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春銀
一
一夜暴雨。
炸雷就從村后高大的雞冠山頂直劈下來,閃電直接跨過河谷,刺向趴在河西岸臃腫龐大的癩貓山腹地;電閃雷鳴間,龍川江水的怒吼聲不絕于耳,巨石在大浪的裹挾下,在河底發(fā)出沉重而清晰的悶響;巖層裸露的大石灣澗又發(fā)生了坍塌,落石制造的巨響在黑暗的懸崖山谷間久久回蕩;屋后的老桐子樹在狂風(fēng)暴雨中折斷了,那泣血的慘叫聲讓人毛骨悚然……。
這是一個令人恐怖的夜晚,整個山村無法入睡。
村長大米在第一個炸雷打響的時候就醒過來了,但他見怪不怪,他知道就算風(fēng)雨雷電擺出要毀滅整個世界的氣勢,龍川江水拿出要沖垮一切的力量,風(fēng)雨過后,那山還是山,那水也還是水,該青的青,該綠的綠;雞冠山林場的瞭望塔還在俯視河谷,癩貓山側(cè)壁的大仙人石仍在遙望藍天;田野的莊稼長得更綠,山野的草木竄的更瘋。天一晴,山川碧綠,陽光明媚,蝶飛蜂舞,好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他躺在床上,翻了好幾次身還是沒法把外面喧鬧的世界淡化出夢境去,只好睜開眼睛,從小窗上看河對岸的癩貓山在閃電中一次次顯出的貓耳朵部分。雷聲間隙,他用心聽聽河底走動石頭的聲響,那響聲是越來越不同了。不好!龍川江發(fā)大水了,這是他有生之年就沒有聽過的大水。
是的,聽水。從小在龍川江邊長大的人,誰不習(xí)慣聽水呢。春天清細,夏日暴戾,秋季舒緩,冬來無聲。聽見水聲遠遠傳來,正是人們最好的催眠曲。這里的人們長大了遠離家鄉(xiāng),再聽不到江水的聲響了,反而要失眠很久才能適應(yīng)過來。而夏天的江水漲到什么位置,會發(fā)出什么樣的聲音;江底開始走石,會是什么樣的大水;走石的聲音大到什么程度,洪水就會大到什么高度,大米是清清楚楚的。今夜的大水,是大米從沒聽到過的高度!他的心揪起來了。他習(xí)慣性地想喊老婆說說事,張了張嘴,才意識到,這個院子,這個小樓,就只有他一個人在。
以前這樣的夜晚,老婆早嚇得鉆進他的懷里,把他抱得緊緊的發(fā)抖,他也就順應(yīng)天時地利,在老婆身上也發(fā)起了狂風(fēng)暴雨,難得有一個如此熱鬧的世界,能讓他肆無忌憚地發(fā)揮一回?,F(xiàn)在老婆早隨大伙跑到大城市打工去了,進的什么廠什么企業(yè)記不太清楚,總之拿錢要比他這個村長多,這也是他說服不了她的原因。這棟三層小洋樓,要是沒有兒子、兒媳、老婆的外出打工,恐怕還難以建立起來。是啊,現(xiàn)在這樣的小樓基本上家家都有了,可是大都是一座座空樓,老人和孩子占據(jù)了一小部分,其余的房間都落滿了灰塵,也沒人打掃,時間久了,就能看到上面凌亂的耗子腳印。有的人家,平時沒有一個人在,小院都長草了,看著就不是個滋味。這就是一個空村啊,在家的就沒有幾個人。這么大的雨,這么大的水,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不然都找不到人手來解決。
這個大水會不會造成什么災(zāi)難……田野南頭的大石膏澗怕是又來泥石流了……河水吼得這么兇,田壩邊的河沙田沒指望了……龍水澗的自來水接水井肯定又被山水沖壞了……老龍頭大爺?shù)睦贤廖輹粫袅恕瓨窍碌难蛉粫M水……。
他腦子漸漸有些疲軟,天亮的時候,雨停了,他反而沉沉地睡去。
二
被二狗喊醒的時候,他一骨碌就翻了起來,很奇怪自己咋就這么睡得著,這種大雨,發(fā)生災(zāi)害的可能性很大,昨晚還想著一早就要起來查看,嚴重了要往上匯報的。還有全村的吃水是自己管的,不通了要人去打理,雨季天他最頻繁的活計就是清理自來水接水井。村里以前在城里某單位的幫扶下,到大石灣澗村深處的龍水澗規(guī)整了山泉水接水井,架設(shè)了輸水管道,最大的問題就是接水井經(jīng)常被山洪毀壞。村里每人湊了3元錢一年的自來水管理費,村小,就百十個人,這點管理費還不抵大城市建筑工地一個人兩天的打工錢。但是他就是幾年不變地收著,都知道他虧,但也沒人提要加一點點,就這樣過來了,水不通了還是照樣去處理,圖什么呢,他說不清楚,為啥不出去打工呢,他也不知道,前兩年是家有老人,現(xiàn)在呢,有人說他離不開村長位子了,他也不好反駁,村委會書記領(lǐng)著副鄉(xiāng)長來動員他留下來,他是答應(yīng)過了的。
打開院子的大門,二狗告訴他,大石膏澗來泥石流了,歷史之最!龍川江堵斷了,河面抬起老高,在上游形成一個大湖,把江邊的田地淹沒了一大片,三丫家的那塊大田直接被巨大的亂石占領(lǐng)了,三丫在江邊哭天抹淚呢!
三丫,他的心抽了一下,拔腿就走。二狗在后面說:吃水也斷了,你要去清理一下啦!
知道了。他煩心地回著話,人早在巷口拐角處消失了。
江水果然沖毀了大片的河沙田,但他并不緊張,江水回落的時候,這些田會有更肥厚的沙土凝固下來,種麥種豆、種西紅柿都是上好的土地。村人也早認可只種半年的收成。大水里奪食,江邊的人們已經(jīng)很滿足了。
走到大石膏澗前,他呆住了。一夜之間,泥石流運來的巨石堆成了巨大的山頭。江水從山頂翻下來,沖出了一個缺口,缺口下來是暴戾的泥漿洪流,驚心動魄地沖刷下來,反激的水花濺起幾丈高,甜腥的水土味到處飄蕩,場景十分壯觀。三丫坐在澗幫一個小山坡上,還在哭泣呢。大米爬到三丫的身邊,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高峽出平湖啊,江水倒灌回去了好幾公里,兩岸的好多田地都淹在水面下了,這是他見過的最大的一次堰塞湖了。以前也有過多次泥石流堵江的情況,但都基本上沒有淹到田地。江水也很快就會把泥石流形成的壩埂撕開一個缺口,不用幾次大洪水的沖刷,江面的高度就會恢復(fù)如初。這一次雖然淹得太厲害了,江面也仍然會恢復(fù)過來的,那些田地最終還會回來。但三丫家那塊大田,在幾千萬噸亂石的進攻下,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也不可能回來了,所以三丫才會在雄奇的景觀面前大放悲聲。
三丫家三姐妹,老大老二都外嫁了,只留老三在家招了姑爺。三丫的老爸是個老江迷,很喜歡在江邊走動:撈江魚、拾江柴、打石料、種沙灘地……。不知道什么情況,也許年紀大了,竟然在一次大水時掉進江里不見了,尸骨也未能找到。水里也能淹死鴨子,不可能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三丫的娘連氣帶病,不久也走了。有人說三丫的命硬,克親,克了父親克母親,下一個可能就是……。姑爺也隨大伙外出打工走了,開頭還每年隨大伙回來,后來就不回來了,再后來連錢也不往回打了,一起打工的人說他早就離開大家了,伙著一個外地女人走了。三丫領(lǐng)著兩個孩子生活,境況本就有點恓惶。現(xiàn)在一塊上好的土地走了,她正好把一肚子的苦水往外倒個痛快。
趕到家里,喝一口水,嚼上個冷粑粑就急忙往大爺家里趕去。果然,龍頭大爺家門前一個人也沒有,門都還在朝外扣著。大米有些生氣,也為大爺后事的凄涼難過。
從前,出了喪事,主家四面一通知,會先聚起一堆人,吵吵嚷嚷,哭哭啼啼。主家請的管事發(fā)一番話,領(lǐng)了事情的村民就各處奔忙:洗臉、穿新、入殮、供香火、哭靈;殺豬,殺羊,請喇叭匠,分頭通知親戚朋友,每路至親都要再請兩人一班的喇叭匠,帶了祭祀用品,牽了騸羊趕來。進得村子,喇叭高奏,山羊受驚鬧騰,到巷口迎接的主家人跪了一片,雙方女人們大放悲聲,客家扶起主家人,相攜著哀哀地進入靈堂吊唁。各路至親會齊,那粗大洪亮的喇叭聲此起彼伏,通宵達旦,整個村子都被吹得悲悲戚戚,難以安睡了。第二天各種祭祀禮畢,時辰一到,管事的高喝一聲:起棺,孝子把祭祀插供香用的香土鍋高舉過頭頂,用力摔下,呯一聲碎響。大家都等這個信號,立即,大號齊鳴、鞭炮炸響、八個大漢高喝一聲,起!抬棺的隨了一對對高奏哀樂的喇叭開路,女人們的哭嚎也到達了高潮,哭天搶地的隨抬棺的隊伍送出村去……
自從打工大潮開始,村里就沒辦過一場像樣的喪事了,喇叭吹奏也是有一搭沒一搭,青壯年都外出打工去了,來吊唁的都是老人孩子,掛的禮金是比以前的多,可是在這樣閉塞的山村,禮金能把人送上山去?現(xiàn)在的這個龍頭大爺還是個五保戶,不可能有親戚朋友趕來,也沒個親人幫他張羅喪事,冷火無煙的,讓人想想都寒心。
大米嘆一口氣,掏出電話,正要打給老黑,老黑就在巷口出現(xiàn)了,接著二狗、大富都陸續(xù)來了。都說看到他從澗幫下來就算好趕過來。
聽老黑說了情況:要找委托龍頭大爺新做的撈兜下江邊撈魚,結(jié)果喊不應(yīng)人了,老黑發(fā)了急,破門而入,老人已經(jīng)沒氣了。幾人一起進入大爺房間看了下情況,老人還靜悄悄地睡在床上,被子臟得失去了布料本來的顏色。貼著毛主席畫像的墻壁有好些地方掉沙子了,飯桌上還有裝著剩菜的瓷碗沒有收起來……。大米鼻子發(fā)酸,四個人無聲地退出來扣好門,到院子里商量起來……
說了幾點改進意見后,都按大米說的方案辦理了。老黑去村委會找書記去了,要求外村至少請到四個人參與抬重。二狗去各家找老人女人,來幫忙清理入殮,料理伙食。大富先去安排人手打整棺木,搭鍋灶,殺羊殺豬。
大米開始打電話通知相關(guān)人員。先打給書記,要他幫找工,書記表示盡力支持,估計沒有問題。再打給龍頭大爺?shù)膬蓚€遠房侄子,他們都在外面打工。都說了,不愿意負責(zé),也不愿意接受大爺?shù)乃^財產(chǎn)。這讓大米有點意外。以前生產(chǎn)隊分給大爺?shù)睦贤廖荽_實舊得不管什么錢了,但這么擁擠的村莊,那宅基地,那院子的價值,辦個喪事的錢還是可以管到的。大米再打過電話去說明了情況,人家才想起有宅基地這一碼事情,說要再商量一下,這一下就沒有回聲。
大米正在焦躁,忽然看見小江和他一個外地同學(xué)捕魚回來了,一人背捕魚器,一人提著沉甸甸的魚簍,看來收獲不小,那美味的野生江鰍、鲇魚肯定拿了不少。這么大的江水,當(dāng)然是岸邊捕魚的好時機啦。小江剛參加完高考,正放松地休暑假,伙著同學(xué)到處玩,沒想到火車運輸中斷了,這里又是全鄉(xiāng)唯一沒通公路的村莊,那同學(xué)正氣惱呢。大米急忙招手把他們喊過來,說明情況。兩半大小子眼光畏懼地瞟了瞟龍頭大爺?shù)姆块T,硬著頭皮答應(yīng)幫忙了。大米就分派了他們?nèi)蝿?wù),讓他們按抄好的電話號碼本打電話出去,通知在外打工的村民,以前村里有人去世了,是要湊份子錢的。因為這是五保戶,以前大爺?shù)故歉骷矣惺露既ッ赓M幫忙,隨禮卻是不多,況且這次隨了,以后就沒人還禮,再有就是國家提倡婚喪事都要簡辦了,以后還不知道是個什么情況,大家就是自愿捐點錢把老人發(fā)送一下。兩小子領(lǐng)命去了,卻把那簍江鰍、鲇魚留了下來——既然晚飯一起吃了,那就給大家加個鮮魚湯好了。
四
靈堂設(shè)好了,棺木前的香土鍋找不來,供上了漏水的不銹鋼盆,裝了灶灰,點燃青香插上,燒了幾刀草紙,像個樣子了。沒有人哭靈,沒有人戴孝,管不過來了。
院子里大富帶幾個老人挖好灶眼,殺好了羊,又買了點豬肉。婦女們像模像樣地忙開了,洗菜、蒸飯、煮羊肉、收拾碗筷桌子,很快就可以吃飯。小孩子來了不少,沒有一點害怕的意思,打打鬧鬧的。有幾個孩子還去把文老漢尚未扎好的花圈上的花摘下來玩,惹得老漢一陣責(zé)罵。狗們聞到氣息,也來了不少,為爭搶碎肉還干起了仗。大米覺得有個樣子了。
兩小子來回話:基本都打通電話了,沒接電話的都發(fā)了信息過去。大家還是念著老龍頭大爺是個好人,曾經(jīng)用老去的故事給過他們快樂的童年,曾經(jīng)給過他們無私的幫助,都答應(yīng)隨禮,禮金統(tǒng)一打進村長賬戶。只是要求過年了村長得公布一下費用情況。大米松了一口氣,說沒問題。兩小子看到人多熱鬧了,也沒了畏懼的情態(tài),挽起袖子幫忙去了。
很快,手機提醒鈴聲就響起來了,不斷有人匯了錢過來,配著短信息說明。大米就拿筆做了登記,又怕電量不夠,找二狗接了個插座充上了。暫時沒信息進來,大米就去幫忙,他自己也不好意思閑著。碰到春麗了,大米的眼里有了愧疚。人家仍然送了句:沒良心的。眼光充滿幽怨地盯著他不想放開。大米只好找了機會,一把抓住春麗的手急切地說:你得理解我這個村長的難處。春麗想抽出手,抽不動,另一只手就握拳打在大米胸口上,嘴里恨恨地說:“你一早上握著那小寡婦的手不放,下來就把我賣了,原來……”。大米發(fā)了急,指著自己的心窩說:“春麗,不可亂想,雖然不能在一起,可我這心里就只有你?!贝竺缀鋈挥X得不該這樣說,矯情了,急得一跺腳,趕緊走開。
開飯了,老人、婦女,還有孩子湊到一起也就4桌多點,已經(jīng)是全村的人了。大米看到春麗端菜倒水的身影似乎很輕快了,心里的某個地方才放松下來。他喝了一碗熱熱的鮮魚湯,味道極美,才發(fā)現(xiàn)肚子很餓了,又連湯吃了一碗羊肉,才覺得神氣恢復(fù)過來,就找來了自己烤的高粱小灶酒,慢慢喝著等老黑和村委會的人來。
天黑下來了,好像又要下雨。大米和二狗、大富忙著預(yù)備下雨的應(yīng)對措施。排水陰溝先疏通好,燒柴放到避雨的地方,打理一下老人的小廚房預(yù)備使用,電燈接到屋檐下,勉強能擺兩張八仙桌,夠接待村委會的人馬了。三人坐下來商量,要不要請喇叭匠?抬重的工錢開多少?幫忙的工錢開多少?大家湊了份子錢,應(yīng)該都用完,甚至多開支出去,多余的部分,那兩遠房侄子承擔(dān),房產(chǎn)也歸他們繼承。否則,誰愿意要誰承當(dāng)。查看了一下賬目,大多數(shù)人的錢都打到了,數(shù)目蠻可觀的,應(yīng)該夠應(yīng)付這個事情了,只是那兩侄子的錢不見匯來,打電話過去,人家反問有些什么人掛禮金,數(shù)額多少。大米有點煩,只簡單交代了事。于是電話請了喇叭匠過來,商定了工錢單價,又決定明早再宰一只羊。又叫兩小子繼續(xù)打一圈剩下沒匯錢回來的村人電話,要匯的報個數(shù)目,好最后結(jié)算,最后說了,補給他們電話費一百元,兩人馬上露出了笑臉。
正說著話,老黑領(lǐng)著村委會的書記,還有鄉(xiāng)上的副鄉(xiāng)長及一個工作人員到了。這位副鄉(xiāng)長一路查看了幾個村委會情況,到了江邊的這個村委會,聽說發(fā)生了巨大的泥石流,江水堵斷,公路本來就不通,現(xiàn)在連火車也不通了,心里著急,硬是走路來到村委會所在地,聽說孤寡老人去世,又會同村委會書記向這個村趕來。大米幾人有點感動,急忙招呼領(lǐng)導(dǎo)入座。人家卻先去靈堂上了香,鞠了躬,才洗手入座。大伙趕緊上熱菜,湯鍋羊肉,端上特意留下的新鮮魚湯,倒高粱小灶酒。領(lǐng)導(dǎo)們真的餓壞了,加上菜肴鮮美,菜被消滅得很快,幫忙的人基本都回家了,好在老黑二狗大富的婆娘都還在,當(dāng)然春麗也在,立即熱乎乎的又給添了上來。
副鄉(xiāng)長聽了大米的匯報,當(dāng)即表揚了大米,說他有頭腦,會辦事,在眼下空村里能照顧好老人小孩,特別在災(zāi)難面前能堅守崗位,能靈活處理好事情,是個很有擔(dān)當(dāng)?shù)膬?yōu)秀村長,是黨的好同志。他認為當(dāng)初沒有看錯大米,希望大米繼續(xù)發(fā)揚這種精神……。大米的短信又接連來了,有進賬通知,也有說叫大米先墊上過年回來還的。副鄉(xiāng)長要過賬目看了看,指示用好為原則,但還是要節(jié)儉,羊就不要再殺了,這么點人應(yīng)該夠吃,最后一頓不夠的話再買幾只雞就可以,如果剩下來錢,可以拿來美化亮化村莊,放到志愿服務(wù)的愛心超市里面也可以。財務(wù)方面,村委會書記加上一起負責(zé),賬目要清楚,當(dāng)事人要一起簽字,千萬不可出現(xiàn)經(jīng)濟問題。副鄉(xiāng)長聽說了以前這里辦喪事的風(fēng)俗,說有悖國家提倡文明新風(fēng)的原則,很快國家就要推廣殯葬改革,就能省去很多不方便的事情。又說這個雨季結(jié)束,這里的村公路就要開工,到時候用車子拉去處理,就沒有這么多麻煩事了。最后說明天也要把老人送出村子才回去。對孤寡老人,我們也盡盡孝,對他們的人道關(guān)心,是我們國家文明進步的重要標(biāo)志。
喇叭匠來到的時候,暴雨再次光臨了這個山村。通知主事人家他已到達的大號剛奏響過不久,暴雨就噼噼啪啪打下來了。這班喇叭匠十分敬業(yè),兩人早有準備,雨衣一穿,照樣吹響哀樂,隨打著傘前來迎接的二狗進村。很久沒人請了,似乎壓抑太久,風(fēng)雨聲中,喇叭匠賣力地吹奏著,聲音特別響亮,有力地對抗著瓢潑大雨,人們的精神也為之大振,整個山村都似乎在肆虐的暴雨中昂起了頭顱。喇叭匠被引到屋檐下的另一桌坐定,女人們端上熱騰騰的肉菜,倒上酒。喇叭匠熱乎乎喝一碗羊湯,吃兩口羊肉,一氣喝下小半碗高粱酒,那喇叭是吹得更有精神了。
喇叭要通宵吹奏,得有人陪著,這就是守靈了。四人于是決定留下來守靈,陪喇叭匠吃菜喝酒,擺白話到天亮。明天抬重的人,書記說已經(jīng)請到四人,明早會按時趕來。
大米安排好副鄉(xiāng)長一行到自己的家里睡覺后,又返回老龍頭大爺家,他們在兩桌中間燒起來一堆篝火,靠著溫暖的火堆,慢慢吃喝,慢慢講話。
又是一夜大雨。嗩吶吹奏的間隙,他們共同聽江底巨石走動的聲音,驚嘆著今年的龍江大水,指不定下游的水災(zāi)更厲害了呢。他們終于迎來了黎明,大雨雖然轉(zhuǎn)小了,但并沒有停。
五
龍川江水持續(xù)暴漲,大有淹沒良田的趨勢,兩棵最靠近河邊的大攀枝花樹被沖倒了,隨大水而去。聽到這個消息,大米愣了好久,這是百年樹齡的老樹啊。
接下來糟糕的情況是吃水又斷了,有老人打了電話讓大米去修復(fù),大米只好請求人家暫時克服一下,去有蓄水池的人家取了用,老龍頭大爺家只有個小水缸,辦事的地方也得安排人手就近到別的人家去取水用了。
吃過早點,大米打著傘帶鄉(xiāng)長、村委會書記和鄉(xiāng)工作人員一起去看了災(zāi)情,統(tǒng)計受災(zāi)損失數(shù)據(jù)。大石膏箐的泥石流早凝固了,堵塞江水的泥石也被洪流搬開了一個大缺口,江面下降了,大部分被淹的田地鋪滿泥漿裸露了出來。自然,三妹的田那是永遠消失了。鄉(xiāng)長做了承諾,一定想辦法救助受災(zāi)群眾。一定盡快落實三丫家納入貧困戶的事情。又查看了一下田野邊緣的淹水情況,那水似乎就要漫進農(nóng)田了,真讓人有點提心吊膽。好在江水距離房屋都很遠,田野的莊稼還不成熟,淹了就淹了,也沒什么險可以搶。一句話,傷不到人就都不算大事?;貋泶竺装锤编l(xiāng)長的要求開了廣播,要各家注意安全,大水危險,各家管好自家的孩子,不可以到河邊玩耍,不可以去有泥石流的澗口逗留。
好在已經(jīng)是暑假,不需要考慮孩子們的上學(xué)問題。
老黑那里卻傳來了壞消息,預(yù)計來抬重的人不會來了,那個村的一個人去撈浮柴,掉下江里被洪水沖向石壁,頭撞出了血,昏死過去,幸虧那大回水塘把他回轉(zhuǎn)過來。才被村人撈上來,讓四個壯勞力趕緊抬了送縣醫(yī)院,已經(jīng)通知救護車來半路接人了。救人的事情總比死人的事大,大黑也不好說什么了。副鄉(xiāng)長一聽也著急了,仔細問清了情況,才松了口氣。又要求村委會書記再打電話去找人。書記苦著臉說,實在也沒有人來了,本來還有幾人,走親戚去了,交通斷了回不來,現(xiàn)在通知勉強回來怕也來不及了,因為出殯的時間也要到了。大富安排去挖墓穴的老人帶著幾個初中學(xué)生一早就趕過去了,應(yīng)該早挖好了。這里不出殯,他們也不敢回來。因為這里的規(guī)矩,下葬前,他們不可以看見棺木,要遠遠躲避。
村委會書記只好電話告知了更遠一個村的村長,去請高價工,那個村倒是有一批人在家,可是他們看準行情,不給高價,絕不出工。前面有好幾家辦喪事,不得已都請他們了,現(xiàn)在看來沒有別的辦法了。好久以后,人家回話說,那些人要價高得離譜,而且要下午很晚才能趕到。
副鄉(xiāng)長聽完情況,問了安葬老人墓地的路程距離,大手一揮:不用等了,回掉他們,一兩公里的距離,我們上!一語既出,四座皆驚,都紛紛表示不可取。副鄉(xiāng)長說:本來就應(yīng)該從簡辦事,我也觀察過了,老人棺材也就一般的薄皮棺木,估計體重也不會太重。他指了一下那個辦事人員:我們都比你們年輕,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大號按文老漢算好的時辰準時奏響了。大米自己去摔了香盆,又趕緊跑回抬杠下抬好,大富一聲低喝,抬杠的各色人等一齊發(fā)一聲喊:起!喇叭匠上前,一初中剛畢業(yè)的小子抬著花圈開路,八抬的棺木緊跟著就出了老人的院子,熱熱鬧鬧地上路了,抬重的除了四個預(yù)定的人,其余的分別是副鄉(xiāng)長、村委會書記、鄉(xiāng)工作人員、兩個高中畢業(yè)的大小子。兩小子兩人一個桿位,但是開給他們的是同樣的兩份工錢,還是大米和書記跟他們說了半天才答應(yīng)下來。大米知道他們雖然長得初具了男人體格,但還是小嫩犢子,讓他們比別人多換肩輪休。另兩初中生一人一條長凳,隨時準備在方便的地方擺好,放上棺木讓人們歇氣。這也是本地規(guī)矩,棺木不到墓穴不準落地。
距離雖然不遠,但出門不久就是上坡,山路狹窄陡峭,崎嶇不平,人們只得走路沿,而且隨著抬桿的起伏,重量會忽然集中,忽然遠去。所以才不上半公里,兩高中學(xué)生就吃不住了,接著鄉(xiāng)長和辦事員都流出了黃豆大的汗珠,看到地勢稍好的地方,大富急忙招呼著擺下棺木休息。大米的手機一直響著,剛才都在吃重,沒法接聽,現(xiàn)在又響起來了,大米就接了起來,是那兩遠房侄子打來的,詢問大米收到禮金多少,用不完的得給他們一個交代,另外那地產(chǎn)得給他們留著。把大米氣得喘氣比抬棺木還大。大富一看不是事,搶過電話就開罵:老子們現(xiàn)在還半山上抬人上山,你小子不來出力,不贊助費用,反而要起錢來了,你還是人不是?還是副鄉(xiāng)長有水平,人家不生氣,客客氣氣地和那邊講了一通道理,說明了權(quán)利與義務(wù)的關(guān)系,并保證督促財務(wù)清楚,那邊沉默了半天,竟找不到理由反駁,慚愧地掛了電話。副鄉(xiāng)長又坐下和大米說財務(wù)的事,大米就說起那些人喊墊付的情況,說到三丫家男人以前也是叫大米墊付這樣那樣的款項,到現(xiàn)在人影都沒有了,三丫倒是說會還的,可是總也不見還回來,大米也不好要了。鄉(xiāng)長了解了這個情況后說,到時候真有問題了給他電話,他再說這個事,還不能解決就親自來處理,大米的眉頭才漸漸舒展開來。
已經(jīng)走到一定的高度了,俯瞰白色樓房林立的村莊,碧綠的田野,紅色的江流在青色的大山峽谷間畫出優(yōu)美的曲線,向遠方蜿蜒而去,鐵路鉆山破霧而來,好幾處鐵路大橋橫跨江面,煞是壯觀。老天也湊熱鬧,來了個云開日出。大水的龍江,反映著粼粼躍動的波光,奔涌向前。綠色的山梁上,一支出殯隊伍也在奮勇向上,他們羸弱不堪,他們卻又意志剛強,喇叭聲聲,在大山峽谷間傳得很遠很遠。
責(zé)任編輯:李學(xué)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