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
1
三樓又被偷了。喬永勝聽到這個消息,并不驚慌。前段時間二樓不也被偷了?賊眼睛亮,哪戶有人,哪戶沒人,他們掌握得一清二楚。不住人,買那么多房子干嘛?有錢人就是任性。也有人說,賊踩點準,下手狠,被偷那幾戶都是有錢人。有錢人能在這條街買房?不怕賊上門,就怕賊惦記。喬永勝又提醒了一下自己——抓緊裝上吧,那東西花錢不多。
高原進入六月后,漫山遍野才不見了地皮。這時候,一切就會好起來。喬永勝站在他的小百貨鋪門口,向長長的瓦采街望去,心里禁不住一陣喜悅。
瓦采街是小城背街,白天人少,到晚上卻是另一番景象。瓦采街成為背街,也是兩年前的事兒,小城沒有遷到新城區(qū)以前,這里可是中心地帶。新城區(qū)建成后,大家眷戀這條老街,都不愿過去,因而這條老街由中心地帶的熱鬧繁華漸漸淪為夜市。炒肚子的,烤羊頭的,烤肉串的都集中在這條街上。一座城應該有這么一條街,不然這座城就太沒有味道了。
瓦采街不大,道路狹窄,加上淪為夜市之后,每天早晨都會聽到環(huán)衛(wèi)工的罵街聲,不大的街道愈發(fā)顯得擁擠而破敗。整治從來沒有停止過,地上鋪有一層油布,油布上火星爆裂而出的小孔洞星羅棋布,油漬滲下去,水泥地變成了油膩膩的黑石板。環(huán)衛(wèi)工罵的不是這些,而是扔在四處的碎紙和塑料袋。垃圾桶就在旁邊,不往里扔,難道是能力問題?
喬永勝在這條街上不僅僅開小百貨鋪,其實他主營的是烤羊肉串。他的店鋪在瓦采街正中地段,一邊是雜碎店,一邊是面片館。大家都說他心眼亮,選的地段好。早些年,喬永勝在這條街只開小百貨鋪,那時候夜市還沒有紅火。樓上很多住戶反對租賃鋪面的人開燒烤店,煙熏火燎可以忍受,耽誤休息和打擾孩子的學習可是大事兒。新城區(qū)建好后,大家口頭推辭,可新城區(qū)畢竟在工作生活等方面都方便,因而十之八九都偷偷搬了過去。燒烤就在這個空子里興盛起來,縱然有人反對,也是小胳膊扭不過大腿。城管也似乎默許了,不過做了統(tǒng)一的要求和規(guī)定——午夜收市后必須將各自門前的垃圾堆放一起,不得亂棄。聽不到環(huán)衛(wèi)工的咒罵,又多出了生意人的嘟囔,但為維系各自顧客,也只是私自抱怨,誰都不敢放出聲來。
瓦采街臨街的住宅樓的確陳舊了,住這座樓的人無法忍受各種味道和吵鬧的侵擾,陸陸續(xù)續(xù)搬走了不少。人去樓空,住房卻很難賣出,燒烤生意愈加飛揚跋扈起來。
三樓又被偷了。警察挨個問了一遍樓下鋪面的商戶,成了慣例,大家都不會放在心上。十字路口處的監(jiān)控像耳朵一樣立著,可大多都是聾子的耳朵,小偷最喜歡這樣的耳朵了。
喬永勝開小百貨鋪已有幾年,談不上特別好,但和門外的烤肉串做到了互補,因此小百貨鋪里堆滿了各種飲料和啤酒。喬永勝抬頭看了看這座五層小樓,這可是當年最風光的住宅樓,誰承想,短短幾年就破敗成這樣。住戶越來越少,不多的幾戶人家也是偶爾打開窗戶晾曬一下被褥,布料市場一樣花花綠綠的景象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盡管如此,想在這里租鋪面卻是難上加難。整座樓也并沒有閑置,房子都租了出去,他們或做燒烤,將那里當作燒烤加工坊;或是外來務工人員,只圖一個睡覺的地方。喬永勝家在這座樓背后不遠的城邊村子里,五間平房倒方便,白天串肉串,串好后放到南墻根還不易壞。另外,老婆和兒子隨叫隨到,沒必要租房。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的區(qū)別大概就在于有沒有樓房吧,于是他也想擁有一套樓房。
夏天一到,這里的情況會不一樣。草原風情一日游,無論包團還是散客,瘋狂之后都會來小城住,那時候,不足一公里的瓦采街就成了搖籃中幸福的嬰兒。人多而雜,不提防是不行的。不能再拖下去,喬永勝想。
喬永勝在小百貨鋪裝監(jiān)控的事兒誰都不知道。那天早上,他叫人換了卷閘門。也該換換了,用了好些年,用起來不暢快,給鄰居們他就是這么說的。大家都贊同,畢竟他還有個小百貨鋪。純粹做燒烤就不這么麻煩,收市后所有用具用三輪車拉走就完事。攝像頭裝在卷閘門門楣上,防止別人使壞,他特意用和卷閘門一樣的鐵皮包了起來,除非專門去看,否則不會被發(fā)現(xiàn)。
小百貨鋪不大,卻堆滿了貨,只留一條人側(cè)身可進出的通道。白天通道里放著幾摞塑料凳子,等晚上烤肉串的時候就搬出去。啤酒賣得比飲料快,喬永勝專門做了代理,比其他地方便宜點,整條街的燒烤棚一到晚上都來提貨。最里面是只能容一人轉(zhuǎn)身的廁所,喬永勝找了一張木板,在墻上打了膨脹螺絲,裝了個簡易的架子,然后放上電腦。他兒子懂得電腦,監(jiān)控裝好后,門里門外看得一清二楚,他懸了很久的那顆心終于落到原來的位置上了。
2
瓦采街的白天真不敢恭維,沒有大超市,也沒有商場可以逛,過路者三三兩兩,自然不會光顧小百貨鋪了。要等到草原風光日子的到來,那時瓦采街才會精神百倍。喬永勝已經(jīng)做好了充分準備,他專門跑到牧場宰了幾只羊,買了大冰柜。雜碎顧不上洗,便宜處理給了雜碎鋪。羊頭懶得燎毛,送給了專門烤羊頭的鄰居,只有剔盡了肉的骨頭煮了一大鍋。
草原最熱鬧的季節(jié),小城所有警察都像瘋了一樣,部分留在小城,部分去了草原。朱子武恨不得將自己分成兩半。女兒晴晴快五歲了,妻子在小學當老師,她既要送女兒去幼兒園,還要管其他孩子,忙不說,主要是責任重于泰山。朱子武可好,他成了見首不見尾的神龍。晴晴和妻子怨聲載道,可崗位的特殊性也不由他。治安大隊不允許有絲毫大意,要時刻堅守,為全城人民服務到底。
這天他不得不離開一陣。
朱子武開著警車沿新舊城區(qū)轉(zhuǎn)了一大圈,回來之后又小坐了一會兒。親戚朋友都來了,有人給他敬酒,有意要數(shù)落他。有人借酒指桑罵槐,故意給他臉色看。還有人走到他跟前卻繞了過去,特意讓他難堪。蓮子有心,卻奇苦無比。他恨不得鉆到地縫里去。但他還是強裝笑容,隨聲附和。外甥結(jié)婚的大喜之日都不能消停,更不要說喝幾杯了。都要過日子,那么就保持各自的活法。這樣說是沒有錯,做起來可真不簡單。
熱鬧一直持續(xù)到晚上,眾人散去后,朱子武又跑了一趟。眾兄弟堅守崗位,勸他回去陪陪親戚朋友,但他不放心,那顆心始終是懸著的。
朱子武再次到他姐姐家,親戚們也已散盡。姐姐下了一碗面,知道他出出進進肚子還是空著的。吃完面,朱子武端起桌上的酒杯給姐夫敬了一杯,自己喝了兩杯。姐姐、姐夫理解他,沒有勸酒,倒是他過意不去,也是想借酒說話,可沒等他開口,姐姐先滔滔不絕說起來。
是呀,給兒女完婚是大事,做父母的,誰還沒有一背簍話呢,但沒想到姐姐當著他的面一筆一筆算起了賬來。他都明白,就是幫不上大忙。還好,都是自家兄妹,除了不好意思,但不傷及感情。朱子武在桌面上答應再次借他們一萬元,要等到年底,因為他們剛在新城區(qū)買了房。姐夫感激不盡,要敬他一杯,他婉言謝絕了。他姐姐沒有任何表示,反而說到兒子的事情上來。
姐姐說,送快遞按件計,掙得不錯,可丟得多,賠不起呀。明明讓放到門房,偏偏就丟了,誰天天閑坐在門口守快遞呢?
朱子武說,這個現(xiàn)象很普遍,拿錯的情況多。
姐姐說,拿錯了怎么不拿回來?都是小東西,大東西就更不要想了。人心都爛透了。
朱子武聽著聽著就煩了起來。不自覺是一方面,那難道送快遞的就沒有責任?道理如此,可不能說。
朱子武拿出手機看了看。
姐姐從家長里短說著說著就扯到他姐夫身上來了,說他好吃懶做,屁大的本事都沒有。朱子武聽著很不舒服,兩個孩子都上了大學,家里一切都過得去,難道讓他去搶銀行嗎?這話更不能說了,話一旦趕到盡頭,她會讓過世的父親都不安穩(wěn)。很多年前她就絮叨,父親有偏見,不讓她讀書,將她推進火坑等等。他寧愿忍氣吞聲,也不去接她話茬。
家長里短是永遠說不完的,眼看換班的時間到了,依舊難以脫身,朱子武心急得快要爆炸了。
姐姐的老毛病又犯了,她說,你也是領導,親外甥都不拉一把,有啥用呢。
朱子武最怕這句話出自家人之口,一個小小的治安隊長,能解決啥問題?
朱子武又掏出手機。
姐姐說,別看了,認真說個事兒你總是三心二意。家人的事情都不上心,難怪親戚們看不起你。
朱子武放下手機,不說話。
他姐夫開口說,今天的日子好嗎?你說這些。
不過現(xiàn)在也難。姐姐消停了不到一分鐘,又說,你們門房上可以吧?那個老頭兒年紀大了,應該換個年輕人。
朱子武快崩潰了。他想給兄弟們發(fā)個短信,讓他們趕緊來個電話??晌堇锏娜硕级⒅B碰手機的機會都沒有。
都沉默著,遠處街面上的警笛聲隱約傳來。過了一會兒,電話突然響了。朱子武連忙接聽,之后便匆忙離身。朱子武開車離開的同時,也長長舒了口氣。
3
剛好十二點十五分,朱子武開車前看了時間。
新城區(qū)街道十分干凈,一排排路燈像威武的勇士。他喜歡這樣的感覺,冷清、安靜。從新城區(qū)到瓦采街要穿過好幾條街,要繞過正在修建的曲桑路,再走一分鐘多的沙路,然后越條小河溝就到了。除等候紅燈的時間,到達瓦采街的夜市用了十五分鐘,這是最快的一次了。
夜市一片通明,住宅樓對面燈火闌珊,燒烤敞篷下人影攢動,各種味道彌漫著整條街,燒烤爐上發(fā)出“呲呲”的聲響,高一聲低一聲的吆喝不絕于耳,塑料手套、飲料罐、啤酒瓶及紙杯滾滿一地。
這樣下去,這條街肯定就廢了。朱子武停好車,一邊從西朝東走,一邊用尖利的目光掃蕩周圍,歡呼著的眾人并沒有因為他的到來而收斂狂叫亂吼。他是這條街上的???,最初還有人點頭招呼,久而久之便無人理會了。朱子武從上到下走了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打問了幾個人,也說沒有那回事兒。是誰打的電話?他撥了回去——關機。日他媽,就知道誘人。他低聲罵了一句,罵完之后,又苦笑了一下,心想,那個電話太及時了。
朱子武到辦公室已是凌晨一點半,和值班的小陳聊了幾句,說的確有幾個醉漢,相互撕扯一陣便各自散了。朱子武嘆了嘆氣,說,你瞇一會兒吧。說完走出辦公室。
朱子武坐在辦公室外面的臺階上,接連抽了幾根煙。他想提提神,再轉(zhuǎn)一圈,千萬不能粗心大意。
大街上徹底安靜了,車開起來十分暢快。瓦采街的夜市也散攤了,整條街上連個鬼影都沒有。路燈昏暗了,街道也狹窄了許多。垃圾桶又高又胖,四周全是竹簽、碎紙、瓶子、紙箱和塑料袋。車子不快,但還是顛簸了一下。日他媽——他又罵了一句。他打開車窗,伸出頭向后看了一下,車子果然壓到一堆垃圾上了,高大威猛的垃圾桶被掛翻,倒在一邊。
4
朱子武揉了揉眼睛,看了看時間,剛好八點一刻。他是被急促的電話吵醒的。昨夜回來之后趴在桌子上就睡著了。突然出警。坐在車上,他問小陳。小陳說,瓦采街昨晚出了事故,具體還不清楚。朱子武沒說話,他靠在座椅上,還想瞇一陣。
趕到瓦采街快九點了,事故地已經(jīng)圍滿了人,交警勘查現(xiàn)場。死者叫蘇三超,住夜市那棟樓,估計是喝醉后靠在垃圾桶上睡著了,結(jié)果被過路車輛壓死了。四處全是垃圾,而且撞翻的垃圾桶里的垃圾全倒了出來,根本分不清是血液還是紅油。朱子武心里“咯噔”了一下,這垃圾桶不正是他昨夜撞倒的嗎?他趕緊爬到車里,腦子忽地一下全空了。
蘇三超的死并沒有對瓦采街的夜市生意帶來實質(zhì)性影響,如果說有影響,那就是收市的時間比以前有所提前。最大的影響自然是喬永勝的小百貨鋪了,很長一段時間,沒人買啤酒。
朱子武心神不寧,瓦采街上的所有監(jiān)控都查了好幾遍,依然找不到有關蘇三超一案的有價值的線索。蘇家人鬧了大半月,苦于找不到肇事者,也只能暫緩了下來。
一月后,瓦采街夜市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喬永勝小百貨鋪里的啤酒供不應求。因為香巴拉旅游節(jié)即將開幕,草原歡騰的日子里,夜市從傍晚一直持續(xù)到凌晨三四點。
朱子武對瓦采街心有余悸,但他無法避開這條街。這天晚上,他和小陳停好車,沿街行走。其實他帶著惻隱之心,逢人就問這問那。還好,大家都沒有提蘇三超。走到蘇三超出事的地方,朱子武的心不由自主緊張起來。垃圾桶都換了新的,臺階上是喬永勝烤肉串的棚子,棚子對面就是小百貨鋪。朱子武坐在喬永勝烤肉串棚子下,要了幾串烤肉,開始和喬永勝拉話。喬永勝操心著爐子上的肉串,答非所問。肉吃完了,朱子武給了錢,喬永勝不肯收,他執(zhí)意將錢塞到喬永勝手中,離開了烤肉串棚子。他心里有點不舒服,感覺喬永勝就是有意躲閃他的問話。
過了幾日,朱子武去了喬永勝小百貨鋪,在鋪子里轉(zhuǎn)了一圈,也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任何異樣??蓡逃绖賲s躲躲閃閃的,說話不利索。朱子武沒有理會,買了一瓶水就出來了。
其實喬永勝壓根兒就沒有想起自己裝過監(jiān)控的事兒,倒是朱子武的幾次前來引起了他的警覺。這天,他叫兒子來打開電腦,一月前深夜的事故竟然記錄在里面,他不敢確認從車窗里伸出頭的那個人是不是朱子武,但壓死蘇三超的絕對是個警察,因為是輛警車,紅藍交錯的警燈還在閃爍。喬永勝呆了一下,但很快又讓兒子處理掉那段不足十五秒的視頻。
兒子說,犯法的。
喬永勝對兒子吼了一聲——惹得起嗎?兒子不說話,只嗯了一聲。喬永勝立馬又壓低聲音對兒子說,先別處理,有證據(jù)說不上還能撈點好處。
兒子說,犯法的。
喬永勝說,犯啥法?又不是我們的錯。兒子沉默了。喬永勝還在嘀咕,不是我們的錯,犯的啥法?不都是這樣嗎?沒好處的事情誰干?又不是傻子。
喬永勝口頭不似心頭,那天晚上老顧客們都抱怨,說烤肉串的味道不如以前。
堅持到最后一個收市,喬永勝和兒子回到家時天差不多快亮了,他們從三輪車上卸下燒烤爐子,然后從塑料凳子的縫隙里取出電腦和攝像頭,將它們藏到柴房。
朱子武又來了,喬永勝有點忍耐不住。可朱子武并沒有提及蘇三超的事。
這天中午,喬永勝叫來修門的師傅,前天晚上他和兒子取攝像頭的時候撬壞了門。鄰居們都過來看。自從蘇三超被壓死后,大家對安全問題變得十分敏感。門好端端的為何破了?盡管有可信的理由,但人人心里卻多了各自的想法。朱子武心里也想,這個喬永勝不可小覷呀。
幾日后,果然傳出閑話來,說喬永勝很早以前就裝了監(jiān)控,蘇三超出事那晚的監(jiān)控視頻自然不會少。閑話對這條街上的人而言,只是私下說說。但對蘇家和朱子武來說,閑話卻是驚濤駭浪。喬永勝頓時亂了方寸,顧客移去別處,他再也烤不出往昔的味道來。朱子武來過好幾次,已經(jīng)讓喬永勝有了說不出的壓力。公安局其他人也來過幾次,說明了不交證據(jù)就是重罪,但他還是一口否認了。換卷閘門的師傅被傳到公安局,說也只是猜測。朱子武終于松了一口氣,不過他還真想看看那晚的情景。他專門去過喬永勝的家,那個距離瓦采街不遠的城邊小村子。喬永勝顯得非常緊張,在朱子武的盤問下,差一點就說了出來。后來朱子武又勸說喬永勝,讓他把監(jiān)控視頻交給他,他會保密,而且還能保證拿到獎勵金。喬永勝還是否認了,說,沒裝監(jiān)控,也沒有啥視頻。犯法的事兒誰不怕!朱子武也希望一切都是閑話。
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朱子武很失望。不過喬永勝這個人復雜著呢,如果真有貨,不拿出來可就犯法了呀。如果真有,那可是炸彈,一旦引爆,他就灰飛煙滅了。他突然有點害怕,開始胡思亂想,精神恍惚了。他知道,最初是交通事故,現(xiàn)下卻不是交通事故那么簡單。
5
喬永勝的麻煩終于來了,不是警方的壓力,也不是朱子武的脅迫,而是蘇家人的引誘。
對生意人來說,擋人財路無異于殺人父母。喬永勝的烤肉串棚子徹底涼了,小百貨鋪也變得冷冷清清。蘇家人三番五次上門,甚至搬凳子整天坐在門口。蘇家人的做法讓喬永勝深感厭惡,有所驚恐。
交出去吧,警察難道不用償命嗎?他兒子說。
誰會替你保密?蘇家人既然能來找你,警察難道就沒家人嗎?喬永勝說。
那毀掉吧?他兒子說,那樣就真沒有證據(jù)了。
都不好惹呀。喬永勝說。
蘇家人一直沒有放棄,他們請人來談判,并拿了五萬元要買那段視頻,也答應保密。喬永勝心動了,雖說五萬元是他烤肉串一年的利潤,但他心里依然有說不出的怕,因而否認了關于監(jiān)控視頻的閑話。
蘇家人見他軟硬不吃,就去公安局鬧騰。喬永勝再次被傳喚到公安局。蘇家人的鬧騰讓喬永勝認識到事情的嚴重。其實是他想復雜了,實際上沒有證據(jù)蘇家人還是無法起訴他的。閑話畢竟是閑話,法律講求的是證據(jù)。人言可畏屬于道德上的拷問,法律面前人言一點都不可畏。喬永勝懂得這一點。
喬永勝小百貨鋪的門被人砸了,卷閘門割開了好幾處。不是蘇家人是誰呢?人家給五萬元,還保密,這么好的事情不干,偏要惹禍上門。
夜市要改造,朱子武給喬永勝說。朱子武以為這是個秘密,其實這個消息早就傳遍了大街小巷。不過出自朱子武之口,喬永勝才確信這條街要改造是真的了。臨街的住戶反應最大,說他們被侵擾多年,深受其害,早就應該改了。整條街要改造,這和閑話沒啥區(qū)別,吵了一陣之后,絲毫不見動靜??稍陂e話飛揚的節(jié)骨眼上喬永勝要想把小百貨鋪盤出去,卻是萬難的。
喬永勝坐在小百貨鋪門前,看著天上的流云,看著密如蛛網(wǎng)的各種各樣的電線,突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瓦采街發(fā)生事故后,所有監(jiān)控都重新裝了,可砸他小百貨鋪的監(jiān)控依然找不到,倒是朱子武出現(xiàn)在這里的身影最多,也最清晰。朱子武是治安隊長,他的頻繁出現(xiàn)自然正常不過。
只要你把視頻給我,搬到新城區(qū),一切就安全了。朱子武說過這話。喬永勝也覺得朱子武可靠,他知道,蘇三超的死絕對和朱子武有關。與此同時,蘇家人再次來談判,蘇家人來得直截了當,八萬元差點砸暈喬永勝。喬永勝猶豫了,他的猶豫讓蘇家人堅信了一點——監(jiān)控視頻絕非空穴來風。
一手拿錢,一手交貨。喬永勝這么想過。
抓了人,定了罪,蘇家人再反咬一口,他也要坐牢的。當喬永勝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還是覺得朱子武可靠。不過他有點后悔裝監(jiān)控,那么大一條街,鋪子又不是他一家,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既如此,那錢不要也罷。生意人信財運,不屬于自己的,絕對不能強求。
喬永勝徹底得罪了蘇家人。蘇家人也徹底心灰意冷了。沒有證據(jù)誰也沒辦法,可蘇家人依舊沒有放棄,不過蘇家人的威脅恐嚇也讓他們嘗到了被批評教育的苦楚。
蘇三超的死漸漸被人遺忘,蘇家人不痛恨肇事者,他們覺得兇手就是喬永勝,彼此路遇,像仇人見面。越是這樣,喬永勝越是不敢拿出監(jiān)控視頻,甚至連想法都沒有了。他知道,拿出監(jiān)控視頻之日,就是他喬永勝遭殃之時。
蘇家人夠強勢,他們在整個小城放出了話,說喬永勝不拿出監(jiān)控視頻,就讓他后悔一輩子。喬永勝因為這句話,也沒少跑公安局。
6
喬永勝忙前忙后往出盤小百貨鋪,生意不好是實際情況,蘇家人的騷擾也是一個原因。有誰愿意天天糾纏在事情當中呢?終于有人愿意接手了,當然也是壓低了價錢的。別人往出盤鋪子要收轉(zhuǎn)讓費,喬永勝不但不收,而且還搭了一年的房租,他的做法在瓦采街上落下了笑柄。于喬永勝而言,他只是想盡早離開瓦采街。瓦采街要改造,要統(tǒng)一規(guī)劃,這是猴年馬月的事。大家該干嘛干嘛,可是喬永勝要真的離開了,他有點舍不得,舍不得又能怎么樣,位置最好可利潤最薄。他恨那個監(jiān)控,是那個監(jiān)控把他推到懸崖邊的。
喬永勝早早來到瓦采街,說好九點半簽轉(zhuǎn)讓合同的。當他來到他的小百貨鋪門前時,發(fā)現(xiàn)圍滿了人。門被人撬了,東西一樣不少。圍觀者七嘴八舌,喬永勝放高聲音,狠狠罵了一陣。大家都散了,可是要盤他小百貨鋪的那個人再也沒有來找他。
小百貨鋪沒盤出去,喬永勝很煩惱。他在新城區(qū)已經(jīng)物色好了鋪面,都給人家說好了的。從長遠來看,新城區(qū)的發(fā)展肯定要比這邊好,可眼下一切都成空了。瓦采街夜市生意好,也就好那么一兩個月??救獯玖四敲炊嗄辏瑴喩肀蛔稳晃督噶?,到頭來卻失去了顧客,甚至現(xiàn)在搬與不搬都不由他做主了。
小百貨鋪還得開,哪怕半死不活。坐在家里閑得慌,也對不起房租。喬永勝想。
這天中午,喬永勝姍姍來遲,他少了往日的勤快和干勁,多了慵懶與怠慢。喬永勝一邊收拾極為混亂的小百貨鋪,一邊嘆氣。
又來人了,他們一進來就開門見山,說十萬賣不賣?
喬永勝有點惱怒,心頭的怨氣一下升到了頭頂——滾!他毫不客氣地說。
來人一點都沒生氣,反而嬉笑著說,一個短視頻,十萬還不滿足?可以住樓房呀,平房不安全。
喬永勝沒有廢話,他拿出電話直接報警。
那人見他報警,又說,你記住,心重會沉底的。在瓦采街上,你會成為最臭的一個,你信不信?
喬永勝說,我不信,就你這毬樣,給座金山也不會賣。
他走了,喬永勝坐在塑料凳子上發(fā)呆。蘇家人果然不好惹,一條人命呀?,F(xiàn)在拿出來也遲了?,F(xiàn)在拿出來,他在這條街,甚至整個小城就會遺臭萬年。
蘇家人說話果然算數(shù),當喬永勝準備東山再起,重新開張烤肉串棚子的時候,他真的臭了整條瓦采街。小百貨鋪的卷閘門上被人潑了幾盆屎,流光溢彩,奇臭無比。喬永勝沒有報案,他知道,沒有證據(jù)就是徒勞。他默默清洗那些濺得到處都是的糞便,傷心極了。左鄰右舍的半掩著門,不來搭話,也不來看熱鬧。
潑屎之后,事情好像真就過去了,瓦采街上有人私底下交換意見,卻不敢公然談論,大家見了喬永勝,也和以前一樣客客氣氣。
7
眼看要到冬天了,朱子武他們在這段時間稍微能緩口氣了,一旦到臘月年根,又會忙得團團轉(zhuǎn)。他答應借給姐姐家的那一萬元還沒著落,他想,又要挨罵了。就算有錢,恐怕也不能借。用錢的地方太多了,想到的和想不到的都是深不可測的黑洞呀。喬永勝小百貨鋪被砸、被撬,甚至潑屎的那段日子,他都快受不了了。萬一喬永勝拿出監(jiān)控,那可不是簡單意義上的交通事故。他想過千萬種解決的方法,到頭來都被自己否定了。他想把一切交給時間,等喬永勝搬到新城區(qū),一切穩(wěn)定了再慢慢花點錢,毀掉視頻。他也默默祈禱,蘇家人不再找喬永勝麻煩。蘇家人接受了好幾次批評教育,難道還要關起來嗎?人一生就是來還債的,快樂舒心就是最大的幸福,可他何曾有過舒心和幸福?背上的債太重,心里的債太沉,怕是一生都還不了了。
如果再鬧事情,絕不能手軟,要讓蘇家人知道,沒有證據(jù)瞎鬧就是犯法。朱子武想。然而潑屎之后,雜七雜八的破事兒倒也沒有出現(xiàn),這讓朱子武有了緩氣的機會,也對未來抱有無限的希望。
喬永勝下了決心將小百貨鋪搬到新城區(qū)去,瓦采街沒有了立足之地,他不留戀。就算他有足夠的運氣拿起鐵簽,誰會來光顧呢?還好,新城區(qū)那邊的鋪面已經(jīng)說好了,以后有朱子武的護罩,也不怕有人前來潑屎。他想買套樓房,他想讓蘇家人看得見,不要他們的錢,同樣可以住樓。
花了兩天時間,喬永勝整理好了小百貨鋪,房租還有幾個月,本來打算將小百貨鋪當個臨時庫房,又怕蘇家人使壞,索性交還了人家。
喬永勝拉走了所有貨,這條街和他撇清關系了。三樓失盜,四樓失火,甚至垃圾桶里埋炸彈,都和他扯不上了??粗鴨逃绖倮吡巳控洠従觽円菜闪艘豢跉?。
冬日剛剛來臨的第三天,喬永勝家失火了。消息傳到瓦采街,人人驚訝不已。喬永勝家住在城邊村子里,原本常住的人少,再加寒風肆虐,就算全村人都在,也是無法救得了的。喬永勝一家從新城區(qū)趕過來時,平房已經(jīng)不見了,展現(xiàn)在眼前的只是一堆黑乎乎的廢墟。喬永勝覺得天塌了,啥都沒有了,包括那段不足十五秒的監(jiān)控視頻。
喬永勝報了案,他直接指控蘇家人??墒亲C據(jù)在哪兒呢?
那天朱子武也來了,他站在喬永勝家被燒成灰燼的平房前,雙腿發(fā)抖,盡管此時沒有了任何證據(jù),可他曉得,一切都和他有關。
喬永勝看了一眼朱子武,朱子武也看了一眼喬永勝,他們沒說話,然而彼此眼神中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絕望。瓦采街夜市此時在他們內(nèi)心,卻是今生再也忘不了的傷心之地。
〔特約責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