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虹
一
沿著津霸鐵路線往西南方向走,過了129公里站,鐵路兩側(cè)就越來越荒涼了,民房漸漸稀少,只剩下廣袤的農(nóng)田和廢棄的廠房。鐵路沿線的防護柵欄把鐵路軌道和外界分成兩個區(qū)域,里面道砟牢固,護坡平整,路軌錚亮,看得出養(yǎng)護管理嚴(yán)格;外面青草叢生,碎石遍地,垃圾四處散落。
周明輝順著鐵路往西走,回暫住的家。在北倉站前面有一處孤單的小屋,這是間位于鐵道旁的空房,原是工務(wù)段的一間工具房,職工可以在此休閑、放工具,后來建好了新工區(qū),這房子就廢棄了,成了荒野中一間空房。屋子不大,里外兩間,屋子有門有窗,窗戶被木板釘上,門也被釘死了,周明輝用鐵棍撬開就住了進來。屋里有一張床,一個寫字臺,兩個更衣箱,也有水有電,讓他很驚喜。
初秋的傍晚,周明輝走到家門前,正要推門進屋,伸出的手停在了空中,又縮了回來。周明輝覺出有些異樣,他每天出門前都會把門關(guān)上,在地上放一個磚頭做個標(biāo)記,而今天地上的那塊磚頭被踢到一旁。他環(huán)視下周圍,四處依舊是青草蔓延,不見人跡。
他輕輕推開門,黑暗的屋子里透進些光亮,過了一會兒,他的眼睛漸漸適應(yīng)了屋里的亮度,他走進去,把手里的一袋包子和醬豬頭肉放到桌上,一回頭,看見躲在門后的女孩,他嚇了一跳。
女孩十多歲,頭發(fā)凌亂,臉上滿是傷痕,渾身臟兮兮的,身上的連衣裙已看不出本來的模樣了。
“你是誰?怎么進來的?”
女孩驚恐地望著他,手里拿著的一袋餅干,也落在了地上。女孩也害怕極了,她緊閉著嘴,沉默不語。
“說話呀你?!?/p>
女孩支吾著:“我順著鐵道來的,看見屋里沒人就進來了?!?/p>
周明輝端詳著女孩,她的胳膊上有著兩塊青紫,眼睛有些烏青,腿上也傷痕累累。
“哎,你不會遇到壞人了吧,怎么弄成這個樣子?”
女孩搖搖頭,沒說話。
“那你身上這傷?哎呀,你要是有事可別害我呀,要不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敝苊鬏x急忙推開屋門,讓陽光都照進來,他怕讓人誤會,是他傷害了女孩。
女孩低下頭說:“我餓了進屋找點吃的,一會兒就走。”
女孩身材十分清瘦,看上去弱不禁風(fēng),耳邊垂著兩根編得歪歪扭扭的小辮兒,零亂的碎發(fā),被風(fēng)吹得在臉上飄來飄去,雖然臉上有污漬,可仍然能看出女孩長得眉清目秀,是個漂亮女孩,特別是那一雙晶亮的眸子,明凈清澈,此時她的眼神中露出惶恐不安。
他看著女孩的樣子,心中有些憐憫,他想家中的小妹也該和她一樣大吧,他離開家之前,小妹常常跟在他身后,喊著:大哥,你給我捉兩只蟈蟈吧,要叫得響的。小妹是繼母和父親生的,和他十分親近。
他把手里的包子和豬頭肉遞給女孩,又從柜子上拿來一瓶醋,倒在餐盒邊上,看著女孩狼吞虎咽吃起來。
吃過東西,女孩的臉上漸漸有了笑容。她說她叫晚秋,今年十歲,身上的傷是家里人打的。家里有三個孩子,下面有兩個弟弟,奶奶說她就是個小飯桶、小廢物,常讓她洗衣服、做飯,干得慢了就會挨打,干不好了也會挨打。奶奶打她,爸爸也打她。爸爸喝醉酒連媽媽都打,后來把媽媽打跑了,媽媽和爸爸就離婚了。
晚秋說著,堅毅的眼神中透出和年齡不相仿的堅強,讓他有些憐惜。
聽完晚秋的故事,周明輝有些錯愕,直覺告訴他晚秋說的是真的,沒有騙他?,F(xiàn)在竟然還有這樣的家長?對自己的孩子沒有疼愛,處處傷害,以往他只在網(wǎng)上看過這樣的新聞。
周明輝嘆口氣:“那你出來想去哪兒呀?一個女孩不安全,還是回家去吧?!?/p>
“我要找媽媽去,打死我也不回家了。”晚秋搖著腦袋說。
“你媽媽在哪?你去哪里找?”
“不知道?!蓖砬锫曇舻土讼聛?,“聽村里人說在天津看見過媽媽,在那里打工。”
看著晚秋布滿污漬的臉,他從里屋的行李袋中拿出一條毛巾,一件大T恤,指著屋里的水池說,你自己洗洗,我在外面抽會兒煙。
他轉(zhuǎn)身關(guān)上門,坐在屋前的臺階上,看著外面漸濃的暮色,不知如何是好。天就要黑了,這么晚讓她去哪兒呀?從這里走到最近的村莊也要半個多小時,路上遇到壞人怎么辦?他好奇自己竟會為一個陌生的小女孩擔(dān)起心來。
晚秋洗完臉換上大T恤,把自己的衣服也洗了,晾在房間的鐵絲上,沐浴后的晚秋多了一些清爽明凈。
“大哥,我能叫你大哥嗎?”晚秋也蹲在地上,看著遠(yuǎn)處的田野。
“噢,我的小妹也和你一樣大,乖極了。我出來后,有兩年沒見過她了。”周明輝低下頭,看著腳下的碎石,世間和他唯一有羈絆的就是小妹了。
田野的盡頭是一條高速公路,能看見車輛來來往往,每輛車都有目的地,有來時的路。
周明輝看著遠(yuǎn)方,常常會想起老家的日子,父親在世時,生活雖然平凡,每日粗茶淡飯,可家中有歡笑。小妹常常在他身后做鬼臉,或者抱著他的大腿,央求他帶著去田里捉河蟹、捉泥鰍。如果自己周末放學(xué)回來,小妹一定會找他要好吃的,他從書包里掏出棒棒糖,或是一塊巧克力,妹妹都會知足地對著他笑。繼母說,別太寵著她,女孩不能嬌慣。
后來父親得了重病,花光了家里的積蓄,仍然撒手人寰。臨終前,父親拉著他的手,囑咐他要照顧好小妹,別忘了那是他唯一的親人。
繼母帶著小妹走的時候,小妹依依不舍,他知道繼母自己帶著孩子生活很艱難。那個人是隔壁村的,他管他叫曹叔叔,人老實能干,對小妹也好。
曹叔叔說,你也一起去我那兒住,有我一口飯吃,就有你的一口飯吃,我供你上學(xué)。
他拒絕了,他抱起小妹說,別哭,大哥有時間就去看你,咱離得這么近。
那年他十七歲,從此一個人離開故鄉(xiāng),來城里打工生活。父母在時,老屋是家;父母離開,老屋就是故鄉(xiāng)的一間房子,再無牽掛。
周明輝看著漸漸黑下來的天空,抹了抹眼角,對晚秋說:“你今天晚上就住這兒,明天天亮了再走。我明天有事,你自己去城里?!辈坏扰①|(zhì)疑,他把一床破被抱到了外屋地上,把里屋的床留給了晚秋。
二
第二天,天還灰蒙蒙的,周明輝就出門了,臨走時看看屋里還在熟睡的晚秋,有些擔(dān)心。里面的門他讓晚秋鎖上了,他把外面的門也推緊,在外面看不出有人來過,轉(zhuǎn)身向城里出發(fā)。
他順著鐵路線走到附近的村莊,搭最早的一班車去市里,城里的曼哈頓公寓是他今天的目的地。城東公園一處公廁是他換裝的地方,出來時,他已穿上屬于快遞公司的紅坎肩,一頂棒球帽,一副墨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名快遞小哥。
曼哈頓公寓是市里的一個高檔小區(qū),進門要刷門禁卡,他以前送外賣時對這里很熟了。三號樓有很多出租的房子,健身館、瑜伽館、按摩館、麻將館,人來人往比較繁雜,他也借機辦了一張門禁卡。原以為辦門禁卡很嚴(yán)格,不過是去一家指定銀行花一元錢辦了張儲值卡,然后就可以隨便出入小區(qū)了。
他看上的是五號樓十六層的一家,那里是一個年輕女子獨居,女子年輕漂亮,濃妝艷抹,穿著妖嬈暴露,帶著濃濃的風(fēng)塵氣,他為她送過幾次外賣,透過門縫看出屋里裝修豪華,他更確定她是一個風(fēng)塵女子。
他觀察了很多天,每個雙休日一個開著奧迪Q7的男人來接她,有時上樓去接,有時只在車?yán)锏人?,然后倆人上了車,一溜煙地開走了。
他在小區(qū)外等著,十點多鐘,車來了,接上女子,然后駛出小區(qū)??窜囎幼哌h(yuǎn),他從小區(qū)的側(cè)門進去,聽門口的保安說那里的監(jiān)控壞了,物業(yè)一直沒修。
走到五號樓前,在樓宇對講門處他隨意摁了一下房間號,喇叭里傳來老人的詢問聲,他說天貓快遞的。隨后,啪嗒一聲,老人在屋里把樓宇對講門鎖打開了。
這一招兒他屢試不爽,很多人都會以為孩子買了東西,然后給打開樓宇對講門。
在1601房間,他敲了敲門,有快遞。
屋里沒有人聲,沉了幾秒,他確定沒人,從口袋中掏出工具,十秒鐘打開門,三分鐘走人,出來時他的背包里已經(jīng)裝了一臺筆記本電腦,一個手機,還有十多萬的現(xiàn)金。
今天這單很走運,現(xiàn)在很多人都用手機支付了,家里沒有多少現(xiàn)金,每次只能拿些手機、筆記本電腦這樣的電子產(chǎn)品,賣不了多少錢。但是也有人喜歡現(xiàn)金,這樣沒有資金往來記錄,比如今天這家。他不知是不是晚秋給他帶來的幸運,這一次家里竟然有十多萬現(xiàn)金,整整一捆。
從樓里出來他沒有原路返回,而是在一個快餐店吃過午飯,然后換了衣服,去城東的一個電子城,在那里把電腦賣了,然后兜了幾圈兒回城外。
他第一次見這么多錢,不敢存在銀行,錢來路不明,放在銀行無異于給自己埋伏下隱患。這筆錢對他來說是筆巨款,他把錢放在身后的雙肩包里,隨身帶著。
以往偷竊都是些小打小鬧,每月干不了幾單,夠吃夠喝,夠還清電動車的貸款就行,這么一筆巨款要是被抓住,一定不會輕判,背著包里的錢,他沒有喜悅,更多的是惴惴不安,是惶恐,如芒在背。
他身上只有一張銀行卡,還是送外賣時辦的,他平時使用現(xiàn)金,連支付寶微信支付都不用,他覺得還是現(xiàn)金安全。
剛來城里時,他去一幢寫字樓,面試做一名外賣騎手。一個長發(fā)的女經(jīng)理為他面試,介紹了騎手收入,女經(jīng)理特別強調(diào):首先得有一輛電動自行車。
女經(jīng)理不斷地重復(fù):“一般的電動車不行,加入外賣的隊伍,肯定要有統(tǒng)一的電動車。”然后說樓下有三個新人正好要去買車,讓周明輝下樓一塊兒去買。
周明輝和其他三人坐上了一輛汽車,在繁華的城市里七轉(zhuǎn)八彎,然后來到一條小巷,一家不大的店鋪里擺著十幾輛電動車,里面有兩個店員正在忙著賣車。
店員說車的價格是四千元,如果不能全款支付的話,可以分期付款,算下來利息和手續(xù)費,十四個月總計要付五千兩百元。周明輝沒有錢,帶他們過來的女經(jīng)理熟練地教他在手機上下載個APP辦理分期付款。
他貸款買了輛電動車送外賣,每月要還三百七十元貸款,他想著多跑幾單,一個月總能掙五六千,然而第二個月他的車就丟了,他報了警,然后就沒了音訊,小偷也沒抓到。他每個月仍要還貸,有時摸著口袋中僅剩的幾十元錢,真感到走投無路。
一個周日的晚上,他從一個小區(qū)樓下經(jīng)過,剛好看見一輛送外賣的電動車沒鎖,他腦子一熱就騎走了,沒想到第二天就被抓了。他辯解著自己的電動車丟了,報警也沒抓到,看到這輛車就手癢癢了,沒控制住。
怎奈法律就是法律,違法就是違法,因電動車被追回,沒有造成大的損失,他的認(rèn)罪態(tài)度較好,他被拘留了十五天,從拘留所出來,望著灰蒙蒙的天空,他感到一絲絕望。
那天,是個下雨天,他要過馬路,一輛共享單車的車筐里落下一個包,他鋌而走險,順手拿走了。他告訴自己說這不算偷,誰讓騎車人不小心呢?包里有一個錢包,里面有身份證,還有一些單據(jù),他拿走了現(xiàn)金,把其它東西扔到一個花壇里,從此他走上了不歸路。
三
從城外回家時,他的手里提著一袋肯德基全家桶和一些零食,這些東西他平時舍不得吃,他想犒勞一下自己,也想著家中的晚秋不知走沒走。在一家超市,他買了一瓶凍成冰的礦泉水,聽說冰敷對淤青很有效果。
從城里到家時已經(jīng)六點多了,他推開家中房門,看見屋里已被晚秋收拾干凈了,地也掃過,還用拖把拖了地,屋里變得清爽干凈。
晚秋見他回來,開心地為他沏上一壺茶,他不知這屋里還有茶葉,晚秋說是從一更衣箱里翻出來的,不知能不能喝。
他聞聞茶,茶水清亮,茶香四溢,心里有些溫暖。他把手中的肯德基和裝著薯條巧克力的袋子遞給了晚秋,晚秋眼睛亮了一下,拿起雞翅就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說:“好吃,太好吃了,我從沒吃過這么美味的東西,大哥,你也一起吃吧。”
他把雙肩包放在更衣箱里面,往里掖了掖,拿起一塊磚坐到屋外的地上,燃起一支煙,“喂,晚秋,吃過飯你就走吧,我給你些錢,你往城里去,直接去派出所找警察,別信陌生人?!彼み^頭望向屋里。
晚秋呆住了,瞬間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拿著雞翅的手落了下來,她低下頭手足無措,眼淚啪嗒啪嗒流下來。
“你哭什么呀?你住在這里不合適,荒郊野外的出點事兒怎么辦呢?”周明輝說,“再說,要有點兒事,我都說不清楚。”
“我不想走,大哥,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蓖砬镅肭笾?,“要不我再待幾天,等臉上的傷好了我再走?!?/p>
“不行!不然的話我把你送到公安局,讓他們送你回家,一個小女孩哪能離家出走,這世界多危險,你知道嗎?要遇到人販子把你賣了,怎么辦?”
“那你怎么不回家?”晚秋問他。
周明輝回身望了一眼晚秋,又轉(zhuǎn)過身,不想說話。
他從家里出來時,從此四海都是家。他起初在市里也是和人合租的房子,后來電動車被盜,身上分文皆無,就不再租房。有時和老鄉(xiāng)擠一擠,有時去工地打個零工,就睡在工地的工棚里,這處荒屋他也才住了兩個月,畢竟是撬開的房子,住下來也不安心。
夕陽的余輝染紅了天邊的白云,讓秋天的天空格外壯美,暮色讓田野也變得溫柔嫵媚,黃昏田野的寧靜如一束微光,讓人疲倦的心慢慢平和。立秋后,風(fēng)就改了方向,變得清涼起來,吹過身也沒有了夏天的暑氣悶熱,有絲絲涼意藏在風(fēng)里,讓人立刻感到秋意綿綿,遠(yuǎn)處傳來火車的隆隆聲,隨后周圍又是一片沉寂。
晚秋也走到屋外,像他那樣搬了塊磚頭坐了下來,手里拿了冰的礦泉水敷在臉上。
“你上學(xué)了嗎?幾年級了?”
“上了三年就沒再上,奶奶說讀書也沒用,說女孩家就是個賠錢的貨,長大嫁人就是別人家的了,只讓弟弟們上學(xué)?!?/p>
“大哥你帶著我干吧,我知道你是干嗎的?!蓖砬飺溟W的眼睛中透著狡黠,周明輝心頭一驚,“我是干啥的?”
“你一定是臥底,要不怎么住這么遠(yuǎn),這么荒涼的地方呢,神神秘秘的,一定是在這里監(jiān)視壞人的。”
周明輝噗嗤一聲讓她逗樂了,晚秋看他笑了,也笑出聲來,聲音朗朗地在空中回蕩。
晚秋和他說起母親,那個唯一疼她的人,常常給她講故事,給她做好吃的,即使有了兩個弟弟,母親仍然疼愛她,會給她買漂亮的新衣服,會給她買上學(xué)的新書包,會用指甲花給愛美的她涂上紅指甲。說起父親愛喝酒,一個人跑運輸,有時候也會給她買條花裙子,買雙新球鞋,可更多的時候,是喝酒、醉酒,打她,打媽媽。每次她看到媽媽傷痕累累,就讓媽媽走,不用管他們姐弟。弟弟們在家的境況則好多了,怎么淘氣奶奶都會護著他們,寵著他們。
暮色漸漸籠罩田野,周明輝就和晚秋隨意聊著,漸漸地倆人都不說話了,看著天空的星星,一閃一閃的。
初秋的夜已經(jīng)有些清冷,有明月星辰作伴,他們在田野似乎不那么孤單,未來的日子怎么都要繼續(xù)下去。
“知道嗎,無論遇到多少困難,也要堅強地活著,要對得起自己,不能趴下。”周明輝叮囑晚秋,也像對自己說。
這一晚,包里的錢讓他提心吊膽,他思忖著這一次會不會留下蛛絲馬跡,現(xiàn)在監(jiān)控鏡頭很多,雖然他小心翼翼,幾番周折,可萬一被拍到,那自己只能被抓了。他又想萬一那家人錢來得不干凈,不敢報警,那就幸運了,以前在網(wǎng)上??吹竭^這種新聞。十萬對他來說是巨款,對一些有錢人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
他決定無論如何,明天就去市里租房,帶這么多錢住在野外荒屋里,錢不安全,人也不安全,然后再把晚秋送到派出所。
四
他帶著晚秋拉著皮箱,去房產(chǎn)中介處找了幾間房,最后看中一套城市邊緣的筒子樓,老舊陰暗,四五家共用廚房、廁所,租金便宜,一個月只有八百元,加上每月要還的貸款,他還可以接受。屋子里有一些簡單的家具電器,搬進去像家的感覺。
晚秋麻利地拿起抹布、拖把做起了衛(wèi)生,他把雙肩包放在衣柜里,關(guān)上了衣柜門,然后對晚秋說,“你先收拾,我出去一趟,回來給你買外賣,要是餓自己去買些吃的?!彼麖腻X包里拿出一百元交給晚秋。
他坐上公交直奔曼哈頓公寓,他雖然心里忐忑,但還是要看看風(fēng)聲,在公寓下面的底商,有一家餐館,賣香河肉餅的,也有一些酒菜,很多公寓里的人會在此吃飯聊天,生意火爆極了。那時他就常在此吃飯,來一瓶啤酒,看著餐館里的人,和面熟的嘮嘮家常。
他坐下點了兩個菜,隨意地和店主搭訕著,餐廳外面仍然像往常一樣人來人往,他知道如有消息,這小餐館是信息傳播的最好場所。
身邊兩個老人喝著酒,說著閑話:誰家的原配帶著人上門捉小三兒,打成一鍋粥;誰家的媳婦被丈夫家暴,在樓下讓媳婦家的弟弟帶著人一頓暴揍,打得男人跪在地上求饒;哪個樓住的是小姐,每天花枝招展地坐上豪車。兩個大爺說得繪聲繪色,他知道這一次又平安無事,主人一定沒報警,否則來一輛警車,這里的人都會圍得水泄不通去湊熱鬧,回來就是茶余飯后的話題。
他心情有些輕松,回家的路上為晚秋買了外賣,他想著晚秋如果不愿意走,可以在這兒多住幾天,屋子里外間,在城市買東西什么的都方便。如果晚秋能去福利院,這是最好的結(jié)果,或者給她家人打個電話,幫助找到她媽媽。
周明輝穿過黑漆漆的樓道,一進屋看見晚秋正收拾衣柜,那個雙肩包也被她打開,里面的錢讓她瞠目結(jié)舌,還有沒出手的三個手機,估計晚秋這輩子都沒見過那么多錢。周明輝愣了一下,上去一把奪過背包:“你這孩子怎么瞎翻東西!”
他的臉上有些慍怒,把晚秋嚇得不知所措:“我想找件衣服換,才看見這些錢?!?/p>
晚秋看著他的反應(yīng),似乎也猜出錢的來歷:“這些錢是誰的,不會是偷來的吧,你不會把我殺了滅口吧?你不是臥底,你是小偷啊?”
晚秋躲在窗戶旁,嚇得大氣都不敢喘,身子更是抖得如同篩糠,甩出一連串的問題。
“你胡說什么,小毛丫頭,你別瞎說,聽到?jīng)]?”周明輝把雙肩包放回衣柜里,憂慮在心頭彌漫,怕她和別人說出去,那自己這輩子就完了,這讓他心中備受煎熬。
“晚秋,你啥也沒看見,聽到?jīng)]有?有時候做這些事是迫不得已,當(dāng)你身無分文,走投無路,身上沒有存款只有貸款時,你就知道了?!?/p>
晚秋應(yīng)了一聲,知道他沒有惡意,就放下了恐懼,“大哥,我媽媽說,人不能干壞事,不能干虧心事,不能干喪良心的事,做人要坦蕩,清清白白,問心無愧,要不會遭報應(yīng)的。”
周明輝乜斜了她一眼,“誰不知道,誰不想做好人,名垂千古,身正心安,誰愿意走旁門邪道啊?!?/p>
周明輝拿出一把門鑰匙,還有兩百元錢放在桌子上:“你要走就走,愿意住幾天也可以,都隨便,這點錢你先拿著?!?/p>
晚秋點點頭說:“那我就過兩天再走。大哥,我知道你是個好人,要不我?guī)湍惆咽謾C賣了?這幾天一直打擾你,我也不知道怎么報答你。”
“嘿,你這孩子想什么呢,不想學(xué)好了,剛剛還告訴我不干虧心事,別胡說八道了?!敝苊鬏x大聲訓(xùn)斥道,心里的不安有些緩解,“我一身泥濘,身不由己,你要光明磊落,別跟我學(xué),知道不?”
新家的第一頓晚飯是在家吃的,周明輝點了燒烤,給晚秋點了份黃燜雞米飯,倆人坐在桌子前,吃了一頓飯。和荒屋相比,門外有喧鬧聲,有人聲,也有鄰居家做飯飄來的飯菜香,市井百態(tài),凡俗生活,有了煙火氣,有了飯菜香,那種掀開鍋蓋熱氣撲面的溫度,那種溫暖和幸福,寧靜淡泊,歲月靜好,重回市井生活,讓周明輝心中有些許感動。
這一夜,周明輝翻來覆去睡不著,從寂靜的曠野,一下子回歸到塵世中,深夜馬路上仍有摩托車飛速駛過,摩托引擎的轟鳴聲劃破寂靜的夜空,在別人聽來覺得刺耳,在周明輝的耳中,那聲音卻有些動人。他想起荒屋中秋蟲的呢喃、蟋蟀的歌唱,一切恍若隔世,巨大的反差讓他一時無法適應(yīng)。衣柜里的那些錢,壓在他心頭,讓他腦子里面一片混沌,未來該何去何從,難道就這樣一輩子做小偷的營生,在陰暗處茍活下去嗎?晚秋的話,刺痛了他的麻木、墮落,喚醒了心里沉睡的良知,誰不想做好人,上學(xué)時他學(xué)習(xí)雖然一般,可常常助人為樂,在學(xué)校也是一個品德優(yōu)秀的好少年,有一次和兩個同學(xué)救了一名落水兒童,事跡還上了當(dāng)?shù)仉娨暸_,讓父親驕傲極了,小妹拿著他見義勇為的獲獎證書,在村子里炫耀,逮誰和誰說,我哥哥是個大英雄。兒時,還幻想長大后做一名警察,維護社會秩序,制止違法犯罪活動,沒想到現(xiàn)在與警察的交集,竟是如此不堪。
快到黎明,他決定留下兩千元,以度一時困難,剩下的錢,從郵局匯款退回去,他知道那個女孩的地址、姓名,送外賣時,他就留意了客戶的信息。這樣想通了,他才心安,仿佛放下了包袱。他想到過年時,用自己掙來的錢,買上很多東西,回家看看小妹。
五
第二天,天一亮,他到了郵局把錢匯了過去,為了匿名他去了四個郵儲銀行,分九次把錢匯走,每次不超一萬元。拿著回執(zhí),身上的負(fù)罪感輕了,他心里感到從未有過的踏實。
從郵局回來,他帶著晚秋去吃了一頓自助餐,他開心得像一個孩子,對晚秋說,“我?guī)湍阏覌寢專銊e回你爸爸家了,放心,這個社會不會沒人管你的。你爸爸也許有難處,生活壓力大,人不是簡單的好與壞,或者黑與白能劃分的,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中間人,既有黑的一面,也有白的一面,無論干什么事,始終都要心存善良,記住了嗎?”
晚秋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吃完自助餐,他讓晚秋自己回家,想去勞務(wù)市場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工作。
勞務(wù)市場的墻上,貼滿了紅紅綠綠的招聘信息,眾多的求職者圍觀著,咨詢著,過來一個招聘的,就會圍上一群人求職。
周明輝隨意看著招聘信息,看自己適合干什么,無意中在墻上他看到晚秋的尋人啟事:林晚秋,女,十歲,于9月25日走失,身高146CM左右,走失時穿著白色連衣裙、黑色涼鞋,走失時剛與父親鬧過脾氣,然后是她家人和當(dāng)?shù)剞k事警察的電話。十歲女孩走失,已失聯(lián)超過二十四小時!家人快急瘋了,如有線索必有重謝。
尋人啟事上還有一張照片,照片上晚秋正笑得燦爛,一臉明媚。
這時,他才覺得自己收留的是個大麻煩,現(xiàn)在怎么解釋,說自己收留了走失女孩,和自己住了四五天,他頭有些大。
他急忙回家,想趕緊帶著晚秋去派出所,他不進去,讓晚秋一個人進去。她家里人虐待她是一回事,自己收留她是另一回事。
拐過小區(qū)大門,他看見一輛警車停在樓前,晚秋被一個街道大媽和一個女警領(lǐng)著走了出來,晚秋的臉上一臉惶恐,那個女警說孩子別怕,是誰拐賣了你,有警察阿姨為你撐腰。你臉上的傷是怎么弄的?
旁邊圍觀的人情緒激昂,吶喊著:抓住這人販子一定打死他,把他千刀萬剮。
周明輝遠(yuǎn)遠(yuǎn)躲在人群后面不敢吭聲,他現(xiàn)在不敢出來,不知如何是好。
“沒有人拐賣我,我自己跑出來的?!蓖砬飳εf。
女警沒有聽她的分辯,把她拉到警車?yán)?,圍觀的人越聚越多,警車載著晚秋走了,留下一群看熱鬧的人還在議論紛紛,腦補著女孩被拐的情節(jié)。
周明輝嚇出一身冷汗,他等眾人散去才回到家,屋門鎖上了,屋里還是走時的樣子。他趕緊打開衣柜,里面還有他留下的兩千塊錢和三個手機。他擔(dān)心晚秋會把他偷錢的事說出去,房產(chǎn)中介有他的身份信息,跑也跑不了,這一天過得驚心動魄、慌張混亂,所有的一切全都如同脫軌的火車一樣,朝著未知的方向奔襲而去,無法控制,是福是禍,只好聽天由命了。
他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還有屋頂?shù)陌谉霟簦謶种兴?,夢中看見自己騎著摩托車在鄉(xiāng)間小路上馳騁,小妹坐在后面,緊緊摟著他,說大哥,開快點,我們要去看廟會,不能晚啦。
不知何時他聽到敲門聲,他打開門是兩個警察,出示了工作證件,傳喚他到派出所協(xié)助調(diào)查。
在派出所的一間詢問室,晚秋坐在里面,屋里還有一名警察做詢問記錄。
警察問他為什么不報警,你一個小伙子私自收留走失女童,這樣也是違法的行為,誰知道你要干什么?是不是人販子,要拐賣女童?是不是想圖謀不軌?一會兒我們會帶走失女童去醫(yī)院做個檢查,你先在這兒等著。
面對警察的詰問他無言以對。
“那你私自撬開空房,也是違法的,知道嗎?”
他辯解說,“只住了幾天,就找房子住了。當(dāng)時也是情急,離市區(qū)遠(yuǎn),想著過幾天就把晚秋送到派出所?!?/p>
警察又掏出筆來詢問了這幾天的經(jīng)過,周明輝一五一十說著,除了偷錢的事。
警察的問詢讓晚秋生氣了:“沒人要賣我,也沒人欺侮我,大哥是個好人,我央求他收留我的。壞人是我爸,你們?nèi)プグ?。他把我媽媽都打跑了,你們怎么不去抓??/p>
晚秋望著他,那雙眸子清澈而又干凈,周明輝的眼睛突然間感到酸澀,有淚要落下來,他使勁眨了眨眼睛,把淚忍了回去,他知道晚秋什么也沒說。
晚秋說,“是大哥收留了我,我不想回家就在那兒住了幾晚,一切和大哥無關(guān)?!?/p>
“你們會幫助她找媽媽嗎?還有,千萬別把她送回去,別再讓她受家里人的虐待了。”周明輝的聲音中透著焦慮,但警察根本就懶得去理會。
“她的去處不要你擔(dān)心,有沒有虐待有法院判定,如果有,政府會為她撐腰?!?/p>
晚秋看著他哭了,他望著晚秋也落下淚來。
晚秋對警察說,“大哥是一個好人,說我們一輩子都要做一個好人?!?/p>
六
后來的事,他是聽獄警說的,說警察幫助找到了晚秋的媽媽,晚秋的父母去法院辦理了撫養(yǎng)權(quán)變更,現(xiàn)在晚秋終于可以和媽媽一起生活了。
周明輝聽完,覺得心里的牽掛落了地,他忽然覺得與晚秋的相遇,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自己救了走失的晚秋,晚秋也救贖了自己。
他是自首去的派出所,拿著那幾張郵局的匯款回執(zhí),還有這一年零零散散的偷竊記憶。因為他有自首情節(jié),偷盜金額不大,有的無法核實,只判了有期徒刑一年。
自首的那天,他格外輕松,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放下了背上的包袱、心里的枷鎖,以后會輕松前行。成長是一條沒有終點的旅途,路上沒有路標(biāo),你孤立無援,只能不斷地向前走,路上有岔路,有彎道,也許你會走錯彎路,即使錯了,改過來就好,人都是在挫折中成長,在成長中成熟。沒人能包容你所有的過錯,你要努力強大起來,然后找到對的路。
在獄中,他收到一張小妹輾轉(zhuǎn)寄來的明信片,上面寫著:新年快樂!大哥,我們在家等你啊,你要快快回來。
周明輝把明信片放在心口,心里是酸澀的幸福,他知道自己找到了對的路,對的人生。
這個秋天,屬于晚秋的秋天,注定讓他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