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冬迪
《沉重的翅膀》作為新時期的改革文學作品,問世之初獲得了巨大的關注與爭議,爭議往往集中在作家的政治立場和塑造人物時政治傾向是否堅定的問題上。張潔曾表示《沉重的翅膀》的社會意義大于文本意義。時過境遷,當下作品的文本意義突顯出來,更加能夠看清人物與作者之間的對話與辯難。
復調(diào),或稱“多聲部”,巴赫金認為,過去的小說是受到作者統(tǒng)一意識支配的獨白小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則是“多聲部性”的、“全面對話”的小說,即復調(diào)小說。這種小說的特點是“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的真正的復調(diào)”。在《關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一書的修訂》中,巴赫金將以對話為基礎的復調(diào)小說的基礎特征歸納為主體性、對話性和未完成性。
在《沉重的翅膀》中,作者重點在寫思想,不甚注重動作描寫或者外部環(huán)境描寫。對人物的思想進行全面剖露后,敘述者又站在了更深遠的位置上發(fā)出了另一種聲音,這兩種不相融合的聲音的對話使文本呈現(xiàn)出駁雜、繁復的狀態(tài),也讓讀者對人物有了多重的理解。
作品中的主要女性人物是女記者葉知秋。作為中年女性知識分子,葉知秋不重視外在,追求內(nèi)在,有著柔軟的內(nèi)心和高貴的靈魂。她對未來、對社會發(fā)展抱有樂觀的態(tài)度。葉知秋的養(yǎng)子莫征就像是葉知秋的反面,他們有著同樣悲慘的身世和經(jīng)歷,同樣柔然的內(nèi)心和高貴靈魂,但他們對未來對人生抱著不同的態(tài)度。二者的對話是作者思維的兩面。莫征和葉知秋關于社會的關心,對于未來發(fā)展的探討,是兩代人的交流,也是作者內(nèi)心真實疑惑的外露,是兩種想法的呈現(xiàn)?!半y道他們那一代全是這個樣子嗎?差不多!唉,他們那一代,是多么善良,多么輕信,多么純潔而又多么頑固地堅守著那一套陳腐的觀念的一代??!”這是作者站在年輕一代的角度上反觀“他們那一代”,對自身命運和處境展開的反思與探索,反映出作者的思考,是文本對話性的表現(xiàn)。
作品中由鄭子云的女兒揭示出鄭子云在婚姻中的失敗,再由田部長揭示鄭子云政治上的失敗,留給葉知秋的任務是引出鄭子云的出場,并展示出其強大的個人魅力和思想深度。由此,葉知秋對鄭子云的欣賞是順理成章的,而正因為葉知秋對鄭子云認識的局限,使得敘述者在批判鄭子云的時候也批判了葉知秋,在否定鄭子云的同時也否定了葉知秋。
作品中“改革”人物代表的鄭子云,作者著力將其塑造成一個時代的理想品格,一個改革的精英分子,然而他在婚姻生活中的虛偽,在個人生活中的痛苦,面對困境時的軟弱,無疑削弱了這個人物身上原本應該有的光芒。鄭子云的軟弱表現(xiàn)在,他對于困難的所有抗爭都停留在口號上,沒有落實到切實的行動中。他對待政治上的對手,只能提出空洞的說教,沒有強有力的措施。作者在寫作時“帶著極其欣賞的筆調(diào)所表現(xiàn)的那種依靠把現(xiàn)實關系簡單化而獲得的單純的堅定,并非我們這個時代真正的理想品格?!睆奈谋局?,可以看出作者對于社會建設的熱切期望,對改革人物的熱切呼喚,對婚姻與愛情合一的熱切盼望。但這也反映出作者對于未來的盲目希冀,對于人物軟弱的認識不足。同在作者筆下,葉知秋看不清鄭子云這個人物的人格外在魅力與本質(zhì)軟弱之間的差距,看不清想象與真實、理想與現(xiàn)實、口號與行動的區(qū)別,葉知秋在此岸上眺望彼岸,鄭子云這個理想人物在重重迷霧中若隱若現(xiàn)。
這種塑造手法讓人物變得更加立體,性格層面更為豐富,更具層次。鄭子云的靈魂上的辯難,一個鄭子云渴望自由,一個鄭子云要維持假象,顯示出文本是開放性的,也是對話的。他的靈魂越痛苦,他就越想逃離,而外界越發(fā)需要他維持痛苦的假象。這種精神上的兩難境地,最終使他身體不支。結(jié)尾的開放結(jié)局,作者無法回答的不僅是改革走向的困惑,雙方勢力的較量結(jié)果如何,作者同樣無法回答鄭子云這個人物面對困境,最終將如何選擇。他繼續(xù)維持無愛的婚姻,面對他不再愛的夏竹筠,在外界面前偽裝恩愛的假象,還是勇于突破外界和內(nèi)心的種種限制去追求“真正的人的生活”。這顯示出文本的開放性與對話性,體現(xiàn)了張潔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復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