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

[散文]

我喜歡汪曾祺有三十多年了。當(dāng)然，除了我還有很多人喜歡汪先生。我在學(xué)習(xí)和研究汪先生的這些年里，也發(fā)現(xiàn)了許多同好。有個叫狄源滄的老先生，喜歡汪先生，他寫過一首詩，寫在北師大版汪曾祺全集的書頁上的：

喝茶愛喝洞頂烏，

看書只看汪曾祺。

不是世間無佳品，

稍遜一籌（不過癮）。

“不過癮”三個字原來是沒有的，老先生在書角寫了“稍遜一籌”就無下文，這三個字，是我給加上去的，典型的續(xù)貂。

對汪曾祺先生，我初步有這么幾點認識。

第一、汪先生是一個不一樣的作家，或者說，是一個特別的作家。他喜歡的作家，他推薦的作家，跟別人都不一樣，別人是托爾斯泰，巴爾扎克，狄更斯……而他是歸有光、阿左林（西班牙的）、廢名。當(dāng)然他也喜歡周氏兄弟（魯迅，周作人）。老師沈從文也是不用說的。但總體來說，他喜歡的作家都是有點特別的。是一些風(fēng)格明顯、與眾不同的。特別是廢名、阿左林，汪先生可以說特別特別欣賞。當(dāng)然他也受到了他們的很大影響。他喜歡的好像都是小眾的，閱讀的人不多的，或者說是邊緣的。

前兩天在手機上，看到有平臺轉(zhuǎn)的汪先生的小說《陳小手》和《釣魚的醫(yī)生》。因為很熟悉，又短。在手機上又看了一遍?？赐晡液鋈幌氲?，汪先生真是一個預(yù)言家。他在生前多次說過，現(xiàn)代小說的特點，只有一個字：短。短是對讀者的尊重；短，也是對作家自己的尊重。他又說過，我犧牲了一些字，卻贏得了文章的俊潔。他生前跟我們聊天也說過，你別看他們寫的長，最終是不討巧的。他原來只是這么說：現(xiàn)代生活節(jié)奏快，讀小說的是工人、農(nóng)民，汽車司機，只有抓點空閑，一邊吃著漢堡包，一邊看小說。

汪先生沒有想到，現(xiàn)在卻是手機時代、微信時代了。人們是一邊吃著水果（水果忽然成為許多女士的晚餐），一邊刷手機。汪先生的絕大部分文章，都可以在手機上看，因為都很短。我忽然又想到，汪先生去世后，從溫?zé)?、較熱、大熱、暴熱……可能真與他預(yù)測的現(xiàn)代社會小說（當(dāng)然包括散文）唯一特征：短，有關(guān)系。

當(dāng)然，這也只是一個因素，不能是因為短，讀者就喜歡看。更主要的，還是汪先生寫的好、寫的妙。汪先生為什么好，為什么妙呢？這也是汪先生自己的理論：我認為要把文章寫得好，最好的辦法是：能不說的話盡量不說。他說，現(xiàn)在的小說之所以長，是很多作家，把一些不相干的話、事，可寫可不寫的，都寫了進去。不但使文章顯得冗長，而且寫得太滿，使讀者想像的東西少了。他說，要相信讀者的聰明，你沒有寫出來的，讀者會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去補充，去完善。這樣才有嚼頭、才有味、才好看。這大約也是汪先生迷人的原因之一。

他的寫人的、寫花草的，寫吃的……都寫的津津有味，我們讀的也津津有味，不厭。所以有的反復(fù)讀，也快樂。他一生寫的并不多?？墒墙o我們感覺，好像很多。

為什么我們今天要讀汪曾祺呢？

理由就是：特別。

這是有根據(jù)的。1994年12月13日，汪曾祺在接受同鄉(xiāng)親戚、佛山大學(xué)教授楊鼎川訪問時，他說過一句話：我自己認為，我是一個比較荒誕的作家。（其實，他的特別，也使他一生很寂寞，他與流行色不靠，理解他、能認識到他的人，在他生前，并不是很多。）

汪先生也對我們說過，別人寫過的，我不寫。他也說過：我只會這樣寫。他曾經(jīng)倔強地說過：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即如姜白石所言：人所常言，我寡言之。

汪先生是欣賞“揚州八怪”的。他欣賞他們的“怪”，“特別”。他1986年10月28日在揚州筆會采風(fēng)，一個揚州的作者給了他一篇小說看，他看后給這位同鄉(xiāng)寫了一封信。信即是一篇短文，題目叫《說“怪”》。他說：我只想說什么叫“怪”。很簡單。怪就是充分表現(xiàn)個性，別出心裁，有獨創(chuàng)性。我希望揚州寫小說的同志能夠繼承八怪傳統(tǒng)的這一方面，盡量和別人不一樣。

汪先生這是在說別人，也是在說自己。

第二、汪曾祺是一個有天賦的作家。汪先生早期的一些作品，原來能見到的不多。他去世后，有專家從舊報紙中找了許多出來，使汪曾祺青年時的形象更加豐滿，原來他青年的時候?qū)懥四敲炊鄸|西！從他青年時寫的文字，可以看出他極富才華，而且語言感覺極好。一個作家對語言的感覺，可能是一個作家有沒有天賦的一個重要標(biāo)志。我們看他青年時寫的散文《花園》和小說《釣》《翠子》，以及詩歌《昆明街小景》《帶血的床單》等等，都充滿了極好的文學(xué)感覺，不管是意象，還是對色彩，氣味和聲音，都有一種特別的、敏銳的感覺。這是了不起的。難怪沈從文那么欣賞他，難怪他的同學(xué)、好友朱德熙會說：曾祺以后肯定會是個了不起的作家。

這些，都是與一個作家的天賦有關(guān)的。

第三、汪曾祺是極有幽默感的作家。打開汪先生文集，不管是小說，還是散文、小品。你只要認真去讀。在每一篇中，你都會讀出一兩句有趣的，或者說幽默的句子。他還寫的不動聲色。可以隨便舉一兩個例子。他寫過一篇散文《跑警報》，里面寫到了幾個人、幾件事，都特別有趣，而汪先生本人還一本正經(jīng)地去說。一個善于跑警報的馬同學(xué)；一個反映遲鈍的侯同學(xué)卻對警報有特殊的敏感；一個哲學(xué)系的學(xué)生將金岳霖先生《邏輯學(xué)》的推理，用到了撿金子上——跑警報有人帶金子，帶金子就會丟金子，丟金子就會有人撿到。我是人，故我能撿到。他運用這個原理，因此跑警報時特別留心，果然讓他撿到了兩回金子。一個姓金的教授每每跑警報時都提一個小皮箱，里面裝的卻是他女朋友的情書。一個鄭姓的廣東藉同學(xué)愛吃蓮子，一拉警報他反不跑，人家跑了，他到開水房去煮冰糖蓮子，炸彈有時就在他身邊亂炸，另一個女生羅同學(xué)也不跑，開水房沒有人了她就去洗頭，想洗多少水就洗多少水！還是上面的那個侯同學(xué)，跑警報時只要一下雨，他就預(yù)先到各宿舍去收羅傘，之后到學(xué)校后門，給淋了雨的女同學(xué)一人發(fā)一把（之后他還收回來放回原處，并且堅持不懈，一次不落）。汪先生說這個侯同學(xué)長得五大三粗，卻有一副賈寶玉的心腸，大概是聽了吳雨僧的《紅樓夢》的課，受了影響。

還有風(fēng)趣的。他說，一到跑警報，正是男生“顯擺”的時候，顯示一點紳士風(fēng)度。跑的形態(tài)也形形式式，有成雙成對跑的，有乘機向女同學(xué)獻殷勤示好的。他寫道：女同學(xué)樂于有人伺候，男同學(xué)也正好殷勤照顧，正如孫悟空高老莊所言：一來醫(yī)得眼好，二來又照顧了郎中，這是湊四合六的買賣。——看到這里使你不得不笑，而且你還會發(fā)現(xiàn)汪老頭心思縝密，寫的準(zhǔn)確而細膩，能搔到你的心窩里（這是一個優(yōu)秀作家的秉賦）。

這篇《跑警報》的最后，他說他之所以寫這個《跑警報》，就為了表現(xiàn)中國人的生于憂患，養(yǎng)成的“皮實勁”，“不在乎”，以及一種“儒道互補”的精神。我們不是一直在研究汪曾祺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嗎？汪先生的人生態(tài)度，是入世多一些？還是出世多一些呢？這一篇《跑警報》最后的“文眼”，不也能代表汪先生的生活態(tài)度，不也正反映出汪先生自己的人生觀嗎？當(dāng)然這是后話。

像這樣的細節(jié)，在汪先生作品中真是隨處可見?！洞浜挠啊防锏哪莻€小姑娘，門牙沒掉是“十七”（開口音，可以見到牙），摔了一跤，門牙磕掉了，人家問多大了？就變“十五”了（閉口音），也不住“翠湖西”住“翠湖”了，也不愛“辣子雞”而愛吃“麻婆豆腐”了。那個如陳老蓮畫上人物的圖書管理員，對一個不走的掛鐘，他自己撥拉撥拉，撥幾點是幾點。汪先生說，我們對他這種以意為時的計時方式，完全沒有意見，因為我們也沒有非看完不可的書，到這個圖書館，只是享受一份“安靜”。

《雞毛》里的偷吃了文嫂下蛋母雞的金先生，他不但偷吃了文嫂的雞，還看上了一個女同學(xué)，給人家寫情書，信里面附了一只金戒指，并附言“重一錢五”（這里你能不笑么？）。沒想這個女同學(xué)不領(lǐng)他的情，將金戒指和信一起釘在了公告欄里，引來了許多同學(xué)的圍觀，這個金同學(xué)，不急不躁，自己走來，從容地將信和金戒指取走了。

這篇《雞毛》里，還有一個有趣的細節(jié)，是寫雞的，極為精彩，放在世界文學(xué)寫雞之林里，絕對是第一流的。寫雞們進窩，極有“雞教”：兩腳一并，站在門檻上，之后向前一跳。汪先生認真地說“這種禮節(jié)，大可不必”。之后是雞們“咕咕嚷嚷一陣，安靜了”，之后是夜色降臨抗戰(zhàn)時期最高學(xué)府之一：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的新校舍。再“阿門”一聲。

我要說，這個“阿門”也大可不必。可汪先生就要“阿門”一聲。他就是這么不動聲色的幽默，你管得著么？

還有《晚飯花》里的喊著叫著開的晚飯花，《故里雜記》里的偷船篙被捉的李三，《金冬心》里最后罵“斯文走狗”的金冬心……

太多太多，如果打開汪曾祺的文集去找的話，可以隨處找到，或者以后有機會，我們可以專門講一講汪曾祺的幽默，那一定十分有意思。

第四、汪曾祺是一個知識龐雜的作家。他不系統(tǒng)讀書，他在西南聯(lián)大連文憑也沒有拿到。但他確實喜歡讀書，一輩子讀書，而且記性好（他的寫作，都是想好了再寫，不是想了個大概，而是基本都想好了。頂多有些字句在寫的時候不同）。他原來說過，在樣板團的時候（在樣板團他正四十多歲，精力最好的年齡，樣板團有圖書室，他也借過許多書看過，還可以給團里代購書，看完了，還給圖書館），打字員將幾頁紙的稿子丟掉了，嚇得要哭，汪先生說莫哭莫哭，他還能背寫下來，于是又給抄了一遍。他參加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中心活動，結(jié)束時給主人聶華苓寫了封短信，之后寫信給妻子，把這封信又默寫了一遍。他還喜歡一些小考證。比如他的《葵·薤》和《宋朝人的吃喝》等等。

第五、汪曾祺的詩書畫俱佳。在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中心訪問時，安排到幾個大學(xué)去演講，有評論家說他小說里有詩意，他說，我到希望有人說我作品里有畫意。這是一個新鮮的提法，小說里怎么會有畫意呢？且慢！汪曾祺小說散文里確實有畫意。這個選題也可以寫。

他還有很多詩。新詩舊體詩都有，晚年主要是舊體詩，都寫得極好。他還能畫兩筆，現(xiàn)在汪曾祺的畫冊出版有兩本。他的畫現(xiàn)在看到的人也很多了。過去看到的人還不算多。汪先生在世時說，想在中國美術(shù)館搞一個書畫展。當(dāng)時也是以為他隨便說說玩的?，F(xiàn)在看來，他的畫雖然不是專業(yè)畫家的作品，但是有趣，品位高。這個是了不得的，你專業(yè)畫家畫得再像，沒有汪先生的學(xué)養(yǎng)，再像也是白搭?？纯赐粝壬漠媰园?。那些線條，那些題款，題款的字，款的內(nèi)容（不是抄唐詩）。他總是寫上自己的所見所聞，對生活、對事物的發(fā)現(xiàn)。越看越喜歡，越看越愛不釋手。你說你怎么能不喜歡，怎么能不愛汪先生呢？

隨便打開汪先生的畫冊，看看吧！

他畫了一架扁豆（扁豆有著像蝴蝶一般紫色的花），下面畫一棵牙黃的、一棵墨色的瓢兒菜。

題款為：

一夜春雨瓢兒菜，

滿架秋風(fēng)扁豆花。

聯(lián)系他在另一時、另一處所談所思，以及觀點和看法，這不正是汪先生向往的生活嗎？

他畫了一枝秋天的紅葉（截枝法），枝上棲一只長喙的小鳥。題：

一年容易又秋風(fēng)。

他畫一只苦瓜，一棵冬莧菜。題：

苦瓜和尚未嘗畫苦瓜。冬莧菜即葵。此為古人主要蔬品，滋味香滑，北人多不識。

他不是寫過散文《葵·薤》嗎？所謂薤，即是小蒜也，或曰野韭菜也。

他畫馬鈴薯，題：

口外何所有，山藥西葫蘆。

他畫芋頭、茨菇和荸薺，題：

水鄉(xiāng)賴此救荒。

都是與勞苦人們息息相關(guān)的生活。他喜歡齊白石，喜歡徐謂，也是喜歡他們所畫皆與百姓生活密切相關(guān)。汪曾祺沒有高高在上的高雅。他的“雅”的趣味，也是在這些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之中。

他畫一根大蔥、幾頭蒜。題：

南人不解食蒜。

我曾多次到過長春，有時參加培訓(xùn)，一住一兩個月。培訓(xùn)學(xué)校食堂的服務(wù)員，吃起工作餐來，就是一人一個大饃，另一只手在一個小籮筐里抓洗凈了的青蔥。一口饃，之后將小蔥揪巴揪巴往嘴里一丟，幾個男女津津有味的吃著，邊吃邊聊天說笑，使我這個“南人”看了大為驚奇。

第六、汪曾祺是一個生活家。他愛吃、愛玩。他真是愛吃，還發(fā)明了一個菜：塞餡回鍋油條。從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寫信給同學(xué)朱德熙說這個事，到八十年代寫出這個塞餡回鍋油條。在文章中還信誓旦旦：此菜為我所獨創(chuàng)?，F(xiàn)在到高郵，已經(jīng)有專門這道菜了，而且有了現(xiàn)實版的汪氏菜肴。

第七、汪曾祺懂戲劇，特別是京劇。五十年代就寫了《范進中舉》，到后來的《沙家浜》再到后來的《大劈棺》，以及改編孫犁先生的小說《荷花淀》（改后名為《炮火中的荷花》）等等。他的一生，最好的年華，都是在京劇團工作，有許多精力，都用到戲劇上去了。

第八、汪曾祺有怎樣的人生態(tài)度，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作家呢？

最近得到一個細節(jié)，是汪先生誕辰一百周年，他的外甥金傳捷寫了一篇文章，說一次舅舅對他說，如果老家高郵能落實政策，返還一處祖屋，自己今后要在高郵住些時候，寫點東西。如果房子真能落實下來，不要搞成現(xiàn)代化，院子地上不要鋪水泥，也不要搞什么花臺，最好用竹籬笆圍起一塊，種些菊花和蔬菜。夏天的黃昏，在院子里再擺一張小桌，炒兩個小菜，喝兩杯。在桌上也給陶淵明擺一副杯筷，邊喝邊與陶淵明對話。

看到這一節(jié)，我笑了。汪先生這人，還是蠻有意思的哦。

關(guān)于這一種想法，在汪先生的畫作中也能得以印證：他畫過許多菊花，在有的畫作中，就題上“種菊不按籬”。這與他外甥的對話，是一個意思。

一直對汪先生的人生態(tài)度沒有一個很好的認識。有人說他是“最后一個士大夫”，有人說他是“最后一個文人”。他自己給自己定過一個位：一個中國式的抒情的人道主義者。因為要盡可能準(zhǔn)確，所以就有點長，幾個要素一個不能少：首先是“中國式”的，他是一個中國人，所受的教育多數(shù)是中國文化，當(dāng)然是中國式的。其次是“抒情的”，說明他身上還有些浪漫主義色彩，浪漫主義，有多一時不是褒義，仿佛一“浪漫”就會有些“多情”，“多情”不實用，總是不好的。再一個就是“人道主義”。人道主義首先是“人”：尊重人，理解人。尊重人的個性發(fā)展，尊重人的差異。這其中，當(dāng)然也包含著現(xiàn)代主義的成分。

對汪先生給自己的這個定位。我是認可的。我認為是準(zhǔn)確的。

但縱觀汪先生的一生，在他的身上，總體來說，體現(xiàn)出的沖淡無為和蕭散淡泊，還是要更多一些。其中有部分是天性，有些也是無可奈何。不“沖淡”也要沖淡。不沖淡又奈何之？正如上面我提到的他在《跑警報》所說的“不在乎”。是啊，“在乎”，又能怎樣？

盡管汪先生多數(shù)的時候，稱自己是一個儒家，但汪先生的這個“儒家”，不是“儒家”的主流思想，不時治國齊天下，而是儒家的“側(cè)枝”，是儒家思想中比較溫暖的部分，他不是經(jīng)常引用《論語》中的《子路、曾皙、冉有公、公西華侍坐》中一句么：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

他選擇的是儒家比較講人情的部分。實也是近道家的部分，或者說，是近人道主義的。

他寫《釣魚的醫(yī)生》，是寫他父親的。他父親叫汪菊生，字淡如，這個釣魚的醫(yī)生叫王淡人。本來就是一個人嘛！這個醫(yī)生的優(yōu)點是急公好義，病人窮的，拿藥可賒賬，或者不要錢，同時這個醫(yī)生為人也淡散。他喜歡釣魚。而一邊釣，一邊將釣上的魚，就在一個隨身帶的小爐灶給煮了。煮了下酒。河水煮河魚，真是起水鮮。這不是一個現(xiàn)代的陶淵明嗎？

他寫《陳小手》，那個團長先給了陳小手銀子，再將他從馬上打下來。團長是自有自己的道理的：“我沒虧待你噢，一個子沒少給你”。之后一槍打下，理由是：我的老婆你也能摸來摸去的，并罵一句：“奶奶的”。表示自己委屈，還挺有理的。當(dāng)然你也可以說，這是耍流氓。但這個流氓，也自有自己的一套邏輯。這是一種邏輯，也是中國式的。一個人自己給自己找了心理平衡，找了心理安慰。這當(dāng)然也是很中國式的。

第九：小結(jié)。因為汪曾祺是豐富的。雖然他一生作品量并不大。文學(xué)成就就不是以文字多少來論的。他詩書畫俱佳。他懂戲劇，特別是京劇。他喜歡民間文學(xué)。他年青時受過西方現(xiàn)代派影響，寫過《復(fù)仇》等意識流小說。正因為汪曾祺的豐富，他像一頭巨象。我們每個人因為自己的了解、理解和喜好，甚至是局限。只能看到他的一部分。喜歡戲劇的看到戲劇，喜歡書畫的看到書畫，喜歡文學(xué)的看到文學(xué)，喜歡詩詞的看到詩詞。其實他是不好定位的。不管是士大夫，舊文人，現(xiàn)代派，以及“最后一個”什么什么的……我們還是還原汪先生自己說的：

“一個中國式的抒情的人道主義者”。

或者說，是一個小品文作家。小品文作家，不是一個小作家。相反，汪曾祺是一個大作家。一個特別的作家。汪先生自己說，我的一切都是小品。他是很樂意做一個小品文作家的。小品文作家是一個崇高的稱謂。是一個了不起的定位。其實，汪曾祺才不在乎做一個什么“文學(xué)大師”呢，我想他無意于成為文學(xué)大師。如果現(xiàn)在汪先生知道，有人在不斷稱他“大師”，他是會被嚇醒的。。

當(dāng)然，在汪曾祺經(jīng)典化路上，經(jīng)典汪曾祺，這是不錯的，也是必須的。汪曾祺當(dāng)然要經(jīng)典化，他可以稱得上是一個經(jīng)典的作家。但他真的不想“偉大”。他真的更愿意“我悄悄地寫，你悄悄地讀”。

最后引汪先生愛引的一首詩：

山中何所有，

嶺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悅，

不堪持贈君。

這是陶弘景的一首詩。

汪先生更愿意像詩中寫的一樣：是山中的一片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對于汪曾祺這樣的作家，真正的快樂，還是靠自己去閱讀。那種種閱讀的快樂，是一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