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
我的肉身里住著孫悟空,
迷迷糊糊我也進入了自己身體,
從哪里進入不得而知,
但我知道自上而下,有墜落感。
與大圣相遇的時候,
沒看見妖精。
五臟六腑犬牙交錯,
無休止的博弈和廝殺,
并不影響我面對世界的表情,
真誠、溫和而慈祥。
我清點身體內(nèi)部歷經(jīng)的劫數(shù),
向每一處傷痛致敬。
和悟空相見恨晚,
從胸腔到腹腔相伴而行,
膽囊的結(jié)石在火眼金睛照耀下,
正在生成舍利子。
悟空說,妥妥的,
比我?guī)煾傅娜馊飧鹳F。
腸道里巡游十萬八千里以后,
分不清我和悟空,究竟誰是誰
看見自己手執(zhí)金箍棒,
站在身體之外,一路昂揚。
天地之間有祥云駕到,流金四溢,
額頭上的時刻,年月日不詳。
我的南方不是很南,
沒有椰林、芒果、檳榔,
沒有奢侈的陽光、沙灘和海。
我的語言被歸類為北方方言,
我在北方說話不能任性,
只能普通,努力降格為普通。
我的丘陵與盆地,
也有了太多的藍天白云。
沏一壺上好的竹葉青,
喝得神清氣爽;
再開一瓶過期的青花郎,
通透五臟六腑。
這種安逸真是妙不可言,
江山太大,只要落腳之地,
誘惑太多,只要心儀一滴。
我在不是很南的南方,
知己,知人,知愛恨情仇,
向北,有草原氈房和烈酒,
向南,有海鷗貝殼和花期,
——不問西東。
我的祖籍、出生地,
姓氏、名字、階段性的身高,
我血脈里的嘉陵江和長江,
水流沙壩的赤條條,
衣冠楚楚的標準照,
都在這里。
珊瑚壩放飛的那只風(fēng)箏,
帶我去了另一個城市,
安逸、散漫,滋潤了我的干燥。
我母語注入性情的干燥,
比文字本身更兇猛,
可以兩肋插刀、赴湯蹈火。
與我現(xiàn)在的溫文爾雅,
相距300公里,間隔一杯酒。
酒,可以高速刪繁就簡,
在城市與城市之間相親相愛。
重慶、成都,生活的儲存與流放,
我身在其中,健在。
我就是梁平,省略了履歷,
同名同姓成千上萬,只有你,
能夠指認我,而且萬無一失。
惠山古鎮(zhèn)的泥人屋,
比街坊的門簾與招牌都低調(diào)。
一只麻雀在臺階上溜達,
被我打擾,飛了。
店家正在描紅的江南少女,
含情脈脈,呼之欲出。
我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清冷里,
想象當(dāng)年老佛爺五十大壽上的八仙,
曾經(jīng)帶給惠山東北坡山腳下
那些黑泥的榮耀。
年代久遠,已經(jīng)回不到過去,
那些胖乎乎的家伙一點沒有減肥,
觀音、彌陀卻食了人間煙火,
和我一樣可以妙趣橫生。
滿屋子手捏的戲文,京劇、昆劇,
以及當(dāng)?shù)氐胤綉虻囊粋€折子,
我聽得見滿堂喝彩。
我知道這僅僅是我的澎湃,
有一條秘密通道直達。
店家還埋頭在那里,
他手里的老漁翁正在收線收桿,
我是被他釣起的那條魚。
阿炳的眼睛瞎了,
太湖水沖洗不掉太多的陰霾。
一身道骨被仙風(fēng)輕描淡寫,
二胡流落街頭,行弓的滯意與頓挫,
把江南的風(fēng)雨聲繞指成斷腸。
我每次在他的塑像前,
為自己的一雙大眼深深自責(zé),
我想把我的眼睛借給阿炳,
讓他看見滿世界的鮮花,
滿世界對他的仰望。
惠山腳下,二泉映照的月亮,
銀輝書寫江山,氣貫天涯。
阿炳什么都看不見了,
看不見小澤征爾翻飛的指揮棒,
看不見大師一低頭的淚涌,
這所有看不見的震撼,
都在阿炳兩根弦的中國琴上,
汪洋向遠、向無邊的遼闊,蕩漾。
與岳陽樓相約巴丘山下,
九孔橋九只眼睛都看見了。
我在李白“天上接行杯”之后,
在杜甫“憑軒涕泗流”之后,
在范仲淹肆意洞庭八百里煙波,
浩蕩天下之后,如期而至。
一路走得好辛苦,從夜的南湖上岸,
背負蜀水巴山,精致與潦草,
無外乎終極一生的憂樂。
再也不能容忍風(fēng)花雪月了,
漢字要面對蒼生,江湖之遠,
也當(dāng)懷揣天下。
范公遼闊蒼茫的叩問,
該由我來作答,與你同道——
不只是看城陵磯的噸位,
懸鈴木的傷疤和淚痕,
還有銀杏千年的哀怨與情仇。
遍地金黃的虛擬,
比不上岳陽樓天空的蔚藍,
我知道,范公此刻安好。
五百歲的張谷英在岳陽,
一千七百多座明清建筑的骨骼,
可以延年益壽。
層山環(huán)繞的盆地生長風(fēng)水,
里廊櫛比,天井棋布,每塊青磚都有呼吸。
我在一個竹椅上打坐,陽光,
記錄我臉上的逆生長,
花甲與芳華含混。
回眸,山巒頷首,
渭溪河擦肩而過盡生百媚。
我不敢繼續(xù)逗留,
害怕我一不小心入了贅,
回不了巴蜀。
從六十條巷道最隱秘的那一條,
擇路潛逃,我心,已被囚禁。
我被一只鳥叫醒,
屋外的樹枝像千手觀音的手,
趴在窗玻璃上。
福祉和陽光流淌進來,
我醒了。醒來看見天亮是很奢侈的,
想起晚上又沒喝酒,早睡,
有點不可思議。
我在生活的幽微處,
自在、自由,過人的日常,
把幸福指數(shù)調(diào)整到實際,
就心滿意足了。
南河苑發(fā)生過故事,
有人走了,有人來了,
走的那人的鑰匙,
交給了來的人,
沒有照面。
來的人封存了所有的故事,
故事就結(jié)束了。
院子里樹木瘋長,
樹與樹之間保持距離,
并且心心相印。
和睦不是勾肩搭背,
而是默契。
比如左鄰右舍,
誰也叫不出誰的名字,
過道上一個微笑、側(cè)身,
就沒有摩擦。
我睡在一張紙上,
夜色調(diào)的墨不是黑。
睡在紙上留下的痕跡,
都拼接成漢字,清瘦、飽滿,
或者殘損,那是我一生健全的檔案。
紙上復(fù)制的我,有錦江、峨眉,
峨眉山下那個酒店旳遺址。
我在紙上的一詠三嘆,
被他人提及、自己珍藏,
成為絕唱。
書院西街的如是庵,
十字路很標準。
東西南北已經(jīng)四通八達,
路牌模糊,指向不明。
我可以足不出戶,
精心圈養(yǎng)我的文字,
如虎,如豹,一敞放,
就萬里拉風(fēng),所向披靡。
窗外就是太古里,
珠光寶氣,琳瑯滿目,
與我格格不入。
我對脂粉過度敏感,
以至于鄙視一切過度的抒情,
那些文字的媚娘。
在十字路口,我的文字,
注定和我一樣桀驁不馴,
積攢了一生的氣血,
擲地有聲。
書房的那盆綠蘿,
和我散落的文字糾纏不清,
已經(jīng)芳華不在,
成了黃臉婆。
這是我不經(jīng)意的發(fā)現(xiàn),
我不知道這中間有多大的沖突,
傷害如此嚴重。
結(jié)果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
我去花市選了幾支水仙,
替代了綠蘿的位置。
我想看見花開,不妖嬈,
我的文字可以攀援,
繞指成柔。
龍泉山第三十朵桃花,
揭秘她的三生三世,
那條久遠的驛路踏響的馬蹄,
把春天的桃紅帶走,
那些黑皮膚、白皮膚、棕色皮膚的臉上,
都有了一抹腮紅。
我在樹下等候那年的承諾,
等候了三十年,
從略施粉黛到風(fēng)姿綽約,
只有一首詩的距離。
又見桃花,起句如文火,
煲連綿的春夏秋冬,
所有的季節(jié)都含了顆蜜桃,
花瓣雨紛紛揚揚,
一滴就可以泛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