房,馬路邊栽滿了樹木,他感到十分高興。1952年寫了一組《冬日竹枝詞》,發(fā)表在香港《大公報》上。
1955年,張恨水的身體逐漸復原,雖然行動尚不方便,還只身南下,看到了江南以及故鄉(xiāng)的變化,興奮不已,為香港《大公報》寫了一篇三四萬字的《旅行雜志》。1956年從西北回來后,他被邀為列席代表參加了全國政協(xié)第二屆會議。政協(xié)經(jīng)常組織他學習馬列、學習黨的政策,到各地參觀學習,使他的思想和眼界都為之大開。他在舊中國寫的《啼笑因緣》《八十一夢》等小說都得到了再版,這些幾十年前的舊作,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關(guān)懷下,再度問世,使他感奮交加。
1959年張恨水的病情又加重了,再次喪失了寫作能力,周恩來總理知道后,對他的生活和工作非常關(guān)心,不久他被聘為中央文史館館員。張恨水的生活有了保證,使他能夠在晚年,盡力之所及作一些工作。
張恨水曾在一篇回憶文章中這樣寫到:“回顧我的五十年寫作生涯,真是感慨系之。我這一生寫許多小說,每日還要編報,寫文章、詩詞,曾有人估計,我一生大約寫了三千萬言。有人問:你是如何堅持著沒有擱筆的呢?記得我在《春明外史》的序上曾以江南崇明島為例而寫道:‘舟出揚子江,至吳淞已與黃海相接,碧天隱隱中,有綠岸線、橫于江口者,是為崇明島。島長百五十里,寬三十里,人民城市,田園禽獸,其上無不具有,儼然一世外桃源也,然千百年前,初無此島。蓋江水挾泥沙以俱下,偶有所阻,積而為灘,灘能不為風水卷去,則日積月聚,一變?yōu)橹掬?,再變?yōu)閸u嶼,降而至于今日,遂有此人民城市,田園禽獸,卓然江蘇一大縣治矣。夫泥沙之在江中,與水混合,奔流而下,其體積之細,目不能視,猶細于芥子十百倍也,乃時時積之,居然于浩浩蕩蕩、波浪滔天之江海交合處,成此大島、是則漸之為功,真可驚可喜可懼之至矣?!覍ψ约簩懥诉@些書,也只有‘成于漸’三個字好說。為了往往是先給報紙發(fā)表,所以敦促自己非每日寫六七百字或上千字不可,因而養(yǎng)成了按時動筆的習慣,而且可以在亂哄哄的編輯部里埋頭寫小說,我就這樣寫了幾十年?!?/p>
“我作小說,沒有其他的長處,就是不作淫聲,也不作飛劍斬人頭的事。當然距離黨要求文藝工作者,深入工農(nóng)兵,寫工農(nóng)兵生活,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的方針太遠了、幾年來在病中眼看著文藝界的蓬勃氣象,只有欣羨。老駱駝固然趕不上飛機,但是也極愿作一個文藝界的老兵,達到沙漠彼岸草木茂盛的綠洲?!边@就是張恨水晚年對創(chuàng)作總結(jié)和在黨的陽光沐浴下幸福生活的真實寫照。(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