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星雨
1
南方灌木叢想象著我的列車
脊背有些灰綠,充滿周折
外祖父在陌生人的鄰座上打盹
手心攥有一小袋糖炒山楂
是給年邁孤兒的邀約
比這幾個小時更早些時候
它便開啟了這樣悠長的想象
它想象,卻從不與我交談
如同一把銹蝕的剪刀在衣物邊緣裁剪
多么溫柔而恥辱的親密
車票起了淡淡的折痕
使得它近乎在同一時刻
播報起蚯蚓似的兩截“祝您旅途愉快”
而我不得不抉擇
哪一邊,才是真實的快樂
列車即將駛入法定新世界
新的南方。那時
外祖父已經(jīng)醒了
立秋的熱氣如錫紙托住一個陌生的我
2
撲面而來的版圖關閉了我們的目光
去散步,倒像是六朝古街踩著我
仿佛我是年代更為久遠的石子
這種一下一下的擊打
悶重,且亦步亦趨
是中空的籃球里蟄伏著的少年時代
如今被默許出游,療治新的近視
定好的是,明天便爬山去
隨便地走,仍屬往上走
后半夜窗景豐滿起來
并把我的目光帶回
一顆過期的月亮
透支了它維生素片的酸味
我想牙齦腫痛怕是沒法好起來了
如此,能幸免于言語,如同手電
只管往長滿櫸樹的深廊照去
山霧正寫著什么,“這樣好的風景,未來……”
我如何不流淚也能看清它
3
候車室的少女們辯論
“現(xiàn)代人沒有敵手,卻出奇地習得了羸弱”
棉黃外套垂到她們貧瘠的雙腿間
現(xiàn)代史最迷人的空白
還缺乏一點點性感
如一只上等瓷器未曾構擬她的內部
我返程的列車沿著靛色花紋裂開
那里沒有我的外祖父
沒有人告訴我
美的預兆是否會在余燼里閃現(xiàn)
而我只能把手放上去
摸到山楂粗糙的表面
和太陽的小絨毛有相似的觸感
人們只是心猿意馬地坐著
把行李撥開,觀賞現(xiàn)代的最后一天
我知道,假日會結束在不可知論的太空藍
星球側身時帶來的雨水。我知道
天氣是一下子轉涼的,我拿不出
更多的真實,也不能
認真做一個可愛的人了
一家人的住所,
自成年后的回憶中鑄就
媽媽的面孔像海蜇般
遲緩而耐心地貼伏在臥室窗外
這里沒有堅硬和上升的事物
海水仿佛可以塑形出任何一扇
溫順的房門。更多時候
媽媽溺在鎖鑰里
要么拒絕,要么夢想
天角飄來的飯菜香味
讓海又腥了一些
那陣子家里人都不喜水果糖
甜蜜使未來生活草木皆兵
鄰居們討論起,
頂樓已經(jīng)好久沒有鴿子飛回了
當時,你才九歲
卻愿意耗盡天賦來見晚云
上車前,小鬼和空汽水瓶子告別
“你看,圣誕老人的座位
也是空的。從1996年開始
我們的心愿就同樣寬敞。”
門合上,沒有傳言中
陡峭的播報音。小鬼倒立在
星光閃爍的河流里,看到
吊環(huán)上長出女孩子的耳垂
走廊正隆重地,將它切割出
鉆石一樣的光澤。
短暫的脫殼中,她教女兒:
一個循環(huán)是零,兩個循環(huán)
是無限。軌道小心咀嚼
這滾燙的雪意。逐漸恢復了
戛然而止留下的隱隱作疼
小鬼喜歡換乘站,堅持在停留
時刻,僅僅停留。她們交換
今日的鬼故事,留下襪子
水滴,重溫陌生。白晝
已經(jīng)是塊變冷的鐵。門開了
可是媽媽,你就要長大了。
年少之人不看泉,談論水
是怎樣荒廢著自己。那小股
搏動的失敗,把時間的心電圖
修改得陡峭。女學生進來,撐開傘
宛如一座涼亭穿過小雪。笨笨地
我原以為我嫉妒她。動力裝置
又怎么能修繕生活的天賦?
時值假日,中轉城市柔潤如面團
揉入了許多再遇故人的糖分
她轉過來,具象近乎意象
我躲在美的背面,環(huán)狀豆沙就穿梭于
人對另一人的不解之中。我原以為
泉是甜的,碎屑令我們熟悉、獨立
游船快回來了,你看它
又飽覽了一遍悠閑的苦楚
她沒有轉過來。我是
最后清楚的。畢竟
人吃不下兩份相同的時間
泉好看嗎?你搖搖頭
每天,你觀賞自己
從頭頂落下、溺水,再活過來
幾乎耗去小半的春光。我們
還在等著去太平洋的航班
周身輕浮,也篤定,如在海面蕩秋千
這么多年了,她仍會去泉邊,但
從不看泉。有時途經(jīng)緯度更高的地方
她也去看雪。天風凝練
把發(fā)膩的往事像理論書一樣復述
我們已碰見過她,收聽好笑而溫柔的俚語
幾個小時后,我們還得走掉
并再碰見。無數(shù)次。無數(shù)次。但明天
你一定會流動起來的。水沒有平息
列車定期為兩棟民宿剃胡子
再拆好一封綠皮信,
抖出并不是那么工整的年輕。
說重慶話的朋友
我一個也沒有去見。
說重慶話的時候我想跟自己做朋友。
當晚,一小塊拇指蓋從對稱性中逃逸
剝魚的痛覺白霧般無處藏身。
我心里窩著火。
我知道我們的小孩子辛辣、漂亮
像搬去新家,會選擇的那一種花崗石紋路
可從美術學院回來,
孩子捂著自己在西瓜籽里坍縮的狼狽相
不愿重植回長江
“欲得百歲無憂呀?!毕翊皯舭咽篱g的風景合上,
我取下耳垂的痣
這一點黑色足以,攪壞孩子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