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國宏

離離塘中蒲

故鄉(xiāng)有許多池塘，池塘里擠滿了遮天蔽日的蒲草。

“七九河開，八九雁來”，枝頭吐綠的時候，蒲草塘就從冬眠中迅速醒來，欣欣然吐出齊刷刷的蒲草葉，蛙聲如潮，經(jīng)日不絕。這時節(jié)，我會拿出家中的鐵釬，到塘邊去搜尋，仔細查看每一株蒲草根部的動靜，只要看見青蛙藏身其下，就迅速舉槍猛戳：青蛙腿燒熟后是一道美味，喂雞鴨又可換取雞蛋和鴨蛋呢！閑時，還可走進塘中，尋找各種各樣的鳥蛋——鳥們把自己的巢都絮在蒲草塘中。

夏天到了，蒲草開始抽穗揚花。鮮嫩的“蒲黃”（蒲草的果實）清新爽口，吃起來既綿軟又香甜。每每這個時節(jié)，塘內(nèi)便回蕩著孩子們興奮的呼喊：“我這里好多喲！”“我這邊也有??！”成捆的“蒲黃”采回家，一家人可以連續(xù)吃上三兩天，吃剩下的曬成“蒲棒”，可當作“蚊香”，也可充作枕芯，有療椎助眠作用。

蒲草塘內(nèi)水族興旺，黑魚、鯽魚、鰱魚、草魚、泥鰍等蔚成大觀。因此，七八月間，蒲草塘邊人影不斷：大人孩子深入塘中，在密不透風的蒲草間撇寬窄窄的“掛子”，安大大小小的“卡子”，還有的站在淺水區(qū)用“扳網(wǎng)”扳魚（注：掛子、卡子、扳網(wǎng)均為漁具）。赤手空拳的孩子們則趁下塘撈菱角的時機，將一片水洼趟渾，以期來個“渾水摸魚”。大人孩子各自忙碌，各有收獲，塘里塘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秋天在塘里釣泥鰍是件有趣的事。手持專用釣鉤（一把裝在長竹竿上的形如鐮刀但尖端彎成U形的鐵質(zhì)專用撓鉤）下到水中，沿塘邊慢慢繞行，如探察到泥鰍洞，就將穿有蚯蚓或豬肝的釣鉤伸入洞里，待泥鰍咬鉤后，將其釣出來。這是白天的釣法，我們還發(fā)明了一種頗為有效的夜釣方法：釣線的一端穿上一枚筆直的納鞋底的針，順勢將釣線在針的中間部位系住，這樣就輕易地形成了一個直針倒鉤，粗大的蚯蚓可由針屁股往針尖穿，釣線的另一端系在一根短竹棒上。黃昏時分，幾十支這樣的針鉤插在草塘的四周。天一黑，泥鰍出來覓食，遇到粗大的蚯蚓，便會猛吞下去，結果被蚯蚓肚里的大針死死插住，再也無法掙脫。這時，只需用手電筒一照，就可以“探囊取鰍”了。收一圈之后，再安好針鉤，然后到岸上攏火烤泥鰍，在縷縷肉香中稍事休息。次日天色微明，再下塘收鉤。往往一夜之間能釣到十多斤泥鰍。背著手指粗的泥鰍回家，真有種漢高祖衣錦還鄉(xiāng)的感覺呢！

冬天，塘內(nèi)一片潔白。漢子們踏著皚皚白雪下塘割蒲草，做“榻榻米”（一種床墊）、苫棚；或者鑿開冰眼，冬捕。男女老少齊聚冰面看熱鬧，“出魚嘍”“上鉤啦”……興奮的呼喊之聲此起彼伏，南北響應；冰面上，一尾尾健碩的鯉魚、鯽魚、鯰魚凍得硬梆梆的，一條條整齊地擺成了“魚陣”，而簍內(nèi)活蹦亂跳的魚蝦則逗出了一串串開心的笑聲！那笑聲，震落了北方漢子眉毛上的霜花和胡子上的冰溜子……

“離離水上蒲，結水散為珠，間廁秋菡萏，出入春鳧雛，初萌實雕俎，暮蕊雜椒涂……”吟詠著這樣的詩句，我離開了故鄉(xiāng)的蒲草塘。在異鄉(xiāng)謀生的歲月里，我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家鄉(xiāng)的蒲草塘，樸實無華的蒲草塘固然比不上西湖，更無法企及桂漓，但她卻承載了我童年諸多的樂趣，包容了塘中諸多的生命，經(jīng)歷了生命的繁華與寂寞。她敞開胸襟，在繁衍中領悟自豪，在奉獻中體味快樂！這是一種胸懷與品質(zhì)，這更是一種安然與超脫！

麻生天地間

那些青棱棱的植物一直蓬蓬勃勃地活在我的記憶里：微風吹過，闊碩的葉子似醉酒的詩人，搖頭晃腦地吟哦著千古佳句；一朵朵金黃色的小花，鑲嵌在綠葉叢中，星星一般在童年的記憶天穹上閃爍——這種植物俗稱“青麻”，鄉(xiāng)村常見的一種植物。

青麻是鄉(xiāng)村僅次于五谷六畜的重要成員之一。在鄉(xiāng)村，一年四季離不開麻，車套捆繩，拎物綁什，但凡言繩，必用麻焉。我的老家位于遼河平原腹地，大片肥沃的土地是種麻的絕好溫床。青麻分兩種，一種是農(nóng)民在大田里施肥廣種的，另一種是風、鳥幫忙或人們隨手丟下種子而萌生的野麻。野麻雖長不過大地里的青麻，但其精神可嘉：不管是哪里，只要有一縷陽光、一滴水，它們就可以頑強地長成一個龐大的家族，不怕風吹雨打，忍受著牛嚼馬啃，堅貞不屈，向大自然昭示一種普通生命的偉大與堅強！每每看到那一片片、一叢叢野麻，我都會駐足良久，內(nèi)心油然生出一種敬意：平凡與偉大僅一步之遙！偉大是一種平凡，平凡更是一種偉大！于逆境之中看到坦途，于黑暗之中看到光明，于困頓之中看到騰達！大有前人“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的凜然風骨和磅礴胸襟！

幾場透雨過后，青麻們秉承天地之靈氣，如閨中少女，出落得窈窕嫵媚，莖桿不蔓不枝，旁無逸生；闊葉如傘，隨風搖曳；黃花如豆，清爽繽紛。小時候，我經(jīng)常鉆進麻地中去欣賞另一方世界：壟臺高聳，麻莖根根條條，疏密有致。抬頭仰望，葉大如刀，劈出了一片陰涼。人在地里，就像走進了聞名于世的河北冉莊地道！心舒目朗，毫無雜念，這次第，既想高歌一曲，以抒胸臆；又想席地而坐，與友談心；既想開卷閱古今，又想枕臂夢莊周……

麻地可避暑，也可以避雨。大雨紛落之際，雨點都被麻葉擎住了，耳畔噼噼啪啪地奏著鏗鏘的旋律，如催征的戰(zhàn)鼓，激蕩心胸。細雨霏霏時，麻地里別有韻味，唰唰唰，如山間奔泉，潺潺璦璦，似月夜彈弦，嘈嘈哳哳；如宮廷怨女凄婉的傾訴，如壯漢夢中的囈語。境由心造，置身這樣一種境界，容不得人想任何齷齪的事。

種麻主要是為了取青麻的莖皮纖維。將麻捆好拋進河中，漚至十數(shù)日，將漚爛的麻拽上岸來，一字鋪開，開始剝麻。將殘余的麻皮從頂梢撕下，攥住，踩住麻稈，雙手像撒網(wǎng)那樣向高處一抖，依附在麻稈上的麻皮便極痛快地剝落了下來。攏成一綹，浣洗干凈，便成了白白凈凈、柔軟堅韌的麻。麻被筐背走了，麻稈白亮亮地躺在岸上，曬干后可作引火的燒柴和照明的火把。

望著潔白的麻稈，我常常想：就青麻而言，它們的生命從被拔起的一刻就終止了，但它又以另一種生命形態(tài)延續(xù)自己，那就是被人稱作“麻”的東西，所謂“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黃沙始到金”。人這一生是否也該在生命終止之前，給世界留下一點“麻”呢？“生如夏花之絢爛”固然可敬，“死如秋葉之靜美”亦然可取，可在這一生一死之間，給世人留下了什么呢？不過是轉瞬即逝的花香，不過是經(jīng)年即腐的殘枝敗葉。如此一較，倒不若青麻可敬：水中暗消人不覺，唯留潔白在人間！

倘有機緣，種一地青麻；親手漚制，抖一河煙霞。

蛙鼓鏗鏘

“輕輕的/一種母語分娩的鄉(xiāng)音/從綠草的紋路里滲出/與月光下的花朵同沐清輝/純凈/有如泰戈爾的《飛鳥集》……”

每每吟誦朋友的這首《蛙鼓鏗鏘》詩，我的眼前便會浮現(xiàn)出一幅親切而熟悉的畫面：春夏兩季，傍晚時分，漆黑的郊野蛙聲四起，排山倒海，洶涌而來！田間溝渠，水塘河岸，數(shù)不清的歌手，搖其長舌，鼓其白腹，在鄉(xiāng)村偌大的舞臺上淋漓盡致地引吭高歌！柳絲拂搖，水蕩漣漪，銅質(zhì)蛙鳴，響徹周天！也每每這時候，我就愈發(fā)地覺得生我養(yǎng)我的鄉(xiāng)村，恰是一朵“一莖孤引綠，雙影共分紅”的蓮花，搖曳在生動的蛙聲里，孵化著一個個甜美的夢。

青蛙的一生都沉浸在歌唱的夢幻中，它是鄉(xiāng)村中最出色的草根歌手。從蝌蚪開始，它就游弋于鄉(xiāng)村這片水域里，就像一尾尾逗號涉行在諸子百家之中。待長成青蛙了，具備歌手的潛質(zhì)了，便開始放喉歌唱了——這便是蛙鼓。蛙鼓是青蛙的心聲，它所表達的是青蛙對鄉(xiāng)村的熱愛和對生命的歡欣。聽吧，雨前，艷陽高照，歌手們通宵達旦向天而歌，抒發(fā)著內(nèi)心對雨的渴望；雨來了，空氣清新涼爽如紗，歌手們鼓噪而歌，暢快淋漓地傳遞著內(nèi)心的歡愉；雨過天晴，彩虹當空，歌手們?nèi)壕鄱?，徹夜不息，吟誦著生命的美好。不管哪個時段，響亮的蛙鼓每一槌都底氣厚重、韻味十足，歌手們把心靈深處最堅硬的聲音、最深情的呼喚，散作滿天的星斗，譜寫出滿壟的稻花、一季的豐盈！

聆聽蛙鼓，宜在夜晚的田壟之上?；蛳囟?，或仰面躺倒，摒棄雜念，放松身心，微閉兩眼，撐開雙耳，靜靜地聆聽，細細地感受。最初，是一兩聲，零零落落，若有若無，“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繼而便唧唧閣閣，此起彼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再而便是咚咚嗆嗆，鼓聲響徹，“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最后，鼓聲四起，震天撼地，不分上下，不辨東西，“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青光”！人心為之躁動，熱血為之沸騰，全身筋脈為之迸突！

聆聽蛙鼓，也可荷鍤畦間，誠如辛稼軒所說：“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甭牥桑藭r的蛙鼓，像孩子們一只只調(diào)皮的小手，輕輕地搔著耳朵，極遠的又是極近的，如深山古寺老僧擊磬，如錢塘泛潮洶涌澎湃；極洪大的又是極細切的，如戰(zhàn)場鼙鼓鏗鏘，如笑傲江湖慷慨悲歌！天宇如蓋，沉寂無聲，唯有天籟四起，錚然齊鳴，那一刻，真使人胸生浩氣，壯懷激烈；那一刻，真使人怒發(fā)沖冠，氣沖斗?！?/p>

成長，有時也是一種失落。大學畢業(yè)后，我就像蒲公英一樣飄落在城市的一隅。以鋼筋水泥為基調(diào)的城市自然沒有蛙鼓的一席之地，寂靜的夏夜，徜徉于燈紅酒綠、音樂嘈雜的城市街頭，我的內(nèi)心深處總像丟失了某種快樂元素。感慨之余，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被蛙鼓滋潤的那些悄然流走的美好時光——直到此時，我才驀然認識到：在我生命的天宇中，已經(jīng)風箏般地飄滿了鏗鏘的蛙鼓！我懷念聆聽蛙鼓的日子，敬畏那些鄉(xiāng)村歌手無拘無束、天然率真的歌唱。正是那些歌唱，殷實了我們的生活，澄澈了我們的心靈，使我們學會了對每一個撲面而來的飽滿日子，永遠充滿感恩和珍惜！同時也使我們學會了坦然面對每一個晨昏，不論紅霞滿天抑或余暉酡紅，我們都會勇敢地挺起胸膛，迎接歲月的洗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