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麗雋
前些時
樓下斑鳩那“咕咕咕”的叫聲曾響徹清晨
催人如令。每一次,我都掙扎著
努力地想讓自己復(fù)蘇——
長寐當(dāng)醒啊
晦暗的巢穴中,我抖擻著渾身的骨殖,抖擻著
一個孵化的舊夢……春山日近,那選擇
被推遲了多年
一襲灰色的毛羽,徐徐掠過車窗
斜飛上枝頭
我踩住了生活的剎車
細(xì)細(xì)分辨,樹冠里漏出的聲響
喜鵲、斑鳩,或者別的
那不知何時盛開的櫻花,一疊疊
粉色的花瓣,悄然落向
灌木叢、草尖和泥地
落向擋風(fēng)玻璃,傾吐出最后一口
透明的氣息
它們,毫不費勁地活,稔熟回家的道路
一首天然之詩,勝過我所有
恥辱的書寫
——我本可不同
我本可順著自己的心意,拋卻現(xiàn)實的戲服
“行動撫慰一切”?
怯懦的停駐者啊,忙忙碌碌中
所謂的尊嚴(yán)
早已命懸一線
你有多沉靜,就有多少輕薄的愿望
清風(fēng)弦,撥動泠泠水面
水天一色間
泛音跳脫,巨獸沉潛
隱約的青脊,波光般消失,又閃現(xiàn)
我的愛,當(dāng)晨曦微露,天光漸明
那起于夜半的心聲
恰似眼前,這晨風(fēng)中的太湖,愈洶涌
也便愈深沉、無言
一如我在黑暗中悄悄
貼近你的胸膛
等待著長久以來,懸而未決的一個囈語
塵世中,一個被許可的小小奇跡
等待其骨肉成全:
一頭雄渾
且溫柔的睡獅——它未曾睜眼,尚在
準(zhǔn)備之中
母親年輕時,在陳寮山上砍柴
不慎滾落
幸好被山腰的一棵樹擋住
撿回了性命。以至于,每次回想起
她都非常篤定:這棵樹
應(yīng)該是上天的安排
我曾問她是否害怕,她說只記得山谷間
回蕩著“啊——”的聲響
我也常常遇險。在夢中
更是多次突然地臨淵,并從懸崖墜下
隨著猛烈的蹬腿
我在黑暗中驚懼地彈起身——
啊,又是一個失重的
喑啞的夜晚,沒有破胸而出的呼喊
沒有回音……我的樹
那屬于我的樹——
它還未出現(xiàn),還不肯出現(xiàn)
你呀,如此另類、粗暴
劈頭蓋臉地,是為了敲打我的愚蠢么
總是沒有落腳之地
總是在被嘲弄中,我那,不合時宜的堅持——
興許,“冒犯中,方有新意”
不悅又奈何?恰似這人生之秋,冰雨淋頭
渾身地,一個激靈
每次不經(jīng)意地抬頭,總能看見
盡頭的你。坦坦然,橫亙于天地間的你
一個不馴的山民
蟄伏于這個南方小城,依然心有掛礙
看看世人們,都熱愛些什么
繁復(fù)的修辭下,恭順的煽情?
我有些累了。后退一步,就是我的巢穴
我的青山背景。請原諒,我還是
無法交出我自己
沿著竹籬笆,一溜兒過去
有我去年秋天埋下的六個芍藥塊莖
四月了,棠棣開花,桑葚變紫
芭蕉新冒出了一圈的芽頭
唯獨芍藥,還靜靜地沉睡在地底下
一塊空缺之地
時時令我不安:莫非,它們沒有挨過嚴(yán)冬?
或者,被鼠類偷食?
終于,我拎來鋤頭,找準(zhǔn)一處
用力地掘了下去
隨著翻滾的黑褐色泥土,隨著
“嚓”的一聲
一面雪白的根莖出現(xiàn)在眼前
那乳白的汁液,還在不斷涌出
啊!我心疼得一聲驚呼,手忙腳亂地
將殘損的芍藥塊莖和泥土一起回填
后來之事,想必你已料到:
五月,其它芍藥都拱出了地面,開枝散葉
除了被我開挖過的……
那里,一塊真正的空缺之地,源于我
自身的虛弱,也展示著我今生
一再犯下的過錯——生死悠悠啊
而我總是,心急如焚
說到底,人活著,各有私處
各有躲藏之所
只是,何來私生活?隔墻有耳。窗外
亙古的明月高懸——我的秘密
并不比你更多
但我的羞愧要早于你——
我難以釋懷的隱秘,源于早年
一個家人外出的夜晚:
我獨自一人,蜷縮在木板床中央
驚懼著床底下
那無窮的蟄伏之物:
毛賊、野獸、蛇、駭人的鬼魅……
我知道,想要停止渾身的戰(zhàn)栗
唯有趴到床沿
俯下頭去
探身于黑暗之中——猶如直面
人性深邃的底部——
遺憾的是:我是,且一直是
那個懦弱的孩子……深夜里,瑟縮著
抱著一個小鬧鐘
在它循環(huán)往復(fù)的滴答聲里
茍且于眼前,目力所及的一小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