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璐
(南京藝術學院,南京 210013;常州工學院,江蘇 常州 213032)
15世紀古騰堡的印刷術改變了書籍生產和文本復制的模式,被視為西方文明史的重大轉折。印刷術使人類告別了“口頭文化”時代,產生了以印刷文本為基礎的“印刷文化”。書籍成為一段歷史時期內人類獲取知識和信息的主要媒介。到了當代,媒介與傳播方式發(fā)生了重大變革,尤其隨著數(shù)字媒介的到來,書籍逐漸失去了昔日的威望,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交流和資訊工具——電子屏幕。這是一場勢不可擋的媒介革命,傳統(tǒng)的印刷媒介(書籍、雜志等)不斷向電子熒屏轉移,電腦、手機等遠程電子通訊設備更徹底改變了文本生產與傳播的方式。另一方面,在現(xiàn)代性發(fā)展至一定階段的今天,技術的進步、社會的成熟使得印刷文化也到達了一個輝煌的巔峰,數(shù)字排版、印刷技術、材料與裝訂前所未有的便捷與發(fā)達。面對“屏幕閱讀”的來勢洶洶,人們對紙質閱讀的未來深感擔憂,不免猜測印刷文化是否會在未來走向衰弱與斷裂。
預測印刷文化斷裂并非危言聳聽。有別于印刷術革命,電子媒介的革命不但改變文本的再生產技術,還改變了文本傳播的載體形式和結構。古騰堡印刷術沒有徹底改變書籍的基本結構,甚至在印刷初期一直在模仿手抄本的審美,還堅持以手工完成最后一道工序。且在印刷術之前,冊頁書籍的基本形式已經形成,折疊、裝訂的方式都在印刷術中被繼承下來①。印刷術并未改變人們閱讀和思考的方式,而電子閱讀卻可以。電子閱讀能進行碎片化的組合,不限制讀者的介入和再創(chuàng)造,存儲的數(shù)量是印刷所遠不能及的,承載內容超越文本本身,從而引發(fā)新的閱讀方式、文本關系和知識處理結構。長此以往,在社會語境的建構體系徹底被電子屏幕取代后,也許印刷媒介真的會退出歷史舞臺,在印刷術發(fā)明幾百年后出現(xiàn)斷裂。
1963年,德國“書城”萊比錫舉辦了第一屆“世界最美的書”展覽會,發(fā)展至今已成為參與國家最多的世界性書籍藝術評選與交流活動。這類年度性的書籍藝術評選活動可追溯到1914年,美國印刷技術研究所開始了“年度50本最美的書”的評選,德國于1929年開始推廣。
>圖1 《Documenta 14:Daybook》
>圖2 《Autonomie auf A4》
>圖3 《Claudy Jongstra》
“世界最美的書”每年從各國幾百本參選書籍中評選出14本,包括“金字符獎”1本,金獎1本,銀獎2本,銅獎5本和榮譽獎5本。獲獎的14本書籍固然精美絕倫,但落選的書籍也各有千秋,僅僅失之毫厘。獲獎書籍由7位國際評審通過多輪投票選出。評委均為國際書籍設計領域的知名平面設計家,長期且目前正在書籍設計領域擔任設計或教學工作。
按照麥克盧漢在《理解媒介》中的闡述去理解,媒介是人體和人腦的延伸,在電子媒介和新技術的放大及延伸下,整個社會機體都將受到沖擊,人們的閱讀感知已經脫離了印刷媒介的舊秩序。在屏幕閱讀過程中,人類的閱讀速度被迫加快,新的閱讀秩序與舊秩序產生了沖突。而麥克盧漢也認為,一種媒介通常不會置換或替代另一種媒介,而會增加其運行的復雜性。從近年“世界最美的書”的部分設計來看,印刷媒介傳遞的信息內容確實更復雜化和多樣化,設計的話語權有時甚至超越了文本內容。書籍設計作為印刷媒介的重要陣地,正在努力地顛覆設計的模式和框架,甚至在新舊媒介的相互作用下,逐漸模糊了原有的媒介效果。
從閱讀的漫長歷史來看,閱讀方式的轉變會造成深遠的社會影響。比如早期的一些祈禱書、詩集都是被人們用來大聲朗讀和歌唱的,中世紀以后西方人獲得了默讀的能力,到了18世紀泛讀的方法風靡一時,而精讀被打上神圣和權威的烙印。如今,在新的閱讀秩序下,人們的閱讀方式更加復雜寬泛,也會讓書籍設計的組織與結構模式產生顛覆性的創(chuàng)新。
瑞士獲獎書籍《Documenta 14:Daybook》(圖1)有英語、德語和希臘語三個版本,利用封面色彩區(qū)分為深藍、白和黑色。這本書是“Documenta 14”②的展覽指南,卻被設計成了一本日歷。封面是塑料質感的書皮,紙張采用了灰色的再生紙,并不追求奢華高雅,因為這本書的精彩之處是其思想、主題和結構設計。日歷的每一“天”,都記錄一位曾參與Documenta展覽的藝術家和他(她)的作品,文字部分由一位與藝術家或他(她)的作品密切相關的作者撰寫。更有意思的是,每一跨頁的左下方固定有一塊黑色區(qū)域,記錄了一個對該藝術家非常重要的“日期”,并且這個“日期”的時間被精心設計成從今往古的倒序,這是該書第二個時間線索。日歷的時間定位了每一位藝術家在本書的位置,而每一頁的重要“日期”成為了超越時間的藝術家個人線索?!皶r間”,似乎成為了這本書很重要的結構伏筆,宣告了作者希望記錄時間、藝術、事件和思想的主旨。
另一本瑞士獲獎書籍《Autonomie auf A4》(圖2)的設計展現(xiàn)了一種傳達復雜性的簡單。書中展示了200張20世紀80年代早期蘇黎世青年運動③的傳單,為了向讀者展示這一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真實面貌,并能充分展示每一張傳單自身的復雜性,整本書的結構被設計得異常簡單——白色紙板的封面壓印出清晰的紅色大字,書脊全部裸露,簡直不能再簡陋。翻開書頁,一股刺鼻的油墨味撲面而來,文字和圖片被印刷成略顯陰沉的灰色,每一張“傳單”都被印刷成A4大小,盡量接近原始尺寸。來自那一時代的目擊者、歷史學家和評論家的文章被平均分插在288頁之間,全書使用了瑞士最有名的字體Helvetica。每一張傳單都非常復雜而喧鬧,讓讀者得以窺見當時“運動”的激烈與掙扎,因此書籍本身的簡單組織倒顯得相得益彰了。
荷蘭獲獎書籍《Claudy Jongstra》(圖3)是著名書籍設計師伊瑪·布的作品。封面采用了靛藍、茜草紅、洋甘菊黃、藏青四種顏色,以重復的結構印滿了藝術家的名字。大寫的字母沿垂直方向形成幾列,字母朝向不斷顛倒變化,并疊加在一起,不同色彩和方向的字母疊加就產生不同的組合形式,看上去既整齊又多變。封面的四色印刷還為內文的組織埋下了一個伏筆④。每張紙的形式也很特殊,紙張對折后中部裝訂成冊,但沒有剪裁書頭的對折部分(頂部是封閉的),翻閱時容易掀到白色的紙張反面,因此這本書的內容實際只有厚度的一半。
印刷媒介與電子媒介所產生的對立結果,是一個復雜的社會活動和現(xiàn)象。印刷媒介所承載的內容是有限的,甚至是部分的、不夠完善的。印刷媒介的物質性,也使得讀者必須被動接受它的載體形式,書籍的外觀、字號、分頁符號、紙張質感等等,都是既定的,且讀者無法介入。由于文化背景和社會階層的差別,書籍還會被細分為許多狹小的領域,以便滿足不同人群的感知能力。而電子媒介有別于印刷媒介,其信息的體量、整合能力、文本的再編輯性都讓人們的感知能力被充分調動起來,人的能力被媒介擴大和延伸了。因此,當今的書籍設計師也在努力探索和擴展印刷媒介的信息承載能力。
由萊比錫視覺藝術學院書籍藝術研究所(The Institute of Book Arts at the Academy of Visual Arts in Leipzig)印刷出版的《Soirée Fantastique》(圖4),這本獲獎書籍的形式設計非常大膽新奇。封面的襯線字體風格接近19世紀的埃及字體⑤(也叫古董字體),襯腳猶如矩形方塊一般粗重。由于字體大且黑,使得該書籍在書架上異常醒目,讀者離得很遠也能一眼辨別,這就是設計者的初衷。選用的紙張輕盈有皮質感,因此一點也不覺得厚重。書里基本沒有文字,而是收集了大約330張來自萊比錫的印刷家奧斯卡·萊納(Oskar Leiner)從19世紀40年代到19世紀70年代的海報,以及萊比錫的街頭攝影,海報和舊照片形成鮮明對比,雖然兩者其實源于同一時期。海報的排版也不是常規(guī)的,而是一張接一張地疊放在另一張上面,底部一張的邊緣仍然可見,或者完全消失,就像宣傳欄里的海報反復張貼,形成巨大的拼貼,只有最新的一張海報能看到全貌。在這種千變萬化的密集中呈現(xiàn)了19世紀社會里萊比錫的休閑活動景象。中國獲獎書籍《園冶注釋》(圖5)是造園學家陳植先生對明代計成所著《園冶》的注釋,是一本論述古代造園理論的珍貴古籍。這本完全按照現(xiàn)代書籍設計方法進行選紙、編排、印刷、裝訂的書籍,巧妙地保留了中國傳統(tǒng)書籍的氣質和細節(jié)。文本字體采用現(xiàn)代印刷字體,但所有標題都是從舊的木刻字體而來,并且刻意在周圍保留了木刻印刷留下的斑點痕跡,立即營造出一種古意古韻和書法風格。富于節(jié)奏變化的縱向排版既傳統(tǒng)又避免了古書形式的呆板,釋文左側的細線猶如結構線一般整齊,也從視覺上暗示了釋文與原文的區(qū)分。淺棕色的封面有種樹皮的紋路,并被有意折疊了一部分,配上了純白紙張的腰封。腰封折疊過去,遮擋住了三分之二的裸露書脊,剩余三分之一恰好露出了裝訂線。這本書呈現(xiàn)了一種安靜的等待人們去閱讀的狀態(tài)。
>圖5 《園冶注釋》
>圖6 《EFES:EFES》
>圖7 《Monsanto?:A Photographic Investigation》
書籍設計講究實用性和書卷氣,設計美學更多是在印刷與排版的審美范疇內進行討論的,從而提升閱讀體驗。但隨著20世紀以后攝影等視覺藝術形式的介入,閱讀與觀看這兩個有著本質區(qū)別的行為逐漸有了模糊的界限。本雅明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一書中分析了攝影藝術出現(xiàn)后對人類藝術活動產生的重大影響。一方面,藝術作品從儀式功能中解放出來,另一方面,大規(guī)模的工業(yè)印刷使得更多的藝術品為了“復制”而被創(chuàng)造出來。在這一過程中,書籍閱讀與藝術觀看活動之間產生了一個巧妙的聯(lián)結者,就是當代藝術。近年來獲獎的“世界最美的書”中,有的書就可以被看作一本當代藝術作品,通過圖像的視覺敘事手段,展現(xiàn)了固定場所中藝術家所追求的一種精神性的觀念,這種觀念可能是追求的信仰,或者心存的疑慮,甚至是直面死亡和厄運的勇氣。
以色列獲獎書籍《EFES:EFES》(圖6)是一本私人出版的本科畢業(yè)作品。封面頂部是醒目的現(xiàn)代希伯來粗體字標題:零比零。封面圖片是一張觀念圖片——煙霧的痕跡從蒼穹劃過,形成拱門和柱子的形狀。這煙霧的出處惹人遐想,是慶祝勝利的煙火,還是戰(zhàn)爭武器的硝煙?這本書從“以色列國家攝影集”⑥中挑選了大量圖片,可以猜測作者過濾的關鍵詞有足球、軍事和攻擊。這些主題的照片被打亂后有目的地組合在一起,產生了奇妙的效應。有一頁上,左邊是運動員踢球的動作,右邊是蒙面的年輕人踢開襲擊煙霧彈的畫面,如出一轍的動作,一邊是對運動和比賽的瘋狂熱愛,另一邊是沖突和暴力的致命恐懼,卻都象征著男性對尊嚴、氣概、力量、勝利、快感的強烈追求。然而這樣一場激烈對抗的游戲最終以平局結束,沒有贏家,正如這本書的名字:零比零。
委內瑞拉獲獎書籍《Monsanto?:A Photographic Investigation》(圖7)是一本具有批判性的現(xiàn)實主義題材作品。孟山都(Monsanto?)是美國的一家大型跨國農業(yè)公司,這本書通過照片紀實的觀察方式,指責孟山都近幾十年來將農業(yè)產業(yè)化作為壟斷控制的新領域,利用專利和基因工程造成種子價格的異常上漲和遺傳多樣性的迅速下降,對農業(yè)和環(huán)境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它生產的破壞性極強的草甘膦除草劑——農達,對土壤的抑制作用已經影響了全世界數(shù)億英畝的農田,對環(huán)境、生態(tài)、健康都產生了很大影響。這本書封面使用了一種清新純凈、令人振奮的綠色,象征著一片無害化的自然,聯(lián)想到本書的主角孟山都公司的企業(yè)戰(zhàn)略,似乎有那么點諷刺。左上角使用了具有強烈對比的警醒的亮橙色⑦,除了襯托書名外,橙色區(qū)域內還有一塊黑色的警示區(qū),寫著“下面的內容包含了可能讓觀者不安的照片,建議慎重考慮”的文字。
書籍曾被視為記錄、保存和傳播人類知識與文化的重要載體,在社會關系中具有強大的權威和力量。而在當下,我們已經不能這樣去理解這一略顯“過時”的媒介了。人們不斷在探討書籍等印刷媒介的危機,甚至把技術的發(fā)達認為是這一媒介在斷裂前的最后輝煌。同時,消費文化造就了全球化的局勢,電子信息技術改變了信息的生成和傳播方式,這些影響讓印刷媒介失去了曾經的權威。但從“世界最美的書”這些具有廣泛影響力的國際書籍設計作品中,我們看到了設計師正在努力顛覆印刷媒介的結構和形式,既然變革無可避免,那么就在此情境下,努力探索紙質書籍的新功能、新形式和新觀念。雖然傳統(tǒng)的書籍概念已經衰退,但書籍的功能在延伸,書籍承載的內容在擴大,書籍的時代性在凸顯,這些正在發(fā)生的變化值得我們去觀察,背后的成因需要我們去努力探賾。俗語說危機就是轉機,也許我們正在經歷的是一場歷史性的轉折。
注釋:
①此處借鑒了法國的羅杰·夏蒂?!稌闹刃颉贰拔淖值谋憩F(xiàn)形式”里的部分觀點。
②“Documenta 14”即“第十四屆卡塞爾文獻展”,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當代藝術展覽之一,1955年首次在德國卡塞爾舉行,每5年舉辦一次(除第一屆是四年),展覽持續(xù)100天。
③“蘇黎世青年運動”(Zurich youth movement),始于1980年5月30日,年輕人走上街頭抗議政府所有的資金都流向了既定的文化,呼吁要一個屬于自己的青年自治中心。
④荷蘭設計師Claudy Jongstra利用她在荷蘭北部飼養(yǎng)的傳統(tǒng)羊的羊毛來創(chuàng)作紡織壁畫。她豢養(yǎng)了160頭羊,其中不乏珍稀品種。染色羊毛的顏料來自她在花園里種植的各類花卉。
⑤埃及字體(Egyptians)較早見于字體家文森特·菲金斯(Vincent Figgins)1815年印刷的字體范例,被設計史家菲利普·梅格斯(Philip B.Meggs)稱為19世紀第二大字體設計創(chuàng)新(第一大創(chuàng)新來自倫敦字體設計家威廉·卡斯?。?。
⑥“以色列國家攝影集”(The National Photo Collection of Israel)是一個歷史照片檔案。以色列獨立50周年當天,政府新聞辦公室與政府互聯(lián)網(wǎng)委員會聯(lián)合將數(shù)千張收藏的照片上傳到互聯(lián)網(wǎng),可在官方網(wǎng)站上以低分辨率下載。
⑦孟山都曾在越戰(zhàn)期間生產“橙劑”(一種高效落葉劑),被美軍在越南戰(zhàn)場大量噴灑,以對付躲在樹林中的越南共產黨武裝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