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震宇

一

牛家墩村被劃入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時就有傳說要被開發(fā)了，但幾年過去了也沒啥動靜。

忽然有一天，據(jù)說有開發(fā)商看中了牛家墩，要建一個大型別墅區(qū)，起初還有人不信，說別墅都是有錢人住的，哪會建到離城區(qū)十來里路的鄉(xiāng)村來。牛守正卻說這有可能，人家外國都這樣的，有錢人就喜歡住鄉(xiāng)下，屋前有大草坪，還有游泳池，那才叫別墅。

牛家墩位于岡身之上，是一大片高地。岡身就是千萬年前長江入?？跊_積出來的，一片綿延數(shù)十公里的高地。牛家墩是岡身上更高的高地。據(jù)村里的老人說，小時候就聽他們的老人說過，從前爬上樹還能看到十里外的長江。因為地勢高，這里既能種棉花油菜經(jīng)濟作物，又能種水稻小麥糧食作物，使得牛家墩比其他村都富庶，四鄉(xiāng)八鄰的姑娘都希望嫁到牛家墩來。土改時牛家墩高成分的人家也比其他村多，牛守正就因祖父是富農(nóng)，參軍政審不過關，肉松廠來招工也因成分問題被刷了下來。恰巧在村小學當老師的知青回城去了，高中畢業(yè)的他才被叫去當了代課教師，這一代就是好多年。

聽牛守正也說有可能建別墅群，大家也就信了。有的就開始擔憂，搬進安置的公寓樓逼仄不說，老鄉(xiāng)鄰們還要分開，以前家里沒了油鹽醬醋隨便到鄰居家灶頭上去拿就是。樓里沒有了柴灶，電飯鍋的飯沒鍋巴不好吃，沒有了宅前屋后的蔬菜果樹，連一根蔥一顆蒜都要花錢去買，特別是死了還不能在家擱幾天了，連個吹吹打打哭喪守孝的過程也沒有。有這些擔憂的大多是老年人，他們對拆遷十分抵觸，但他們在家里已沒有多少話語權了。

年輕人讀書后大多在城里工作，中年人也向往城里的生活。更多的人從開發(fā)區(qū)其他村看到了拆遷的好處，頭腦靈光的就馬上開始行動，打圍墻澆水泥地面，扒掉屋頂把二層樓疊加一層，以最簡陋的方式改成三層樓。還有的開始往家里增加人口，在城里買學區(qū)房時把戶口遷進了城，現(xiàn)在又趕緊把戶口往回遷。牛偉旗還把嫁出去的女兒一家四口都遷了進來。這番折騰就是因為有傳說，拆遷按建筑面積補償，有圍墻的加錢，場院地面硬化的加錢，另外還按人頭給安置費。

為這事牛守正專門去問過村書記牛榮。牛榮說：“我正想找你呢，他們都說是你說的，要建跟外國一樣的大別墅區(qū)？”

“誰說的？怎么賴我頭上了？”牛守正一下子跳起來了，臉紅脖子粗的，像受了很大的冤枉。

牛榮安慰地拍拍牛守正：“大家都信你的，你去勸勸大家，別聽到風就是雨的，要聽政府的話，不要瞎忙乎。如果有這事，村里哪會不知道呢?！边@兩天牛榮正焦頭爛額，開發(fā)區(qū)了解到了牛家墩村違建風潮，責成村里制止。牛榮帶人東奔西走說得口干舌燥，卻沒有一家肯停。東家說，只要西家停，我們馬上停。西家說，要停大家都停，憑什么讓我先停。

“別到時候又說我在瞎說呀?！崩吓＿€是有點氣鼓鼓的。

牛榮撫著他的肩說：“您牛老師輩份高，德高望重。”

老牛就開始走東家串西家地勸說，除了牛榮說他德高望重外，他還覺得大家誤解了他，他要去糾正。他跟大家說，沒有取得建設許可是違法的，別把好好的房子弄成了危房，開發(fā)商也不會給違建補償?shù)?，上級已說了沒拆遷這事。

可人家笑笑說，反正是建在自己家里的，就算不拆遷，也沒啥損失。老牛無可奈何地嘆口氣，轉頭朝村東頭走去，那里他堂哥家也在加層打圍墻。

堂哥不在家，堂侄見堂叔來了，未等他開口就先說：“叔啊，我有事出去一下?！本烷_車走了。老牛見堂嫂正在灶間里做飯，就在桌旁坐下，見桌上有毛豆還沒剝，他就洗洗手準備邊剝邊聊。哪料堂嫂過來把盛毛豆的塑料籃子一把拿走了：“這個不用剝，晚上要做素蟹腳給他們爺兒倆當下酒菜的?！碧酶缦矚g喝酒，年輕時夫妻倆在城里肉松廠做工，他父親知道兒媳摳門，托進城辦事的牛守正帶點有著“素蟹腳”美名的煮毛豆去。牛守正找到肉松廠宿舍，見堂哥坐在門口拎著酒瓶在喝酒，已喝到興頭上的堂哥指著屋外說：“你聞聞香不香，一口肉松就一口老酒，還要啥菜？”后來，村里人都知道了這故事，堂嫂認定是牛守正給說出去的，就沒給過他好臉看。其實牛守正只跟妻子小玲說過，這事牛守正覺得對不住堂哥堂嫂。

現(xiàn)在，老牛不去計較堂嫂態(tài)度：“阿嫂，你在城里工作過的，又是精明人，怎么也相信那沒根據(jù)的謠言？到時候虧的是自己的錢呀?！?/p>

堂嫂手一拍：“我哪精明？沒文化，不懂政策，瞎跟唄。你不弄才是精明，虧不到你頭上去?！?/p>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老牛搖搖頭走了。

二

妻子小玲把牛偉旗女兒女婿外孫戶口都遷回來的消息告訴了老牛，老牛朝地上呸了一下。牛偉旗比老牛長幾歲，跟小玲娘家還是親戚，當年小玲娘就是托牛偉旗做的媒，但老牛還是看不慣牛偉旗。牛偉旗原先叫牛尉祺，1968年他去大串連時，自己改名為偉旗。他表現(xiàn)積極，就當上了大隊干部。1975年他給自己兒子起名叫牛寨紅，那時“農(nóng)業(yè)學大寨”正紅紅火火，兒子上學時改革開放了，他又把兒子名字改為展宏，說要大展改革開放的宏圖。寨紅、展宏在本地方言里聽起來是一樣的，但意思被牛偉旗解釋得完全是兩個時代的了。經(jīng)商大潮一來，牛偉旗就辭職下海辦廠，先是掛了個中外合資牌子，后來國家支持民營企業(yè)，他就又轉為了民企。

“別人遷戶口關你屁事，人家就是精明，你嫉妒也沒用?！毙×嶝煿掷吓?。認識小玲的人都說她沾了這名字的光，五十歲的人一點也不顯老，身材嬌小勻稱，說話也仍是滴靈清脆。老牛跟她站在一起，很容易被人誤會。一次老牛陪小玲去買衣服，營業(yè)員對小玲說這衣服就配你，不信你讓你爸看看。小玲一聽開心地馬上買了，而老牛氣得以后再也不與她一同出門了。

小玲怪老牛缺乏靈活性，吃了一輩子死認真的虧。老牛還是小牛老師時，因為工作認真，鎮(zhèn)中心小學就把他抽調了去。他感到自己的認真被肯定了，就更加認真地工作。就在這時，開始講文憑了，很多人都去弄文憑，小牛老師覺得自己剛到鎮(zhèn)中心小學，不想為此浪費時間和精力，他還說只要把書教好，有真水平管啥文憑不文憑，有真能力怕啥學歷不學歷。同事們一面認可他的話，一面繼續(xù)去弄文憑。對有些人花了錢就輕而易舉地弄到了文憑，小牛老師覺得歪門邪道有辱師風，說政策也不會讓投機取巧的人占便宜的。

當時校長還在大會上表揚牛老師一心一意埋頭工作，號召大家向他學習。后來，大家陸續(xù)都拿到了文憑，民辦教師轉正為公辦教師，公辦教師評上了中級高級職稱。牛老師卻被學歷這道硬杠杠卡在門外。小玲知道后在家數(shù)落他也沒用，就去找校長，校長兩手一攤：“這是政策規(guī)定?！弊詈筮€是小玲請牛偉旗幫忙，找關系把老牛轉為了鎮(zhèn)民辦教師。小玲怕牛守正犯牛脾氣，把托牛偉旗一事瞞著。不知情的牛守正轉為民辦教師后還得意地對小玲說：“我說政策還是長眼睛的吧?！爆F(xiàn)在老牛拿的是民辦教師退休金，比同樣資歷的公辦退休教師每年少六七千元。

小玲跟老牛說：“人家加層澆水泥地，都是為了多拿補償款，你卻去勸阻，等于不讓人多拿錢。人家不要恨你呀？”老牛說：“他們不懂政策，政策怎么可能讓他們鉆這種空子呢，到頭來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我是怕他們受損失。”小玲說：“就你懂！”老牛篤定地反問：“我天天學習，還能不懂？”

老牛年輕時就養(yǎng)成了讀書看報的習慣，退休后還自費訂了從中央到地方的機關報，天天聽廣播看電視，他不喜歡看電視劇，說那些都是騙人的，但《新聞聯(lián)播》和地方臺新聞天天雷打不動必看的，他能把從中央到省市領導姓名職務說個遍，有時還能捉到報上的差錯，市報中縫里的“編讀往來”還登過他的信，雖說只有兩句話，但老牛一直珍藏著那張報紙。

三

過了幾天，又有消息傳來，牛家墩真的要開發(fā)了，但不是什么開發(fā)商，更不是什么高檔別墅區(qū)，而是國家的項目，為筑高速公路取土。

穿過本市的沿長江高速公路要開工了，開發(fā)區(qū)做出一舉數(shù)得的決定：把牛家墩作為集中取土點，形成一個人工湖，不僅能多挖土方，還彌補了地處江南水鄉(xiāng)的岡身地帶缺少湖泊濕地的尷尬，挖湖費又省了。

加層澆場打圍墻的人家更多了，連幾十里外的匠人都請來了，人工費還看漲，原先泥水匠200元一工，現(xiàn)在漲到260元，小工也跟著漲價，原先120元一工的，也漲到了180元。村里人都罵匠人是趁火打劫。老牛看著大家的盲從，心急如焚：“哪是人家趁火打劫，是你們想借拆遷趁火打劫，結果先被人打劫了。你們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撞南墻不回頭。到最后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賠了夫人又折兵?！?/p>

大家對牛守正的苦口婆心勸說報以呵呵一笑，轉身繼續(xù)忙著趕工。

動作快的人家，協(xié)議一簽補償款到手就搬走了。

令牛守正意外的是，補償標準還真是數(shù)磚頭加數(shù)人頭的。就是按建筑面積加人口數(shù)算，而且建筑不論是原有的還是新建的，戶口簿上的人不管是啥時候有的。這樣一來，皆大歡喜，拆遷順利推進。被錢包撐得鼓鼓的堂嫂，一臉抑制不住的喜悅，對牛守正說：“大兄弟啊，我們不懂政策，可政策懂我們，讓我們瞎貓抓著死老鼠了。”這話正巧被小玲聽見，她要追上去跟堂嫂說個明白，被老牛一把拖住，小玲就怪老牛傻。老牛一跺腳說：“拆遷辦的人傻呀！”

老牛去村委會拆遷后的臨時辦公點找到牛榮。

牛榮忙遞煙，被老牛推開。牛榮邊泡茶邊說：“除了杯子和水是村里的，煙和茶葉可都是我花錢買的。”老牛說：“你是怕我管你公款消費吧？我現(xiàn)在哪有這心思?！迸s卻只顧說自己的：“一天到晚有多少村民來，來的都是客，不遞根煙泡杯茶，人家說你架子大。我當個村干部，小一半的收入還給了村民呀。”

牛榮給老牛解釋，這回是國家工程，政策是上面制訂的，村里只是配合做點具體工作。老牛說：“政策沒問題，問題是你們?yōu)槭裁催`反政策，把人家違法建筑、違規(guī)遷入人口都認賬，都給了補償?！?/p>

“這個是由上面指定的第三方機構來認定的，手續(xù)也是合理合法的。再說了，農(nóng)村農(nóng)民的工作你是知道的，能寬松點就寬松點，拆遷工作好做了，工程進度加快了，對各方都有利嘛，國家也不會與農(nóng)民斤斤計較算這一點點雞毛蒜皮小賬的?！?/p>

老牛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你的意思是我老牛斤斤計較，在算雞毛蒜皮的小賬？這是原則，是政策，不是松緊帶橡皮筋，想拉拉長就拉拉長，如果都這樣的話，我增蓋個三層四層你們也補償給我嗎？”

四

老牛站在自家的樓上放眼望去，牛家墩一片打過仗般的斷墻殘垣，砍伐留下的樹樁像一個個墓碑，挖過樹的地方像一個個彈坑。只有幾只狗在廢墟上這兒聞聞那兒嗅嗅，可能是被主人遺棄的，也可能是它們不愿跟隨主人住新樓而跑回來的。老牛看著這場景，鼻子一酸眼眶潮濕了。

整個牛家墩就剩他家一樓一人了。這小樓原先掩映在眾多樓房和綠樹之間，也沒覺得什么，現(xiàn)在被凸現(xiàn)在這片廢墟之中，顯得格外的破舊，也格外的突兀孤獨。

以前女兒還是蠻理解老牛的，聽到媽媽數(shù)落爸爸時，還會說我爸這是認真，現(xiàn)在這世界上就缺這樣講認真的人。現(xiàn)在女兒也站到她媽那邊去了，起因是中秋節(jié)新女婿上門，帶了月餅名酒名煙和營養(yǎng)品。老牛認真地對女婿說，這廣式月餅已被西化了，吃不到傳統(tǒng)的味道，又油又甜，不利于健康；營養(yǎng)品都是掛羊頭賣狗肉，徒有其名；香煙又貴又害人，送人等于送毒品；名酒價格虛高，就是炒出來的，還很可能買到假酒。你花這些冤枉錢一點也不值得，不會過日子。一頓說教，女婿后來干脆連上門也少了，女兒也難得回來了。

知道爸爸發(fā)起犟來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女兒就讓媽媽別跟他吵，到城里幫著帶孩子，讓他一個人去獨守老屋。

老牛給報社電視臺都寫過信，希望輿論能主持公道，結果泥牛入海無消息。拆遷辦的人又來過好多次，說你家二層老樓面積小，場院地面也沒硬化，還沒圍墻，戶口簿上就只有兩個人，按標準你家的補償是只及人家的一半，這是政策規(guī)定，愛莫能助。牛守正說：“我跟你們說過多少遍了，我不是不肯拆，也不是說標準低，更不是嫌補償少，我只是要你們給個說法，為什么明明是違規(guī)的還給補償，為什么不嚴格執(zhí)行政策？給了我說法，我立馬就拆?！?/p>

可是人家不信，堅持認為他是嫌補償少。

老牛覺得憋屈，為啥得不到理解呢？

正好小玲回家拿點東西，本來不想多理睬老牛的，但見冷鍋冷灶的，又心疼起來了，邊做飯邊埋怨：“你個犟老牛，還要犟到啥時候？”

在牛守正還是小牛時，小玲就叫他老牛，她不嫌老牛長自己十來歲，長得又老相，說話做事更老氣橫秋，那時的小玲反倒對老牛有點崇拜呢。牛偉旗介紹他們認識后，兩人到城里一家小吃店吃飯，見掛著“百年老湯驢肉”牌子，老牛就問正在切肉的老板：“你這湯真是百年？”老板瞥他一眼，說：“從我爺爺?shù)臓敔斊疬@鍋湯就開煮了，你說有多少年?！迸赃吢牭娜思娂婞c頭：“百年足足超過了呀?！崩习宓靡獾赜玫栋寻干系娜庖慌模骸罢f百年是少的了，二百年也快了?！崩吓Ｐσ恍枺骸翱谷沾蛘棠切┠?，這鍋湯也煮著？”老板噎了一下，嗡聲嗡氣地說：“煮著呀?！崩吓＿€不罷休：“那時店開在哪兒？”本來準備買驢肉的人收起了錢。老板就說：“我這是百年手藝的老湯，好吃就行?！崩吓ＵJ真地說：“一是一，二是二。百年老湯與百年手藝不是一回事。”當時的小玲覺得老牛正直敢說，都是優(yōu)點，可現(xiàn)在這些優(yōu)點怎么都變成缺點了呢，是老牛變了，還是自己眼光變了，或者這個社會變了？

現(xiàn)在老牛真老了，人家都叫他老牛了，小玲又加了個犟字，叫他犟老牛。村里把工作做到小玲那里，小玲說犟老牛太犟了，她也沒辦法。拆遷辦的人找到老牛女兒的工作單位，單位領導找老牛女兒談話。女兒就回來找老牛，從來對女兒百依百順的老牛竟扯著嗓子說：“我不是釘子戶，如果一定要說我是釘子戶，那我就是釘在認真二字上的釘子戶。”

女兒不想跟老牛費口舌，直接說如果你閑著沒事干，可以到城里去做課外輔導老師，不要錢做志愿者也行。老牛說，現(xiàn)在上面有規(guī)定，不許校外補課，我不能做與政策規(guī)定相悖的事。女兒臨走對他說：“既然你不想多拿錢，是不是要別人把多拿的錢退出來？你是想讓鄉(xiāng)親們都恨死你？”

牛家墩的人家搬進了臨湖小區(qū)，這小區(qū)集中了周邊好幾個村子的拆遷戶，分房是抓鬮的，牛家墩人被分散了，還有一些人家把安置房租出去，自己住到了城里。但牛家墩人家還保持著過去的習俗，紅白喜事依然請全村人在村民會所吃三天。原先村里人辦事都會請老牛坐賬臺，自從拆遷后沒人再請了，吃飯時即使坐到了一起，人家也不跟他多講話。老牛當然感覺到了這一切，他心中就有個聲音問自己：難道認真有錯？

當年在教書時，他天天一早到校，又摸黑回家，小玲常抱怨，可老牛還是堅持。誰想學生和學生家長卻有意見，學生說補得太晚肚子餓，家長在校門口一等就是幾個小時，太折磨人了。其他教師也有看法，說上面規(guī)定不能超時加課，牛老師是違規(guī)競爭。還有人說他傻，補課干嘛不在校外補，還能收點錢呢。那時他心底就有個聲音：難道認真有錯？

退休后第一個重陽節(jié)，學校組織退休教師到沙家浜進行一次紅色旅游。大家都興味盎然，年輕時《沙家浜》不知聽過多少遍，都能跟著收音機整部戲唱下來。在掛著“春來茶館”牌子的景點，有個老教師天真地問導游：“當年阿慶嫂就是在這里與胡傳魁、刁德一智斗的嗎？”導游肯定地說：“原汁原味保留下來的。”老牛擠出人群對導游說：“小同志啊，《沙家浜》是文藝作品，創(chuàng)作出來的。”導游十分沉著冷靜地回答：“是啊，就是根據(jù)沙家浜真實發(fā)生的故事創(chuàng)作出來的?！庇慰蛡儭班蕖钡攸c頭。老牛的牛勁上來了：“這里以前叫唐市鎮(zhèn)，《沙家浜》出名后先改名叫蘆蕩鎮(zhèn)，二十年前才改稱沙家浜鎮(zhèn)的?！庇慰蛡冇忠淮巍班蕖?。導游好像被揭了短一般：“我們這里是革命歷史紀念地，誰也別想否定歷史?！崩吓７吹剐α耍骸靶⊥荆昙o輕輕怎么也學會扣帽子了？我哪里否定革命歷史了？我告訴你，京劇《沙家浜》是根據(jù)滬劇《蘆蕩火種》改編的，而《蘆蕩火種》是綜合了當年發(fā)生在這一帶的故事創(chuàng)作出來的，這條所謂老街是作為旅游景點新建的，才十來年工夫。怎么能說是原汁原味保留的呢？”帶隊的校領導把老牛拉開：“不就是個旅游景點嘛，較什么真呢？祖國風光處處美，全憑導游一張嘴?！睆哪且院?，學校就再也不來叫老牛參加活動了，老牛去問過，學校說是校退管會只管公辦退休教師，民辦教師歸鎮(zhèn)里管。后來鎮(zhèn)也與開發(fā)區(qū)合并了，老牛再沒參加過啥活動。

五

原先高高的牛家墩很快就成了一個大大的湖，湖邊還豎了塊大石頭，刻著“牛郎湖”三個大字。本市報紙上還以“尊重歷史人文，恢復千年名勝”為題報道了這事。

老牛又寫信給報社，說歷史上根本不存在牛郎湖，就談不上恢復，說尊重更是譏諷。這封信自然又是石沉大海。老牛跑到開發(fā)區(qū)管委會想找人說清楚，可沒人接待他。正好遇到牛榮，牛榮告訴他，本來還想叫碧蓮池的，后來征求了有識之士意見后，覺得還是叫牛郎湖通俗易懂，碧蓮池現(xiàn)在很少有人知道了。老牛說：“這是子虛烏有的事。”牛榮說：“至少還給牛家墩保留了一個牛字呢?！?/p>

牛家墩村沒有了，牛榮也退休了，他與一幫退休不久的老人穿著紅馬夾在臨湖社區(qū)當義工。剛搬入公寓樓的老農(nóng)民喜歡撿拾廢木材堆在樓下，搭個土灶燒飯，在花壇里種蔬菜，把包裝箱破自行車舊電器堆在樓道里，社區(qū)物業(yè)根本管不了。牛榮他們就想了個辦法，對沒有亂堆亂搭亂種的家庭每天獎勵一元錢。這辦法十分靈驗，區(qū)區(qū)一元錢竟一下子治好了老毛病。牛榮被開發(fā)區(qū)評為了老有所為先進。

牛榮湊到老牛耳邊推心置腹地說：“現(xiàn)在的年輕干部做事沖勁都很足，不像我們過去做工作要講有情操作。要不是我替你擋著，你那樓早強拆了?！?/p>

老牛承認牛榮說得有一定道理，但牛榮也有點自我標榜，他們這代村干部，擅長的就是這樣半哄半騙做群眾工作。

社區(qū)里的年輕干部也來做過老牛工作，現(xiàn)在的村和社區(qū)干部大多是高學歷的，被稱為大學生村官。他們和顏悅色地說：“牛老師，您是我們尊敬的老前輩，您的話我們都理解?，F(xiàn)在是法治社會，任何人都必須依法辦事，不能像以前那樣野蠻強拆了?！崩吓Ｂ犃诵睦锖苁鞘苡茫忘c頭稱是。大學生村官說的是標準的普通話，雖然其他村民對大學生村官操普通話有點反感，但老牛還是十分欣賞的。老牛也喜歡講普通話，他覺得書面化的普通話可以使語言表達規(guī)范準確，過去他上課堅持講普通話，一些同事在背后笑話他有口音，但他教出的學生普通話都十分標準。

老牛認同大學生村官的話，他們不僅沒有對老牛家停電停水，還協(xié)調廣電網(wǎng)絡公司拉了一根有線電視光纜，因為老牛天天要看《新聞聯(lián)播》的。這要是放在以前，拆遷隊先是半夜三更學鬼叫敲門砸玻璃扔磚丟垃圾，然后斷電斷水，接著推土機就上來了。老牛感慨地對大學生村官說：“我這小樓的存在，就是社會法治化進步的證明?！?/p>

現(xiàn)在，牛家墩除了老牛家外，其它都挖成了湖面。老牛家的宅基地成了只有一條小路連接的一個小小的半島，這條小路從岸邊往半島去是上坡路，因為老牛家在原來牛家墩的高地上，現(xiàn)在他家的小樓就像高高地突出在湖面上的一座燈塔。這無意間給平原上的人工湖增加了一道風景，不知情的人都以為是巧奪天工的設計呢。

六

植樹節(jié)前，一輛大卡車送來一車桑樹苗，卸在湖邊那一大片被撂的荒草地上。老牛見樹苗在太陽下曬了兩天，幾個穿紅馬夾的人有的挖坑，有的鋪紅地毯，就是不種樹，他就過去問。穿著紅馬夾的牛榮告訴老牛，領導要來種樹，本來前天要來了，主要領導臨時有事，就耽擱下來了。老牛抓起樹苗看，這分明已曬成干柴了。依了老牛脾氣是又要說幾句的，甚至還要給報社寫信，可現(xiàn)在他只是嘆口氣搖著頭走開了。

又過了一天，老?？吹胶坪剖幨巵砹瞬簧偃朔N樹，老牛走近去看，正好看到為首的領導在厲聲責成身邊的人把紅地毯撤了。老牛從本地電視上見過這位領導，老牛對領導暗中稱贊，他想擠上前去跟領導說說拆遷的問題，卻被領導身邊的人拉開了，還把他交給了躲在遠處的警察，說他是上訪戶。警察叫來社區(qū)干部，社區(qū)的大學生村官機靈地跟警察說這是誤會，就把老牛送回了家。老牛對大學生村官又增添了幾分好感，道別時一再說給你們添麻煩了。老牛所說的“麻煩”里，不僅指送他回家，也包括了拆遷的事。

領導種樹只種了一小片，還剩下大片的地仍荒著，不少人就從三四里開外的臨湖小區(qū)跑回來開荒，他們說看著這么好的地被撂荒了心疼。有騎小三輪車的，有騎電動車的，還有把飯帶到田頭吃的。蘿卜青菜毛豆絲瓜茄子樣樣種，就是不種番茄黃瓜，因為現(xiàn)在環(huán)境好了，麻雀黃雀白頭翁灰鷺白鷺很多，這些鳥也夠精明，番茄黃瓜沒成熟它們不吃，等番茄紅了黃瓜長了，它們立馬就來啄個精光。

老牛沒去種，他看著撂荒的地也感到心疼，但他覺得這地不是自己的，去種等于是沾公家的便宜。堂嫂也在種，老牛又好言相勸：“說不定哪天公家要用地了，到時候連成本也收不回?！碧蒙┖呛且恍Γf：“不種白不種，種一天是一天，反正不要本錢?！鞭r(nóng)民就是這樣，從來不把勞動力算成本的。

后來，老牛說的還真應驗了。那天，來了幾臺推土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所有莊稼全都推光了，等村民們趕過來想搶收點東西，那些連根都被拔起的莊稼已被裝上垃圾車了。人們看到老牛站在那里，還上去與推土機手說話。村民們認定喜歡管閑事的老?？匆妱e人種了眼紅，就去檢舉了。堂嫂種的毛豆眼看可以吃了，全被鏟光了，她氣乎乎地扛著鋤頭經(jīng)過老牛身邊，朝地上吐口痰，背過身去罵一句“神經(jīng)病”。

其實，堂嫂他們真是冤枉了老牛，他對這種清理莊稼的野蠻做法也很反感，剛才還跑過去問推土機手誰讓你們來的，推土機手說是開發(fā)區(qū)雇他們的。老牛說能不能讓人先來把東西收走了再推？推土機手都是外地人，他們說有事找老板說去。見堂嫂他們又誤會自己了，老牛當然難受，心里再次響起那句話：難道認真有錯？

七

開發(fā)區(qū)的開發(fā)速度驚人，牛郎湖很快被開發(fā)成了A級旅游景點，還進行了深度包裝，找人編了故事出了書，有根有據(jù)地說這牛郎湖就是古已有之的名勝。為顯得古樸，連參天大樹也移植了好多，石板路、石橋、石凳、石刻弄了不少，還抹上了青苔，連石縫中也栽了苔蘚植物，看起來真的像年代久遠的古跡。

在那塊寫有“牛郎湖”的大石頭不遠處，建了座織女廟，把連接這兩處的路命名為愛情大道，還在領導們種植的桑園邊又種了一片棉花田?，F(xiàn)在沒人養(yǎng)蠶了，棉花也不種好多年了，桑園棉田就是為了牛郎織女故事中男耕女織生活的情景再現(xiàn)。

最讓老牛感到荒唐的是，通向他家的上坡小路，竟被釘上了“鵲橋路”的銘牌。天天有游客跑到他家去張望，可能就是想看看住在鵲橋盡頭的是什么人。

七夕節(jié)那天，湖畔人流如織，相親大會、愛情詩歌節(jié)、情人節(jié)游藝會、愛之聲草坪音樂會都在湖畔幾個點上同時舉行，其中一個叫“愛的漢風唐韻”服裝秀，把漢服唐裝旗袍混搭，十分吸引人。老牛實在忍不住了，他跑過去向那些年輕人宣傳，說七夕節(jié)是乞巧節(jié)、女兒節(jié)，不是什么中國情人節(jié)，都是商家為了賺錢胡亂造節(jié)。

那些年輕人聽后嘻嘻哈哈起來，對老牛說：“老人家，你知道的我們也都知道，我們就圖個熱鬧快樂，多個節(jié)有啥不好呢？”

這讓老牛連生氣的份兒也沒了。圖熱鬧可以，為啥要造假呢？明知是假，卻還那么當真地開心。

往回走時，又看到一群老年游客走在通往他那半島的“鵲橋路”上，一名導游揮著“夕陽紅旅行社”小旗說：“這就是傳說中牛郎與老牛相依為命的地方，這湖以前叫碧蓮池，就是織女下凡洗澡的……”

老牛加快步子趕上去，沖著游客喊：“這兒是我的家，不是……”老牛告訴游客，這湖是新挖的，原本叫牛家墩，是片高地，我就是牛家墩村姓牛的，這里除了我家小樓和我是老的外，其它都是新的。

游客問他：“你真姓牛？”

老牛認真地說：“自己的姓還能假嗎？”

游客說：“那你還說景點假？”

“啊？”這回輪到老牛大惑不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