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鳳珠
一
她不承認(rèn)她的生活一團(tuán)亂麻雜亂無章。她覺得那便是生活本身,她不過想掙脫,至于掙脫什么,她也不是很清楚?;蛘撸皇巧碓凇奥椤敝?,并不知其亂而已。
一片素白,無邊無際。是雪?是雪。我抬腳,抬不動。兩腿早已陷入深及膝蓋的雪地,仿佛置身于沒有任何方向標(biāo)識的白色恐怖里。我慌。身體竟然還在快速下沉。雪已及腰。雪已及胸。我頓時絕望,張大了嘴,準(zhǔn)備向這個世界發(fā)出最后一聲呼救……這時,自遠(yuǎn)處好像有樂聲傳來,隱隱約約。我屏住呼吸細(xì)聽,應(yīng)該是口琴,曲子像是《小路》?不,是《喀秋莎》。我跟著曲調(diào)輕哼,借助節(jié)奏慢慢扭動雙腳,舞動起手——竟然觸到一張臉。
麥冬一條腿搭在我身上,正起勁兒地打酣。口琴仍在吹奏,像夢在前行。聲音好像來自樓下。夜已深,鬼魅死寂。盡管樂曲旋律鏗鏘,咋一聽,仍覺來自地獄。
我推推麥冬:“你聽到口琴聲嗎?”麥冬嘟囔:“發(fā)什么神經(jīng),快睡吧?!?/p>
我蹬他一腳:“你聽?!丙湺瓊€身豎起耳朵:“哎呀,真他媽的是吹口琴,誰這么晚了抽羊角風(fēng)。”
我看下手機(jī),兩點二十一。麥冬說:“吹就吹吧,他吹他的咱睡咱的。”我使勁拽下被子:“你豬似的,誰跟你能比?!?/p>
麥冬油嘰嘰的臉貼過來:“要不,咱不睡了?難得有音樂伴奏,咱倆再比劃比劃?”我踹他一腳:“滾!”
我神經(jīng)衰弱,醒了很難再睡,只能閉上眼睛捱時間。樓下二樓的房子一直空著,怎么突然有人吹口琴?深更半夜的,太靈異了。
早起后,麥冬沒吃飯悄悄走了。我明白,他打怵考拉。
半晌午,考拉從房間晃出?!皨?,半夜有人吹口琴你聽到?jīng)]?”我說:“你都聽到了,我會聽不到?”
考拉無精打采,坐到餐桌旁問:“媽,吹的什么曲子?聽著挺有勁兒的?!蔽艺f:“《喀秋莎》,前蘇聯(lián)歌曲。”
“我爸走了?”考拉朝臥室里張望。我說:“早走了。他怎么也是你爸,以后給他留點面子?!笨祭f:“不是我說你,媽……”我打斷她:“我的事不用你操心,管好自己,看這次考得……”考拉放下吃了一半的饅頭:“打住打住,我錯了。”抬屁股回房間去了。
我下樓時,走到二樓,順手敲了一下門,想探看昨晚的虛實。門竟然開了,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頭兒微笑問:“有事?”我怔忪一下。原本只想敲門試試,沒想到,真敲出大活人來?!熬褪?、就是昨晚聽著有動靜,來看看,沒事,沒事?!?/p>
老頭兒說:“我剛搬來?!蔽乙笄谧晕医榻B說:“我住你樓上,姓蘇。以后是樓上樓下的鄰居,相互都關(guān)照些?!?/p>
老頭兒點點頭,輕關(guān)門,對我這鄰居很禮貌,也很冷淡。
二
他奇怪,她敲開門后,好像并不知道想要干什么。大而圓的眼睛,像貓。她的窘態(tài)讓他直想笑。她說她姓什么來著?哦,姓蘇,小蘇,住樓上。
新房子實際不新,二手的。房主是一對小夫妻。房子裝修簡潔、時尚、色彩炫目,看著有點眼花繚亂。我不中意,可兒子紀(jì)辰星滿意。他想讓我過得輕松舒服些。我愿遂順兒子的心意,讓他能在日本過得心安。或許,挪下地兒,對我雜亂無序的神經(jīng),會有點刺激,從此打起精神。
原來的家賣掉了。沒留下它,不是經(jīng)濟(jì)問題,住在那兒,總睡不好,失眠癥一天比一天重。兒子說,這么熬,早晚得崩潰??赡芾戏抗催B往事的東西太多,情緒總不能平靜。比如:墻上的那副鉛筆素描,一只肥碩的黑貓趴在兒子的一團(tuán)毛衣上。那是英子生日,兒子送給母親的禮物。他說那只懶貓就是他自己,暗喻他以后要是能過上像那只黑貓一樣不用天天學(xué)習(xí)只趴在別人毛衣上睡覺的日子就不枉活一回。那時,紀(jì)辰星讀初三,面臨中考,我給他的壓力太大,名次必須保持全校前十,物理不能低于95分,否則,怎么配做物理老師的兒子。尤其還是優(yōu)秀的物理老師,曾被省城看中的物理老師。兒子這幅畫,是借他母親生日泄憤呢。可英子如獲至寶,說,不知道兒子原來還有繪畫天賦,且被這天賦感動得一塌糊涂。仔細(xì)選了相框鑲起來,掛好。你說,睡前要是看了它一眼,還能睡著嗎?搬家時,大部分東西都被紀(jì)辰星扔掉了,那只“黑貓”跟著他去了日本。
我差不多是拎包入住新家的。新家新,卻沒找到家的感覺,權(quán)作“客居”吧。這恰是我想要的感覺,怕住久了又像家。我這一生,六十六歲,敢叫一生吧?就屬這兩年光景不好,像遭了蝗蟲,大半輩子的收成都被啃噬殆盡,現(xiàn)在就是株老玉米,只剩光溜溜一根秸桿兒了。
先是英子突然離開。本來,她身體比我好,因為在市場買回兩斤鮮蘑,想吃蘑菇土豆片,結(jié)果中毒了。蘑菇買回時,她興奮地夸獎蘑菇新鮮。我正泡朋友送的西湖龍井茶,明前的,濃郁的豆香沁人心脾,沒顧上去欣賞她的蘑菇。我以為她說的新鮮,是指蘑菇的品質(zhì),剛下山的,不曾隔夜,像二八少女的素顏。哪知道她所謂的新鮮是指蘑菇鮮艷的色彩。她當(dāng)時一定發(fā)現(xiàn)了個別漂亮艷麗的蘑菇。但她一直生活在城市,不會甄別蘑菇的好歹,也就不可能發(fā)現(xiàn)潛藏的危險。不像我,十三歲以前在鄉(xiāng)下,漫山遍野地跑。如果我肯放下那壺茶,管他什么狗屁的香,去廚房看下,一定會發(fā)現(xiàn)毒蘑菇。越是色彩艷麗的蘑菇越可能有毒,這是常識。大錯鑄成,無法挽回,我追悔莫及。
我也中毒了。世間諸事有時看似幸運(yùn),實則不幸。紀(jì)辰星那天中午恰同學(xué)聚會,如果兒子那天中午在家吃飯,分吃一些蘑菇,也就分食了一定量的毒素,英子就不會中毒那么深,我們?nèi)艘苍S都會沒事。那頓飯我吃的蘑菇不多,見英子那么愛吃,我就多吃了些土豆片。我的愛也有毒,是比蘑菇還鮮艷的毒。紀(jì)辰星因此一直惱恨我,冷淡我。英子的死,我們都從對方身上找到了原因,卻不敢追責(zé)。因為傷口太深,疼痛難忍,無法觸碰,無論用手指還是用意識。我從此和龍井茶結(jié)仇,誰送它給我,立即扔掉。
之后,兒子遠(yuǎn)赴日本,這當(dāng)然有他母親離世的因素,但不全是。他們早有出國打算,媳婦先行一步,打前站,他也終于如愿以償。工作是媳婦幫著聯(lián)系的,在大阪一家很有名的電子公司任職。我一直覺得他們的婚姻是霧,只能在清晨稍事停留,太陽一出必?zé)熛F散。應(yīng)該是時空的變化反而成全了遙遠(yuǎn)的美吧。兒子在機(jī)場跟我說,過去安頓好,回來接我。我說,好好過你的日子,我不會去大阪,得留下陪你媽。
他哭得稀里嘩啦。如果英子在,他也會走,但不會走這么快。
最終決定我成光桿司令的,是兩條狗的意外死去。它們一黑一白,十分可愛。雖不是名門望族出身,但一點不比那些名狗遜色,和我感情很深。
小黑年長,是英子在垃圾桶旁撿回來的,之前一直四處流浪,很有閱歷和城府,非一般的狗。它不太好動,灑脫自然,把這個世界看得很透。不管出席多少人的集會,從不胡亂狂叫,也不茫然不知所措。它喜歡臥在你腳邊,不時地抬頭,用目光和你探尋交流些什么,如:樓道里陌生的腳步,左鄰右舍發(fā)出的奇怪的聲音,我不吹奏《喀秋莎》突然改吹《三套車》等,它像智者。英子在時,只要一進(jìn)樓門,它馬上就會魚一樣擺動尾巴,游去門口迎接。那一天,我領(lǐng)著它從小區(qū)出來過馬路,面對一輛瘋狂的“北京現(xiàn)代”,它也許是為了護(hù)衛(wèi)我,想擋住那輛不著調(diào)的車,被撞飛了。
小白小,跟小黑感情很好,常一起玩得滾成球,有點相依為命的意思。小黑死后,小白明顯不如從前精神。常常瞇在沙發(fā)上,乖乖的,一動不動。不幸的是,下樓遛彎時,誤吃了樓下放了老鼠藥的火腿。我送它去寵物醫(yī)院的路上,它還能伸出粉紅的小舌頭舔我手,似在安慰我,或是向我做最后的告別。等獸醫(yī)開始洗胃,它閉上眼睛再也沒睜開,任獸醫(yī)折騰。
總有些東西,不該來時來,不該去時去,世間才顯得那么凌亂不堪。
“客居”新家還是睡不著,反過來想老家,老家的一切一切。老房子雖是頂樓,買時兒子稍有微詞,但上面有二十幾平的大平臺,免費贈送,一下打動了我們。白給的東西總是好的??梢责B(yǎng)花,晾曬,燒烤,滿足我們?nèi)说牟煌枨?,和我們存折上的錢額也很對應(yīng),就買下了。只是小區(qū)的名字當(dāng)時感覺有些唐突,這個城市二百公里內(nèi)無湖海,怎么會叫“海韻小區(qū)”?
房子的好處在搬進(jìn)來后,更深有體會。高度變了,視野便開闊。只稍一抬頭,天空便幕布一樣在眼前展開。尤其深秋的夜晚,空氣輕薄恬淡,月亮大若樹尖兒上紅彤彤的蘋果,與高懸的樓角垂成直線,仿佛一竿子伸過去,就能連枝帶葉挑過來放到客廳的果盤里。星的閃動和眼睛的眨動幾乎同頻,你眨它便閃。英子這時便忘了年紀(jì),情不自禁挽住我胳膊,朝天空癡癡地望。兒子站在離我們較遠(yuǎn)的地方,小聲嘟囔,樓上樓下多少眼睛啊,你倆注意影響哈。
小區(qū)名字也找到了出處。天氣晴好時,遠(yuǎn)的沒有盡頭的藍(lán)天如同海洋波濤起伏,就是所謂的海天一色。不時有麻雀、燕子輪番掠過,完全可以權(quán)作鷗鳥。讓人直想一猛子扎進(jìn)去,能游多遠(yuǎn)游多遠(yuǎn),想游多遠(yuǎn)游多遠(yuǎn)?!昂!焙汀绊崱北慵傧攵?。人類幾千年文明的發(fā)展靠的就是漫無邊際的異想天開。就說我這顆腦袋,如果沒有想象,當(dāng)初就不是被“伽馬射線”射穿,而是被鋼刀切開,像切開一個黑籽紅瓤的西瓜。
太多東西當(dāng)你體會到好,這個好就快好到頭了。
英子不知魂歸何處,無跡可尋,兒子也遠(yuǎn)走高飛,在地球的另一個位置扎根,離我遠(yuǎn)得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永遠(yuǎn)存在,同樣無跡可尋。對我而言,不過是知道自己還有個兒子而已。
我搬家前告訴英子我搬家了。
但新鄰居們似乎很——敏感。
三
她沒想到會是個老人家。他并不顯老,膚色白皙,一雙星子樣的眼眸極漂亮,漂亮得讓她不敢直視。她忘記了詢問誰吹的口琴。那眼眸——似乎太亮,太涼?有點——不像人類的,或者說缺了點人的溫度。她只見他一面,還不好下結(jié)論呢。
這個老頭兒的到來,開創(chuàng)了我們單元全新的音樂生活,這是我萬沒想到的。每晚差不多兩點左右,他都吹會兒口琴,且就那么幾首老掉牙的前蘇聯(lián)歌曲,或《喀秋莎》,或《小路》或《三套車》,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既非夢游,也不像一時興起。否則,不會這么規(guī)律。他的吹奏雖不多么動人,但把你從夢里弄醒不在話下。鄰居們雖有微詞,卻還能忍些時日。我忍著,是想等他良心發(fā)現(xiàn),自己偃旗息鼓?;蛟S,剛搬來,有點落寞,過段時間會好。總不能新鄰居剛到,就撕破臉皮下戰(zhàn)書。一個看著特別雅致的老頭兒,知識分子模樣,想也壞不到哪去。
他好像就一個人住。
沒幾天,我就熬成“熊貓”眼了。考拉沒受太大影響,睡得照常像小豬。頭一晚,應(yīng)該是打游戲太晚趕上了,考拉說:“看你那眼圈,你去找找那老頭兒,這么忍著,他說不定還以為遇到知音了呢。你要不好意思,我去?!蔽艺f:“你管好書本里的事,書本外的,我管?!笨祭蚕伦欤骸胺?!什么事都能繞到書本上?!?/p>
偶爾,口琴演奏后,還能聽到他的哼唱。
一樓胡老太家也是重災(zāi)區(qū)。虧老太太睡眠好,反正她每晚也都醒幾次給小孫子蓋被子,習(xí)慣了。有一天,她貼著我耳朵說:“二樓剛搬來的那位,腦子壞了,里面長過瘤,所幸是良性,長得位置也好,才沒為難醫(yī)生,用伽馬射線切掉了。”伽馬射線我知道,但無法想象,在沒頭沒腦無邊無際的宇宙穿行,閃電一樣鋒利的伽馬射線竟能從大氣層中被科學(xué)到醫(yī)療設(shè)備上,對人的腦袋,實施一次穿越治療。對我的智商而言,相當(dāng)于把一只大象圈進(jìn)螞蟻洞,太不可思議。胡老太還說:“以前,老爺子是咱們二十二中物理老師,課講得好,有才,會幾種樂器,年輕時,省城一所高中要調(diào)他去,被他老婆給攔下了?!敝劣谶@些事的真?zhèn)?,我沒心情關(guān)注。有病導(dǎo)致夜半不睡,起來吹口琴?是手術(shù)后遺癥?繼續(xù)下去,這樓里,有病的恐怕就不光他一人了。我問胡老太,老爺子姓什么,胡老太想想說,好像叫紀(jì)清遠(yuǎn)或是紀(jì)遠(yuǎn)清,肯定姓紀(jì)。
我再度登門,輕敲。門很快開了,老爺子耳朵挺靈。他說:“小蘇,有事?”記憶也不差。然后看著我,沒有讓我進(jìn)屋的示意。
我說:“大爺,啊紀(jì)——紀(jì)老師,想和您商量點事,您看,我女兒上學(xué),晚上睡不好,白天就沒精神學(xué)習(xí),今年還要中考。我腦神經(jīng)也差,您雖半夜只吹那么一小會兒口琴,可我們被吵醒了,再入睡就難。您要是就喜歡,可以早上或傍晚時吹啊。”我試圖給出建議。
他一直認(rèn)真聽我說。最后問:“你說我吹口琴,半夜?”我說:“是啊?!?/p>
他仿佛不相信我:“你掐著時間?”我強(qiáng)調(diào):“床頭柜上有鬧鐘,還有手機(jī)?!?/p>
“我不用那些東西。你說的時間,我不能確定?!彼芄虉?zhí),很自我。我一下火竄腦門,但強(qiáng)忍著。他應(yīng)是沒弄清我的來意。“你看這樣行嗎?我送你個鬧鐘,我沒說謊。你今晚就可以確認(rèn)?!?/p>
他說:“我不需要。時間對我是虛妄的,并不真實存在?!蔽液鋈幌肫鹚哪X子動過手術(shù),自動消火,點頭,表示理解:“紀(jì)老師,但時間現(xiàn)在對我很實際也很物質(zhì)。聽說您曾是優(yōu)秀的物理老師,這個比我更懂?!?/p>
他不說話。似乎聽出我的弦外之音,一個物理老師,腳踏在堅硬粗糙的水泥地上,說什么虛妄,若真虛妄,懸在半空我看看,以前真是物理老師嗎?我看不出他腦子有問題,反應(yīng)比我靈敏。他點點頭。我不清楚他針對的是晚上吹口琴,還是對虛妄一詞的反應(yīng)。這一趟出使有沒有效果,晚上見分曉。
天一擦黑,我便上床枯坐,像在等待明知不能赴約的情人。從考拉上初中開始,只要她放學(xué),我就不開電視。保持安靜,也是考拉很重要的一門課。我安靜十分,她可能有一分安靜。她如果有十分安靜,我必心如死灰。一個女孩兒,沒幾分安靜,以后怎么面對熙熙攘攘的人生。
只有麥冬在家時,電視機(jī)才會無所顧忌地被按亮,凡有球類賽事,他比在床上還興奮??祭匀萑趟?,除了他買的那堆垃圾食品,就是可以理直氣壯地坐在沙發(fā)上和他一起看場球,或隨便什么綜藝類節(jié)目。只要不學(xué)習(xí),考拉干什么都精神百倍。
我等著等著,迷瞪過去。《喀秋莎》又吹奏起來,美麗的琴音,因為時間的錯位,聽起來宛若噩夢。我終于失去理智,拿起床頭柜上的鬧鐘,噔噔下樓,狠敲幾下門。門打開了,我說:“紀(jì)老師,你也算是知識分子,咱能講講公德嗎?”
他說:“小蘇,今早的公德怎么了?”我把鬧鐘舉到他眼前,幾乎撞向他腦門:“你自己看,現(xiàn)在幾點?這個鬧鐘無論如何我今兒都送你?!?/p>
他輕輕推開些,看了下,問:“你不看一下嗎?”我看眼鬧鐘,嗯?五點半?怎么回事,我瞪大眼睛看,還是五點半。臉一下沸騰了,鬧鐘停擺?舉到耳邊,它咔咔走得比《喀秋莎》還雄壯,像踢著正步。我拍了一下腦袋,彎腰鞠躬:“對不起。我睡迷糊了。”轉(zhuǎn)身往樓上走。
“小蘇,”他喊我。“我們不再討論一下今早的公德嗎?”這算是幽默?我突然想起許諾,轉(zhuǎn)回身,把鬧鐘遞給他:“這個,送你?!彼闶菫槲业拿笆зr禮。他微笑說:“哪有一大早上門送鐘(終)的,下次敲門輕些,我耳聰目明。”
我狼狽極了。到家門口,發(fā)現(xiàn)走得沖動,沒帶鑰匙,便按門鈴,考拉這個點也該醒了。見是我,先驚訝,后詭秘地笑:“你這是夜不歸宿啊,快說,穿成這樣,哪兒鬼混去了?”天哪,半透明的桃紅吊帶睡衣,短得剛過大腿根兒,乳溝的三分之二袒露在外,下體黑色的蕾絲三角褲隱約可見。沖動是魔鬼啊??祭谖移ü珊竺媾d奮異常:“說,怎么回事?”我簡單應(yīng)付她幾句,怕她以為我真夜不歸宿。她笑得眼淚都下來了?!皨專氵@哪是去打架,分明是去伴舞的。”
我把鬧鐘狠狠摔到床上。出師不利,不知道下一次如何面對這個老頭兒。
他還能有下一次嗎?夜,吹奏哼唱果然繼續(xù)出現(xiàn),這個老頭兒太可惡,頑固不化,但我沒勇氣下樓了。
早起,考拉看出了我的憤怒,問:“你確定他唱了?”我白她一眼:“你沒聽到嗎?”考拉說:“我可只聽到那一次,不能用一次代替一萬次呀。昨晚,我可睡得晚,沒聽見人家吹口琴?!蔽覜]好氣:“你睡得像豬,打雷都聽不見?!笨祭绷耍骸皨?,你這人,哪哪都好,就是自以為是,虧我爸能忍你?!?/p>
她戳到我痛處,我火冒三丈:“他那叫忍嗎?你怎么書讀得是非黑白都不分了?”考拉丟下飯碗,拿起書包往外走:“我錯了,我真錯了?!?/p>
考拉走了。難道真是我搞錯了?明明聽得真切。要是麥冬在就好了,可以有個活證人。這個該死的家伙,一周沒回來了??偸请S心所欲,不識時機(jī),像不知趣的雨,想下時,遮天蔽日一場接一場,不想下時,煙波浩渺滴水不聞,只管自己痛快。
四
不管同學(xué)怎么賭咒發(fā)誓將來絕不和自己的爸媽一樣,考拉都一言不發(fā)。玉米到秋天還是玉米,大豆到秋天還是大豆,你還能長著長著就不是人類了?切,幼稚。她走開,想起昨晚媽媽的狼狽,捂嘴竊笑。她都多大了,還這么不靠譜。
那老頭兒打開門,見外面站著個貌似考拉熊的女孩兒,肯定以為是收費或推銷什么東西的,才會機(jī)警地用手扶住門,隨時準(zhǔn)備關(guān)上。
我自我介紹:“我是樓上的女兒,叫考拉,有幾句話想對您說?!比缓?,我推開他胳膊進(jìn)屋。霸氣吧?千萬別把我當(dāng)小孩看,小心上當(dāng)。
他挺和善:“是小蘇的女兒?考拉?還真有點名副其實,你坐吧?!崩项^還挺幽默。他正弄茶,是那種功夫茶。他選個很漂亮的白瓷小碗給我用,茶色黑紅,我聞聞,一股中藥味兒,白瞎這個小碗了。
他說:“普洱老茶?!彼坪醪⒉恢敝牢襾砀墒裁?。我問:“您天天都喝這中藥湯?”他可能知道我是開玩笑:“是啊。”我笑他:“那您不成病人了?”他說:“是,我是病人,毛病很多?!彼纫恍】诓琛T瓉聿柽@么喝,不是端起來非一口干掉?!澳恰悄鷳?yīng)該去醫(yī)院看看?!彼Σ[瞇:“你今天是給我介紹大夫來的?”
心里一下有點莫名地喜歡他。身邊有心情幽默的人太少,張張臉嚴(yán)肅得能刮下層薄霜,不是逼你學(xué)習(xí),就是勸你學(xué)習(xí),恐怖。我也小小喝一口,給他點面子。
“當(dāng)然不是,我來是求您,能不半夜吹口琴嗎?我媽神經(jīng)衰弱,老睡不好,我怕她會瘋?!蔽冶M量表現(xiàn)得老成持重。他看著我,眼睛亮亮的,寶石一樣:“你聽到我吹口琴了?半夜?”我從沒見過這么亮的眼睛,怎么說呢,亮得有點奇怪。戴了美瞳?這歲數(shù),不可能。我迎著他的目光,像中了蠱似的使勁朝他眼睛里看。他眼睛深得像井,怎么也望不到底,又好像一眼就望到底了,美瞳可沒這么清澈。我試著在他眼睛里找我眼睛,看到的,除了水還是水,水晶一樣亮晶晶的水,里面有魚,正朝我嘴巴自下而上游過來。
我顯然精神溜號了,說話有點含糊:“聽、聽到過,我睡得死,我媽天天聽到?!彼麊枺骸澳銒屪屇銇淼??”我說:“不,我自己來的,您千萬別告訴她。除了學(xué)習(xí),她什么也不讓我干??晌也荒苎劭此苷勰o動于衷,是吧?她瘋了,我怎么辦啊。”他說:“當(dāng)然??赡阍趺粗牢夷苈犚粋€小丫頭的話?”
我瞪著他:“我可不是小丫頭,都十五了。我媽說,舊社會這個年齡早去給人家當(dāng)童養(yǎng)媳了。再說,您這年紀(jì),總得講理吧。”他笑起來:“老,正好倚老賣老不講理呀。”
這老爺爺還挺逗!我說:“別逗了,咱說正經(jīng)事呢。我媽已經(jīng)快被我逼瘋,她哪受得了樓下一起折騰她。您就別天天配合我了,好嗎?”他仍笑:“我就是想配合你?!?/p>
我忽地站起,像只奓了毛的小公雞:“我、我是不會讓我媽受欺負(fù)的?!彼€笑:“快坐下嘗嘗吧,丫頭,對了,考拉,熊愛不愛喝茶我不了解,這是今年的六安瓜片,我可只剩這一泡了,香著呢。”他用手把茶氣輕輕往我眼前趕。淡淡的清爽的香,真好聞。我趕緊照他的樣子也喝一口。他什么時換的茶,我都沒注意。的確比那“中藥湯”好喝多了。我不想和他弄僵,真杠上,倒霉的還是我媽??礃铀膊幌牒臀遗?,但我能覺出,他沒把我當(dāng)大人看。沒關(guān)系,也許,小孩兒更能讓他心軟。
我看他茶幾上放著三個口琴,問:“為什么買這么多口琴?”他說:“喜歡呀。”
我有點小興奮:“那您都會吹什么曲子?”他說:“都會,有譜就成?!蔽液荏@訝:“您現(xiàn)在能吹首曲子嗎?”他拿起茶幾上的一只口琴問:“想聽什么?”我脫口而出:“《青花瓷》,周杰倫的?!彼麚u頭:“沒譜吹不了。周杰倫?這名字聽著熟悉,不是一樓你胡奶奶的小孫子吧?”我噗嗤樂了。他也樂。我說:“要不,您就吹那個《喀秋莎》吧?!彼f:“不怕把你媽也引來?”我聽出他的話外音,裝著沒在意:“我媽來了能怎樣,她又不是只狼。”
他拿起口琴,表情迅速進(jìn)入既肅穆又松弛的狀態(tài)。當(dāng)口琴觸碰嘴唇的剎那間,明快流暢的樂曲一下子收了我,我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聽完了他的吹奏,且意猶未盡??梢源_定,這是我第一次全身心接受距離我遙遠(yuǎn)的曲子。他吹得真好聽。
“您能教我嗎?”我躍躍欲試。他說:“想學(xué)?”我說:“想,我可以交您學(xué)費?!彼崃艘幌骂^,笑問:“你能給多少?”我想了想:“您要多少?”我寒暑假補(bǔ)課,一小時二百呢。我伸出一個指頭,試探他?!笆畨K?”他猜。我知道他逗我:“一百行嗎?我每月二百塊錢零用錢,不能全給你?!彼斓卣f:“成交?!?/p>
我囑咐他,千萬別讓我媽知道,她知道了,我就學(xué)不成了,我每周日下午偷偷來上課。走到門口,我突然想起此行的目的:“您現(xiàn)在是我老師了,給我個面子,咱晚上都悄悄睡覺行嗎?”他豎起食指放到嘴邊:“鬼子進(jìn)村,悄悄地,打槍的不要……”這是答應(yīng)我了。
我捂住嘴,歡快地跑上樓。我媽正在客廳講電話,見到我,馬上說:“好了好了,她回來了?!蔽艺f:“用得著這樣緊張我嗎?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有時間你去忙點別的,逛逛街,美美容,打打麻將,360度無死角監(jiān)控我,累不累?!彼晌遥骸澳愫煤玫模揖椭?,就不累?!蔽覠o奈:“別把你自己的一切押我身上,雞蛋不能都放一個籃子里。”她說:“我就是要把所有的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有出息,我就能跟著享福?!蓖{我?我說:“怎么算有出息?將來賣豆腐,炸油條算嗎?做豆腐西施我覺得也挺有出息。你做的豆腐每回都不好吃,可見做好豆腐也不簡單?!彼f:“歪理邪說,都哪學(xué)的?寫個作文前言不搭后語上氣不接下氣,費牛勁,說這些倒一套套的,我還能不能指望你了?”我說:“你還是指望我爸吧,他抗勁,我這小體格,你還真不一定能指望上?!彼f:“那你還不對你爸好點?!蔽艺f:“你對他好就行,我得對自己好。”
我進(jìn)屋關(guān)嚴(yán)門,心情愉悅。以往和我媽媽如此對話,能把我氣個半死。學(xué)會了吹口琴,暑假去葉老師家補(bǔ)習(xí)功課我就可以吹奏他喜歡的《青花瓷》給他聽了,肯定很炫。我邊想邊使勁捂著嘴,怕一不小心笑出聲來。我媽耳朵可靈著呢,我哪口氣喘得粗細(xì)不勻,她差不多都能聽出來。這不,又喊:“你還沒說今晚放學(xué)去哪了,回來這么晚?!蔽乙埠埃骸皠e煩我,寫作文呢,思路都給你打斷了?!?/p>
外面馬上靜音。
葉老師是我們語文老師,高,帥,大學(xué)畢業(yè)沒幾年。走路喜歡哼唱《青花瓷》,也許,并非是喜歡,可能他只會周杰倫這一首歌也不一定,呵呵。
五
考拉昨晚回來有點小興奮,什么事情讓她躁動得有點按捺不住呢?別是和哪個男孩兒好上了!她不得不提起警覺的神經(jīng)。
樓下倒是安靜了。
小區(qū)的薔薇開花了。粉團(tuán)薔薇、荷花薔薇等交錯成一堵薔薇墻。次第開放的花朵雖然還沒到繁盛期,但零零星星掛在濃密的綠墻上,倒配得上“紅杏枝頭春意鬧”的“鬧”字。接著開下去,就是兩個字“盎然”,春天也就徹底結(jié)束。
紀(jì)老師很喜歡那堵花墻。每天傍晚,都在薔薇下散步,說徘徊似乎更貼切。小廣場里,大媽們震耳欲聾的《小蘋果》,絲毫影響不到他的愜意。薔薇墻不長,三五百米,他慢慢繞著墻走,像思想者。那天,我從窗戶往下瞅,無意中發(fā)現(xiàn),紀(jì)老師踱著步,突然停住,瞅瞅四下無人,悄悄蹲下,盡量將身子貼近花墻,大概想讓薔薇葉子勉強(qiáng)遮掩一下。實際上,薔薇葉小,只夠遮住他兩只眼睛,簡直是現(xiàn)代版掩耳盜鈴。然后,伸開手掌,藏到一撮花下面,企圖引那些亂飛的蝴蝶落到他掌上。我笑,他傻,蝴蝶可不傻,花的味道和人的味道,天壤之別。他蹲一會兒,沒有收獲,蝴蝶亂飛卻不亂落。他只好站起來,非常愉悅的樣子。
讓我大跌眼鏡的還有,胡老太似在跟蹤紀(jì)老師,先是和他走相反方向,走著走著,就藏到花墻邊兒,偷偷瞭望他的行跡。然后,兩人“巧遇”。于是,站在薔薇下敘話,紀(jì)老師背對我看不清他表情,胡老太卻正面朝我,一臉的夕陽,笑得身體微微后傾,手里的絹絲團(tuán)扇輕輕搖著,半遮半掩著臉。遠(yuǎn)遠(yuǎn)望去,神態(tài)婀娜如楊柳扶風(fēng)。
紀(jì)老師說了什么,讓她那樣忍俊不禁?我腦海里一時浮現(xiàn)出他深潭一樣涼涼的水晶般的眼睛。他們說了好一會兒,一起往回走。走到花墻盡頭,紀(jì)老師突然掐了一朵薔薇花送給胡老太。胡老太環(huán)顧下周圍,接來,有意無意用扇子擋著,但還是被發(fā)現(xiàn)。那朵薔薇花太美了,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藏好它,實在不易。一個五十左右歲的中年男人,很壯,朝他們快步走去,應(yīng)是物業(yè)管理員。我聽不清他說什么,定是申斥他們不該折花。并不斷用手指著那塊立在墻邊,寫著“不許摘花,違者罰款”的牌子。他還試圖去奪胡老太手里的薔薇,被她機(jī)智地躲過。最后,他掏出個小本子,飛快寫著什么,應(yīng)該是開罰單吧?還真是,紀(jì)老師乖乖從兜里掏出一張紙幣遞給他。
同時,圍觀的人慢慢聚攏,越聚越多。本來還零零星星的幾個人,突然像某處水管爆裂似的,一下涌出一汪人來。胡老太一直小心地拿著那朵薔薇,有人“買”花送她,不知是否平生首次。
要不,送紀(jì)老師一盆花?我這時突然想。家里那盆白色蝴蝶蘭剛冒出兩枝花苞,送他,算特意討好吧。這段時間難為他,半夜基本安靜了。偶爾吹奏一會兒,也可理解。要么過于寂寞,要么感覺錯了時間。對一個獨居老人,不能太苛責(zé)。我只是不明白,他為什么拒絕鐘表這些計時的東西。他害怕時間?
又有誰會不怕它呢?
我把送花給紀(jì)老師的想法跟麥冬叨咕,他說:“別光送花,他家不是沒有鐘表嗎?再選個鬧鐘一塊兒送他,也暗示下咱的立場。不能光拍馬屁,像咱怕他似的。要不,我再武力震懾一下?”我白他一眼。什么事都不可能和他商量妥帖。和一個老人動粗?他腦子究竟讓鹵水點了,還是不小心被驢踢了?一轉(zhuǎn)念,腦子壞掉的是我,否則,怎么會搭上這種男人。
我捧著盆含苞欲放的蝴蝶蘭,禮貌地敲門:“紀(jì)老師,能來串個門嗎?”他說:“進(jìn)來吧?!苯舆^我手里的花兒放到窗臺上。“小蘇,你客氣了,我不太會養(yǎng)花?!蔽艺f:“蝴蝶蘭好養(yǎng)?!蔽铱此芭_上的兩盆劍蘭,葉子油綠,蓬蓬勃勃,分明很會養(yǎng)花。“這花,朋友送的,她不知道我家有一盆。咱離得近,就想,送你吧?!彼?,開始燒水泡茶。我說,“你別忙,我不渴?!彼⒉惶ь^,繼續(xù)忙著:“我渴了?!?/p>
我有點尷尬:“你一人住,收拾得真干凈啊?!蔽噎h(huán)顧四周,屋里幾乎沒有什么陳設(shè),唯一有點現(xiàn)代感的,就是那臺非常老舊的固定電話。果然,沒有任何鐘表之類的可以計時。對于他,肯定不是錢的問題,是個性?好惡?是歷久彌新的生活智慧?我亂猜一氣。
“聽說你兒子特優(yōu)秀,在日本工作。”我沒話找話。他說:“嗯,在大阪,優(yōu)秀說不上?!彼纳袂閰s分明表示:是很優(yōu)秀。我問:“他一定讀的名校吧?”他弄茶很專心:“他媳婦讀的名校,復(fù)旦?!蔽液闷妫骸澳悄銉鹤幽兀俊彼荒樥J(rèn)真:“他們是同學(xué)。高中同學(xué)?!?/p>
這話說的,太聲東擊西了,我笑出聲來:“也是大學(xué)同學(xué)是嗎?”這回他笑,“我兒子讀的上海交大?!蔽乙灿乃荒骸芭叮瓉聿皇峭瑢W(xué)是鄰居啊?!?/p>
他在茶臺上洗來倒去,告訴我:“六安瓜片是慈禧太后最喜歡的茶?!蔽移鋵嵅欢?,裝模作樣點著頭:“香,很鮮爽?!彼f:“你喜歡?走時給你帶幾包?!?/p>
我忙搖手,“不用,家里有。”他似乎奇怪:“六安瓜片?”難道這個六安瓜片很名貴?我說:“不,龍井,西湖龍井。你喜歡茶,等我送你?!彼R上拒絕:“我不喝龍井?!蔽覇枺骸澳悴幌矚g?”他嘆了一口氣說:“不喜歡。來而不往非禮也,”他眼神指那盆我送他的蝴蝶蘭?!耙粫鹤邥r,茶你一定得拿著。”
他坐穩(wěn)后,鄭重其事問:“孩子學(xué)習(xí)還好吧?”我說:“湊合,考復(fù)旦和交大怕是不太可能?!彼f:“這個其實不重要,順其自然才好?!?/p>
他怎么突然問起考拉了?
回到家,麥冬正四仰八叉躺在沙發(fā)上看重播的籃球賽,腳的味道像剛燎過毛的豬腳。我說:“外面要下雨了,看樣是大雨。”他眼睛盯著電視:“嗯?!?/p>
我提高聲音說:“考拉要考試了,你看電視會干擾她學(xué)習(xí)?!彼饋恚骸八皇沁€沒回來嗎,找事兒吧?這是要趕我走,告訴你,這也是我的家?!蔽易テ鹕嘲l(fā)上的抱枕,劈頭蓋臉朝他扔去。
用團(tuán)棉花表達(dá)憤怒的確很難盡意。不像刀子,握在手里不動,都會讓人膽寒。麥冬接住抱枕,規(guī)規(guī)矩矩放回原來的位置,就當(dāng)接住了我的憤怒并完好保持了它本來的樣子,倒像我在借題發(fā)揮。
他若無其事:“那老頭兒什么態(tài)度?”我像泄氣的皮球一下又找到出氣口,“什么態(tài)度,人家能是什么態(tài)度,雍容大度,君子不與小人爭唄?!丙湺荒槺梢模骸坝植皇悄阌H爹,這么護(hù)著?!蔽医校骸八皇怯H爹,我可以當(dāng)他是親爹?!?/p>
麥冬站起來,“算了,我走?!彼麚Q好衣服,從皮包里拿出一沓錢,“給我姑娘好好營養(yǎng)著?!睒堑览镯懫鹚p重不一的腳步聲,和他人生一樣亂七八糟。
我的人生也被他這樣的步伐踩得支離破碎。
胡老太有天在樓下堵我,說:“二樓這段時間這么安靜,不會有什么情況吧?他可一個人住呢?!蔽倚Γ骸澳阍趺床簧先タ纯??”老太太竟有些臉紅,芬芳得像妙齡女子蓓蕾初開?!皢紊砟腥思以趺春秒S便去。”
真羨慕,她到這個年紀(jì)還能臉紅。我很多年沒臉紅的體驗了。我說:“沒事,昨晚還吹了會兒口琴呢,你沒聽到?”胡老太說:“是嗎?沒聽到啊??赡芪宜锰?。”
回家問考拉,她昨晚學(xué)習(xí)得很晚,也說沒聽到。“媽,會不會是你——幻聽?”考拉小心翼翼看著我說。我忽然來了氣:“幻聽?盼著我有病是吧?虧你想得出,快給我進(jìn)屋學(xué)習(xí)去?!?/p>
我突然想起紀(jì)老師送我的兩包六安瓜片,忙從兜里翻出,泡給考拉嘗嘗。紀(jì)老師說綠茶提神效果好,省得她學(xué)習(xí)時犯困。
六
他善于通過眼睛觀察人,他覺得,鄰居小蘇眼睛雖大,但,黑少白多,顯得內(nèi)心空洞無望,神思不寧。他也看得出,她極聰明。
我一個花盆丟了。這是我搬家?guī)砩僦稚俚暮苤匾臇|西之一。它是我新婚當(dāng)天和英子一起上街買的。白色,沒有任何紋飾,景德鎮(zhèn)制瓷,做工十分精細(xì),盆底還燒制了年份,和我的婚期只差十個月又三天,完全可以看作是為恭賀我新婚特制的。盆里養(yǎng)的小金桔干死了,我把花盆放在走廊的窗臺上,想晾晾干,跑跑蟲子細(xì)菌,晚上準(zhǔn)備收回時,不見了。小蘇送的白色蝴蝶蘭,我很喜歡。但花盆俗,一棵翠綠的大白菜造型,和蘭花品貌不配。我想用那個白瓷花盆換掉“大白菜”,竟丟了。那個白瓷花盆和白蝴蝶蘭,肯定絕配。
我們單元一梯一戶,共七家,除我外,剩下六家,應(yīng)該不難破案。
那個花盆縱然不值幾個錢,但,是我心愛之物。重要的是,它陪伴我?guī)资辏饬x非凡。它被偷,找回記憶的標(biāo)識性物件就丟了,幾十年相伴的光陰也一起被被偷走,這是件小事嗎?應(yīng)該算嚴(yán)重的失竊事件吧。我想先自己查查看,盡量低調(diào)解決。查不著,報案。鄰鄰居居的,也實在不想把事情做得難堪。
我辦案很簡單,光明磊落,從一樓起,挨家挨戶查看,逐一瀏覽他們擺在窗臺上的花,確實沒發(fā)現(xiàn)我的花盆。也許,放在隱蔽處,我沒看到,偷來的鑼兒敲不得。這也讓我第一次走進(jìn)小蘇家,搬到這小區(qū)后,和她們娘倆接觸最多。
早十點鐘,已日起三竿,小蘇仿佛剛睡醒,神態(tài)萎靡面色憔悴??蜌獾故切U客氣,給我泡了杯手磨咖啡。從餐廳端到客廳,她連著打了兩三個哈欠。我不習(xí)慣喝咖啡,反客為主,把咖啡推到她面前:“你喝吧,見過我放在二樓走廊窗臺上的花盆嗎?圓的,純白色?!毙√K揉著眼睛:“沒注意啊,真沒注意,丟了?”
我說:“丟了,要是一般的花盆就不找了?!毙√K有點慌:“就是一般的花盆也該找,我、我真沒看見?!蔽艺f:“你別慌,我只是隨便問下鄰居們?!毙√K說:“我慌什么,又不是我拿的。我看不好找,誰拿了會當(dāng)面承認(rèn)呢。我有閑盆兒,要不,你先拿個用?!?/p>
“謝謝!不用,我不光找花盆,還有——日子。它比花盆重要?!?/p>
小蘇瞪著我,以為我像她大白天睡覺似的大白天說胡話。她說:“你夠戧能找著?!蔽艺f:“找不到就報案?!彼@訝:“報案?你是說報案?”我十分肯定:“嗯,報案?!毙√K好像清醒了些:“那破案后呢?”我說:“我拿回花盆啊?!?/p>
小蘇皺眉:“你想過沒有,鄰鄰居居再見面多尷尬?一個花盆,小題大做了紀(jì)老師,不如照原樣買個省勁。再說,派出所也不一定受理?!蔽艺f:“憑什么不受理?”不過,她顧慮得也有點道理。我說,“那我再貼張告示試試?!?/p>
小蘇不說話,把那杯為我泡的咖啡端起來一口悶了,像喝二鍋頭老白干。我問:“昨晚沒睡好?”她說:“你口琴吹得太好聽,激動得睡不著。”她大概沒醒透,還時不時說幾句夢話吧。我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問:“睡眠不好,有個方子好用,要嗎?”她說:“謝謝,不用。安靜,就是最好的方子?!蔽业姆阶雍芎唵?,葉交藤和靈芝按比例煮水喝。
我把告示貼在樓門外,大意是,誰拿了花盆請送回二樓窗臺。否則,我報案。大家樓上樓下,和諧相處很重要,別到時公安介入被查出,影響鄰里間安定團(tuán)結(jié)。
告示貼出三天,花盆仍無蹤影,我果斷去派出所報案。還真如小蘇所說,不受理。說丟個花盆事兒小,不能立案。我很生氣,便天天去派出所,最后,一個年輕警察開著警車?yán)胰セB市場,花三十二塊錢,買了個差不多樣式的白瓷花盆送給我,說:“大爺,求您別鬧了,回家好好歇著吧。”就算結(jié)案。他們以為我心疼那幾十塊錢。三十二塊錢,能買回那段美好的記憶嗎?
丟了這個花盆,我生活得一團(tuán)亂麻。時常忘記英子去了多久,我倆的距離究竟是四百二十一天,還是二百四十一天,有花盆在,隨時可以考證我生活的年份?,F(xiàn)在,兒子去日本多長時間我都記不清了。科學(xué)計量,大阪到我市的距離是1322.26公里。當(dāng)然,科學(xué),辦法很多。除了人心,什么都能計算。
花盆丟了,也不是沒有益處,會讓我徹底忘掉一些事兒。我曾試著用那個年輕警察給我買的花盆又養(yǎng)一棵小金桔,每當(dāng)給它澆水時,我都努力想起些什么,尤其想起兒子有個電話,究竟告訴我他老婆生了,還是告訴我他老婆懷孕了,也不好再向日本方面問,怕人疑心我老年癡呆。場景重現(xiàn)并不能重現(xiàn)往昔,空間可以保留和復(fù)制,時間卻永不回頭,像離弦的箭。
胡老太有天說,我和英子隔著的,是一口氣的距離。說著,還收緊她的癟嘴用力往里吸口氣,然后,用手里的絹絲團(tuán)扇把嘴擋住,慢慢往外吐,顯出她還挺好看的眉眼來。年輕時,是個美人吧。她說得很哲學(xué),讓我刮目相看。前幾天,曾有人做媒想把我和她捏到一塊兒過日子,一片好心。日子和誰都不耽誤過,人心卻不是泥和的,怎么可以隨便捏一塊兒呢。
也許,兩人捏一塊兒過,心里會不那么空?英子會知道嗎?
七
他的眼神似乎變幻莫測,可微風(fēng)細(xì)浪小橋流水,可驚濤拍岸卷起雪千堆。但她沒想到他會為個花盆大動干戈,還說她慌了,啥意思?不會懷疑是她拿的吧。她回想,我當(dāng)時慌了嗎?
考拉很晚還沒回來,我給麥冬打電話,讓他開車沿路接一下,也趁機(jī)拉個回鉤。自那次被我氣走后,他很久沒回來。他不是我喜歡的菜,但長時間不吃,肚子里清湯寡水,空。
他把考拉接回,竟沒上來,大概還生我氣,使性子??祭f,這次全市聯(lián)考他們班考得不好,班主任老師很生氣,放學(xué)就啰嗦了一會兒。我泡了茶端給她,她聞聞:“又哪弄的靈丹妙藥?”我說:“樓下給的,六安瓜片。”
考拉一聽來精神了:“還有嗎?都給我留著,中考前就喝它,說不定我們班就考出個‘女王?!边@次考拉的成績我滿意,首次進(jìn)入全校前五十名。我希望她將來考名校,有好前景,過書里的日子。別像我,陷在生活的泥潭,越掙扎越陷得深,最后,拔不出腳,一輩子都站在泥沼里。
我說:“那老頭兒泡得比我還好喝?!笨祭f:“哪天我親自去鑒別下,他還挺平易近人的吧?”我絲毫沒聽出她話里的漏洞,被她的成績單沖昏了頭腦。
我問:“你爸怎么沒上來?”考拉神神秘秘:“八成不敢,怕你罵。我爸臉上有傷,好長幾綹子,像指甲撓的。”“活該。”我咬著牙。
考拉問:“咱樓門上貼的告示是怎么回事?”我說:“就那么回事唄,二樓丟個花盆。”考拉一臉不屑:“媽呀,一個破白瓷花盆,至于嗎?又不是金的?!蔽覇枺骸澳阍趺粗朗前状傻模俊笨祭炖锖?,吐字不清:“不、不是告示上寫著嗎?”我問:“告示上寫的?你看了還問我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考拉忙說:“別審我,我、我可沒拿。派出所會來破案嗎?”考拉悶頭吃飯,應(yīng)該也心情很好,竟沒挑肥揀瘦。我白她一眼:“派出所吃飽了撐的丟個花盆都立案?!?/p>
考拉咽下一大口飯說:“太搞笑了。”
八
考拉學(xué)口琴學(xué)得很認(rèn)真。退休多年,又收個學(xué)生,他有點孩子似的興奮,仿佛重返講臺。小丫頭,是個難纏的主。難纏而可愛。
想要下雨吧,空氣糯得讓人呼吸困難。我在沙發(fā)上瞇著,一動不動。咚咚,有人敲門。我不高興這時有人來,說話費力。今天去開幾次門,外面都沒人。咚咚聲繼續(xù),可能真有人敲門。打開門,外面站著考拉,她說:“爺爺您好,我媽不在家,能在您這兒等會兒她嗎?”
我點頭。她進(jìn)屋,把手里的書本兒很小心地放在茶幾上,然后,在沙發(fā)上坐下。我說:“給你媽打個電話吧?!彼f:“不用,她不會出去太長時間。”我看她眼睛有點紅,像哭過?!霸趺?,心情不好?”
她看著我:“您沒忘了周杰倫吧?上次在您家我跟您提到過他?!笨祭崾疚?。我問:“哦,你喜歡他?”
“誰?”考拉問。我說:“那個歌手周杰倫啊。”
“算是吧。我有他一首歌的簡譜,您能用口琴吹奏嗎?”考拉從兜里掏出張白紙,手抄的《青花瓷》簡譜。我吹奏時她并不看我,而是看自己手指,有心事??磥聿皇钦娴南肼犖掖悼谇?。
我問她:“下午沒課?”她沒馬上回答,而是說:“你家真干凈?!蔽艺f:“東西少就干凈,什么東西沒有更干凈?!?/p>
她說:“我就喜歡干凈的男生?!蔽议_玩笑問:“我,屬于——男生?對,爺爺屬于資深男生?!笨祭芍鴪A眼睛:“當(dāng)然。那您總不能屬于女生吧。年輕時,您肯定是骨灰級美男。”
“骨灰級是什么級別呢?”我虛心求教。她說:“就是頂尖級美男啊。比如:您這個年紀(jì)應(yīng)該知道的周潤發(fā)、劉德華,都屬于這個級別。”
我大笑,笑得一陣咳嗽,空氣似乎不那么黏著了?!敖裉煸趺戳耍肯胧裁崔k法溜出來的?”我知道,不管哪所學(xué)校平時管理都很嚴(yán),學(xué)生想溜出來可沒那么簡單。她說:“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想招。中午回來吃飯,下午上學(xué)半路折回來,給老師打電話,說午飯吃海鮮拉肚子了,請會兒假?!蔽艺f:“你這丫頭,老師信?”她口氣自豪:“信,我平時從不撒謊,是好學(xué)生,班里的學(xué)習(xí)委員?!?/p>
“快中考了,你得打起精神?!蔽倚⌒幕乇苤皩W(xué)習(xí)”兩個字,知道孩子們聽這兩個字太多,像每餐都被強(qiáng)迫吃白肉,早惡心透了?!拔覠o所謂。”她一副不屑的神情。說完,眼神明顯黯淡,閃了水光。
我鄭重問:“考拉,你今天不對,你有事,你有心事?!彼拖骂^:“我們語文老師調(diào)走了。”我問:“男老師?”她點頭。我又問:“骨灰級的?”她點頭。我接著問:“你很喜歡他?”
她的臉?biāo)查g紅了:“嗯。不——不是您想的那樣的喜歡,我就是覺得他語文講得好,一聽就懂,新?lián)Q個老師不適應(yīng)?!彼Z速很快,急于澄清我的誤會。我說:“慢慢就適應(yīng)了。喜歡一個人并不一定要和他天天在一起。不想上學(xué)了?”
“那倒不是,有點——傷心。他走之前,都沒和我們告?zhèn)€別,偷偷走了,跟賊似的。他不該和我們告?zhèn)€別嗎?今早語文課突然換老師,我還以為他病了什么的,放學(xué)一問才知道,人家已經(jīng)走了。他把我們這些同學(xué)當(dāng)什么?”考拉眼圈紅了,低下頭。“其實,早聽同學(xué)說他要調(diào)走,沒想到這么快,這么突然?!?/p>
我說:“換作是我,也不弄什么告別惹你們傷心,自己也傷心。一不小心再讓你們這些小孩兒看出來,一個大男人,多沒面子?!笨祭ь^:“他會傷心嗎?”我說:“他如果不傷心還害怕和你們告?zhèn)€別嗎?人,都是有感情的。再說,他只是換一個地方工作,又不是從此見不著了。他調(diào)去哪了你知道嗎?”“我不知道?!笨祭汩W著我的眼睛。
我盯著她:“真不知?”考拉無奈:“省城二十五中。我是不是很壞?只有壞孩子才會這樣。我媽知道會殺了我?!蔽艺f:“她不會知道的?!笨祭冻鰰獾奈⑿?。我囑咐說:“別忘了周日來上課。”
考拉突然說:“我不想學(xué)了?!蔽覇枺骸靶奶坼X?”她有點不好意思:“我學(xué)口琴是想在他生日時,演奏剛才那首歌給他聽,現(xiàn)在用不著了。您別告訴我媽,其實她在家。我今天就是心情不好,撐不住了,來您這兒緩緩。對不起爺爺,斷了您財路?!蔽艺f:“爺爺理解你,也替你難過。其實,從開始就沒想收你什么學(xué)費。這次說好了,什么時候想學(xué)再來,免費?!?/p>
“謝爺爺。我去上學(xué)?!笨祭吡?。
我聽見她輕輕的腳步聲,心,像被蜂子蟄了一下。
九
考拉今早遲遲不起床,她很少這樣。她進(jìn)屋喊她,考拉有氣無力,媽,找根牙簽幫我把眼皮支上行嗎?她摸摸考拉頭,病了?不燒。考拉拍拍胸口,這兒燒。
中考前兩次模擬,考拉成績都不理想,從全校前五十,跌到一百名往后。我雖心急如焚,但還是壓住火。這個成績?nèi)绻歉呖伎删蛻K了,別說進(jìn)全國重點大學(xué),就是考正經(jīng)的一本也沒十分把握。問原因,她一臉無辜,說,可能這才是她真實水平,以前只是走運(yùn)。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問班主任,說沒發(fā)現(xiàn)她有明顯異樣,有時上課走神兒,這也正常,接近中考,學(xué)生壓力都大。讓我不要陪著焦慮,要保持頭腦冷靜。怎么冷靜???
麥冬倒想得開,認(rèn)為女孩兒不用讀那么多書,無需太大本領(lǐng)。女孩兒最大的本事就是找個好男人,一嫁定乾坤。我刺撓他說:“說得確實有理,讀再多的書嫁個混蛋也不會幸福?!丙湺髦以捓镉性?,也不生氣,慢慢悠悠用食指點著我鼻子尖兒:“你女兒沒考好可不賴我,你嫁成這樣也是自選,別拿我當(dāng)黃世仁?!蔽液芟霙_過去把他那根手指攔腰撅斷。我一直盼它何時不知死活實實在在落到我鼻子尖兒上,但他一次也沒敢讓它落到實處。
我進(jìn)廚房,將一根面相頑劣的胡蘿卜剁碎,扔到垃圾桶里。麥冬小聲咕噥:“什么都不用干,好吃好喝好住的,還想嫁成什么樣。”我裝作沒聽見,現(xiàn)在不是和他計較的時候?;蚧斓埃衅涓副赜衅渑?。
我把他正吃得起勁的一碟葡萄從茶幾上拿走:“給考拉留點,也不怕?lián)嗡?。?/p>
麥冬訕訕說:“行,還知道心疼我?!?/p>
他點支煙去衛(wèi)生間。我不準(zhǔn)他在衛(wèi)生間之外的任何地方抽煙。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頭問:“不是樓下那老頭兒給鬧的吧?我姑娘怎么看著沒睡好似的直打蔫呢?”我用食指尖刀一樣指著他冒煙的嘴巴:“快給我閉上?!彼o走幾步把衛(wèi)生間門拉上,好像真有把小刀朝他臉飛去。
他這一問,我細(xì)想,自從老爺子半夜消停了,考拉的成績似乎也跟著消停了。其實,她的總分沒少多少,只是名次倒退很多。逆水行舟不進(jìn)則退,她不動,別的孩子可是鉚足了勁兒朝前奔,和人鄰居有什么相干啊。
麥冬從衛(wèi)生間出來,還問:“到底是不是那老頭兒晚上鬧得考拉睡不好覺,成績才下降了?要真是他,我對付。你不行,軟塌塌的沒怕頭?!蔽液藓薜卣f:“誰都能看出我好對付是嗎?別自己上不去天怨褲襠兜風(fēng),和人家沒關(guān)系,都怨你媽沒給你生翅膀?!蔽易焐狭R著麥冬,腦子里卻一幕幕浮現(xiàn)出樓下的情景,雪白的沙發(fā)墊,碧綠的六安瓜片,比空氣還透明的玻璃杯,跟年齡不相配的涼涼的眼睛……求教一下他?他本來就是老師,有從業(yè)經(jīng)驗,起碼比我們有經(jīng)驗吧。考拉或許會聽進(jìn)去點什么。當(dāng)然,想在短時間內(nèi)大幅度提高考拉的學(xué)習(xí)成績比吃巧克力自殺還不符合客觀實際,主要是想提提她的精氣神兒。精神塌了就什么都塌了。我覺得,眼下任何人的話,都比我和麥冬說的對考拉有用。
第二天,考拉吃過午飯上學(xué)了,好不容易捱到下午兩點,估計老爺子午睡差不多醒了,收拾好,下樓。
他的門,沒有關(guān)嚴(yán),漏了條手指寬的縫兒,我輕輕敲兩下推開,老爺子剛好走到門口,見我,愣住。問:“什么事?”我說:“沒什么,孩子學(xué)習(xí)的事,想找你聊聊。”他有點為難,說:“今天不太方便,換個時間吧。”我說:“不好意思,有客人?”他說:“嗯。”
我剛要轉(zhuǎn)身回去,發(fā)現(xiàn)門口一雙粉色球鞋非常眼熟,這不是考拉的鞋嗎?我扭頭往里望,沙發(fā)上的確躺著個人。我站住,又問:“親戚?”他說:“不?!?/p>
我盯著沙發(fā):“朋友的孩子?”
“不是?!彼卮鸷啙?,明顯不想和我糾纏。我判斷,他當(dāng)過老師,還有些名氣,誰家的孩子送來讓他輔導(dǎo)下物理也不一定:“學(xué)生吧?”他點頭:“是,學(xué)生?!?/p>
沙發(fā)上躺著的人這時動了動,從白色薄毯下探出一只腳,露出粉色帶著兩個小絨球的襪子。我腦袋“轟”的一聲??祭?!我簡直不敢相信!瘋了一般竄過去,恰巧,一個腦袋揉著眼睛從沙發(fā)上立起,真的是考拉!她竟然睡在孤寡老頭兒家的沙發(fā)上!我一時無措,拼命壓著火氣,瞪著考拉,也用余光掃射著紀(jì)老師:“你、你、你解釋下為什么在這?沒上學(xué)?!蔽艺Z義雙關(guān)。考拉也許感覺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用瞬間的眼淚代替回答。紀(jì)老師趕過來說:“小蘇,冷靜,你先冷靜下咱們再聊?!蔽覛獐偭耍艺f:“我很冷靜。”上前抓住考拉的胳膊用力一扯,幾乎把她從沙發(fā)上揪起來,“快說!你為什么在這?”我的眼睛疑惑地盯著紀(jì)老師。我看出了他那雙眼睛流露出的無辜和無助,他茫然地來回擺著頭。我拼命壓住火氣,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別傷害了鄰居。我對考拉說:“快給我回家,別在這丟人現(xiàn)眼。”
考拉掙扎著:“我怎么丟人現(xiàn)眼了?”但還是順從我往外走,到門口,沒忘了道歉:“爺爺,對不起?!?/p>
我出了門,轉(zhuǎn)過身:“紀(jì)老師,對不起,孩子不懂事,打擾了。”
十
他的心,應(yīng)該只在英子離開時這么疼過。他想,不知考拉入夢沒有,夢里見沒見到那個她思念的人……他在客廳里來回踱著步子。
考拉上次走后,盡管不再學(xué)琴了,我知道她會再來。茶,并不適合年輕人,考拉未必真喜歡喝,它沒有碳酸飲料爽口,但她有滿腹碳酸飲料樣酸甜的心事。她這年紀(jì),還生不出茶樣的心緒。她今天來,其實就是想找個人,把她滿滿一瓶子的心事幫忙喝掉,然后,扔掉空瓶子。
她敲門之前,是給自己找好了借口的,很恰當(dāng):想“六安瓜片”了,要再嘗嘗。她瞪著比考拉熊還可愛的眼睛說:“喜歡六安瓜片的老佛爺也不至于太壞,起碼比我們歷史書和電視劇里要可愛吧。”
我問:“為什么?”她說:“您就喜歡六安瓜片啊?!蹦樕鲜怯懞玫谋砬?。
小小年紀(jì),會拐著彎兒拍馬屁,聽著舒服。
我說:“六安瓜片剩最后一泡,今年再也喝不到了,就獎勵給你?!彼宦?,趕緊把碗里的茶一口干了?!安枳屇愫鹊帽染七€豪放?!彼┛┬ζ饋?,聲若銀鈴,清脆、干凈。我說:“你要是這么喜歡六安瓜片,干脆將來考到安徽去吧,中國科技大學(xué)在那兒,是所好學(xué)校。黃山也漂亮,你要考那兒去,你有眼福,爺爺有口福,咱爺倆就都有福了?!?/p>
考拉放下茶杯:“爺爺,有福沒命也不成啊,我成績可差遠(yuǎn)了,這兩次模擬考,都一百名開外了?!蔽艺f:“高中還有三年,來得及,撒點野試試唄?!?/p>
“我能行嗎?”考拉眼里不無期盼。我肯定地說:“能行,你這么聰明,我看好你。”
考拉說:“您不知道,我被我媽罵得快崩潰了,還不如死了好。死了,就什么都不用爭,誰也不用想了?!蔽遗南滤哪X袋:“小傻瓜,死了,你就喝不到爺爺這么好的茶了?!笨祭鞒鲅蹨I來:“爺爺,我能借您的沙發(fā)做個夢嗎?”
我說:“我的沙發(fā)舒服極了,特別適合做夢,來吧。”她躺好,我給她蓋上薄毯。她問:“我媽說日有所思就會夜有所夢,是不是老想著誰就會夢見誰呢?”我點頭:“好好睡吧。”
考拉嘟囔著:“家有我媽在,夢里都緊張?!?/p>
“別怕,是夢,總會醒的?!?/p>
“我考成這樣,就是太想他,有點沒心思學(xué)習(xí)。我知道這樣不對,以后會好好努力的,爭取讓您喝上好茶。”考拉把薄毯拉過頭頂,將自己裹起來,在沙發(fā)上弓成一團(tuán),像只受傷的考拉熊。
也許是老糊涂了,這個時候,我并沒有意識到,留個女孩子在一個孤寡老頭子家臨時睡一覺,是一件十分不妥的舉動。望著熟睡的考拉,我想,對子女的愛,有時會變成毒??祭蝗蹦笎?,缺友愛。這本來也是父母能給予的。但,大多數(shù)父母總是避重就輕,本末倒置,把學(xué)校排滿孩子名字的所謂“成績榜”,一張薄薄的紅紙當(dāng)成愛的目標(biāo),趨之若鶩。孩子本身,倒成了那張紅紙的附屬品,仿佛免費贈閱的。
我就是這樣的家長。所以,紀(jì)辰星其實一直都和我不親近。
我的思考很快被敲門聲打斷。
被打斷的,還有考拉的夢。還有,對“不妥舉動”的反思。我告誡自己,下不為例。我不應(yīng)該這樣糊涂。
十一
愛,是不能忘記的。這話誰說的?她用力控制著情緒,這樣的孩子就當(dāng)從來沒生過,不行嗎?為什么非得死乞白賴地去愛她,愛,究竟是什么。愛,真是不能忘記的嗎?這話他媽誰說的?她像在自問,又像在問空氣。
考拉被我拖上樓,揍她的沖動好不容易壓下去。到家后,我命她在地中央筆直站好?!澳悻F(xiàn)在給我說實話,這是第幾次去樓下?”
考拉說:“第三次?!?/p>
竟然去三次了!“是你自己去的還是他叫的?”
“我自己去的?!蔽液葐枺骸澳闳ツ莾焊墒裁??”。
“我就是什么都不想干才去那兒的。在家在學(xué)校,你們會讓我什么也不干坐著嗎?”考拉也不示弱。我愣怔一下:“火燒眉毛了,你還什么都不想干?哪怕讓他補(bǔ)補(bǔ)物理也好?!笨祭髲?qiáng)地說:“火燒的是你的眉毛不是我的?!?/p>
我啞口無言。便直奔主題:“他都跟你說了什么?”我真的懷疑,一個孤老頭子容留一個女孩子在他家干什么?!笆裁匆矝]說?!笨祭岣呱らT喊。
我說:“你小點聲!你們一老一小兩個啞巴干坐?”考拉果然聲音降低:“我們就說了茶。”我哭笑不得:“考成那樣,你還有心情去別人家喝茶,你個沒心沒肺的東西!”考拉說:“我要有心有肺早死八次了。”
我瞪了她一眼。不想跟她繼續(xù)扯,就換了個話題:“他沒聊你學(xué)習(xí)上的事兒?”她說:“聊了,爺爺讓我考中國科技大學(xué),去安徽,說那是六安瓜片的產(chǎn)地,黃山也美?!蔽艺f:“你?考中國科技大學(xué)?我……”我想說祖墳冒青煙了,她趁機(jī)摔門而出:“我去學(xué)校了?!?/p>
考拉去樓下三次,都背著我,就為喝茶?紀(jì)老師能容留一個女孩,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非分之念,考拉也不會傻到如此地步。是我有些神經(jīng)??吹贸?,紀(jì)老師的掩護(hù)說明兩人也很默契??祭欢ㄓ惺聝赫埥碳o(jì)老師,是不想讓我知道的隱秘事。紀(jì)老師不愧當(dāng)過老師,確實會做思想工作,如果考拉將來真能考上中國科技大學(xué),麥家的祖墳算冒青煙了。
考拉中考到底還是考得不好,只能讀普通高中。我很難受,食而無味,夜不能寐,像是長長的未來被強(qiáng)行剁成幾段,首尾不能相連。
考拉也要離開我了。開學(xué)后,她得住校,學(xué)校離家太遠(yuǎn)了,跑不起。從此,她像只鳥,再不能時刻在我羽翼下被保護(hù)著。高中讀完就是大學(xué),走得更遠(yuǎn),漸漸會越走越遠(yuǎn),遠(yuǎn)到我什么都看不見。
一天,我在樓下遇見紀(jì)老師,主動告訴他考拉的成績,他點下頭,說:“挺好的?!崩^續(xù)上樓。我又說:“紀(jì)老師,好長時間,你都不吹口琴了?!彼读寺?。上到二樓,我聽出他刻意小心地關(guān)門。
十二
他發(fā)現(xiàn)小蘇瘦了,很憔悴,像是都有白頭發(fā)了。她還提到口琴,大概忘記因為口琴,差點被她用鬧鐘撞破腦袋。
其實,考拉早把成績告訴我了。我倆喝了小半天的茶,我給她泡“龍湖翠”,她喝一口說這不是“六安瓜片”啊,說您換茶了。我說不能總喝一款茶,今天嘗嘗“川味兒”吧。她的味覺很細(xì)膩,隔這么長時間的兩泡綠茶,幾乎茶盲的她還能喝出不一樣來。
考拉喜歡口琴,喝茶時不停用一只手?jǐn)[弄著。我問她:“還學(xué)嗎?”她搖頭:“學(xué)會了吹給誰聽?”我說:“有人想聽時,現(xiàn)學(xué)就來不及了?!?/p>
她說:“讓他等著啊?!蔽曳磫枺骸八遣豢系饶兀俊彼f:“那他就不配聽。您是什么時候?qū)W會的?”她一臉好奇。
我很年輕時就會,完全自學(xué)。二胡、笛子,都會,那時,可沒有這個學(xué)習(xí)班那個補(bǔ)習(xí)班的,英子就是我吹口琴追上的。她年輕時很漂亮,主要是皮膚好,白得幾乎都能看到血管。那時也沒有現(xiàn)在的條件,這個座那個座,這個吧那個吧的,多的是談情說愛的地兒。當(dāng)時追英子的人很多,但沒有誰會樂器,我的優(yōu)勢顯而易見。幾乎每天下班,我都到她單位樓下,吹那首《喀秋莎》或者《小路》等她。因為她說她喜歡蘇聯(lián)歌曲,有種淡淡的憂傷,所以,我平常就只練蘇聯(lián)歌曲。開始,英子繞著我走。后來,就沿著“小路”和我一起回家了。結(jié)婚后,每年我生日,她都送禮物,茶幾上那幾把口琴都是她送的,不同廠家產(chǎn)的。當(dāng)然,她生日,我也送禮物,但常常忘記。忘記了,就吹首新曲子送她,她也挺高興,英子傻,好糊弄。否則,不會那么容易上當(dāng),上我的當(dāng),甚至上蘑菇的當(dāng)?,F(xiàn)在想,我實在對不起她。她離開快兩年了,我總不太相信,覺得不一定什么時候,我只要吹奏那首《喀秋莎》或《小路》,她就會推門而入。
這是我的癡想嗎?
十三
她內(nèi)心的怒火和絕望就像那個遙遠(yuǎn)的某一天——外面下著雨,家里接滿雨水的盆盆罐罐都被暴怒的父親悉數(shù)踢翻。母親在哭泣……她覺得自己多像那時的母親啊。
考拉開學(xué)后,我的時間一下子由線段變成延長線,遠(yuǎn)得站在這頭望不到那頭。習(xí)慣性早起后,發(fā)現(xiàn)基本無事可干。原來,飯,只能做給別人吃,做給自己吃就困難了。你不知道想吃什么,即便知道,也不一定有興致做。吃完了,又不知干什么。想泡杯咖啡,家里存貨很多,偏偏沒那種想喝的。想讀書,看看多年來一直沒時間看的小說,只看兩頁,便看不下去。家里靜得只想睡覺。真上床去,眼睛卻大若銅鈴。想瀟灑走一回,卻茫然不知哪些地名有用。
自古,傳統(tǒng)的家庭生活模式是“男耕女織”,可我現(xiàn)在既無線可紡,也無布可織,只能退守廚房。要是當(dāng)初不貪圖安逸,全副武裝上戰(zhàn)場,像有些女人一樣,和男人們在耕地上爭個昏天黑地你死我活,有塊兒自己的領(lǐng)地,也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百無聊賴無所適從。
我一天改吃兩餐,過午不食。
饑腸轆轆的好處是時時提醒你生存的意義。
考拉在家時,總盼她獨立,她獨立我就解放了?,F(xiàn)在解放了,卻不太適應(yīng),老想起被“奴役”的日子。起碼每天不用找事想事——所有的思考都由她而起。她說冷,我要思考給她買太空棉棉襖還是羽絨服。她不愛吃飯,我要思考我做的菜是咸還是淡了。她天天埋在書堆里,我要思考怎么不讓她過度用腦,讓她適時放松。她不思考只發(fā)呆,我要思考她怎么不思考了?家里還是學(xué)校哪一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她走了,我的生活不再需要思考,頓時像廢棄的蜂巢,只??吡蹆旱母C。
我現(xiàn)在唯一可掌控的,只剩影子,想要,就去陽光底下站著。
考拉不在家,麥冬從此不見蹤影,連電話都很少打。后來才知道,人領(lǐng)著新媳婦去四川了。他在電話里說:“九寨溝美得他媽不像樣,你應(yīng)該來看看。”我打斷他:“我現(xiàn)在趕去?”他干笑兩聲:“我這都要回去了,你另找伴,我出錢。她最近鬧得兇,別老給我打電話,理解啊,老婆?!蔽腋糁姴ㄟ豢冢骸肮硎悄憷掀?,說好了,伴兒的錢你出?”他改口:“那要看伴兒是誰?!蔽艺f:“我約二樓紀(jì)老師?!?/p>
夢見了英子、兒子,竟然也夢見了爸媽,夢見年輕時,在簡陋的籃球場上將汗水甩成一串串透明的水晶……還夢見一碗紅燒肉。雖然,我從前經(jīng)常詬病英子做的紅燒肉桂皮放太多,但真香,碗里汪著一層亮亮的油,像腌制好的鴨蛋黃。鴨蛋黃的樣子像遙遠(yuǎn)的月亮,亮汪汪窗外懸著。嗨,能夢見從前生活里的任何片段,都不算辜負(fù)漫長的孤守的夜晚。
能夢到考拉也挺好,可惜,她沒入我的夢。
晚飯后有些疲憊,便脫掉衣服,想洗一洗早睡。剛扭開水龍頭,淋濕頭發(fā),就聽見敲門聲。我最近時有幻覺。繼續(xù)洗,還砰砰地敲,好像真有人敲門。只好圍上浴巾去開門,不是不禮貌,我故意的,是想告訴來人,今晚實在想早睡。這樣,就當(dāng)是行為逐客令吧。
把門打開,是樓上小蘇,手里端著一小盆洗干凈的毛桃。我很意外,也很尷尬。她說:“今天去鄉(xiāng)下摘的,多了吃不完,送你嘗嘗。”我說:“謝謝。”原本是想婉拒,卻伸手去接,她卻不交給我,完全沒有體悟到我的行為語言。我猶豫著把她讓進(jìn)屋。不可能接著洗澡了,只好去臥室換好家居服出來接待客人。我想說,我不太喜歡吃水果,但為了她的面子,還是拿起一個,咬了一口,味道酸甜,不錯。很久沒吃這種野桃了,成熟度很高,紅得發(fā)紫。我又咬了一口。她的確沒撒謊,肯定是在鄉(xiāng)下某個庭院或山坡采摘的,吃不出農(nóng)殘,吃不出化學(xué)營養(yǎng)劑,像英子做的不放味精的白菜豆腐,味道純樸自然。
她問:“吃得慣嗎?”我點頭。
她注意到我放在茶幾上的一封信是考拉的地址。皺了眉頭:“考拉的信?”
我說:“是?!?/p>
她說:“她怎么給你寫信?”她把信封拿起來,并沒取出信。她還是有素養(yǎng)的。“她有事?她請教你?都說了什么?”
我笑笑,把信封從她手上抽出來,重新放回茶幾上:“沒說什么,小孩子嘛,報個喜悅平安?!?/p>
她說:“我不能看看嗎?”
“不能。信是寫給我的?!蔽铱闯鏊惶吲d,但信確是極私密的東西不能隨便與人分享,這是我的原則?!胺判?,孩子是個好孩子?!?/p>
她稍坐會兒,估計心里不是滋味,起身告辭。
十五
她的鄉(xiāng)下,其實已沒多少“鄉(xiāng)”味兒,除了酸甜的野桃,還真沒什么讓她記掛的。遠(yuǎn)方和詩,是她現(xiàn)在的傷口,年輕時的白日夢,早醒了。
看到考拉寫給他的信我很不舒服,也有些意外。尤其他的舉動,從我手里幾乎是搶走了那封信,他怕什么?考拉對他說了什么呢?他們之間到底有什么秘密或隱私?
考拉開學(xué)伊始,只給我發(fā)過三兩次微信。不著一字,全是照片。她的教室、宿舍、室友,學(xué)校全貌、樹、花朵、帥氣的男同學(xué)等。她竟肯花時間給一位老鄰居寫信。我的委屈頓時像潮水一樣在心里涌動,感覺像已眾叛親離。先被丈夫甩,再被女兒甩。我拿起電話,打給考拉,不接。連續(xù)打三次,仍不接。微信,不回復(fù)。應(yīng)該是在上自習(xí),或者有別的什么事情,這個我能想到。但理智歸理智,情緒卻像脫韁的野馬,控制不住,身體無法在家里的任何一處安放。
不遠(yuǎn)處可能有場暴雨正趕來。
我拉上窗簾,從窗口退至客廳深處,希望趕快炸個響雷,放出閃電,或呼呼刮起大風(fēng),拉開大雨的序幕。我甚至怕它不下,虎頭蛇尾,盛大喧囂后再無下文。像沒有高潮的性愛,費盡氣力卻索然無味。我等著,在快要窒息的痛苦里掙扎。我突然開門沖出去,門,在身后“嘭”地關(guān)上。我站在走廊里,長舒口氣。我要下樓去,理由是:六安瓜片,我想再來一杯。當(dāng)當(dāng)敲門,很久,他還是裹著那條白浴巾開門,一點不驚訝我的二次造訪:“來拿盆的吧?我這就倒給你?!?/p>
我說:“不急?!比缓螅瑥阶宰哌M(jìn)去。他明顯發(fā)愣:“那你坐著吧,我馬上就好?!彼氐叫l(wèi)生間,里面?zhèn)鞒鰢W嘩的水聲。
那封信還在茶幾上,只是換了位置,原來放在果盤左面,現(xiàn)在放在果盤右面。我拿起信,抽出里面的信紙,薄薄一頁,開頭:親愛的紀(jì)爺爺……結(jié)尾:此致敬禮。信不過五百字,其中有句,“我不再想那個人了。”還有,他丟的白瓷花盆竟是考拉拿的,在班級養(yǎng)了盆綠蘿,最后被同學(xué)不小心打碎了。
我把信疊好,放到果盤左邊位置上,又把一只口琴壓在上面,心情舒服多了?!澳莻€人”肯定不是紀(jì)老師,看紀(jì)老師與考拉的關(guān)系,花盆已不是什么問題了。
衛(wèi)生間的流水聲很急。我猜,他頭上的花灑一定是小蓮蓬式的,水流輕捷,水聲清脆。大花灑水流遲緩,水聲沉悶,像車?yán)锏挠晁⑵?,給人洗澡如掃地。我望著玻璃門里他影影綽綽的輪廓,場景既熟悉又陌生。我家不是這樣的玻璃門,但麥冬洗完澡后,也喜歡圍條浴巾在客廳里穿行,只是我從沒給他買過白色浴巾。
水聲很歡快,正從他頭頂流向整個身體。洗澡,是多美好愜意的事啊。屋里有男人洗澡,隔著玻璃門,外加里面并不明亮甚至有些昏暗的燈光的點綴,也許不能入詩,但絕對可以入畫。
沒有男人洗澡的家,像家字上面少了一“點?!?/p>
十六
《紅樓夢》里說,女人是水做的,其實男人也是,只不過污水多些。如果眼球可以掏出來洗,男人還有希望干凈些。男人們?nèi)绻几蓛舻们宄阂姷?,是女人們希望的嗎?他弄不清楚,真的弄不清楚?/p>
我這澡洗得七零八落,屢屢被攔截,像犯前列腺炎時的小解,身體一點沒被放空,反似抽水馬桶,水下去一截馬上又跟進(jìn)一截?;覊m沖掉一層又粘著一層回來,總沒徹底洗凈,也沒時間洗凈。女鄰居就坐在客廳,我如果敢轉(zhuǎn)過頭去,都能影影綽綽看到她婀娜的坐姿。當(dāng)初,這扇門用毛玻璃,主人怕是只想省點錢,并沒有考慮女鄰居會趁夜色光臨這樣的問題。
我盡量快地胡亂洗著,身上銀屑似的死皮小部分還倒掛著,兩腿居多,看上去像年久失修斑駁的墻壁。我將浴液擠到浴花上,不求除塵,只求除味兒。舒膚佳的味道很清香,疑似某種花草,很適合清洗六十多年的漫長人生。干澀的皮膚像抹了油的皮革,頓時油亮滑潤起來,雪白的泡沫似一派虛擬的繁榮。
這時,門,毫無征兆,突然被拉開,我聽到聲音,本能地轉(zhuǎn)過身來,雙手瞬間停止一切活動,大腦亦是。將一絲不掛的身體正面,完全暴露在女鄰居眼前。
她倚著門問:“要不要我?guī)湍愦旰蟊??”我“?。俊绷艘宦暫?,迅速將身上還沒來得及沖洗的泡沫拼命向“三角地帶”堆砌,試圖掩蓋那個和我同樣不知所措的家伙。糟糕的是,這樣反造成欲蓋彌彰的效果,倒像故意往那個地帶吸引眼球。
她在等我答復(fù),一腳,就可跨進(jìn)門來。我總算反應(yīng)過來,慌忙轉(zhuǎn)過身去:“謝謝,如果需要,一會兒叫你?!彼p輕拉上門。
我飛快沖洗干凈,圍好浴巾,快速穿過客廳直奔臥室,換好家居服出來。她說:“我想再嘗嘗你泡的六安瓜片?!鄙駪B(tài)安然。我在沙發(fā)這頭坐下,對坐在那頭的她說:“抱歉,六安瓜片喝光了?!?/p>
“那隨便泡點什么喝吧。”她并不氣餒。我問:“熟普洱,老白茶,你喜歡哪個?要不,老白茶吧,口感能大眾化一些?!彼龥]有說話,點下頭。好像我倆的距離遠(yuǎn)到聲音無法支持。我覺得自己態(tài)度有些硬,又補(bǔ)充,“綠茶有別的,黃山毛峰,行嗎?”她又點頭。我說:“但晚上喝綠茶會影響睡眠。”她說:“反正也睡不著?!?/p>
我開始弄茶。她靠近我些坐過來?!澳阌旋埦畣??”我看看她,說:“我從不喝龍井。”她沒接著問,還不算糊涂。
她端起茶,煞有介事地聞聞,“沒六安瓜片香,慈禧愛喝是真的嗎?不是茶商炒作?”我說:“肯定不是真的?!彼龁枺骸盀槭裁矗俊蔽艺f:“因為她更喜歡權(quán)利。”她不以為然:“權(quán)利和錢是世上最有魅力的東西,誰見了不肅然起敬。”
我停下手里的活兒:“我就不?!彼α耍骸耙驗槟銢]擁有過權(quán)利?!蔽艺f:“是嗎?我正使用泡茶的權(quán)利,你有肅然起敬的感覺嗎?”她說:“可你泡得不是六安瓜片?!蔽艺f:“你也不是老佛爺啊?!?/p>
我倆同時笑起來。這個女人挺能聊,挺有趣,考拉有些像她。要不是突然一個響雷,氣氛可能更融洽得快。我說:“要下雨了。”她沒走的意思:“嗯,看樣是大雨。你們家人都喜歡喝茶?”我說:“我兒子不喜歡,他更愛喝咖啡?!彼龁枺骸澳闳ミ^日本嗎?”我答:“沒。”她說:“不用花食宿費,要我,早去了?!蔽艺f:“你年輕,我老了?!彼皖^喝茶,不說話,應(yīng)該是默認(rèn)我這話吧。
我從沒想過去日本,紀(jì)辰星動員過多次。他們有時間就回來看看,沒時間,我也不難過,父親的使命我已然完成。我?guī)筒簧厦?,也不添亂。父與子的關(guān)系不是地球與太陽,需要一方無怨無悔地照耀。
我泡了三泡之后,不再續(xù)水。她肯定明白我的意思。茶幾上的信她動過,應(yīng)該也看過。她不說,是不想擔(dān)個“偷”字。她繼續(xù)坐著。
總不能什么都不說?!翱祭罱冒??”我問。她說:“好,不好的我也不可能知道?!蔽覇枺骸八纸裉觳辉诩遥俊彼f:“不在。他在自己家?!?/p>
“他另外有家?”我沖口一出。馬上意識到自己的愚蠢。她像突然拉開衛(wèi)生間門一樣突然說:“你的眼睛真挺漂亮的??祭舱f過?!蔽艺f:“是嗎?”她點頭:“年輕時一定迷倒不少姑娘?!蔽艺f:“不敢不敢,不過娶老婆一點沒費力氣,當(dāng)時家里困難,我媽一分錢彩禮也沒花。”她盯著我的眼睛:“我要是你媽,也一分錢不花。”
我心跳突然加快。她說這句時,口氣太過輕飄,有些過了。我開始清洗茶具,顧不得什么待客之道了。外面已是風(fēng)聲鶴唳,所有的星光都被卷到地平線以外。風(fēng)在前,雨在后。我一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用了多年的汝窯茶碗。她蹲下幫我撿地上的碎片,我輕推一下她:“快讓開,別扎了手。”她繼續(xù)撿:“今晚我就想出點血,天氣太悶?!?/p>
我一愣。
她看著窗外:“要下就快點下,老這么煽情讓人受不了?!蔽野l(fā)現(xiàn)她的話像圓圈,一句套一句,沒完沒了,一點點就把你繞進(jìn)她圈里了。她再說什么我盡量笑。她并不介意,問:“你現(xiàn)在怎么半夜不吹口琴了?”她的問題像牛皮糖,粘牙:“是你不讓吹的,忘了?”
“現(xiàn)在還你自由,歌唱的自由。”她像女王宣布特赦令。我說:“原來習(xí)慣唱,現(xiàn)在習(xí)慣不唱了。你想聽?”她說:“夜,太靜,睡死了一樣,我怕和它一起睡死?!蔽医ㄗh說:“你可以自己唱啊,唱歌時間過得快,還壯膽?!?/p>
她反問:“你唱歌是為了時間,還是為了壯膽?”我說:“都不是,我是習(xí)慣,只有習(xí)慣,才可以像這樣被改掉。”她追問:“那你的習(xí)慣當(dāng)初是如何養(yǎng)成的?”我說:“需要?!?/p>
她終于說:“我回去。打擾了?!蔽仪那乃煽跉?。
她站起來,看得出有些慌張,說:“外面下雨,我沒帶傘,借我把傘好嗎?”的確有很大的雨點零星撞在窗戶上,很快就會密集地來。我也沒多想,也許心里比她還慌張,順手拿了傘給她:“我只有這把黑雨傘?!?/p>
關(guān)上門,聽到她上樓急促的腳步聲,像在雨中連續(xù)地沒有標(biāo)點符號地奔跑。傘,是用來遮雨的,也可遮陽,雖然此夜半時,并沒有這樣的必要,但,小蘇,是多么需要這把傘啊!我內(nèi)心惶惶,像是給自己夜會年輕女鄰居找到了恰當(dāng)?shù)慕杩凇?/p>
我拉上窗簾,又泡上一壺茶。雖然這個時間不適合再喝茶,但已睡意全無。茶泡了,不一定喝,泡茶喝茶也不都是因果關(guān)系。喝了,還是倒掉,有時看心意,多個消化過程而已,但結(jié)果,天壤之別。不喝倒掉,還是香氣四溢的茶湯,喝了再倒掉,就是騷氣刺鼻的尿水了。
陳年熟普,醇厚溫和。我在玻璃公道杯里加了幾朵胎菊,菊花明目。紅酒一樣通透艷麗的茶湯里,飄著幾朵黃色小菊,漂亮異常。又一撥雨點撞到窗戶上,比上一波密集了些,轉(zhuǎn)瞬間,暴雨已至,勢不可擋。我從風(fēng)的旋轉(zhuǎn)鳴叫中仔細(xì)聽,它不再朝一個方向吹,而是抱頭鼠竄,狂亂不安。它想逃離這場雨,但卻被什么牢牢拴住,只好拼命掙脫、喊叫。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敲門聲又響起。我本能地哆嗦了下,知道誰——來了。也知道不是幻覺。
打開門,她手拿黑傘,站在門外,有些靦腆,自嘲道:“我、我怎么糊涂了?”她把傘遞給我,“剛才下樓,忘帶鑰匙了,能在你這兒借宿一晚嗎?”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