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麗莎白?貝爾
“這是個真實的犯罪故事吧?”
兩個記者跟我們一塊擠著班車,我也不出所料地抓到其中一位沒提前做功課。我覺得我應(yīng)該受寵若驚才是,畢竟他們也來了——去年的多人全沉浸式虛擬現(xiàn)實巨作衍生出了百老匯音樂劇倒也算個新聞;而我以前從沒演過這么大的場面——這位能附和我的人卻是個職業(yè)寫八卦新聞的,叫起來的動靜比我的貓還尖。
我想不起來她的名字。我很確信肯定不是叫斑比,但我總覺得應(yīng)該是。
你知道的,斑比是頭公鹿。迄今為止沒什么有說服力的理由,讓我明白這詞為何會變成一種刻板的名字,專門貼給那些盲從于浮躁的女性思想的女人。
在你開始胡思亂想之前,請記?。何业拿志褪前弑取?/p>
我的藝名是凱蒂·惠蘭。我曾試圖說服媽媽同意我用“卡特”而非“凱蒂”,然后她氣到了現(xiàn)在。她覺得這名字用來演少兒角色太老氣了;可我已經(jīng)十六歲了,雖然看著像十二歲。我最不希望發(fā)生的,就是同樣的爭執(zhí)再度出現(xiàn)、而我再度失敗;不過老實而言,你也就只有這么一小段年歲能當(dāng)當(dāng)凱蒂、能被認(rèn)真對待。我的營銷頭腦勝過我媽媽,而她只是跟我一樣有野心罷了。我有著繼承自第一代的認(rèn)知和內(nèi)分泌,而她只是基線而已。
十年之后,等第二代孩子到了我的年紀(jì),我也會變成這條基線。所以我得趁著自己有優(yōu)勢的時候盡情發(fā)揮出來。
我知道記者站在什么角度——我年輕、好看,剛經(jīng)歷了生涯的頭個重要拐點。一夜成名的十六歲女孩,靠著《收獲時光》的外百老匯音樂舞臺劇,乘著七零年代懷舊的浪潮席卷了整個娛樂圈。
我飾演的角色茜茜算是《收獲時光》的主角,至少她是游戲里可選擇的幾位視點角色之一,舞臺劇里也是如此。觀眾與她的互動,將會影響到最終結(jié)局的走向和結(jié)果。
對于這位記者來說,這些信息過于有深度了。她并不想搞什么討論性的東西,或者任何有意義的玩意。什么芭蕾舞鞋穿得腳趾流血啊,別的小孩都在讀學(xué)前班而你在上課和試鏡啊,或者媽媽如何調(diào)整你的微生物組啊什么的,他們也一向不屑一顧。
我猶豫著要不要講長長的句子讓她跟不上思路。不過她來自一份讀者群體挺不錯的日報,而且智力沒能多到產(chǎn)生幽默感也并非她的錯嘛。
她剛問了我啥?哦,對。這是個真實的犯罪故事吧?
對人好點我不會少塊肉,于今后的職業(yè)生涯而言也不失為鍛煉。如果我有的話。
嘔,凱蒂。
我說道:“算是吧。那是個特別的真實犯罪故事,或者叫神秘謀殺。發(fā)生在艾伯特家族聚會上的連環(huán)殺人案。所參考的案件到今天也沒能破案?!卑嘬嚢l(fā)出了聲響,我朝窗外瞥了一眼。我想看十月末的天氣把新英格蘭的山丘給弄成什么樣了,一點也不想回答一堆無厘頭的問題。我的發(fā)言聽著像新聞稿,不知道她注意到了沒有。
“所以你得去了解……十六個不同的結(jié)局?所有的主要角色嗎?”
“就八個?!蔽倚Φ糜悬c咬牙切齒。這事新聞稿上就能讀到,如果她肯撥冗讀上一讀。
這也意味著我可以繼續(xù)引用新聞稿:“我們中的不少人并非嫌犯,因為沒能活下來?!?/p>
“那還真是……有挑戰(zhàn)性?!?/p>
我再度看向了窗外。我把自己定格在了那個方向,假裝出一種夢幻的藝術(shù)氣質(zhì),讓她以為我受美景陶冶進入了角色,而非在無視她。這個丘陵綿延的鄉(xiāng)郊在1978年是個什么樣子?跟現(xiàn)在比起來有什么不一樣的嗎?
沒有太陽能板,也沒有風(fēng)車或者信號基站。唐恩都樂和友好冰激凌店數(shù)量可能差不多,后者那時候可能還沒改名字呢。這里的房屋,有些十八世紀(jì)的時候就在這了。還有南瓜田,迷宮似的玉米地,所有的白木板教堂和它們方形的尖頂(打開門就能一眼望到頭)高聳于鄉(xiāng)村小鎮(zhèn)的公共用地之上。這些一直沒變過。1978年的樹木可能更光禿禿的;如今的秋天來得更晚一些。那時的樹木可能紅、橙色更多一些,因為糖楓樹還沒死光。
一切都美得跟畫似的,讓人有點厭煩。這里沒什么精心策劃出來的東西;倒是有足夠多廢棄的一元店和燒得只剩外殼的農(nóng)舍,上面滿滿長著的甘苦茄讓四周看著更加有真實感?;蛘?,至少讓景色看著沒那么像走進了托馬斯·金凱德的畫作似的。
七零年代時候的亞洲融合式餐廳可能也更少,讓人遺憾。
看風(fēng)景能平息我心口躁動著的焦慮之熊。我非常驚訝,竟然沒人能看見它們。它們是如此的巨大,我感覺自己的皮膚都被戳動了,簡直像寄生在我體內(nèi),準(zhǔn)備破胸而出的異形幼體似的。
我們?nèi)ネ绱嘶慕嫉牡胤?,真?dān)心班車能不能找到充電站。好吧,我猜太陽能板就是安裝來做這個的吧。
我對這次旅行感到興奮不已。但凡這記者有鉆研過我所作研究的十分之一,我都很樂意跟她聊聊茜茜·馬蘭德以及艾伯特謀殺案。我了解關(guān)于茜茜的一切。所有的法庭記錄,所有相關(guān)的新聞。我需要了解她的思想。我需要成為她。
這起神秘謀殺的關(guān)鍵點之一在于,比如,茜茜死后,她那原姓艾伯特的媽媽葛洛莉亞·馬蘭德稱,女兒的日記不見了。這本日記女兒每天都在記,每天揣書包里帶去學(xué)校,基本從不讓它離開視線。所以她慘遭殺害時,這本日記也在身邊嗎?是不是被兇手拿走了?
日記里邊有沒有可能包含著兇手身份的線索?
我也帶著一個背包。上面嵌著太陽能布料,不但能給我的冷水瓶保冷,還能給手機充電。里邊裝著三支彩色筆、寫有我那部分劇本的打印紙,還有一堆零食。
包里沒有日記。我永遠沒法讓媽媽不偷看我的日記。
關(guān)于兇手的真實身份,我很想跟記者談?wù)?。事實上,若兇手?dāng)初夠年輕的話,五十年后的現(xiàn)在,這人可能依舊在外自由晃蕩著呢。
我如今太過熟悉茜茜,以至于情不自禁把她的死刻進了心里。她于我而言就是個活生生的人,是某個看不見的朋友。我們穿過了一座鋼拱橋,橋上的牌子寫著,此為WPA引以為豪的產(chǎn)品。沒一會,我們轉(zhuǎn)下國道,上了一條蜿蜒的鄉(xiāng)村小路。景色漸漸平坦起來,隨著離海岸越來越近,四周的橡樹也越來越矮。
車廂另一邊,南茜——她在《收割時光》中飾演怪阿姨瑪格麗特(好吧,怪阿姨之一)——她的和藹吸引住了我。她在后臺很照應(yīng)我,是那種很好的戲劇人——熱情、幽默、耿直。
“所以,全是在家庭聚會上出的事?”我的同座問。
“真實的農(nóng)舍神秘案件?!?/p>
她搖了搖頭。光潔的卷發(fā)彈動著,一副隨時準(zhǔn)備入鏡的派頭。“這兒很有一種‘讓我關(guān)門的唯一理由是鄰居種的西葫蘆會掉進屋里的感覺?!?/p>
這話挺好玩的,還帶著點小機靈。也許我誤會她了。可能她之前太緊張了吧。
“對這案子而言,鎖門無濟于事,”我說,“兇手混進了家庭聚會?!?/p>
這話讓她沉默了約莫十六英里。我很清楚,因為我數(shù)著路標(biāo)呢。路標(biāo)。我覺得當(dāng)著她面玩手機,可能會給她提問題的機會。
左邊剛有房屋出現(xiàn),她又開始講了起來。然而我太過沉迷犯罪現(xiàn)場的事,完全沒聽進去。我立刻就認(rèn)出了它——我研究過照片和影像,做了一次全面的感官演練。我一直盯著那屋子看,一直到班車減慢速度,轉(zhuǎn)入了車道。
那是一棟東北地區(qū)典型的大宅加后屋構(gòu)造的兩層殖民式建筑。雪松木護墻板上帶著風(fēng)化的、亂蓬蓬的浮木錫,不過裝飾全是清一色的綠松石,襯在一扇櫻桃紅的門上:考慮到那血腥的過去,略微顯得不協(xié)調(diào)。九扇由許多小窗格組成的大窗戶,在正面排成兩排,最大的那扇窗戶正對著門,周圍環(huán)繞著紛呈的粉色、綠色沙灘薔薇。
現(xiàn)任屋主把這里打理得很好。我得說,感謝他們讓我們來這里查探,來馬什佩謀殺案實際的案發(fā)地體驗;不過,我覺得他們應(yīng)該是收了不少的好處吧。
周圍的其他乘客在意識到我們到站之后,紛紛沉默下來,活動著脖子。這突如其來的安靜中,我抓住了同座提的問題,假裝自己一直在關(guān)注著她?!啊悄愕慕巧鳛闅⑷朔?,劇本是怎么描述的?茜茜才十二歲,對吧?她怎么可能殺掉一半的家人,而且這么個小女孩為啥要干這種事?”
我看向她?!班蓿蔽艺f,“沒有茜茜變成兇手的結(jié)局。”
“呼,那我就放心了。”她笑了起來。建立關(guān)系——因為有人告訴她,好的采訪者就是這么做的。
我搖了搖頭,班車優(yōu)雅地停在了車道上。“茜茜是受害者?!?/p>
我逃開了。
要是媽媽知道了,她會活剝了我的皮——或者更糟,會花上三個小時訓(xùn)斥我多么不負責(zé)任,以及連工作中不走神都做不到,還怎么相信我會以事業(yè)為重云云。
但有的時候,你得逃離人群才能找到自己的路,對吧?對的。我沒法再忍受哪怕半秒鐘的采訪了,整整二十三個人擠在消過毒、擦拭過的廚房里,讓我產(chǎn)生了幽閉恐懼癥的感受。
我們在這里待了好幾個小時;在我們離開之前,我有相當(dāng)多的時間在宅子里探索,但我并不想被一大堆劇組成員簇擁著去探險。他們都比我高大,被他們圍著我啥也看不見。被他們圍著讓我很焦慮。
更焦慮了。
而且,附近有個谷倉,我確確實實聽到它在呼喚著我。茜茜很喜歡馬,她經(jīng)常待在那谷倉里,我想……
老實說,我覺得那地方可能有什么線索。人類以不打掃谷倉而聞名于世。有時候甚至好幾代人都不打掃。
誰知道我能不能找到點啥呢?
那是個平凡無奇的小谷倉,形狀挺周正的——與美國那些老農(nóng)場鄉(xiāng)村隨處可見,倒塌在老屋后面、樹木叢生的類型截然不同。我來自威斯康星州,那地方的谷倉自成一派,屋頂像大教堂的窗戶,會彎曲成尖頂。新英格蘭的谷倉則像是頂上套著個三角形的方形,跟幼兒繪畫似的。不過,無論你走到哪里,無論你看見何種谷倉……其中的百分之七十都是垮掉的。
谷倉用的是跟宅子相同的雪松木,大門也涂成了同樣的櫻桃紅。不是谷倉的那種紅色,色澤更鮮艷一些,像餡餅或者硬糖。大門上面嵌著一扇常人大小的門,所以進進出出不需要搗鼓整扇大門,除非你需要驅(qū)趕牲畜或者搬動設(shè)備……
門閂上鎖著一把大掛鎖。不過我十三歲那會兒給魔術(shù)師當(dāng)過六個月的助手,除了其他有用的技能外,她還教了我怎么開鎖和打結(jié)。(我還能把自己折得跟椒鹽卷餅似的,塞進那種“把這位女士鋸成三段”造型的箱子里。她說我是個神童——我猜你沒料到吧——這話我聽過好幾回了。)
所以我對著鎖施了點小戲法,把它給打開了——這比敲掉它更難,因為鎖很大而我挺小——我把鎖留在門閂上,拉開門溜了進去。當(dāng)然,我?guī)狭碎T;鎖掛在上面而門開著,要是被人過來順手給重新鎖上,那我就尷尬了。
為了以防萬一,我也沒把門給關(guān)緊。谷倉門那清涼的影子,像道帷幕一般隔開了我和溫暖的十月天,我打了個寒戰(zhàn)。我的眼睛迅速適應(yīng)起來,我看見了……好吧,就是你已經(jīng)料到的那些玩意,堆在打1978年以來就沒怎么用過的谷倉里。
謀殺發(fā)生那會,這里曾有過馬兒;好幾個大的馬廄就屹立在進門處的大片空間盡頭。陽光自屋檐下的縫隙里灑落,鳥兒飛進飛出。屋頂似乎完好無損,結(jié)構(gòu)看起來挺完整的。
我從水泥地面找了條路過去,地面上亂七八糟:發(fā)霉的破布、灰塵,還有吹進來的葉子。遠處的墻邊靠著一堆紙箱和板條蘋果箱,整個場面看起來頗為有趣。眼前的和遠處的水泥地面泛著海市蜃樓般的微光……
我剛朝箱子方向走了一兩步,地板猛然立起,打在了我的膝蓋和手掌上。谷倉晃動著;我那裝著劇本、手機、幾根蛋白棒和水杯的背包,狠狠地撞著我的腰子。我還想著在班車上琢磨下劇本來著。天真。
我不知道自己蜷在那跪了多久。腦子里天旋地轉(zhuǎn),擦破皮的手掌黏黏的,針刺般的疼。我睜開了眼,發(fā)現(xiàn)光線變了。從洞開的谷倉門照射進來的光線,角度變得更小了。我不可能在這待了一下午,一晚上,一夜;肯定會有人來找我的。正如絲絲陽光所暗示的,這也不太可能是清晨。難道我摔倒之后,一切反過來了?
撞壞腦袋了?可是不疼啊;然而我又覺得暈頭轉(zhuǎn)向……周圍的地板也變干凈了。不但打掃過,還沾有新鮮的油漬。
我慢慢地站穩(wěn)了腳。牛仔褲的膝蓋位置刮破了,牛仔褲繃緊時,雙膝擦著褲子內(nèi)側(cè)有疼痛感。手掌根流了一點血。光線晃著我的眼睛,我拿破了皮的手遮擋著。
有什么人在谷倉里。我瞇著眼睛,透過傾斜的光線,我看到了一個灰發(fā)女人的背影。她戴著一副灰色塑料、很老式的大耳機,體恤外面敞著一件法蘭絨衫,跟我穿的差不多。她不著調(diào)地跟著耳機里胡亂哼哼著:“很快發(fā)現(xiàn),我理智不再……”
歪打正著,我暈乎乎地想。沒了近五十年的馬兒,唿唿地在谷倉里叫喚起來。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再度跌倒的時候,那個女人轉(zhuǎn)過了身。她朝前撲了過來,在頭暈?zāi)垦5氖裰校耶a(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時間放大感,仿佛看見她在用慢動作穿越谷倉。我覺得,要不是她那副高度復(fù)古的耳機在走到之前繃斷了線,她可能已經(jīng)接住了我。
線扯飛了,后面的情形我沒能看到,因為我正在跟地板重新打照面。隨著一聲巨響外加什么東西摔碎的聲音,那女人講道:“我的天吶!”
一只溫暖的手輕輕地扶在了我的背上?!坝H愛的,你還好嗎?”她說。
她的聲音如搖椅般吱吱作響,聽著像凱瑟琳·赫本的那種舊時代海岸那邊的洋基口音。這聲音真美妙,富有表現(xiàn)力、音色很飽滿,真想好好研究一番。茜茜應(yīng)該就是這么說話的,可能性不小,除非電視節(jié)目去掉了她的特征。我想知道這個女人是否是宅子的新主人之一,還想知道她住這兒有多久了。
“我沒事,”我說道。身上沒哪摔壞了,我這輩子也跌跤過不少次了,“我就是有點頭暈。手給蹭破了點皮?!?/p>
“我是瑪格麗特·艾伯特,”她柔聲道,又輕輕幫我拍拍灰,把我扶了起來。對于一位六十出頭的女人來說,她的動作可真是靈活,同時又帶著典型農(nóng)場婦女所具備的肌肉和干練的裝束,“你肯定是海文家的姑娘之一吧。哪一個呢?班車這么快就跑了嗎?”
我朝她眨眨眼睛。
她回敬我一個微笑。
我又朝她眨了好幾下眼。
瑪格麗特·艾伯特是這起農(nóng)莊謀殺案的首個被害者,死于1978年9月某個下午。
我記得我在想,她跟南茜·格拉斯真是毫無相似之處。海文家的姑娘……我試著回想。三姐妹,艾伯特家族的表親;她們本該坐灰狗巴士回來的,但種種原因讓她們沒來成。
我這輩子都記不清她們的名字是啥。
我四下環(huán)顧,再次注意到這里與布景為1978年的舞臺挺相似的。耳機?,敻覃愄卮髦亩鷻C。
她拿著的那個灰色金屬方盒子咯吱咯吱響著,因為蓋子掉落的關(guān)系,我能看到里邊——滿滿全是晶體管。
趁著她背對著,我偷偷看了眼手機。果不其然,一格信號都沒有。1978年可能還沒發(fā)明出無線網(wǎng)絡(luò)吧?手機服務(wù)有嗎?人們有時也有車載電話,對吧?
那時候有互聯(lián)網(wǎng)嗎?我知道人們經(jīng)常會用碩大的固定電話相互打電話;因為舞臺劇里邊,有個核心道具就是“廚房”的墻上掛著的巨大綠色電話。
我又低下頭看著自己。
我穿著綠色加全息彩虹色的恰克斯帆布鞋、牛仔褲、T恤衫和法蘭絨襯衣。T恤衫上面有只中國的卡通鴨子——或者她是個鴨嘴獸,粉絲們意見不一。她的名字是開心貝妮,坐在一些意向性的文字上面,其意思為“我不管,我就是要吃?!币r衣的材料是高科技面料而非棉布的,不過除了它和鞋子之外,我覺得其他的穿著應(yīng)該沒問題。我的背包肯定是過不了道具管理的審查,可誰會真的去仔細打量背包呢?
我回到了1978年。
我怎么就回1978年了?
我再度看向了瑪格麗特·艾伯特,對著她正在插電源的硬件設(shè)施一陣大驚小怪??聪蛄怂遣恢澜ㄔ斓氖裁礀|西,上面所有的燈都在閃爍;又看向了谷倉兩邊墻壁那豎著的兩根音叉一樣的金屬柱子。
總是把谷倉弄得一團糟的怪阿姨瑪格麗特·艾伯特。
我不想回到五十年前的1978年。那時候遍地是戰(zhàn)爭、恐怖主義,三次規(guī)模浩大的民權(quán)運動,好幾次瘟疫爆發(fā),無以數(shù)計的自然災(zāi)害,以及兩段日子之間的經(jīng)濟大蕭條。
從現(xiàn)在到我的未來這兩段日子,我的意思是。
“不好意思,瑪格麗特阿姨?!蔽艺f。
她轉(zhuǎn)過身,禮貌地望了過來。她讓我想起松鼠,眼睛亮晶晶的,毛茸茸、灰撲撲的,小爪子時刻警惕著?!翱晌也皇呛N募业墓媚?。我叫凱——卡特·惠蘭。另外……不好意思。您建的這個是什么啊,莫非是臺時間機器?”
明亮、禮貌的眼神立馬變得高度集中起來。她放下盒子,走到我面前:“不完全是?!?/p>
我一言不發(fā)地摸出了手機。
她接了過去,掂了掂重量?!扮R子?”她問。
“摸一下上面的玻璃?!?/p>
她摸了摸,屏幕亮了起來?!罢厥??”
“這是手機,”我說。我想了想手機還有沒有其他好用、易于描述的功能,“沒有線的電話。它還是小型的電腦,你可以用來……用來下載地圖?;蛘吲恼眨嬗螒?。不過它現(xiàn)在失靈了?!?/p>
“沒聯(lián)網(wǎng),”她說著,把手機側(cè)了過來,“喔,這機構(gòu)……這顯示的分辨率真是難以置信。沒有陰極板,也不是液晶的……這是鎖了屏嗎?”
我解了鎖,打開攝像模式;跟她拍了個自拍,給她看了照片。
“好的,”她說,“你來自未來?!彼咽謾C遞回給我。
“那,這不是時間機器的話,它是什么?”我朝她那堆電子設(shè)備揮了揮。機器的嗡嗡聲沒了,我產(chǎn)生一種奇怪的感覺:我發(fā)現(xiàn)似乎其他聲音都停下之后,四下里的環(huán)境開始發(fā)出聲響。
“它本來應(yīng)該——你聽說過奇異的時空曲率嗎?”
我一臉茫然地看著她。
她嘆了口氣:“四維立方體?”
“噢!”我說,“《時間的皺紋》。2018年的,斯托姆·雷德、奧普拉·溫弗瑞!”
“你來自2018年?”她從眼鏡上方斜視著我。
“那里邊也有個叫瑪格麗特的?!蔽艺f。
“我不叫梅格①?!彼f。
我笑了笑。從未來穿越回來,知道對方會被謀殺,而你卻站在這里跟這人聊閑天,簡直太尷尬了?!芭?,不對,不是2018年?!?/p>
“嗯,”瑪格麗特·艾伯特說,“得知這世界堅挺了這么久,我覺得挺欣慰的。”
也對,我想。這會正是冷戰(zhàn)期間。
我又擔(dān)憂了起來。良好的故事感提醒我,如果現(xiàn)在這情況有劇本的話,那肯定包含著悖論的設(shè)定,而我最后多半會引發(fā)核戰(zhàn)爭。
我決定,跟她講未來的時候還是保留著點。知道得少一些對她更好一些。
更何況,她活不到操心未來的時候,除非我已經(jīng)把過去給攪得一團糟了。
她放下了盒子:“你能不能幫我找找附近的集成電路板?差不多手掌大小,綠底帶焊錫點。好像這盒子掉地上的時候給摔出來了?!?/p>
她拍了拍金屬箱:“邊找邊聊??墒?,如果四維立方體起作用了,而你……你是怎么穿過它跌下來的?”
“我當(dāng)時在這個谷倉里,”我一邊說著,一邊蹲在作為機器支撐結(jié)構(gòu)一部分的金屬講臺下面打探。這個動作讓我想起自己膝蓋破了皮,“所以我就會出現(xiàn)在這個谷倉里?”
除了謀殺案之外,好像別的也沒啥好隱瞞的,于是我又補充道:“我那2028年10月?!?/p>
“老天吶,”她又重復(fù)了一遍,“啊,電路板在這呢。”她站起身來,把它塞到了法蘭絨下的工裝褲的圍兜里,“那么,我猜現(xiàn)在立馬得做的事,就是把你弄回家嘍。只是……真煩,這些電池沒電了?!?/p>
她問:“你穿的是未來的鞋子?”
我點點頭。
她說:“記得提醒我投資匡威。告訴別人你是在紐約買的?!?/p>
“告訴別人?”我問。
“啊,電池得充電到明天早上了,”她拍掉了手上的灰,“在那之前啥也干不了。我也不可能讓你睡谷倉里,還不給你晚飯吃。所以嘍,到屋子里去吧,我想??纯唇o你搞點什么熱的東西吃,給你找個地方睡覺。”
“可我會把過去改變的!”我說。
她看著我:“親愛的,你已經(jīng)改變了過去。我們只需要確保不要改變得更多就好了?!?/p>
這話對我愈發(fā)加重的焦慮一點幫助都沒有。我的背包里倒是有藥片,但我不敢吃;萬一我被困在這個時代,弄不到更多的藥怎么辦?離現(xiàn)代抗焦慮藥物的發(fā)明還隔著幾十年呢。七零年代的人是怎么活下來的?
“你多大了?”她問,聽見我回答說十六歲時又揚起了半邊眉毛,“告訴別人你十三歲?!?/p>
“可是我——”
“你就跟別人說,你是我哥哥比爾的孫女,來自俄亥俄州。他有過兩個老婆,有十二個孩子;沒人分得清他們所有人,因為他就沒介紹清楚過。你就用自己的名字就行,反正沒啥區(qū)別?!?/p>
“可是我怎么過來的?所有其他家庭成員都沒來啊。”
“坐灰狗巴士來的?!彼酚薪槭碌?。
“一個十三歲的孩子?”
“你那時代的人不送自己小孩坐巴士的嗎?好吧,我知道答案了?!彼业陌盗寺暱谏?,“里邊有啥你馬上要用的東西嗎?”
我貪婪地摸著背包。當(dāng)然是所有東西都要用。抗焦慮藥,我的劇本。
劇本可以讓我未卜先知,讓我能有所準(zhǔn)備。
我已經(jīng)背得滾瓜爛熟。不過還是得要。它能起到安慰墊的作用,也是我跟未來之間的聯(lián)系。“不要,瑪格麗特阿姨?!?/p>
她歪著頭看我,活像一只好奇的母雞。
“這只是個包而已?!?/p>
“它看著很怪?!彼f。
“我會說我在芝加哥買的,”我大聲道,“鞋也是在那買的,比紐約聽起來更可信,不是嗎?”
她看看我,又看看包:“這些是太陽能電池?”
“可以給我的手機充電?!蔽蚁蛩菔玖巳绾问占{到小包里,以及接口在什么地方。
最后,她在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了一串叮當(dāng)作響的鑰匙。她從鑰匙環(huán)上取下一把,穿在一條絲帶上;又在靠墻的一堆儲物柜那,帶我找到了對應(yīng)的柜子。她從儲物柜里搬出一堆銅絲,把背包放了進去。
她鎖上了柜子,把鑰匙遞給我:“掛在脖子上,別弄丟了。就只有這么一把。”
“謝謝您?!蔽艺f。
“好啦,讓我們給你找吃的去?!?/p>
我指了指鑰匙:“還有件事。”
她看著我。
“我能先摸摸馬嗎?”
這里有四匹馬。兩匹海灣摩根,一匹阿帕洛薩,還有一匹紅中見栗的索雷爾奎特馬,體型就像個支架。阿帕洛薩是匹棗紅馬,上銀下紅,帶著銀圓大小的細長斑點,看上去像是被誰從背后和左側(cè)淋了一桶油漆似的。她長著個以阿帕洛薩的標(biāo)準(zhǔn)而言也很丑陋的高鼻梁,我立刻就喜歡上了她。
看著我倚在馬廄里抱著斑點母馬的臉,瑪格麗特縱容般地努了努嘴:“好吧,我想你倆都很喜歡對方?!?/p>
我捂在母馬的額發(fā)上面,有一陣沒一陣地發(fā)出雜音。
“所以你在未來也會騎馬?”
“騎得比我想要的次數(shù)少。”我不情不愿地從馬廄走出來,用粘在馬身上的雙手關(guān)上了馬廄門。“她叫——哦,看到了?!?/p>
她的馬廄旁邊有塊銅牌,上面刻著鉆石兩個字。那兩匹海灣公馬——現(xiàn)在我知道在哪看名字了——分別叫克星和娛樂圈,我更喜歡后者一點。那匹索雷爾馬的名字叫作教會。
都是好馬,我很肯定??伤鼈冋l都比不上那匹母馬。
“好吧,也許能有機會讓你騎一騎,”瑪格麗特說,“茜茜多半樂意帶著你、外加幾個表親一塊去騎馬?!?/p>
“茜茜。”我說。
我面無表情,仿佛所有神經(jīng)都被切掉了。
為啥我沒想到茜茜也在?為啥我沒料到自己有機會去見她,去了解她?我可以去學(xué)習(xí)她的言談舉止,而且——等我回去了——飾演最權(quán)威的普里西拉·馬蘭德。無論除我之外的人知道或者不知道這件事。
我就是只貪婪的兀鷲,我就是。
所有的藝人都是。
可是,茜茜。茜茜在這里。活得好好的茜茜。
暫時。
“茜茜,”瑪格麗特說,“普里西拉。我承認(rèn),這綽號傻乎乎的,可她的全名太拗口了?!?/p>
“是么?!蔽移疵岸奁鹚榱藵M地的自制力,開始全力以赴地演起來。我迫切需要一個馬廄,沒有馬兒的那種。跟茜茜見面,我得先準(zhǔn)備幾分鐘才行,調(diào)集我的資源,擺出我的撲克臉。
我找到個既聰明又實際的借口,如果我自己給自己評判的話。這借口還讓我感覺沒那么漂泊,沒那么毫無準(zhǔn)備。我現(xiàn)在就想去宅子。
……想去見茜茜。
我說道:“請跟我展示展示機器怎么工作的,以防萬一。方便我回家。”
是的,我就是這種不敢跟一個女士講她會被殺的懦夫。
瑪格麗特疑惑地看著我:“我沒有改動設(shè)置。而且這也仍舊不是臺時間機器?!?/p>
“它帶著我穿越了時間?!蔽覡庌q道。我的手心全是汗,胸中的熊跳起了華爾茲。
我吸了口氣,可憐道:“這是我回家的唯一方法?!?/p>
她扮了個鬼臉:“好吧。你在——”
“馬上?!蔽胰ξ锕衲没厥謾C,鑰匙仍舊掛回領(lǐng)子下面,“讓我拍一下你的步驟還有設(shè)置?!?/p>
“很簡單,”她說,“表盤是這樣使用的。然后你摁下這個開關(guān)就行了?!彼铝丝跉?,“好吧,我猜我扭曲了時間而非空間。無論如何,這都是種概念性驗證?!?/p>
“確實無疑?!蔽彝獾馈?/p>
她又跟我講了電池充好電、機器也修好之后該采取的行動。我全部拍了下來,又未雨綢繆地嘗試記憶下來。這之后,我把手機關(guān)掉電源鎖回了柜子里,又在打開背包時摸了摸我的劇本,保佑自己好運。
我挺直了肩膀,深吸了一口氣,轉(zhuǎn)身面對著瑪格麗特。是時候去見見我的假家人了。
“搞定,瑪格麗特阿姨,”我說,“去瞧瞧有什么吃的吧?!?/p>
位于宅子背后的廚房挺大的,兩邊都有窗子。廚房大體是白色,墻壁和櫥柜漆成了藍色,還有一個燉著東西的、金黃色的爐子。墻上也有電話,看著跟片場的那個一樣又大又笨;我很欣慰它不是牛油果綠,而是金黃色的——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感覺很舒服。電話的屁股位置垂著根長長的、螺旋狀的軟線,讓我很著迷。這長度感覺能橫跨一整個廚房。
廚房里有四位女性,其中兩位分別處于不同的妊娠期,另外還有不知道多少個小孩子也在這里。一個學(xué)齡前的女童坐在桌子下面,身邊有兩只大灰狗,一只毛茸茸的,一只圓溜溜的,眼巴巴地守著她舔勺子。此外還有一個棕發(fā)男孩,穿著件很顯高、顯瘦的棕色、橄欖色和黃色條紋衫,正端著堆滿了粉紅、黏稠的物體(一個廣口漏斗、一只湯鍋、一把勺子和其他玩意)的平底鍋走向不銹鋼大水槽。
四下里一股糖的味道,爐子上面一口黑底白點的鍋正在熬煮著什么。
“老天,”瑪格麗特說,“你把所有果醬都給裝罐了嗎,葛洛莉亞?”
一位把鼠灰中泛著銀色的頭發(fā)挽成發(fā)髻的女性走到一邊,指了指桌子。一排排杯子大小的罐頭里,紫粉色的果醬像寶石一般閃閃發(fā)亮。房間里稍微安靜下來的時候,我能聽到罐頭蓋子封口的呯呯聲?!白詈笠慌苍诠揞^機里了。這位是剛來的?”
她指的是我。
“這是我哥哥比爾的孫女,俄亥俄州來的卡特·惠蘭,”瑪格麗特說道。她要真是我親戚的話,我就知道自己的表演天賦是哪繼承來的了。要不是我知道真相,我都看不出來她在說謊,“卡特,這位是葛洛莉亞·馬蘭德,我的侄女。”
桌下面,四歲的女童發(fā)出了抗議聲,把湊向勺子的狗腦袋再次推了開去。
葛洛莉亞·馬蘭德——疑似謀害了半數(shù)家人——看著我咯咯笑了起來:“一路坐巴士過來的么!”
“噢,別大驚小怪的,葛洛莉亞,”瑪格麗特說,“她這不是順順利利到了么。”
“行吧。”葛洛莉亞上下打量我,“一個小家伙。鞋子可真時髦!”
“謝謝夸獎,夫人。”我回道。
“來?!彼f過來一把銀色湯勺,里邊有一點點粉色的東西,“嘗嘗榅桲和玫瑰果做的果醬。別的地方你可嘗不到。”
我不該拿,但還是接了過來,放進嘴里。猛烈的酸甜感沖擊著我,隨之而綻放的則是花和水果的香味。我這輩子從來沒吃過這樣的東西,這甜味……老天,這甜味給我的沖擊像被火車撞了似的。
葛洛莉亞高興地笑了起來:“你瞧,她眼睛都瞪大了。我給你一兩罐,帶回去給你媽媽。小可愛,你多大啦?”
她拿走勺子的時候,順帶拍了拍我的頭,我絲毫沒有退縮?!笆龤q?!蔽艺f。
她得意道:“你跟茜茜年紀(jì)差不多!茜茜,快過來,見見你俄亥俄的卡特表姐?!?/p>
“卡特喜歡馬,”瑪格麗特主動道,“她知道怎么騎——”
我沒怎么注意她的話,我的注意力全在茜茜身上。
我演得很好,我一下子就看出來了。我們有著一樣的黑發(fā),苗條的身材,大眼睛。她比我高一點,不過就我目前見過的艾伯特們而言,他們似乎都挺高大的。不過,我看出來自己有冒充他們親戚的基礎(chǔ),主要是臉型和眼睛。
“嗨?!蔽液π叩?。
她咧嘴一笑:“嗨!你喜歡馬?”
“超喜歡?!蔽艺f。
“來塊蛋糕不,卡特?”懷孕時間短一點的那位問。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麗茲,也就是茜茜的媽媽。
那是塊三層的巧克力蛋糕,黑得好像天鵝絨,三分之二已經(jīng)被吃掉了。奶油霜在煮罐壺的熱氣蒸騰之下變得越來越軟。我嘆了口氣,按著自己的胃。光看一眼這美味,就足以讓我嘴里淌滿口水,胃里塞滿焦慮。
旁邊的架子上還有另外一部分未解凍的三層蛋糕正在放暖。瘦瘦高高的那個棕發(fā)少年,用沾了爐甘石乳液的那只手,托著一塊裝在紙盤里、解了凍的蛋糕在吃。
我非常確定,他肯定是湯姆·馬蘭德,麗茲的大兒子、茜茜唯一的哥哥。他是幸存者之一,另外那個則是他懷著孕的母親。所以桌下那位就是梅齊了。
我用拳頭抵住腹部,感覺肌肉繃緊了。一塊蛋糕得練多久芭蕾才能消耗?哪怕是五十年前的一塊蛋糕?如果我抱著明天就要回家的信念,如果我想要保住自己的工作,那我就得十二分嚴(yán)格才行。
因果循環(huán),這話媽媽一逮著機會就跟我念叨。我不知道是否還能再見到她。
“吃不了,”我說,“還是有點暈車。我也不太愛吃巧克力?!?/p>
“噢,小可憐,”葛洛莉亞說,“那你要不要換成茶?你父母應(yīng)該準(zhǔn)你喝茶吧?”
“是的,茶就可以了?!?/p>
糟糕,我才想起茶的作用是什么。噢,行吧。反正明天才需要操心。
茶是立頓牌的,里邊加了奶和糖。我喝了下去,沒有抱怨什么。我估計綠茶這時候應(yīng)該還沒有,茶水間的架子上倒是有幾盒碧蘿薄荷茶。也許下次我應(yīng)該要一杯薄荷莊園茶。不加糖。不加奶。
糖。我太不習(xí)慣這東西,以至于一勺果醬下去,整個腦子都在嗡嗡作響。正如偉大的帕特里克·斯圖亞特爵士所言,我依靠的是我最擅長的技能:表演。
媽媽一直朝演藝方向培養(yǎng)我,我這輩子也一直在上表演課??晌覐膩頉]弄明白我該怎么做。反正就一直這么演了下去。
我一直都很擅長演戲。如果你發(fā)現(xiàn)我媽媽有苦悶的情緒,她會說,這是因為我沒有真情實感。但我覺得,通常她知道這是假話。她苦悶只是因為看見有人在她失敗的方面取得了成功,哪怕這個人正是她為了這個方面而培養(yǎng)的。
“你從俄亥俄來?”四歲孩子問道,“難怪你講話這么滑稽?!?/p>
“梅齊!”肚子挺得沒那么大的那位女士生氣地吼道。
我笑了。好吧,這倒是個練習(xí)口音的機會。這么想起來,其他人的發(fā)音確實略有點奇怪。時間也會部分影響到口音,盡管這點容易被人忽略。
茜茜對著蛋糕上的霜一通亂拂。離解凍著的蛋糕最近的那位懷孕更久的女性,拿著木勺子微微一轉(zhuǎn)身,朝茜茜的指關(guān)節(jié)狠狠敲了一下。
“媽!”茜茜抱怨道,一邊揉著自己的手。
聽起來很痛的樣子。茜茜的抗議恰好說明,這位女性正是麗茲·馬蘭德。要不是正好有兩位孕婦,我本該能認(rèn)出來的。
我想不起來是哪位也懷了孕,也許劇本里本就沒寫這位人士。
桌下的娃娃睜著大大的、丘比特娃娃式的眼睛說道:“你從哪來的呀?”
“俄亥俄州,”我說,希望自己知道點什么跟俄亥俄有關(guān)的東西,“你是誰呀?”
“梅齊?!蔽移鋵嵰呀?jīng)知道了,不過該客套還是得客套。
她又倒回去想繼續(xù)趴在圓溜溜的魏瑪倫納犬的身上??上Ч纷右呀?jīng)站起來,嗅著去了爐子那邊——爐子上有幾口鍋在燉著不知道什么東西,聞起來咸咸的。燉牛肉?這些女士真的在給整個聚會做飯嗎?
麗茲哎喲著彎下腰,從烤箱里拿出兩個新鮮面包,又伸著手把平頂鍋放在柜臺上。她花了好一會才勉強直起身來,手一直摁著后腰。
梅齊趴在地上,用她的光腳丫踢了踢我的運動鞋的鞋頭說:“別轉(zhuǎn)身,它就站在你身后呢?!?/p>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噢,梅齊,”肚子小一點的那位女士說著,又朝我點點頭,“順便提一下,我是你的表姐卡倫。”
那只毛茸茸的狗似乎發(fā)現(xiàn)魏瑪倫納犬要吃到什么好東西了,猛地站了起來。它笨手笨腳地邁過梅齊,邁的步子跟狗尋常時候一樣粗心。梅齊號啕大哭起來。
我舉起手捂住了耳朵。
葛洛莉亞則更為實際,或者說嚴(yán)厲一點,她直接伸手把孩子抱起來,照著屁股來了幾下。這未能停下梅齊的號哭,不過給尖叫聲引入了打嗝的結(jié)構(gòu),倒是比一直尖叫有趣了那么半分。
“甘賽特!達奇!坐下!”少年命令道。
狗狗們沒搭理他。別人也沒搭理他。甘賽特,顯然是那只魏瑪倫納犬,趴在桌子旁邊嘆著氣。達奇,就是那只毛茸茸的,跑過去把濕漉漉的黑鼻子塞在梅齊和葛洛莉亞之間,好像在擔(dān)心葛洛莉亞就是造成娃娃哭叫的原因。
“茜茜,”葛洛莉亞叫道,“要不你帶卡特去你的房間安頓一下?她可以睡你的拖床。然后帶她去騎騎馬?!?/p>
“好耶!”茜茜高興地嚷了一嗓子,腳步輕快地繞著房間中央轉(zhuǎn)了一圈,一腳踩到了魏瑪倫納犬的尾巴。它哼哼唧唧地夾緊尾巴,依舊趴著。
“習(xí)慣小孩子吧?!蔽覍氛f。
葛洛莉亞對我笑笑。茜茜已經(jīng)蹦著去了大概通向大廳和樓梯的那道門。
她在我看來……非常小。不過,我猜在網(wǎng)絡(luò)時代來臨之前,可能孩子一直都是孩子吧。
“騎馬能帶上我嗎?”高個棕發(fā)男孩問。
“好呀,湯姆。你已經(jīng)下班了。去穿件透氣的衣服?!?/p>
他笑著看向我跟茜茜:“你好呀,卡特?!?/p>
茜茜已經(jīng)爬了一半樓梯了?!肮葌}里碰頭!”
“把那些該死的狗一塊兒帶走!”葛洛莉亞追著喊道,達奇在她腿中間鉆來鉆去,試圖把她和梅齊從爐子邊攆開。
盡管茜茜保證都按她要求的來,麗茲最后還是跟我們一塊上了樓。她對細節(jié)特別挑剔。她也非常驕傲,哪怕要拖著身子,把著欄桿才能慢慢爬上這白色大農(nóng)莊的樓,她也不肯叫一聲痛,所以她踩著的樓梯替她呻吟了。
茜茜和我綴在她后面幾級樓梯。我有點怕麗茲摔倒。她真要跌了,我們這樣的兩個女孩子根本扶不住。
她握緊欄桿,把自己往樓上拽;我提醒自己,要是她摔死了或者流產(chǎn)了,那劇里邊肯定會演。她走進了二樓的前臥室。走過她身邊,我看到了一間薄荷綠墻壁、陽光明媚的房間,里邊有一張赤白的雪尼爾絨床罩。
門在她身后關(guān)上了。我們還得繼續(xù)奮斗:茜茜的房間在閣樓。我知道梅齊的奇怪發(fā)音從發(fā)育角度而言是正常的,可我扮演的角色不存在這個問題,所以我問茜茜:“梅齊講話總是這么奇怪嗎?”
她聳聳肩:“布雷爾醫(yī)生說是階段性的?!?/p>
我們下到了大廳。閣樓的樓梯在背后某個通常用作客房的房間里邊,不過現(xiàn)在里邊鋪滿了氣墊。茜茜領(lǐng)著我參觀了一圈整個宅子,真是滿滿的都是人,我猜她應(yīng)該跟所有人都介紹了我;除了偶爾一兩次,她湊到我耳邊悄悄說:“我完全不知道那人是誰?!?/p>
我向所有這些人做了自我介紹,詢問了他們的名字,甚至還對其中幾位有了點印象——大部分都是在劇中有出演的,因為我把他們跟他們的演員畫了等號,以方便記憶??蛇€是有許多人沒有出現(xiàn)在劇里。我猜這很公平,畢竟一臺戲里邊的房間就只有那么大嘛。
不過,人群中有什么讓我有點不爽,可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當(dāng)我們在充滿氣墊和行李箱的空閑房間里邊跋涉的時候,我問道:“為啥這里不是你的房間?”
“我想有點隱私?!避畿绱鸬?,又斜睨了我一眼,警告我不要再問。
閣樓樓梯的最底層旁邊,有一條齊膝高的金屬狗,是用鋼片焊接出來的。外皮上的一大堆鏈條讓它看著毛茸茸的。它擺出了朝上看的高興表情,黑色的鈕扣眼從鏈條做的毛里邊探了出來。它的表情真是棒呆了,看起來就像是達奇的金屬卡通版。
“哇喔?!蔽艺f。
“是的,”茜茜快樂地回應(yīng)道,“那是小火花。因為它是點焊的?!?/p>
“老天,真可怕。”
她微笑道:“我蘿西阿姨做的。她有點奇怪。嘿,萬圣節(jié)的時候你打算扮啥——?”
還好蘿西也有在劇中出場。她其實是茜茜的姨婆,瑪格麗特的大姐。劇里邊有好幾個關(guān)于她的焊槍的玩笑,還有更多關(guān)于她的垃圾場藝術(shù)的笑話。她的這個習(xí)慣是因為她過世的老公是開垃圾場的。
茜茜的房間也令人愉悅,墻壁涂成了黃色,帶兩扇拱形窗戶。她的床挺窄,同樣用了白色的雪尼爾絨罩著。乳白色的床單上有粉紅色的玫瑰花,墻邊還擺放著一排破舊的毛絨玩具。在床罩的邊緣下,我可以瞥見拖床露出來了一角。
毫無疑問,盡管窗戶之間裝有涂成了粉紅色的鑄鐵暖氣片,但這間屋子肯定還是冬冷夏熱。茜茜一定特別在意自己的隱私,所以情愿要求住在這,而非住下面的客房。我假設(shè)這是她自己要求的;只是因為這家人看起來不像是會把自己女兒流放去閣樓的類型。
“你有行李嗎?”她問。
“噢,我給放在谷倉里了,”我說,“晚點我去拿。”
“為了不讓騎馬把你的牛仔褲弄得臟乎乎的,我會借你條運動褲,或者給你條舊的牛仔褲。你穿著應(yīng)該合身,如果太大的話,只要你系高一點,那騎馬的時候就更舒服了?!?/p>
她不經(jīng)意的舉止,她與自己身體和服裝的實際關(guān)系,讓我感到一陣陣羨慕,就跟糖分興奮癥似的讓我暈眩。她對于比我高大這事毫無自覺。
真希望我能感受到她這種感覺。
“讓我試試牛仔褲吧,”設(shè)法收斂著自己的情緒,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接著我找了個話題問道,“英國還是西部?”
她看著我:“我就是本地的?!?/p>
我笑了起來:“不是,我是指馬兒們。它們是英國式還是西部式訓(xùn)練?”
她甩了甩頭發(fā),朝我回笑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騎。”
村里的姑娘。好吧?!坝旭R鞍嗎?”
“基本上我們是直接騎在裸背上的。你需要馬鞍嗎?”她跪下來,從拖床下面拽出來一個扁籃。里邊滿滿堆著的衣服應(yīng)該都是舊的?!皝恚┥显囋??!?/p>
演員對于暴露自己的身體一事都不會太羞怯。我把自己脫得精光,然后套上了牛仔褲。
牛仔褲太大號了,不過茜茜給我一條編織腰帶,束上之后倒是挺好的。這牛仔布挺奇怪的:一點延伸性都沒有,皺皺巴巴、好幾個地方磨破了;不過穿起來挺柔軟的。褲腳是喇叭狀的。
媽媽要是看見我穿這么肥大的褲子,絕對會大發(fā)雷霆。你希望別人覺得你變胖了是嗎?
這褲子真棒。
“哦,完蛋?!?/p>
“咋啦?”
“我沒帶靴子?!蔽铱蓱z道。
“喔,你可以穿我的舊靴子,”她說,“你比我矮一點,所以穿著應(yīng)該還行?!?/p>
她回過頭去翻靴子。我四下打量著房間,搜索著關(guān)于她這個角色的點點滴滴,然后問道:“你為什么會取名叫茜茜呢?”
床下傳來撞到什么的聲音。“我一直很討厭普里西拉這名字。可我媽是貓王的粉絲①。所以,我長大之后,有了自己的想法,就給自己取了這么個綽號。結(jié)果這主意不太適合用在念書的時候——別碰那個!”
“對不起,”我道了個歉,手停在了她床頭柜的那本書上面,“我不知道這是你的隱私物品?!?/p>
我當(dāng)然知道那是隱私,毫無疑問。我只是激動過頭了。是那本不見了的日記!
她回道:“確實是隱私,不過也是個陷阱。”
我慢慢后退?!跋葳澹俊?/p>
她一邊盯著我,一邊下著什么決定。我發(fā)現(xiàn)她真是個狡猾的小動物。必須得如此,才能讓她這么個家里最小的人——好吧,第二小的,如果算上梅齊但不算狗狗們——在這個大家庭中過得好點。然后她下定決心,干脆地點點頭,從我身邊走了過去。她像對待圣物般畢恭畢敬地捧起日記,又小心翼翼地打開,讓我看夾在日記里邊的一個紅棕色干枯、扁平的物體。
“你用這個來壓花?”我問。
她笑了起來,似乎被我的天真逗得很開心?!俺抢锏墓媚?。這是毒藤?!?/p>
“哦,”我說,“噢!”
我在借來的牛仔褲上擦著手,雖然我沒有碰過它。盡管這樣其實無濟于事。
我續(xù)道:“你不怕長疹子嗎?“
她在碗蓋頭劉海下露出一副壞壞的茜茜式笑容,下巴跟小精靈一樣尖尖的。
“我免疫的,”她說道,“這家里只有我免疫。所以,有誰碰過它的話,我猜我就會知道了,不是么?”
我真是小看了她的狡猾程度。好想抱一抱她,不過她手上這會兒可全是毒藤呢。
……那些被害人會不會是被茜茜毒死的?然后她因為自責(zé)或者意外殺掉了自己?
我不能想這些東西。我看著她,裝出了一張笑臉:“我能騎鉆石嗎?”
她盯著我瞧,我能看出她在盤算要不要朝我臉上補個幾巴掌。
然后她笑著說道:“行?!?/p>
穿上兩雙襪子后,靴子就正好合適了。她甚至善良到洗干凈了手,才給我找襪子。
我們走到了大門外,正如意料中的大家庭聚會一樣,場面龐雜。正在進行的草坪游戲就有三四個——我的天,那個游戲是要把大的金屬……磨尖的飛鏢……朝天上扔?在孩子們周圍扔?——這邊還有位骨瘦如柴的老婦人,花白的頭發(fā)挽成了一個發(fā)髻,戴著護目鏡,穿著皮圍裙;她右手拿著把焊槍,正在用好像是廢棄的大眾汽車碎片做一個猩猩的雕像。
蘿西,毫無疑問。
十到十五位男性圍坐在草坪椅上喝著啤酒或蘇打水,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周圍的一群孩子;這些孩子騎著哈飛牌越野自行車,沿著后院的小路在樹叢中沖進沖出,一會工夫便摔得一個個的膝蓋上全是傷。似乎沒人在意孩子們周圍的巨大飛鏢、焊槍,也沒人在意孩子們騎車有沒有戴頭盔。
這里有許多姓艾伯特的人,還有許多艾伯特家的偏門親戚,我簡直數(shù)不清楚。不過大部分的人還是跟我打過了招呼。巴德爺爺和克拉克叔叔是其中我印象最深的兩位。巴德扯了我的頭發(fā),而克拉克拿我的名字開了幾個可怕的玩笑,還從口袋里掏給我一塊塑料紙包著的奶油糖。
跟一個又一個艾伯特家的人見面后,我意識到了,究竟為什么整個家族看起來這么怪異;我意識到了,爬樓梯的時候困擾我的究竟是什么了。
他們每一個人都是白種人。整個家族。
這個國家的過去真的完全不一樣。
谷倉聞著一股子干草、馬糞和其他好玩意的味道。瑪格麗特的工具仍舊擺放得井然有序,路過的時候,我偷偷瞥了一眼,努力不讓自己的脖子偏得太明顯。一排小橙燈在我覺得是電池殼的東西上亮著,我覺得這應(yīng)該是進步的表現(xiàn),畢竟之前那要么是紅燈,要么根本沒亮。
跟我一路的有茜茜、高個男孩湯姆,還有茜茜的大姐梅。騎馬讓我興奮不已,可被困在過去的情況又讓我憂心忡忡;而且——老實說——我確信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因為我知道,在我離開宅子之后,或者等我們騎馬回來了,就會有人謀害瑪格麗特。我喜歡瑪格麗特。相較于警告她或者采取預(yù)防措施,我卻選擇了躲開。
然而,我不知道是誰害了她,盡管我知道她是黃昏那會被人捅死在了宅子背后的花園里。而且,我不能——不能——改變歷史進程。事實上,即便我嘗試了,也許也沒辦法改變歷史。
也許瑪格麗特被害是件好事。要是有人在1978年發(fā)明了時間機器,想想這之后的世界會被搞成什么樣吧……
給鉆石上鞍具的時候,這想法讓我困惑了好半天。出于對我的憐憫,茜茜翻出來一套略微發(fā)霉的老式花式馬術(shù)鞍,套在母馬身上還不錯。她挺高興地接受了我套上的韁繩,也許她也想離開這個地方吧。我喂了她一口胡蘿卜,牽她出了谷倉。
萬一瑪格麗特是被中情局的人殺了呢?為了不讓她的工作機密泄露出去?萬一除了我之外,這個家里的某個人其實是個間諜呢?
可是,如果真是這樣,那為什么要殺掉所有其他家庭成員?為什么要殺茜茜?一個間諜不可能毫無理由就跑來殺死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不是么?
那這樣就太……不專業(yè)了。
我總是把間諜想象得很專業(yè)。顯然好萊塢電影看太多了。
另外,瑪格麗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制造時間機器。她以為那東西能折疊空間而非時間。如果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話,也就不可能跟任何人講。
湯姆已經(jīng)和其他姑娘們在外面騎著馬等我。達奇一臉討好地蹲在湯姆那匹馬的前掌邊上,甘賽特在柵欄邊低著鼻子嗅來嗅去。我希望它聞的東西沒有爛掉,希望它別在里邊打滾。
我之所以這么慢,一是因為我不熟悉鉆石,二是自從搬到城市去追尋我的事業(yè)之后,我已經(jīng)兩年沒給馬上過鞍具了。我牽著鉆石走到了別人當(dāng)作上馬凳的柵條旁邊,最后一次緊了緊她的肚帶。然后我踩上柵欄,慢慢地趴到了她背上。
她站得紋絲不動,等我的腳穩(wěn)穩(wěn)地踩上馬鐙之后,她小步踏著加入了大家。馬兒們結(jié)伴而行,而我則在努力弄明白鉆石對于繩控、命令和觸碰的反應(yīng),以及如何跟她交流。
這并非必須要做的事,因為鉆石會跟著大部隊走,而馬兒們?nèi)サ恼俏蚁肴サ姆较?。不過,如果我能引導(dǎo)她,那就更好了。
“英式的?!弊詈笪腋嬖V茜茜,一邊用小腿碰了碰鉆石,又勒緊韁繩讓她停在茜茜旁邊。這匹母馬的步子很大、很矯健;作為一匹大馬來說,她的腳步又很輕盈,騎起來很舒服。
“好的呢。”茜茜說。
我們沿著路排成排前行,馬蹄聲得得作響;沒人戴著頭盔,甚至連帽子都沒戴。狗狗們小跑著跟在旁邊,偶爾短暫地在灌木叢中停留片刻。我看著眼前孩子們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吹拂著;隨著風(fēng)兒吹到我自己身上了,我感覺自己毫無防備,非常擔(dān)憂。萬一我摔下來了怎么辦?萬一撞到樹枝怎么辦?萬一——
一群年紀(jì)更小的孩子們尖聲笑著,騎著自行車呼嘯而過,惹得狗兒一陣叫。鉆石抬起了頭,略微有點緊張;不過她只是看著他們,并沒有驚跑。謝天謝地,馬兒們不會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記恨心頭。
然后我猛然回過神來。這些孩子——騎自行車笑著、鬧著——沒有大人看護,個個都只有八九歲的樣子。他們沒一個戴了頭盔。
這嚇到我了。
馬什佩這名字挺蠢的,不過它是座美麗的小鎮(zhèn)。在我們沿著大脖子路去野生動物保護區(qū)的路上,我有大把時間欣賞它的風(fēng)光。
小鎮(zhèn)的房屋偏向于農(nóng)舍那種銀色風(fēng)化雪松木瓦,白色木板也為數(shù)不少。樹木的個頭不高,歪歪扭扭地帶著股莎士比亞風(fēng),白色的松針和橡樹葉在陣陣海風(fēng)的吹拂中飄來蕩去,有種文藝復(fù)興時期服裝飾物的感覺。馬兒們似乎挺享受這般太陽下的涼爽,頻頻在陽光之中抖動自己的鬃毛。
我也很享受晴天。左邊的視線中,漸漸有銀鱗般的水波蕩漾起來;向右望去,一條條沙灘小路一直通向了樹林,上面點綴著漸隱的蹄印、涼鞋印,要不就是自行車經(jīng)過的痕跡。
“這些路通到哪呢?”
“色情小屋,”湯姆說,“嗯,還有些越野車道,坡道和孩子們挖出來的東西。”
“色情……小屋?”
他笑了:“那邊有個小小的獵戶棚屋。大家會把色情雜志和其他玩意丟那的紙箱里,免得被自己老媽發(fā)現(xiàn)。放久了聞著一股霉味?!?/p>
茜茜察覺到我在看著海浪,問道:“你以前有看過大海嗎?”
我差點就老實回答了,還好我想起來自己并非自己。我得扮好我的角色。不太難,對吧?就像即興表演似的:融入。
鉆石在我身下愜意地搖頭晃腦,我的嗓子有點緊:“嗯,我見過密歇根湖跟伊利湖。”
茜茜嗤之以鼻:“完全不是一碼事。”
“反正都看不見對岸?!?/p>
“確實,可是……梅。梅!”
坐在領(lǐng)頭的幾匹摩根馬之一上面的梅在馬鞍上轉(zhuǎn)了個身:“??!”
“密歇根湖像海嗎?”
梅翻了個白眼,一臉小孩吵架叫家長的表情?!白约貉芯咳??!?/p>
“梅!”茜茜的聲音中充滿著震驚,讓我忍俊不禁。
梅又翻了個白眼,不過我看見她在憋笑。仔細想想,她的年紀(jì)其實比茜茜更接近我,挺滑稽的。不過我現(xiàn)在扮演的是小孩子之一。事實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梅只大我一歲。她和湯姆是異卵雙胞胎。
她活到了劇終。
“密歇根湖是挺大的,”她說,“不過,它跟海不一樣?!?/p>
我記得梅是春假回的家。她提前了一年從高中畢業(yè),又在當(dāng)年就讀了芝加哥大學(xué)。她是家里的聰明孩子,不過希里婭·諾斯在劇中扮演的她倒是沒多少這方面的形象。她的卷發(fā)在風(fēng)中擺動,臉上滿是曬出來的雀斑,表情既輕松又有趣——還煩躁。
我記得這時候的人們好像還不怎么涂防曬霜。
茜茜沖我笑了起來,像個不自覺的小屁孩。真頑皮?!澳闱?!”
“我只瞧見個熊孩子?!?/p>
“走小路吧。”茜茜放松韁繩,奎特馬像自愿似的走上了小路,兩只狗歡快地跟在后面跑。
“該死,茜茜!”湯姆沖著她背后喊,可茜茜已經(jīng)跑遠了。
“媽的,這孩子總有一天會騎出場車禍?!泵氛f道。
后面的我沒聽,因為鉆石知道該怎么辦。我想辦法勒著她在原地待了一會,觀察交通情況;緊張地轉(zhuǎn)了一圈之后,她也有了頭緒,緊追著茜茜和她的教會以及兩匹摩根馬上了小路。
我試著控制鉆石,可剛走了兩步,蹄子踏在瀝青路上的咔嗒聲便讓位給了空洞的撞擊聲。砂子。她想跑起來,而且她似乎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于是我便如她所愿地松開了韁繩,又跟她保持必要的接觸,以便她在沙丘上沖上跑下時能幫忙維持平衡。
我選擇信任她真是沒有錯付。那匹奎特馬跑得跟兔子一樣飛快,可充當(dāng)我臨時坐騎的這匹阿帕洛薩也不遑多讓,盡管奎特馬后面的兩匹馬多有妨礙,她依舊在下坡時一舉趕上了教會。
在下坡路上遛馬:列入今日所做的蠢事列表。
沙子飛得到處都是。我們嚇飛了一只紅翅黑鳥和幾只海鷗,但沒有見著更大的東西,甚至連平常的蒼鷺和鶚都沒有。然后我想起那是1978年,所有的頂級鳥類生物還沒能從濫用滴滴涕的災(zāi)難中恢復(fù)過來。
我們飛下最后一個斜坡,沖過了一片鹽草坪;忽然之間,海面就這么鋪開在了我們眼前,那海浪是如此喧鬧,以至于騎在鉆石身上的我都能聽見。
茜茜和那匹紅栗色馬依舊領(lǐng)著頭,后面緊跟著兩條狗。甘賽特可以隨意跑動,因為它們已經(jīng)到了空曠處,正沿著沙灘跑。不過鉆石的耳朵立了起來,她可不甘落后。
她加速撞向了海邊的硬沙,海浪舔舐過來時,她便踏浪前行。她的小跑變成了飛馳,教會只能在前面舒展一下身子,因為他對鉆石的長腿和能干的態(tài)度毫無辦法。
鉆石從教會的身邊掠了過去,我聽見茜茜呼喊的聲音。我要是沒有馬鞍的話準(zhǔn)會來個倒立,不過把腳抽離馬鐙,在鉆石身上撞來撞去可就太卑鄙了;對我的新“表親”的馬卑鄙則是種雙倍糟糕的交友方式——無論是跟茜茜交朋友,還是跟她的馬。
不過我想炫耀一下。我的意思是,以更勝跑贏茜茜和教會的炫耀方式;因為之前基本是鉆石包攬了所有事。我所做的事情就只有讓自己盡量變輕,以及不被拋來拋去。這工作一點都不復(fù)雜。
我還在構(gòu)思既能出彩又不至于讓鉆石受傷的方法,她就幫我把事給做了。我沒看清是什么嚇到了她;不過她確實受了驚,因為她從全速奔跑中突然前腿一跪,屁股也一沉,滑行著停了下來。
然后她甩飛了我。
她的臀部翹了起來,我就像個被拍了一下的氣球,從她腦袋上面飛了出去。我被嚇得甚至忘記要放開韁繩;不過我得夸一句以前那永無止境的舞蹈和雜技練習(xí)——它能培養(yǎng)你的條件反射。
結(jié)果我站著落在了沙灘上,腳踝被嘩嘩的海水拍打著,左手抓著韁繩,眼睛瞪著鉆石。她回敬了我一個馬的臉上能見到的最為狼狽的表情,身體因為過于受驚而呆立在了原地。差不多跟我一個造型。
韁繩扭成了麻花。我站在原地回想著,設(shè)法重構(gòu)了剛才發(fā)生的事。開頭在半空中的時候,我下意識地猛扭了一下腰,以雙腿朝下、膝蓋略彎的姿勢砰一聲落了地,濺得水花四起。我狼狽地落了馬,著地時踉蹌了一步,又在沙地上蹦了一步以恢復(fù)平衡。但我保持了站立,既沒有松開韁繩,也沒有摔倒。
借來的靴子里灌滿了海水。我咯吱咯吱幾步走上沙灘,出了海浪的范圍。
“我的老天。”茜茜道,指揮著教會來到鉆石跟前。鉆石對我的……我們姑且稱為下馬……太過不知所措,只好偏過眼去看她的廄友。
茜茜的口氣跟她媽媽一模一樣。
“體操,”我說,“矮個子姑娘的運動。我以前特別擅長?!?/p>
“你是故意的嗎?”她詰問道。
“沒有,她把我甩出去了。我只是運氣好才雙腳著地?!?/p>
梅和湯姆這時候驅(qū)著馬趕了過來。茜茜疑惑地盯著我,達奇在她背后追著海浪咬,滿身是泥,興高采烈?!盀樯段乙嘈拍??”
“因為我說的就是真的啊。”
“你是故意的吧?”梅的聲音比茜茜還要嚴(yán)厲。
“不是,”我說,“她被什么嚇到,然后把我扔出去了?!?/p>
梅似乎沒在聽?!斑@種花招可真是弄傷馬的好方法呢。還能教會她什么叫不喜歡被人騎!還能摔爛你那該死的腦袋瓜!”
“梅,”茜茜說,“她說了那是場意外。”
姐姐一旦爆發(fā),她突然就站我這邊了么。呣,梅的脾氣比我們演出來的大得多啊。
梅活下來了,我記得。
湯姆沖我眨著眼:“這可是真跳馬了?!?/p>
“我們得檢查檢查她的蹄子,”我說,“她可能是很痛才會做這種事。除非有人看見有什么嚇到了她?”
我背對著梅,用手挨著摸鉆石的前腿。我不覺得自己能找到什么東西:她四條腿站得端端正正的。不過我還是挨著抬起她的蹄子,檢查有沒有小石子、裂縫或者瘀傷,鉆石則茫然地配合著我。沒有任何痕跡。我沒帶蹄鉤,不過她也沒釘馬掌,所以應(yīng)該不會有石子兒夾在蹄殼和馬蹄鐵之間;干凈的沙子正好從她的腳上灑落,我正好可以查看是否有任何會掉東西進去的空隙。
四只蹄子都很漂亮、整齊、帶著條紋,在沙灘上踩得濕漉漉又帶著沙。
直到我放下最后一只蹄子,在她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以示感謝,她忽然害怕地躲開了我。
梅從摩根馬身上蕩了下來,一臉不爽地看著這邊。突然,她沖過來抓住我的肩膀:“你怎么她了?”
“等會?!蔽以俣让算@石的肩膀。梅抓在我肩上的手指又加了把力,我以為她要推開我,不過這次我用的力很輕,所以鉆石在原地站著一絲不動。她的皮膚收縮著,仿佛像遭到蒼蠅騷擾似的。她的肩膀上有塊地方腫了起來,蒼白的毛發(fā)下有一團皮膚呈深粉色。摸著有點軟,有點發(fā)燙。
“梅,你看這像是團瘀青嗎?”
茜茜推開她上來摸了摸,動作非常小心。她散散地牽著韁繩,讓教會原地溜達,不過他也一動不動。“瘀得很厲害。”
梅放開我的肩膀,靠了過來:“你給她套鞍的時候都沒發(fā)現(xiàn)?”
她仍舊試圖嚴(yán)厲,可話音卻帶上許多關(guān)切。
“消停下,梅。”湯姆說道。他從另一匹摩根馬上滑下,也靠了過來,我屏住了呼吸。他聞起來很干凈,又帶著股咸味,棕褐色的劉海粘在他冒汗的額頭上,“看,應(yīng)該是才傷到的,這還腫著呢。”
“附近又沒什么能撞到她的東西!”梅后退了開來,仍舊拽著自己馬的韁繩。
湯姆用指肚摸著瘀青,鉆石完全沒有抖動。因瘀青而鼓起的鬃毛在他的撫摸下凹了下去?!拔矣X得是讓彈丸槍打了?!?/p>
“BB槍?”梅炸了,“哪個混蛋敢打我的馬?”
湯姆點點頭:“她傷得不重。還好卡特的騎術(shù)不錯,要不她可能會摔斷脖子?!?/p>
“我們該回家了?!蔽艺f。達奇把自己扔在沙灘上,氣喘吁吁地看著海浪來來去去。現(xiàn)在換成甘塞特在汪汪地來回追趕海浪了。
“我們經(jīng)常在這里騎馬!”茜茜緊張地看了一眼沙丘和茂密的沙灘草叢,還有結(jié)滿石榴紅玫瑰果的野玫瑰,“誰會開槍打馬兒?”
湯姆嘆氣道:“我猜可能是某個厭惡沙灘上有馬糞的人吧。可他可能會打中她的眼睛,或者打中我們?!彼麚u了搖頭,“或者,卡特沒能雙腳著地的話……回去吧。也許媽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切蛋糕了。”
我在潮水的邊緣看見個非常漂亮的粉紅色海螺殼,在我們轉(zhuǎn)身之前把它挖了出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只是想留個紀(jì)念。它能和我一塊回家嗎?
瑪格麗特說明天早上就可以了,可誰知道呢?說不定,也許我們剛到艾伯特宅,時間機器的電池就充好電了。現(xiàn)在可能是我搞到紀(jì)念品的唯一機會了。
我上馬的時候,梅幫我牽著鉆石,我覺得已經(jīng)足夠表達她的歉意了。我其實只想走回去,一點也不想騎馬;可我們跑得太遠了,這雙大過頭的靴子也快把我的腳弄斷了。七零年代的抗生素雖然管用,可我是要回去的人,誰知道我的皮膚上會沾著什么東西跟我一道返回未來?我可不想死于皰疹引發(fā)的蜂窩組織炎??傊?,鉆石受傷不重,我騎馬的時候也不會碰到她的傷處。
她回去的時候甚至都沒瘸上一下。
我們離宅子還有一英里遠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好像不太對勁。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味道,聞著不是老式的木炭烤爐,也不是秋葉的清香,甚至不是它們?nèi)紵a(chǎn)生的特殊氣味。這里過去的人們依舊還燒著樹葉堆。
那味道聞著像什么不該燒的東西被點著了。是燃燒的橡膠、塑料和頭發(fā)的酸臭味。
馬兒們耳朵耷拉著,尾巴一甩一甩的,有點煩亂。
“宅子!”湯姆喘道。
梅和茜茜看上去很難受,我也一樣;雖然可能緣由并不相同。
這情況劇本里沒有。我可能已經(jīng)改變了太多過去,我所在的未來已經(jīng)不存在了吧。也許那個未來里我根本沒存在過。
鉆石搖了搖頭,讓我醒悟到自己把韁繩和鞍勒得有多緊。我讓自己重新呼吸起來。
我們都想往回趕,尤其是上了大路、能從樹的縫隙中看到升起的不祥黑煙柱時,簡直火急火燎。但馬都沒上腳掌,而這段路又全是瀝青鋪的。
一輛消防車擦身而過。又一輛。然后是載著醫(yī)護的救護車。
我們面面相覷。艾伯特們臉色發(fā)白,我猜自己也差不多。馬兒們慌張地奔跑著,亂七八糟地交替領(lǐng)著頭。我們忙得不可開交,好歹沒讓馬兒停下來。
著火的不是宅子。是谷倉。
瑪格麗特的谷倉。
放著時間機器的那個谷倉。
我們騎著馬,呆立在車道的半路上,看著火舌此起彼伏,艾伯特們站在周圍,圍成一個錯落有致的半圓形隊伍,消防員把消防軟管從井口滾到抽水車上,開始把水流噴向火場。
“他們會把井抽干的?!泵氛f。
“井水會補回來的。”湯姆說。
“會很久的?!泵贩瘩g道。
其他消防員揮舞著神似中世紀(jì)武器的東西,正在拆毀谷倉和宅子之間的通風(fēng)廊。第二輛消防車應(yīng)該是輛水罐車,因為它沒連接任何東西,上面的消防員——全是男的,跟艾伯特家族一樣全是白人——用消防軟管在澆宅子的屋頂。
“他們會牽管子到飲馬池,”湯姆自信道,“沒事的?!?/p>
確實,他們接著就這么干了。我看向湯姆,后者剛從娛樂圈背上滑下來。他把韁繩遞給了騎在巴斯特背上,跟我一樣目瞪口呆、一動不動的梅。她下意識地接過了韁繩。
“消防志愿者。我要去幫忙?!睖放茏吡恕?/p>
“謝天謝地,我們把馬帶出來了?!泵氛f。
我的手機。我的背包。如今還沒發(fā)明出來的我的蛋白質(zhì)條。我的劇本。
我所有關(guān)于未來的證明,都升騰成了煙氣,在猛烈的火焰之上盤旋、翻飛。
能帶我回家的時間機器,也在那里燃燒。
湯姆小跑著向消防隊員走去。梅低頭看著手中的兩套韁繩。鉆石注意到我的心不在焉,于是一副苦惱的樣子扭動著自己的身子。
“把馬兒帶到哪個地方安全一點?”我問著,把鉆石給帶直了。
“馬路對面是巴恩斯先生的牧場,他那沒問題?!?/p>
一直呆滯地待在我旁邊的茜茜,突然喊了聲“瑪格麗特阿姨”,從教會的馬鞍上蹦了下去。
她跳下馬,往谷倉飛奔而去。有人喊了聲她的名字。一秒鐘之后我才反應(yīng)過來是我在喊她。
我扯著鉆石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燃燒的結(jié)構(gòu)上滾滾而來的灼熱,想出個騎著鉆石沖過去,再俯身抱起茜茜的半吊子計劃。
馬沒有任何反應(yīng)。她向后倒退著,腦袋晃來晃去,耳朵耷拉得平平的。茜茜正向著倒塌的正門和里面的煉獄,朝著火焰怪獸那橙色的巨嘴奔去。而我被困在夢魘般的時間里。無論怎么做都沒法加快自己的速度。
茜茜的尖叫聲和我的喊聲非常沉悶。湯姆和梅似乎凍結(jié)在了原地。
一位穿著老式黑色長款大衣和膠靴的消防員支起身子,攔腰抓住茜茜,把她抱了起來。她又踢又叫,使勁用拳頭敲打他的頭盔。
時間又恢復(fù)了流動,仿佛根本沒有停下過似的。
“可是谷倉沒有被燒——”我的聲音滯住了。
劇里邊沒有這一幕。這一幕混亂、燃燒、哭泣的場景……我不可能不記得。任何劇作家都不會放過上演它的機會。你怎么能拒絕呢?鼓風(fēng)機鼓動著飛散的綢緞碎片,再加上煙霧和火焰的效果。顫動的紅色、橙色、琥珀色的燈光營造出驚人的并置效果。演員們在燃燒的馬廄里來回奔跑,演出試圖營救其中牲口的一幕。
突然間,我感覺我似乎出演過這樣的場面。我能感覺到熱風(fēng)吹向場下觀眾,吹得他們臉頰緊繃起來。
不容錯過的精彩場景。燃燒的谷倉,恐慌的馬兒。
演員和傀儡師扮演的虛構(gòu)馬兒表現(xiàn)的虛假恐慌。
劇本里當(dāng)然有它。怎么可能沒有呢?我逐漸記起來了,記起來那些服裝和技術(shù)排練。我們把它搬上過舞臺。
在我詳悉的那個版本中,馬兒沒能安全逃出谷倉。
戲劇的保證?過去的事情肯定不會出現(xiàn)變化?
湯姆和我在鄰居家空空的牛場里給馬兒松了繩,據(jù)我所知是打電話讓鄰居給安排的。帶著鉆石過馬路的時候,我拍著她的脖子,因為她一直抖個不停。不要啊。放過馬兒吧。
劇本和其他所有東西沒了已經(jīng)夠糟的了。
牧場的側(cè)面沒有門。湯姆拉下來一塊板子,好讓馬兒從橫檔上躍過去。然后,湯姆又拽著半塊磚把釘子釘了回去;每敲一下,磚頭上都會不停掉落粉塵。
等等。如果我知道谷倉會起火,我還會讓瑪格麗特把我東西藏在那嗎?
顯然我不會。這又是一處悖論,我猜:我當(dāng)時應(yīng)該不知道,而我現(xiàn)在知道了。
為什么我沒有警告瑪格麗特起火的事?
這跟沒有警告她兇手的事是同樣的理由。我不想改變過去,也不想把自己從未來抹去。
我沒有警告她火災(zāi)的事,因為我就像母親說的那樣可怕又自私。
湯姆把板子釘好了。我們越過馬路,再度回到了慌亂的艾伯特們當(dāng)中。
他看著舊谷倉那崩塌的墻壁,咒罵道:“為了啥要燒這谷倉?”
“你覺得是有人蓄意縱火嗎?”我問。
他聳聳肩,饒有深意地看著我:“萬一呢?!?/p>
“是想銷毀什么嗎?”我回道。
他又盯了我好一會。讓我暖得打了個顫。“你怎么想?”
“也許是為了隱藏瑪格麗特在做的東西?!蔽艺f,隨后又后悔自己講出這話。
我對男孩子能有啥了解?
湯姆仍然朝我溫暖地笑著?!白甙伞!彼麚狭藫嫌沂直?,“你看起來有點冷。”
等我們回來的時候,州警察局的富蘭克林警探已經(jīng)到了。還有很多其他警察,但他們只是附帶的。像這樣的小鎮(zhèn),當(dāng)?shù)鼐焓遣粫フ{(diào)查兇殺案之類的罪行的。
富蘭克林警探比劇里布拉登·卡姆斯所飾演的版本要高得多。他是個長得一臉嚴(yán)肅的男人,眼睛和頭發(fā)都是沒什么特點的淺褐色。
他對我挺和善。我們交談了大概有整整五分鐘。
最終,他們宣布宅子的危機解除。
我跟艾伯特一家緩緩地進了宅子,盡管夜色漸臨,消防車的泛光燈仍舊映照著谷倉的外墻。我們圍坐在了廚房和餐廳的桌子邊,坐在客廳的椅子和沙發(fā)上,仍舊驚魂不定,大部分人沉默不語。消防車的白、紅、藍燈光在窗戶上不斷閃爍著。草坪再也不復(fù)舊模樣了。
茜茜依偎著我。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選擇我,但她就在我的臂彎里,大拇指插在嘴里,像個很小很小的孩子。
我努力讓自己腦袋保持空白。
毫無作用。我仍舊在想著燃燒的谷倉,以及我對舞臺劇版燃燒的谷倉的記憶,還有我現(xiàn)在記起來、而之前沒能想起的,馬兒嘶叫聲的錄音。我的記憶中鋪設(shè)出了奇怪的雙重視覺,就像我看了一部電影的兩個不同版本,之后又在同時回憶它們似的。
我的背包和谷倉一塊燒沒了,時間機器也沒了。我被困在1978年,沒有錢、沒有身份證明,也沒有真正的家庭;在成為犧牲者或者被送上回俄亥俄的巴士之前,我只有極為有限的時間來解決這樁兇殺案。俄亥俄沒有我能待的地方,也沒有等待我的人。
我的藥也還在那個背包里。
我?guī)筒涣宋易约骸C恳粭l神經(jīng)都在尖叫著讓我不要去吸引注意力。老實蜷在角落里,不要弄出動靜。然而,每一條神經(jīng)同時又在尖叫著讓我采取行動,去做點什么。我跳起身,踱起了步。
麗茲嘆著氣,用拳頭捶著后背。她也沒有看我,便道:“我覺得我們都需要來杯茶。這次就別喝那惡心的立頓了,葛洛莉亞!”
真開心,覺得難喝的不光是我一個。
水壺尖叫了一會之后,茶終于端上來了。麗茲還煮了一壺咖啡,我?guī)椭疡R克杯端給了基本都待在客廳的諸位男士。那些老人加上梅齊都聚在餐桌邊,已經(jīng)喝完了第一壺茶。我能聽見多蘿西阿姨——瑪格麗特的姐姐、巴德的妻子、以及梅齊的祖母——在哄梅齊上床睡覺,答應(yīng)給她講睡前故事:《小狗波奇》。
我不知道這故事原來歷史這么悠久。
梅齊用張開的手拍打著書,說:“小狗被燒死了。小狗被燒死了!”
“上帝,”克拉克在客廳嚷道,有好多人在那抽煙。宅子里的一切都散發(fā)著香煙的味道,人們仿佛對麗茲、卡倫和別的小家伙們視而不見,肆無忌憚地抽著煙。我如果回家?guī)е还蔁熚?,媽媽一定會殺了我的?/p>
克拉克跳了起來:“這該死的孩子究竟哪有毛???”他沖出房間,穿過去走廊的門,我意識到他喝了酒。我感覺身邊的麗茲有些虛脫,好像有些緊張的情緒已經(jīng)消失了。
“這個年紀(jì)發(fā)育時的正常表現(xiàn),”我不假思索道。所有艾伯特們都把眼睛看向我,“對不起?!蔽揖幜藗€理由,“我夢想著當(dāng)社工?!?/p>
這是七零年代女性可以做的工作,不是么?
麗茲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推著我趕快回了廚房。我回到我的茶水旁,有些顫抖。我不應(yīng)該說那句話。沒當(dāng)著克拉克的面說這話,我顯然挺走運。
克拉克是麗茲和卡倫的哥哥,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一直沒結(jié)過婚,現(xiàn)在我知道原因了。格雷頓·阿什利扮演的他是幸存者之一,不過戲份不多。
“這茶不錯。”我這次盡了力沒讓茶灑出來,盡管葛洛莉亞仍舊不信任地盯著。我讀著茶包上的標(biāo)簽?!昂闫贰?。我不記得恒品嘗起來這么像柑橘。然后我笑了:“我猜我剛才品了,對吧?”
茜茜在桌下輕輕踢了我一腳,我沒有踢回去。她捧著滿是牛奶和糖的茶水,像在抱布娃娃。
麗茲悲傷地看著躺在桌下生悶氣的達奇。他那柔滑的臉上沾滿了鉤狀、干硬的牛蒡莢。他腳上的毛一直卡在上面。她笨拙地蹲下身子,我對她保持平衡的能力印象深刻?!澳銈冞@些孩子對這只可憐的狗做了什么。你們就不能讓他遠離毛刺嗎?”
就好像有什么孩子能讓狗別去跟毛刺打交道似的。就好像有哪個孩子能注意到毛刺的存在似的;除非他們自己被毛刺粘住,可也同樣不會每次都能注意到。
卡倫暴躁地出了聲:“梅,你應(yīng)該知道別讓達奇去玩刺兒!”
“湯姆也在那的!”梅慍怒道。我感覺到她對性別化責(zé)任劃分的憤怒。她沒有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看見她臉上露出這樣的情緒:瑪格麗特死了,谷倉火還沒熄,然后你們拿這事來責(zé)怪我?可她說出口的卻是:“我根本不想帶上這些蠢狗。”
卡倫阿姨看著她嘆了口氣:“我去拿把馬剪來。”
“馬剪不是都在谷倉里么?”麗茲說。
“工棚里?!笨▊愖呦蛄碎T口。
“我來吧,”湯姆說,朝梅投去緊張的一瞥,“我知道怎么用?!?/p>
卡倫看著他,雙手叉腰。最后,她點了點頭:“好吧,記得上潤滑油,”她試探道,“我可不希望你再毀掉一把剪子。梅,你在發(fā)抖。去穿件毛衣?!?/p>
巴德從外面走了進來。他來到爐子旁的冷柜前,彎下腰掏出一罐百威啤酒。打開的時候,啤酒像被槌子敲了似的裂開了。
廚房一片死寂。
“他們料理完谷倉了。”他說道,語氣沉重。
麗茲靠向灶臺:“瑪格麗特呢?”
巴德?lián)u了搖頭:“消防隊長說,她好像在給一些大號電池充電,結(jié)果其中一個電池爆炸了。然后谷倉就起火了?!?/p>
他瞥了我們一眼,我感覺他不會在我們面前說什么,尤其是不會在梅齊和其他小家伙面前講?,敻覃愄乇凰嵋号沽搜劬?,沒能從燃燒的谷倉中逃脫。
卡倫一定也產(chǎn)生了同樣的印象,因為她把手放到了嘴邊:“謝天謝地,馬匹都沒在里邊?!彼硢〉溃昂⒆觽?,去宅子前面去。去門廳吧,也許。"
離谷倉遠點。
天全黑了。沒人跟大人們提BB槍事件。我們都被剝奪了權(quán)力。
門廳秋千上的葛洛莉亞從出神中驚醒過來,看向我們:“你們上一頓飯是啥時候吃的?“
我沒有回答。不算果醬的話,上次我吃飯是在2028年。
“他們把蛋糕全吃光了嗎?”茜茜問。
葛洛莉亞摸著自己的頭發(fā):“等明天大家都到齊了,還會做一個。不過道格和克拉克已經(jīng)把烤架弄好了。你要不要幫我來切一些西瓜?”
我沒有食欲。我想象不出想吃東西的感覺。我無法想象站在烤架邊,聞著炭火的氣息烤著肉。
我回了宅子里邊。
很難輕松想象出如此場景:若干時間后,卡倫走了進來,把一盤盤芝士漢堡肉餅和切開、烤熟的熱狗端上臺桌。麗茲呻吟著翻了幾包松脆的白面包。其他菜品在臺桌上一字排開,像是遭遇空間扭曲一般突然出現(xiàn)。也許瑪格麗特就是從這獲得的啟發(fā)?
長方形的特百惠冰箱中出現(xiàn)了我以前從未見過的東西。奇怪的異域食物:各種果子凍沙拉——材料有罐裝水果,有椒鹽脆餅碎;我不知道別的還用了些什么,看起來像切碎的芹菜、金槍魚,可能還有擠出來的蛋黃醬。還有好多塑封的橙色奶酪已經(jīng)貼在了放涼的奶酪漢堡上,形成了亮閃閃、皺巴巴的表面。另外還有瓶裝的蛋黃醬、番茄醬、芥末。切成片的甜泡菜。生菜和西紅柿片的夾片。一罐含糖花生醬和一盒標(biāo)著“棉花糖”的東西。
土豆片,奶酪泡芙,油油的三豆沙拉,外加蛋黃醬比實際所需多得多的土豆沙拉。另一碗滿滿的蛋黃醬,拌著通心粉、切碎的芹菜和洋蔥,以及似乎是罐頭雞肉的東西。大塑料瓶裝的可樂、橘子蘇打水、姜汁汽水,還有Tab牌飲料。我從來沒有聽說過Tab。
我坐在桌前,看著一道道菜肴就這么出現(xiàn),感覺既有點懵,又有點惡心。
“好了,孩子們,”所有都搞定之后,葛洛莉亞說道,“餓死自己也不會讓事情變得更好。而且這些食物都放不進冰箱,所以我們得把大部分都解決了。甭想讓我吃不完扔掉。”
道格,也就是葛洛莉亞的丈夫,在客廳聽見了她的話。“葛洛莉?!彼麊镜馈?/p>
她雙手叉腰:“沒有但是。”她說,又提高了聲音,“巴德,如果你還沒有讓梅齊睡覺,那就送她過來吃飯。還有湯姆和其他孩子。等他們安頓好了,我再來收拾大人。”
“家族聚會可真是個守靈的好時機?!彼f道,不過還是按她說的做了。
梅穿上了一件白色的開衫,是她先前為了騎馬給脫下來的那件。她又再把它脫下來,掛在門邊的鉤子上,然后開始解決食物。
梅很謹(jǐn)慎。
我和茜茜排在了一塊。我們每人拿了一個紙盤,外面套著紅色或黃色的柳條架。另外,我們還拿了塑料叉子和紅色塑料杯,我還拿了三張紙巾。
我身邊那些所謂的家人一個個的把盤子都裝得滿滿的。茜茜直接奔向了花生醬。我拿了一個不帶小圓面包的漢堡、一片生菜,還有一勺我用湯勺就能吃掉的最為干巴巴、沒有味道的三豆沙拉。
我找到茜茜時,她正在漢堡的兩個小圓面包上面涂抹著花生醬。她在頂上各放了一團“棉花糖”,那東西聞著就只有一股糖的味道,整體看起來像某種工業(yè)絕緣材料。
我給自己倒了杯Tab,因為它的標(biāo)簽上寫著“無糖”。我把盤子平放在杯子上面,朝著茜茜的三明治揮了揮手:“那是什么?”
“花生醬棉花糖三明治,”她說道,好像這就解釋清一切了似的。她在盤子里放了一把薯片,然后加了一把奇多士玉米條。她停頓一下,深思熟慮了一番,又加了一把奇多士,“俄亥俄沒有棉花糖嗎?”
“從來沒見過?!蔽一卮鸬梅浅U\實。
她拿起一個鼓鼓囊囊的三明治咬了一口,餡兒被擠得流了滿手。她舔了舔食指上黏糊糊的條紋,朝我的盤子點了點頭:“你就打算吃這些嗎?”
“我討厭蛋黃醬?!?/p>
“或者巧克力,”她悲傷道,“活得真粗糙?!?/p>
她給自己倒了杯橘子蘇打水,帶著我來到后門廊,那里的人比較少。我們坐在和前廊一樣的秋千上,吱吱嘎嘎地搖著鐵鏈。我用塑料叉子的側(cè)面刮掉漢堡上的奶酪,又用了第一張餐巾紙把油膩的沙拉給擦了擦。確切地說,食物其實并不好吃,但在今天這樣的情況下,它倒是是可以忍受。此刻,在深藍色的夜色中,望著谷倉燒焦的木頭的輪廓,我除了繼續(xù)咀嚼之外無能為力。
院子里彌漫著一股濕木炭和燒焦塑料的味道。醫(yī)護人員用白色的救護車把瑪格麗特帶走了,裝在一個黑色的尸袋里。葛洛莉亞和卡倫預(yù)先把我們這些孩子都趕到了房子后面,所以我們看不到他們把她抬出來;但我那會兒上樓去了廁所,從那兒的窗戶里看見了。
院子里還有兩名消防員,水泵車也在。湯姆說過,他們這是在待機警戒,以防火勢復(fù)燃。我看不出它還有什么可燒的。
葛洛莉亞從我們身邊走出來,給消防員們每人端來一盤豐盛的晚餐時,他們似乎很高興。
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人們竟然會吃陌生人遞過來的一盤子食物。好吧,我想馬什佩是個小鎮(zhèn),也許每個人都很熟悉對方。
Tab嘗起來一股金屬味。蚊子叮上了我們的光膀子。
湯姆從廚房里走了出來,手上端著個盤子,盤子里裝了三個漢堡和兩個熱狗。他拿著一瓶長頸子的百齡壇艾爾啤酒。他坐在茜茜所在秋千的另一側(cè),順手從她那薅了根奇多士。
“喂?!彼f。
我也去拿了一根。
“喂。”她又念了一遍,同樣沒什么語氣變化。
湯姆消滅了一個漢堡,又逮著啤酒一頓猛灌。
“你應(yīng)該喝這個嗎?”我問。
他看了看酒瓶,又看了看我,又再度看向了酒瓶。“再過兩周我就十八歲了,”他說道,“而且我爸媽都在這里?!?/p>
我繼續(xù)盯著他。
“明年我就去過校園生活了?!彼畿鐡]舞著酒瓶,我猜他可能是第一次這么干,“就沒人可以照顧茜茜了。”
茜茜朝著我縮了縮身子,不過我覺得她并不是在害怕湯姆:“梅會照顧我的?!?/p>
她聲音中透出了一股真火,那火氣甚至超出了必要的范圍。
湯姆發(fā)出了類似于痛苦或者被解雇的聲音?!懊芬矔x開。她年紀(jì)不小了……我是說,長大到可以照顧她自己了。你也很快就要長大了?!彼麚u著頭,像是有蒼蠅在附近嗡嗡一樣,“你就會去照顧梅齊。”
茜茜什么也沒說。而她的苦惱就像前臂上留下的抓痕一樣明顯。
湯姆盯著自己的耐克鞋,試圖緩和一下:“我們會想到辦法的?!?/p>
他很快喝完了啤酒,把空瓶子扔進了灌木叢,把盤子留在秋千上站了起來:“你們誰還想要點廚房的吃的嗎?”他問,“我再去拿點?!?/p>
他把手揣進兜里,拖著腳走開了。等他走遠了之后,我壓低聲音問:“怎么回事?”
茜茜扭頭的動作讓我不停地想模仿,盡管每一次模仿都會提醒我,我可能再也回不了家了?!澳懵犚姕氛f他要去念大學(xué)了嗎?”
“聽見了。他這么做你很生氣嗎?”
她的肩膀聳了起來:“他不在的話,這的日子會困難很多?!?/p>
我確實很好奇。在我看來這是個如此完美的童年:馬兒,自由。沒有讓你四處登臺演出的媽媽。蛋糕想吃就吃。不用擔(dān)心看上去太老,太胖,太其他什么亂七八糟的。
也許有什么我沒觀察到的事。
我想到了大家對克拉克的反應(yīng),那個似乎所有人都在躲開的人。我打了個寒戰(zhàn),走到門口叫湯姆幫我?guī)б槐瓩幟仕芙^Tab飲料。去它的,如果我還停留在過去,那我就要吃糖。
整個宅子仿佛遭了賊一樣。沒過多久,所有的孩子都來到了門廊,這里比較不容易招誰的注意。蚊子除外。
七零年代有西尼羅病毒肆虐嗎?我記不起來了。然而我非常確定,我需要擔(dān)心萊姆病就是了。
大人沒注意到我們,茜茜和我一直到十點半左右才被攆去睡覺。他們原本可能會早點叫我們的,不過我們趁著大人們沒注意,玩起了小孩們的游戲——玩真心話大冒險,一直玩到天黑到?jīng)]法大冒險;然后玩起了“我從來沒有”,所以我們都很安靜。
我試圖通過游戲來隱瞞,可我整個身子都因恐懼和決策癱瘓而承受著苦痛。我以為自己隱瞞得挺不錯,可等到房間一熄燈,茜茜就在大床上翻了個身,說:"好了,你打算告訴我你怎么了嗎?"
在她的米尼老鼠夜燈的昏暗燈光照耀下,我蜷縮在拖床的被子里。我捏著懷里的枕頭,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我沒有可信的借口來解釋我的行為和我的感受。我也不想對她撒謊,但我沒有辦法去向她證明。
“行吧,”茜茜說,“你不用告訴我。我也一大堆事呢?!?/p>
“不是的。”這句話脫口而出,且并非是在演戲。聽著一定包含著痛苦,因為我聽見茜茜本來要說什么的,然而她給咽了回去,又大大地吸了口氣,和著話音一塊吞進了肚里。
“卡特,你遇到麻煩了?”
“很多很多的麻煩。”
停頓了片刻?!澳隳芑丶覇幔俊?/p>
我搖了搖頭。
光線應(yīng)該是足夠亮,她看見了我的搖頭?!霸诩液茉銌??你是離家出走了?”
“不是這個?!蔽艺f。
“那你……你懂吧?”
“不是,”我說,又試著笑了一下,“我遇到的不是這類問題?!?/p>
笑聲變成了略帶歇斯底里的傻笑。這一切都太荒謬了?!安皇?。我遇到的問題是我來自未來,我去了從今天算起五十年后的農(nóng)場,然后掉進了瑪格麗特用她詭異的發(fā)明弄出來的時間縫隙,現(xiàn)在她死掉了,時間機器也燒沒了,我沒辦法回家,沒錢沒家沒處去。我藏在谷倉里的東西也都燒沒了,而且我非常確定瑪格麗特是被誰給蓄意殺害的。我猜也是同一個人開槍打了鉆石,企圖想害我?!?/p>
我機關(guān)槍一般的把話全噴了出來,等著茜茜嘲笑或者打斷我。而她卻沒有。她倒是在我嚷嚷到一半的時候坐了起來,把身上的被子緊緊地裹了起來。
我停下之后,她安靜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低聲問:“茜茜?”
這次換成她搖著頭。光線亮到能看得清清楚楚?!班浮!?/p>
“是啊?!?/p>
“所以你的鞋才這么酷?因為它們是未來的鞋子?”
“是的?!?/p>
“你還有別的未來玩意嗎?”
“跟谷倉一塊燒光了?!?/p>
“所以你沒法證明?!?/p>
我思索了一下。我為了扮演她而做的所有那些研究也許能起點作用,對吧?
“我能告訴你明天的頭條。你家里有訂環(huán)球報嗎?”
她點頭。
“我為了研究,讀過很多很多?!?/p>
該死,我不該說這話的。我思索著,在不嚇到她,或者在不讓自己陷入無法解釋的境地的前提下,到底能告訴她多少真相。
“你是在寫論文嗎?”
“我在演戲劇,”我說,“真話是,我在扮演你?!?/p>
“哇哦?!彼⌒〉匕l(fā)出了奇怪的聲音,讓我趁機記在了腦中,“我竟然重要到未來有人把我寫進了戲劇里?”
“是你的家族聚會挺重要?!毙『⒖偸菚X得世界都圍繞自己在轉(zhuǎn),對吧?
她從床上溜下來爬進了拖床,蜷縮著擠在我身邊,我只好把她給摟住。她奇怪地繃緊著自己,像套了層盔甲。不像小孩子讓人抱時那么軟綿綿的。“如果你在演戲劇,而你又是從未來過來的,那你怎么會把你的東西藏在明明知道會被燒掉的谷倉里?這樣很蠢啊。”
“是啊,”我說,“你看,過去產(chǎn)生了改變?!?/p>
“可那是過去!”
“我的過去,你的未來??赡芪曳祷剡^去的行為就導(dǎo)致了變化出現(xiàn)。在我的未來中,谷倉并沒有被燒毀?,敻覃愄匾彩潜蝗送彼赖??!?/p>
“這么說,這不是事故是吧?”
“不是?!蔽艺f道。
茜茜安靜了好半晌。我能透過她的皮膚看見她的思緒。最后,她在我的體恤衫上蹭了蹭眼睛,問道:“所以,是誰干的?”
“什么是誰干的?”
“你來自未來?!彼脑捯糇兊眉饫饋?,“你出演了關(guān)于這事的戲劇。你有劇本。所以是誰殺了瑪格麗特?我們?nèi)ジ姘l(fā)他們!”
“我沒法告訴你?!?/p>
她掙脫去了一邊。我能從她僵硬的肩頭感覺到她的怒火?!耙驗檫@可能會改變你的未來?!?/p>
“確實,”我說道,“可未來已經(jīng)改變了。而過去出現(xiàn)多大程度的改變,會產(chǎn)生沒有我存在的未來?我的記憶正在改變。我可能會就此……消失。另外,我不告訴你是因為我也不知道?!?/p>
“你怎么會不知道自己演的戲里邊的內(nèi)容?”不過她又蜷縮了回來。
那不是我的戲劇。然而這樣說的話,要解釋的就太多了。我嘆了口氣。“沒人知道。所以人們才演了這出戲。那是樁真實的犯罪謎案。案子一直都沒能水落石出?!?/p>
我很慶幸自己記住了使用“案子”而非“兇手”。
“真是爛透了。愚蠢的故事?!避畿缫郧嗌倌昴欠N絕對的口吻回道。她開始靠著我的肩膀打瞌睡了。我應(yīng)該把拖床留給她,可我沒法起身。
有妹妹的感覺大概就是這樣吧。
不孤單的感覺大概就是這樣吧。
臥室的燈已經(jīng)被我們關(guān)了,只有米妮老鼠在窗戶下面的墻壁插座上亮著。
“出了更多的事,”我聽到自己的話硬生生地停在了其他人死了,你死了前面。
“瑪格麗特阿姨……這是我經(jīng)歷過的最可怕的事情?!?/p>
“我知道?!蔽遗闹念^發(fā),“我只跟瑪格麗特阿姨相處了半個小時,可我很想念她。我完全沒法想象你會有什么樣的感覺?!?/p>
但我在嘗試。我研究著她的身體語言、她的表情和語音語調(diào)。演員是可怕的兀鷲。我們會從你那偷走所有一切,然后把它們變成藝術(shù)。
然后人們會說,我們演得有多么多么真實,自己受到了極大的觸動。
她說:“我的意思是,發(fā)生了其他糟糕的事情。真的……可是不要在意。她已經(jīng)回不來了。然而未來的某人寫了一個關(guān)于她以及沒人會受到懲罰的愚蠢故事,這太不公平了?!?/p>
你應(yīng)該告訴她,我的良心對我說。
以便她在恐懼之中度過她在這世上的最后一天?
我懊惱地捶著自己的手臂。我怎么會傻到讓瑪格麗特說服我把背包藏在將會燒毀的谷倉里?
然后我突然想到了。
“茜茜,”我問,“如果我求你幫我把什么東西藏到家里人找不到的地方,你會藏在哪?”
“多大?”
“背包。”
“色情小屋,”她立馬說道,“那有屋頂,空氣死沉沉的。你把包塞在那的話,可以一直保持干燥和隱蔽。不過那也有松鼠窩就是了?!?/p>
她剛告訴我,我就感覺自己的記憶變得清晰、明了。我們當(dāng)然是這么做的。我們得相信彼此。我們是一樣的。
“我得溜過去。”我說。
“你反正都會去的??蛇@會太早了,我們應(yīng)該三點鐘左右再溜出去。”
“不會很危險嗎?”
她搖了搖頭:“沒人會去……我是說,今晚他們不會來查看我。有這么多人在?!?/p>
茜茜把她的米色方形鬧鐘調(diào)好,塞到枕頭底下,這樣噪音就不會吵醒別人。結(jié)果她還是差點睡過頭。不過,它把我吵醒了。
她醒了之后,立馬跳起了床,一把撈起地上那團皺得像蛻皮一樣的牛仔褲?!白?,我?guī)闳?。?/p>
我抓上了自己的牛仔褲和法蘭絨衫。我掙扎著穿上它們的時候,就被大開的窗戶飄雨給淋濕了。
我們就是走那扇窗戶溜了出去,小心翼翼地滑下紗窗來到門廊頂上。這上面有個小小的圍欄陽臺,邊上有個像梯子一樣的棚架。我覺得它承不住成年人的重量,不過我們輪番爬下去就還好。
然后我們爬下去,來到了濕漉漉的草地上。
夜里的溫度比我想的要涼。在我們躡手躡腳穿過草坪時,我緊了緊身上的法蘭絨衫。茜茜的鞋子咯吱作響。我的鞋子靠著單向吸水的魔法變干了。
消防員們肯定覺得谷倉的火已經(jīng)徹底熄滅了。所以他們離開了,消防車也沒了。
我原以為茜茜會領(lǐng)著我走馬路,可她卻帶著我穿過了草坪,走過原本谷倉所在地的背后,一直走到了樹林的邊緣。我意識到這有條小路。寬到能跑馬,甚至寬到能騎越野車。
我們一塊兒進了昏暗的樹林,我不知道自己為啥沒有尖叫著原路逃跑。我感覺這是我做過的最蠢的事情。不過可能我的東西就在另一頭等著我??赡芩苤乙槐壑Α?/p>
到色情小屋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遠。在黑漆漆的樹下磕磕絆絆,每走兩三步就撞到腳趾頭,也差不多只用了十分鐘就到了。
樹林可愛、幽暗、深邃——也很可怕。四下全是夜晚的聲音:昆蟲的叫聲,我告訴自己。貓頭鷹。聲音比我以為的要冷酷得多。等到了地方,我抖得比茜茜還厲害。
小屋跟他們宣傳的差不多:一個獵戶棚屋。它有某種意義上的門:鉸鏈加木板。棚屋上開有窗洞,但是沒裝玻璃。進去了之后,茜茜在周圍摸索了差不多一分鐘,然后說道:“哦,該死的?!?/p>
“怎么了?”
“手電筒不知道被放哪去了?!?/p>
“我也沒有那么想看二十世紀(jì)的色情玩意?!?/p>
“等等啊。我打賭我們應(yīng)該是藏在——”
“屋頂下面,”我說,“來抬我一把?!?/p>
她不太擅長。不知道怎么支撐住我的腳踝。不過我最終還是爬上了她的肩膀,在黑暗中四處摸著,一邊被想象中的蜘蛛嚇得瑟瑟發(fā)抖,一直到我觸摸到了背包那熟悉的光滑布料。
它把給我嚇了一跳,我猛地把手從上面抽回來,茜茜差點把我給摔出去。但我趕緊抓穩(wěn)了墻壁,而且萬幸的是,整個墻沒有就此塌掉。我又伸手上去抓了一圈,然后把它拖了出來。
我從茜茜的肩膀上跳下來,抱著我的寶貝背包站在黑暗中。我沒有發(fā)瘋。
但我絕對觸發(fā)了悖論。
當(dāng)我們跌跌撞撞地在樹林里返回時,我還是無法把那種被跟蹤的感覺趕出腦海。
走著走著,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芭叮?,”我說,“幫你自己一個忙,等蘋果股票上市的時候投資它。這是一家電腦公司?!?/p>
“我不知道怎么投資?!?/p>
“讓巴德爺爺給你瞧瞧。要點股票來當(dāng)生日禮物。他們會覺得這很可愛。相信我。別在九零年代賣掉它,再多買點?!?/p>
我們回到宅子的時候,正趕上前廊有什么東西在砰砰作響,還聽到路邊汽車的呼嘯聲。天很黑,沒有路燈,但有自行車頭燈和反光鏡的閃光。達奇在屋里叫了一次,睡意濃濃、敷衍了事。甘賽特根本就沒有理會。
正是星光閃閃的破曉時分,有報童的身影在路上閃過。
他看起來并不比我和茜茜大。我開始思考,在我的世界里,一個十歲的孩子,要怎樣才能讓他在黑暗中例行公事地獨自外出,配貨、賺錢。
實在是個非常陌生的世界。
外面太黑了,沒法讀一讀頭版新聞,所以我們走進前門,把運動鞋和其他鞋子一道放在長椅下。鞋子是濕的,但我希望沒人會想著去檢查。等到了可以振振有詞進行反駁的時間,我們就溜回了廚房。我把背包靠在椅子腿上,不愿再度離它太遠。茜茜把桌子上的調(diào)光燈開得不是很亮,然后把水壺放在爐子上,又停下來先把哨子蓋給蓋上。
她回到桌前,在對面的長凳上坐下。
達奇和甘塞特在大廳里亂晃著,蹭得它們的指甲咔嚓作響。達奇被剪了半截毛,毛茸茸的斑和剃光的禿斑讓它看著像一件被飛蛾吃了一半的外套。兩只狗看了看我們,然后趴在墊子上一同盯著我們,輕輕地拍打著尾巴,期待著零食的到來。
茜茜把報紙翻開,平放在桌子上。真是……笨重。人們是怎么在火車上看這些東西的?我們的道具報紙要小得多。
報紙頭版上寫著:
布魯克赦免一事記錄在案
杜卡斯基票價計劃激怒“T”騎士
卡特公布反通脹計劃
臥底警官被刺
今晚電視節(jié)目預(yù)告:艾爾瑪·龐貝克暢銷書《近水樓臺先得月》,卡洛爾·伯納特,查爾斯·格羅丁主演
它們都多多少少符合了我的預(yù)測。最后那個不在舞臺道具報紙上的頭版。它以小字被印在了頁面底部,就在占位符的下面。我其實有點想看:卡洛爾·伯納特是個傳奇,不過我從來沒聽過艾爾瑪·龐貝克或者查爾斯·格羅丁的名字。我在想艾伯特家族會有多少愛看電視的人。
我還聽聞稱,波士頓在七零年代曾是個不太發(fā)達的城市。似乎有很多我們沒有關(guān)注的各種腐敗案件的新聞報道。我之前沒有注冊閱讀,因為在網(wǎng)上看報紙,你只要調(diào)出你想要的文章就可以了。
“嗯,我沒覺得你在說謊?!?茜茜沒有去翻本地新聞,真是謝天謝地。
我伸手拍了拍我的背包。然后我把報紙疊好,放在擦洗過的長桌中央。我很欣賞艾伯特們沒有去買花花綠綠的膠紙什么的。
水壺叫了起來,茜茜起身去泡茶。她還在泡著茶,樓梯便吱吱嘎嘎地昭告著大人的出現(xiàn)。要我說的話,卡倫進來的時候我們都假裝得很完美,毫無內(nèi)疚的表情。
“來點茶嗎,卡倫阿姨?”茜茜提著壺問道。我從餐具柜翻出來一個馬克杯,遞給了茜茜。
“好的。你們這倆姑娘起得可真早?!笨▊愓Z氣中透露著同情。
“睡不著?!避畿缯f。
“我也是?!笨▊惪戳艘谎鄄途吖?。雀斑下的她看起來很累,“這地方總有多的盤子。要不就是我之前少了把勺子。"
她拿起勺子,嘖嘖道:“你們沒吃冷藏的蛋糕?”
“沒有,夫人。”茜茜表現(xiàn)出了之前那種不冷不熱的感覺,她演得太過頭,我根本不信她。我跟她在一塊兒一整個晚上,知道她只是沒抓著機會罷了。
“行吧,有人偷吃了。證據(jù)隱藏得差勁透了。”她暴躁地重新洗了勺子,放在了滴水板上,“我猜是巴德爺爺干的?!?/p>
她從柜子里拿出自己的茶包,塞進杯子里,然后把還在冒著熱氣的水倒了進去。媽媽會用專門的奶牛杯來喝茶,泡茶的水也不會用滾燙的。
泡茶的時候,她從冰箱里取出蛋糕,還有那一大碗黃色的糖霜。她把它們放在柜臺上,讓它們升到室溫。
達奇溜達進來,坐在了她腳邊,滿懷希望地搖晃著他那條丑不拉幾、少了一半毛的尾巴。“可憐的達奇,”卡倫說,“我早該想到湯姆絕對會偷懶的?!?/p>
她喝著茶,嘆了口氣,懶得把茶包從杯子里提溜出來。她的目光落在了報紙上。她不情不愿地拉了過來,翻到了鎮(zhèn)上的新聞版面。
我看見她的呼吸定住了。
在折頁下面、中間那一欄,有一張黑白模糊的照片,外加一個我沒有見過的標(biāo)題。
馬什佩婦女命喪谷倉大火
卡倫眼睛閉上了幾秒鐘?!班牛瓦@樣吧?!?/p>
我也閉上了眼睛,將茶杯抱在了胸口。過去依舊在變化。
“姑娘們,你們咋樣?還撐得住不?”
茜茜聳了聳肩。
我看著她,又看著卡倫。我需要說點什么?!半m然我?guī)缀醪徽J(rèn)識她,”我說,“但是她是個很好的人?!?/p>
茜茜點了點頭。
“你可以來跟我聊聊,”卡倫建議道。她依舊在用一種讓我感到害怕的眼神看著茜茜,“茜茜。”
茜茜跳了起來。她那杯未曾動過的茶水搖搖欲墜:“有什么用?”
“茜茜!”
“跟你談?wù)動惺裁匆饬x?跟你談任何東西有任何用嗎?什么都不會改變,永遠不會。任何事都得不到解決!”
卡倫抬起了手,又收了回去。
前面的樓梯上有人的腳步聲吱吱作響。我看到卡倫緊張的眼神,感覺茜茜像老鼠一樣僵住了。現(xiàn)在還不到凌晨四點——不,四點多——而卡倫似乎已經(jīng)希望去值班了。
她看著我又看著茜茜。茜茜沒有理會這個眼神,專心致志地看著她收回來的那杯茶,用手指頭不停地轉(zhuǎn)著杯子。
“姑娘們,拿著你們的茶上樓去吧?!笨▊悓χ竺娴臉翘菖闹X袋,“可能對大家都好?!?/p>
我們照著做了。走下大廳前往后面樓梯的時候,我才想起來趕緊撈過我的背包帶走。
我聽見克拉克從前面樓梯下到廚房,跟卡倫打招呼的聲音了。
"她在害怕什么?"回到閣樓臥室之后我問。
茜茜沒有回答。她走過去坐在三角窗下的床上面,抱著膝蓋握著茶。這動作看起來很眼熟,我果然演得非常像。
“告訴我,你跟……跟瑪格麗特阿姨的事沒有任何關(guān)系?!?茜茜匆匆地講道,還低頭盯著茶水,就仿佛茶杯里掉了一個耳環(huán)進去似的。
“我沒有,”我完全自信地回道,“我也不會,而且我們一直都在一塊啊?!?/p>
她緊張地盯著門,仿佛聽到了地板的咯吱聲。
我坐在拖床上,讓自己顯得小一點,又讓自己的語氣柔和一點:“到底為什么每個人都害怕克拉克叔叔?”
她搖著頭,這突如其來、毫無焦點的一動,讓我產(chǎn)生了可怕的沉淪感。
我想到了她的爆發(fā)。我想到了卡倫害怕的側(cè)目。我想到了湯姆在門廊上醉醺醺地說的那些話——說梅年紀(jì)大得不能做某些事,以及茜茜也即將步她后塵。還有她之前講的關(guān)于湯姆的話:他不在的話,這的日子會困難很多。
我思考著樓下有非常好的臥室的情況下,這個閣樓的臥室存在的意義,以及茜茜是多么擅長從這里消失。我有很多問題,但我不喜歡我對號入座的答案,關(guān)于為什么所有的孩子都保守著互相保護不受光棍叔叔侵害的共同協(xié)議。
但我沒有再問任何問題。我本可能會問,然而茜茜把杯子摔在了窗架上,然后從床上蹦了下來:“我的日記呢?”
我四處看了看。它不在她上次放在床頭柜的位置。也不在房間里的其他地方。
“你把我的日記怎么了?”她繞向我責(zé)問道。
我默默地伸出我那雙毫無瑕疵的手。
她盯著它們,似乎泄了氣。
“除此之外,”我說道,感覺像是有人跟我講要我重新來一遍臺詞,“我一直都跟你在一塊?!蔽野芽湛盏鸟R克杯放在了拖床邊上。
“你自己說過你是個時間旅行者。”她反駁道。
“言之有理。但時間機器和谷倉一起燒掉了?!?/p>
“可你并不確定?!彼棺h道。
我撲通倒下,把頭擱在枕頭上。“我跟你說吧,等你準(zhǔn)備睡覺的時候,把燈關(guān)了,好嗎?”太陽還有幾個小時才會升起。還是有機會休息一下的。
她瞪了我一分鐘,然后弓著腰,把自己扔在自己的床上,咔嚓一聲關(guān)了燈。
我在黑暗中躺著,憂心忡忡。
克拉克會殺掉所有人來掩蓋罪行嗎?他幸存下來了。他也是嫌疑人之一。在劇中,他的動機是越南戰(zhàn)爭造成的創(chuàng)傷精神壓力癥。
我不覺得他的問題出在創(chuàng)傷后精神緊張性障礙。
我似乎記得在七零年代,對于遭受性虐待的孩子來說,并沒有多少對策。這年代有哪怕是強制報告法嗎?我很確定沒有。
老天,梅齊。湯姆暗示茜茜對于克拉克而言太老。而梅齊則快到合適的年齡了。
我必須得做點什么。
對于我能做什么,我沒有半點主意。
萬一時間機器并沒有跟谷倉一塊兒被付之一炬呢?
盡管喝了茶,外加憂心忡忡,我大概還是睡著了吧。當(dāng)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黎明的曙光透進了房間;都快到年底了,竟然有這么多鳥兒在歡快地歌唱。而茜茜一定是找到了她的日記本,因為她正彎著腰在窗臺上做著什么,我可以聽到翻紙的沙沙聲。
隨著我的眼睛逐漸聚焦,我發(fā)現(xiàn)癱在床上她身邊的那團東西是我的背包,我隨后意識到她看的不是日記。
是劇本。
“茜茜,”我小心翼翼道,“那是我的東西,你不應(yīng)該讀它。”
她轉(zhuǎn)過頭對著我,然后我旋即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太遲了?!拔以谡椅业娜沼?。”
她的聲音搖搖欲墜,斷斷續(xù)續(xù)。我甚至不能因為她不信任我而生氣,畢竟她確實是昨天才跟我認(rèn)識。
換成我也會做同樣的事情。
她用手捂著臉。閣樓臥室的另一個好處是可以掩蓋哭泣的聲音。她一個人在這上面哭了多少次?
我不是一個典型的十六歲的孩子。而茜茜則和自己的年齡一模一樣。她一直是,也將永遠是十二歲。
我走了過去,用手臂摟住她。她依偎著我,用鼻涕再一次打濕了我借來的T恤衫。
“我死了。我死了?卡特,我還只是個小孩啊?!?/p>
我把她摟得更緊了。我撫摸著她的頭發(fā),等她掙扎了我再停下。她更加用力地把臉摁在我身上,所以我覺得她應(yīng)該是接受我了。
我說:“我不會讓你遇到任何危險的?!?/p>
我懷疑自己有沒有說謊。
“你怎么去阻止?我是說,沒人能——”她哭得打了個嗝“——能阻止,阻止克拉克叔叔,還有——”
“我會解決兇手的。兇手。好了。而且,我們知道茶不能喝。也不要讓任何人喝那茶。”
她的哭聲漸漸小了。我抱著她,讓她接著哭。她最后抽泣著用自己的襯衫下擺擦了擦眼睛和鼻子,直起身子,眼睛看著我:“可是,如果你解開了謎團,兇手被抓住了,那就沒有你演的戲劇了吧?”
“我不知道,”我回道,“反正時間機器燒沒了。我回不了家,誰還在意有沒有戲???”
“可是,如果沒有戲劇的話,你也就根本不會在這,而且——”
她的眉頭皺了起來。她想得太多了,都忘了不開心。
這孩子真棒。
一定是我的臉上有什么東西泄露了真相。
“卡特,你知道真相,可是你不告訴我?!?/p>
“茜茜?!蔽业穆曇羯硢×?。
“我死了!”
我看向了別的地方。
“我死了,卡特。這不是什么你不知道的劇本變動。”
令人難受,我點點頭:“我會盡力救你的?!?/p>
過了一會兒,茜茜問:“什么時候?”我花了點時間才弄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個沒有多少看劇本經(jīng)驗的孩子,弄不太清楚劇本寫的時間線,“我什么時候死?”
我搖了搖頭。
她說:“今天會發(fā)生什么事嗎?”
“我告訴你了。我不會讓它發(fā)生的?!?/p>
“明天會發(fā)生什么事嗎?”
“我不知道,”我承認(rèn)道,“我以為我知道??墒?,所有事情都在變。要是我改變得太多的話,我甚至可能會不存在,也完全不用再揪心回家的問題,不用在意有沒有戲演了?!?/p>
“萬一我們找到了時間機器呢?”
“它被燒毀了?!?/p>
她瞪圓了眼睛看著我,滿臉疑惑:“你真的這么想嗎?”
“我也不知道,我猜。我以為我知道。然后谷倉就燒沒了,一旦劇本出現(xiàn)變化,我的記憶也會隨之變化。還有,劇本里邊寫著,馬兒也在谷倉——”
“放過馬兒!”有人會傷害她的朋友,這產(chǎn)生的怒火沖走了她所有的恐懼。
等一下。如果我知道時間機器也會被燒毀,那我根本不會離開它,我根本不會去騎馬啊。
那我是不是把馬兒們給救了?
老天,我希望如此。我真的不想當(dāng)我媽媽的女兒,以這種觀念來認(rèn)識我非常糟糕。
“答應(yīng)我,等你回未來了,你會來找我?!避畿绲吐暩艺f道。
“即便我能想辦法回家,我也只有十六歲,而你已經(jīng)六十了。你能和小孩子聊什么?”
“跟瑪格麗特阿姨一樣老,”她奇怪地回應(yīng)道,“她喜歡小孩子。”
生前。
整件事讓我的頭抽抽地疼。也許是睡眠不足造成的。陌生的空氣?不管怎么說,痛得好厲害。
而且我顯然還得去料理那個兇手。
等我們再次下樓的時候,富蘭克林警探正廚房里用舀糖的勺子攪拌著一杯咖啡。我們在廚房門口躊躇了一下,又悄悄溜回了大廳,互相攙扶著開始偷聽。湯姆幾乎撞上我們的背,嚇得茜茜差點尖叫出聲,但不知道怎么的,我們都忍住了。
我用手在耳朵上圍了個喇叭,讓自己能聽得更清楚一點。
“很遺憾,”警探跟麗茲、葛洛莉亞還有卡倫說道,“火災(zāi)調(diào)查員發(fā)現(xiàn)谷倉周圍有觸媒飛濺的痕跡。不過,至少看起來艾伯特夫人沒有遭受太多痛苦?!?/p>
喘氣的聲音??▊惖牟粶夭换鸬穆曇舫霈F(xiàn):“你怎么知道的?”
“法醫(yī)辦公室的昆西說,她的肺里沒有煙的痕跡?;馂?zāi)發(fā)生之前她就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他們會再做個全方面的調(diào)查?!?/p>
富蘭克林警探走后,我們溜進廚房,盡量不讓自己看起來像三個偷聽的孩子。湯姆看起來就是一副宿醉的樣子。
他活該。
等我們進廚房的時候,阿姨們歡快地向我們招手。餐柜上擺著一盤盤培根和煎餅,還有許多的紙盤子。蛋糕也做好放在了餐柜上。我們給盤子里裝食物的時候,茜茜向華麗的糖霜伸出了一根手指??▊惤^對知道茜茜在干嗎。蛋糕上用的甚至不是商店賣的罐裝糖霜,其表面簡直光潔如鏡。
爐子邊的卡倫頭也不回道:“茜茜,萬一被克拉克叔叔看到了怎么辦?”
茜茜朝回退了一步。
“你知道第一塊蛋糕是他的?!?/p>
“這不公平。”她抗議道。
卡倫聞言很是沮喪:“生活就是如此不公平。湯姆,你怎么不干脆把整條狗都宰掉算了?!?/p>
她指著可憐又羞愧的達奇,他正躺在門下面??▊愖⒁獾剿臅r候,達奇搖了搖自己那半截毛的尾巴。
我差點把椅子掀翻。那句話讓我不寒而栗。不管其他方面有什么變化,可這句話卻以臺詞得形式出現(xiàn)在了劇中,一字不差。舞臺上,當(dāng)卡米恩以卡倫的身份說這句話時,聽起來又賤又尖銳。但真正的卡倫講出來卻給人溫暖的感覺,甚至連湯姆都聽得樂了起來。
“我不想他著涼?!睖房邶X不清道,嘴里嚼著一片培根。
“行吧,”卡倫說,“我猜這就是你的周到之處了?!?/p>
我在桌子邊上坐下,婉拒了喝茶。側(cè)著臉看我的茜茜要了杯橙汁。離下毒應(yīng)該是還有六個小時,可誰知道劇本會不會又出現(xiàn)了變化。
卡倫遞了過來——水汪汪的,像是罐子里盛出來的奇怪東西——然后說:“吃完早飯之后,你們?nèi)ソo馬兒弄點糧食?!?/p>
我偷嘗了一口茜茜的果汁。味道跟看起來一樣:除了酸沒啥其他味道。
我們吃完了早餐。我懶得去在意自己是否看起來仍舊像十二歲。我吃了我的煎餅和培根。煎餅的味道相當(dāng)不錯,用的人造黃油,但楓糖漿很正宗。我想新英格蘭一直都有在堅持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吧。
茜茜艱難地走到門口,開始穿她的運動鞋。
“卡倫阿姨,”我問,“能給我吃片阿司匹林嗎?”
“我們只有泰諾?!彼诠褡永锓朔页鰜韮闪iL相怪異的紅黃膠囊。
他們沒有再生產(chǎn)這種膠囊的非處方藥了。曾經(jīng)發(fā)生過這種謀殺案:有人毒殺了某個家庭成員,然后在一些隨機的藥品包裝上動了手腳,讓整場謀殺看起來像是無目的隨機殺人事件。我知道這事情,是因為我拿到這個角色后,研究了大量過去的中毒事件。
人類真可怕。我知道:我的工作就是假裝成為他們的一員。
我用水把泰諾吞了下去,然后跟茜茜一塊出了門喂馬。它們在鄰居家的牧場待得似乎很開心。它們在這兒應(yīng)該沒問題,至少冬天之前是沒問題的。
等我們喂完馬回到宅子,我的頭痛終于減輕了一點點。這回我最后還是沒能拒絕來上一杯立頓茶。早飯吃得太飽了,我現(xiàn)在一點都不餓。梅也在桌邊坐著,穿著件開襟衫喝著茶。
克拉克走過去的時候,茜茜的手立馬用力貼到了桌邊,我很驚訝竟然沒有任何東西被她給推翻掉。
我的茶確實晃蕩了一下,不過反正我也沒喝。馬上就要吃午飯了。也就是謀殺發(fā)生的時間。我一點主意都沒想出來。
克拉克假裝沒注意到我們和梅。三個小孩子跟他這么個差不多中年的男人。我們跟他沒什么相干。我們是該讓女人來負責(zé)的問題。
“葛洛莉亞,蛋糕看起來真美妙?!彼叩娇Х认壬瓶Х葯C那,給自己倒上了一杯。
“你想來一塊嗎?”
“對我來說還早了點。姑娘們,早上好?!彼麑ξ覀冋f道,就好像他終于決定要搭理我們了。
我想起他兜里裝的奶油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小姑娘,叔叔給你吃糖好不好?
“早上好,克拉克叔叔?!泵犯畿缬霉ы樀恼Z氣應(yīng)道。
“你的這位小朋友是誰啊?”他上下打量著我,朝著桌邊走去,好像打算要坐下來。好像他忘記自己已經(jīng)見過了我。
“卡特表妹?!泵反颐Φ?,又把自己的開襟給系緊了。
“我們昨天見過的?!蔽艺f。
梅轉(zhuǎn)向我:“懶姑娘們,趕緊去喂馬。都十點多了!”
我本來打算講點抗議的話,不過她平視的目光會讓我情不自禁收聲。我跳起來,把茶杯端到麗茲面前,她站在水池邊,輪番換著腳承受重量。這個家里為什么沒有人給這個可憐的女人弄把椅子?
“你感覺如何了,親愛的?”她問著,把杯子放到了濾干器上。
“還被那超棒的早餐撐得不行呢?!蔽一氐溃缓蟊卉畿缤瞥隽舜箝T。
我們跑到馬的對面,爬到柵欄上看著馬兒吃草。
“我希望克拉克是兇手?!彼f。
我也這么希望?!拔也恢涝趺醋柚顾?,”我坦言道,“梅剛剛幫了我們一把,對吧?”
她點點頭,緊緊抿著嘴唇。
“克拉克會拿她來出氣的?!?/p>
她再度點了點頭:“梅明天就走了?!?/p>
“任何人我們都不能排除?!蔽乙庾R到,這也把茜茜包括了在內(nèi)。個人的忠誠讓我無法相信。但她可能正是那個兇手,給所有人、包括她自己下了毒。無論出自蓄意還是意外。
只是為了擺脫克拉克。
老天,那就太可怕了。文學(xué)意義上的可悲。悲慘得令人難以置信。
劇本上沒寫可能性,不代表它就不是真的。
“跟我們一塊去騎馬的肯定沒有兇手!他們都在海灘邊上,要怎么去殺掉瑪格麗特?”茜茜反駁道,“還有,是誰朝鉆石開槍,害你摔下來的?”
“時間機器啊?!蔽抑赋觯斑€有什么更好的不在場證明?此外,他們必須要知道我們要去了哪里,才有機會開槍打鉆石。"
“我們總是騎同一條路線?!避畿绲淖彀推擦艘幌?,動作很好玩,我還專門練習(xí)過?!班?,基本上是,”她搖搖頭,“我猜肯定是梅。她是個邪惡的混蛋。”
我不覺得梅是個混蛋。在我看來,她就是個為自己找到了出路,但不知道要怎么幫助自己姐妹脫離苦海的人。暫時不知道,但她似乎一直在探索。
我也理解,茜茜需要找個人來責(zé)怪。
“我媽媽對人很好,”我說,“如果她覺得合適的話,也會立馬點火燒掉一座谷倉。連谷倉帶馬一塊燒。”
也許我也是一樣就是了。我不就是為了保護自己的未來,害死了瑪格麗特么?
瞧瞧現(xiàn)在我得到了什么下場。
“梅不會傷害馬,”茜茜承認(rèn)道,“我只是很生氣?!?/p>
“梅也會非常謹(jǐn)慎。她不會造成那么大的連帶損失?!蔽覔u著頭,“聽我說,茜茜。你會把時間機器藏在哪?”
“色情小屋。”她立馬答道。
“不見了的手電筒,”我問,“你覺得被誰拿走了?”
她看向我:“我們瞧瞧去。”
樹林里到處都是芬芳四溢、五顏六色的脆嫩樹葉。穿行于其中,我一直仰望著頭頂?shù)奶炜?,那匪夷所思的青色,仿佛像是琉璃瓦。四周的味道……如果你沒有聞過秋葉的味道,那我還真不知道該怎么去形容。大概聞著類似于你最喜歡的舊書和烤面包的味道,但又略有區(qū)別。
我喜歡這味道,可是沒法專注地去感受它。硬幣已經(jīng)落下,而我知道是誰會去犯下謀殺的罪行。
可是我沒有證據(jù)。而且,如果我告發(fā)了他們……好吧,誰知道未來會變成什么樣?
我覺得,可能只會有一兩個人會拿五十年前馬薩諸塞州某個小鎮(zhèn)上的一樁粗俗、微不足道的謀殺案,寫一篇虛擬現(xiàn)實體驗或者上演一出戲劇吧。關(guān)于有人燒毀了家里的谷倉、謀害了一個老太太,然后被抓了的事。
這聽著不夠可怕,也不夠有趣。
然后,我們來到了色情小屋。
正如我半信半疑的那樣,兇手正在這等著我們,同時在自己的手背上撓來撓去。
“嗨,湯姆。”我說。茜茜在我身邊一動不動,像一頭受驚的母鹿。
湯姆又抓了抓癢得不行的紅斑。
“那是毒藤,”我說,“你該在手上涂點爐甘石洗液?!?/p>
“是的?!彼溃拔以诰然鸬臅r候搞到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笑了:“大英雄?!蔽也恢浪欠裣嘈盼液J里賣的藥。我的確很擅長自己的工作。
雖然連環(huán)殺手都很嚇人就是了。
湯姆是嗎?
“我知道你從哪來的,”他說,“如果我能幫你回家的話,你會老實閉嘴嗎?”
我看向茜茜:“我應(yīng)該回家,”我告訴她,“我必須得回家?!?/p>
她開始冷笑。話里回蕩著年輕女孩的聲音:“做任何事情都只有兩個理由。因為你需要或者因為你想。那么這也是其中的理由之一嗎?”
“不,”我回道,“不,并不是。”
“那你這么做是因為什么?”
是因為我媽媽希望我這么做。
我想起了尚未出現(xiàn)的泰諾殺人案。我又看回了湯姆:“你是在針對克拉克,對吧?”
他聳聳肩:“我不能就這樣把梅齊交給他然后走掉。還有茜茜。我必須得做點什么?!?/p>
“你偷了我那該死的日記?!?/p>
他轉(zhuǎn)過來面向她:“聽我說,茜,”他說道,“我只是需要看你都弄明白了哪些情況,以及有沒有哪些跟克拉克有關(guān)。我把日記藏著的,我會給——”
她一句別的話都沒有講。她只是把下巴朝一邊轉(zhuǎn)了一小圈。
然后她就躥了出去。
她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試圖攔住她的我只抓到一把空氣。然后她命中了湯姆,接下來我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除了看見她坐在地上,然后湯姆瞪著她?!败畿?,我不想傷害你。”
“馬后炮,”她哽咽著,手指間滲出紅色,她把手指捏在鼻子上,“你弄斷了我的鼻梁?!?/p>
“啊,茜,”他走到她面前蹲下,“把頭往后仰。讓我看看。我剛才只是想推開你,小家伙……沒事,就是鼻子出血了?!?/p>
他拍著她的頭,跟我的動作一樣。跟克拉克完全不像。
“聽我說,”我說道,“這不管用的?!蔽抑钢杠畿纾亲?,喉嚨傳出吞咽鼻血的聲音,“你最后害死了家里一半的人,你最后害死了茜茜。”
“我才沒有!”
“湯姆,”我續(xù)道,“既然你知道我是從哪來的,你就知道我沒有理由騙你?!?/p>
就在這個時候,第二個湯姆威風(fēng)凜凜地從色情小屋外走了進來,手里拿著把獵槍。
茜茜看了看這個湯姆,又看向另一個湯姆?!澳闶请p胞胎?!”
“上帝啊?!毙鲁霈F(xiàn)的湯姆翻著白眼,“我坐時間機器來的。”
他說話含糊不清。他似乎一直在喝酒。頭發(fā)上有樹枝,似乎在樹林里睡的覺。要不就是在色情小屋里。
一把黃色的塑料手電筒從他的屁股兜里支棱了出來,讓我對自己的猜測愈發(fā)自信。
“時間機器在色情小屋里對吧?”
他嘴唇的形狀告訴我,是的。他說:“我不想傷害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人?!?/p>
“你已經(jīng)傷害到了茜茜。”我說道。茜茜朝我一屁股挪了過來,遠離著兩個湯姆。
“冤有頭債有主,” 醉醺醺的湯姆說,他拿槍指著另一個自己,“是他干的。”
“你不應(yīng)該拿這東西對著過去的你自己。”
他對我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把槍挪開了。我半是期待地等著看它會不會走火,但后來我意識到他喝得太醉了,壓根沒打開槍的保險。
“誰傷害的瑪格麗特?”我問。
醉醺醺的湯姆拿槍指著我:“是他干的?!?/p>
“我更希望,”我字斟字酌道,“你也別拿這玩意對著我?!?/p>
如果他扣了扳機,就會迅速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對。所以,如果他真的開火的話,我能有幾秒鐘的優(yōu)勢。而這里有兩個湯姆。
“瑪格麗特阿姨,”清醒的湯姆說道,“我不是故意的?!?/p>
“哦,不。”茜茜說,“告訴我你——噢?!?/p>
“我只是想去偷時間機器。偷回來阻止叔……阻止克拉克。她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谷倉的!你們相信我!”他指著喝醉的湯姆,不過這次用的是手指,“他跟我說瑪格麗特沒有在那,他還保證說誰都不在附近的!”
我在想,那天跟我們一塊騎馬的是否就是未來的湯姆。還有在門廊上喝啤酒的那個??隙ㄊ撬皇敲??
從未來過來,先教唆過去的自己犯下能夠讓你出現(xiàn)在這里的罪行。然后為他建立——為自己建立不在場證明——以現(xiàn)身于其他地方的方式。
“你也開槍打了鉆石,是你吧?”
清醒的湯姆點點頭。
醉醺醺的湯姆說道:“那是個……愚蠢的點子?!?/p>
“對啊,”清醒的湯姆同意道,“真的很蠢。我以為這樣做會讓人覺得是有人借機找家族的麻煩,但是……偷時光機也不是什么好主意,說實話。”
醉醺醺的湯姆——未來的湯姆——看著我們?nèi)齻€。他坐倒在樹葉上,放下獵槍,把額頭抵在手臂上?!拔腋杏X不舒服?!?/p>
本尊的湯姆用同樣的姿勢挨著他坐下,不過抬著下巴?!艾敻覃愄氐氖率菆鲆馔猓彼斩吹卣f道,“她嚇壞了我?!?/p>
我想起了他推搡茜茜的事。
“你這個混賬!”茜茜爆發(fā)了。鼻血飛舞著,她朝湯姆們沖了過去,這次我在旁邊準(zhǔn)備好了。我捉到了她的手臂,緊緊地抱住了他。他已經(jīng)失手殺害了一個人,而未來湯姆酒還沒醒,槍也在他邊上。
茜茜碰不到湯姆,于是轉(zhuǎn)過來用腳蹬著我。我沒她高,但是比她強壯。全拜田徑和芭蕾所賜。
清醒的湯姆把手放在未來湯姆的肩上:“嘿?!?/p>
“她從來沒從克拉克手上救過我們,”未來湯姆對著自己的前臂說道,“我必須得贏。我必須得這么做。我想要離開就必須得這么做。”
真是個……可怕的自我辯護循環(huán)。所以究竟為什么未來湯姆要喝這么多酒?
“除此之外,”他說,突然沒了思路,又重復(fù)了一遍,“除此之外,你沒法改變過去,不是嗎?哪怕你有多么、多么想改變。一切都已經(jīng)注定。沒有自由意志。過去,未來,所有一切?!?/p>
噢。
他知道了。
他知道他干的那些可怕的事。
他知道,但他說服自己只有這一條出路。
噢,天。
也許還有時間拯救湯姆。
也許還有時間拯救幾乎所有人。
“哦,你沒有贏,”我說道,“你輸了,然后許多人為你的自以為是付出了代價。因為你還拿著時間機器。如果你贏了,而且你也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堅信不疑,那另一個未來的你就應(yīng)該敲著我的后腦勺認(rèn)出我才對?!?/p>
我鼓起了勇氣,真要這樣的話,我就走大運了。
我后腦勺上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未來湯姆皺著眉頭,眼神朦朧地看著我,試圖理解。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摸索著拿起槍,把自己的身子撐直。
本尊的湯姆更輕松地站了起來,站得離未來湯姆更近了一點。
“她在說什么?”他問他。
“聽我說,”我說道,“如果你贏了,如果你仍舊相信自己的決定是對的,難道未來的未來的你不也在這么?”
“閉嘴?!弊眭铬傅臏返?。
“茜茜,”清醒的湯姆問,“她在說什么東西?”
茜茜吸了下鼻血,瞪著他?!澳銡⒘丝死耸迨澹?,她甕聲甕氣地說,“你還殺了許多其他人。包括麗茲阿姨,包括我。”
“現(xiàn)在停下還不晚,”我說,“我們能找出別的對付克拉克的方法?!?/p>
“太遲了,”未來湯姆說道,“我昨晚把它放進了糖霜里邊。而克拉克總是第一個吃蛋糕……”
卡倫抱怨的湯勺原來是這么回事。當(dāng)然了。想起茜茜還試圖去偷戳一指頭糖霜嘗嘗,我的胃開始抽搐起來。何等不負責(zé)任,不長腦子——
湯姆是個受過創(chuàng)傷的孩子,只比我大一歲。他已經(jīng)崩潰了,還犯了愚蠢的錯誤。不過,我們也許還有時間來彌補一部分。
如果我想要彌補的話。茜茜跟我在一塊。她很聰明。她會沒事的。
我可以……讓剩下的事情發(fā)生。
然而,非常愚蠢的是,在茜茜又一次沖向他的企圖化為了對我的猛撞的情況下,從我嘴巴里冒出來的話變成了:“何等——的哦!——應(yīng)該放在了茶里!”
“我們得阻止這事!”清醒的湯姆說。他向未來的自己走去,被拉著的手伸向了槍。
醉醺醺的湯姆舉起槍扣動扳機。幸運的是,保險打開了;否則塞滿了枯枝爛葉的槍管可能會炸爛他的手。
本尊的湯姆——我們的湯姆——伸手抓他。未來湯姆把槍朝他扔了過去,轉(zhuǎn)身就跑。
跑進了色情小屋。
在有人追上來之前,類似氣球爆炸的聲音以及臭氧的味道傳了過來,我知道他已經(jīng)傳送跑掉了。
湯姆跑了兩級臺階,來到色情小屋門口,向里面望去?!笆裁炊紱]有,只有一堆汽車電池。他把時間機器帶走了。他走了……回去了他來的地方,我猜?!?/p>
他看向我,我則研究著他眼角的皺紋。如果我能學(xué)著像他這樣,這樣滿面愁容……
“卡特,”茜茜說,突然變得溫順起來。她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卡特,我非常抱歉——”
“沒關(guān)系的!”反正這也不是我在意的未來,“趁著他們還沒吃完午飯,我們趕快回去糟蹋個蛋糕吧?!?/p>
是湯姆救了大家一命。他抱著懷里鼻血長流的茜茜,尖叫著沖進了滿是艾伯特們的廚房,一直跑進了柜臺;梅正準(zhǔn)備把第一塊蛋糕裝到盤子里。
蛋糕飛得到處都是,一大堆古董玻璃蛋糕盤摔得稀里嘩啦。我趁著狗兒們還沒摻和進來,先抓住了它們。梅驚呆了站在原地,白色的開襟衫上全是巧克力條紋?!拔业睦咸鞝敯?,湯姆!”
“茜茜摔斷了鼻子!”他喊道,帶著茜茜朝水槽跑。
“喔鼻幾沒斷?!避畿鐖猿值?,湯姆把她像包裹一樣放在了廚臺上。
我把狗給關(guān)在大廳里頭,梅也放下了手上的刀。她想舔掉手指上的霜,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和她的注意力:“我?guī)湍愦蜷_水槽吧,梅?!?/p>
“開著呢?!睖犯糁鴩W啦啦流著的水說道。葛洛莉亞已經(jīng)站在了他邊上,正在浸濕抹布。
梅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點了點頭。她由著我領(lǐng)著她去了水槽??▊愓谟敏せ謇淼案?。我很高興地看到,蛋糕已經(jīng)變成了任何人都不會去舔的造型。
克拉克半恐嚇、半慎重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突然意識到,他是屋子里唯一的男人。巴德和其他男人都在我們跑進宅子前路過的草坪上。
梅正在切他那塊蛋糕。
克拉克以欺騙性的溫和態(tài)度逼近湯姆。“這些是我母親的盤子。”他說。
湯姆沒有回頭。他正在給茜茜擦鼻涕,茜茜正在打他的手。
克拉克又朝前邁了一步,捏緊右手舉了起來。他把左手伸向湯姆:“你這個小混蛋,我跟你說話的時候,把腦袋給我轉(zhuǎn)——”
后門“砰”的一聲,再度打開了。
大家都定住了。
大家都轉(zhuǎn)過了身。
富蘭克林偵探定格在了門口,皺著眉頭看著克拉克舉起的拳頭。慢慢地,克拉克放下拳頭,把手塞進口袋。他勉強露出一個虛假、明亮的笑容:“老天,你們這些孩子嚇了我一跳!”
“克拉克叔叔。”我說。
麗茲把手放在了我的肩上。
他用一種我再熟悉不過的方式看著我:“卡特,是這名字吧?”
“卡特?!蔽掖_認(rèn)道。
我想,到處都亂哄哄的,沒人能清楚記得我們是什么時候騎著馬回來的。目擊者總是這么的不可靠。
過去是可以改變的。
我說道:“克拉克叔叔,湯姆和我看見你在谷倉放火?!?/p>
克拉克的表情在憤怒和難以置信之間不斷變化。真是驚艷。我在想自己能不能重現(xiàn)這種表情。
正在擦干手的梅看著我。然后她看向湯姆。
湯姆點點頭。
梅說:“我也看見了。我們騎馬回來,剛好看見他拎著汽油罐?!?/p>
富蘭克林警探把腦袋轉(zhuǎn)向她:“你們昨天為什么一句話都沒提?”
梅順著肩膀脫下開襟衫,扔進了垃圾桶。那些污漬永遠也洗不掉了。她側(cè)身朝我和麗茲走了過去。
麗茲摟住了梅。
“我們都害怕他。”梅小聲說道。
“他們瞎編的,”克拉克道,“全是死小孩們的胡說八道。我們都不認(rèn)識這姑娘。”他指著我,“她坐大巴過來的這。茜茜也跟他們?nèi)ヲT了馬的。你可以作證沒有看到我,對吧,我的好姑娘?”
他朝廚臺伸手,想去摸茜茜的頭發(fā)。
她沒有畏縮。我看得出來,她很清楚自己不該退縮。但她的整個身體都收緊了,努力保持不動。
麗茲來回看著茜茜和梅,我看見她的臉變得平靜起來。她拿手放在了腹部。她畏縮了一下,隨著腹部的隆起、變硬,我看見了肚皮里的波動。
“你應(yīng)該不會瞎編我的事情?!笨死擞煤韲蛋l(fā)出聲音。
“哦,”茜茜平靜道,“我可不會瞎編你的事情,克拉克叔叔。我看見你拿著汽油罐離開了谷倉。”
“你這小王八蛋!”
“那么,”富蘭克林警探開腔道。不知怎么的,他手里有一把槍。不過,他并沒有用槍指著廚房里的任何人。這是件好事,因為這屋子里太擁擠了,“艾伯特先生,我認(rèn)為你最好跟我走一趟?!?/p>
“哦,見鬼?!丙惼澱f著,用力捏我和梅的肩膀——更用力了——她的羊水破了。每一個沒有被捕、執(zhí)行抓捕,或者幫著茜茜擦鼻血的人,都上來給她幫忙。
我拿起電話,摸索著旋轉(zhuǎn)撥號盤撥打了911。幸運的是,馬什佩似乎在1978年就安裝了應(yīng)急系統(tǒng),因為電話接通了。
幾分鐘后,院子里就響起了警笛聲。巡邏車和救護車趕到了。
當(dāng)我站起身,消失在這個我沒有任何理由再回來的過去的時候,我覺得應(yīng)該沒有人看見了。只留下了我那金黃色的手機,靜靜地躺在一卷虬結(jié)的充電線之間。
也許我壓根就沒有到過那里,畢竟我現(xiàn)在沒有任何理由去往馬什佩了。
我們幻想著感情會很簡單。但最終來到我們面前的事物卻是復(fù)雜的,而且往往非常矛盾。它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問題,也跟我們的所想所求似是而非。
但我知道有這么一條時間線。在那條時間線上,我慢了一秒,或者更無情了一秒。我曾經(jīng)活在這條時間線里。我在那里活得很成功。
那個地方如今已經(jīng)不在,我也回不去我的家了。不過在我返回的這個新的地方,我仍舊能夠記住從前。這兩種真相我都記得:從劇本上了解的真相,以及我實際生活對應(yīng)的真相。
眾所周知,眼見不一定為實。
好消息在于,我沒有因為改變了歷史,導(dǎo)致核武器毀滅世界。我甚至沒打算毀滅我自己的存在。
我只是毀滅了自己的事業(yè)。
我曾經(jīng)尋找著秘密的歷史。它能讓這一切變得有意義。能幫助我理解。
我曾經(jīng)尋找著答案。正是答案帶我去了那個谷倉。正是答案把每個人扯進了懷舊的熱潮之中,讓《收獲時光》大獲成功。也正是這個時候,讓《收獲時光》成為可能的一切條件都就位了。
回到過去再次經(jīng)歷一遍的機會,這次要把事情做對才行。
把一些事情弄明白。
我希冀著秘密的歷史。然而秘密正好就在于,其實并沒有秘密。歷史是一種構(gòu)建。我們的生活也全都是構(gòu)建出來的。我們從各種事件中建立模式,以賦予它們意義。
敘事弧。
過去的真相并不比現(xiàn)在多。
當(dāng)你有機會行善舉時,你會去做嗎?若你所行之善舉本身是件壞事,你會去做嗎?
我覺得我做了錯誤的選擇。
我覺得我仍舊會這么選。
我猜,之所以我成為演員,是因為……好吧,是因為媽媽推著我去當(dāng)?shù)难輪T。可是,之所以我成為好演員,是因為這是一種接近其他人的方法。
即便這個其他人是虛構(gòu)的。即便這個人已經(jīng)死了五十年。親密關(guān)系。我對它的渴求,恰似別人對巧克力的渴求?;蛘叨酒贰?/p>
有那么一小段時間,我以為我找到了一種親密關(guān)系。這是種完美的知識,它比戀愛更好,因為它是種事實,而非荷爾蒙。
但我猜,我不配擁有它。
也許沒人配。
在當(dāng)前的現(xiàn)實中,我似乎本來是個平凡的兒童戲劇演員,然后所有的記憶突然擊中了我。當(dāng)時我正在試鏡,然后我似乎有點混亂了。我突然開始念錯臺詞,還念出從來沒出現(xiàn)過的戲劇里的臺詞。我在醫(yī)院只住了一小段時間,但接受治療則花了更久的時間。他們把它歸咎給了認(rèn)知增強劑的缺陷,最后終于宣布我的病情穩(wěn)定了下來。而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長大,可以尋求解放了。
訴訟結(jié)束后,我去了劇院。至少劇院還在那里。雖然倒閉了,還有點破舊。但它并沒有垮塌或消失,或者被一家連鎖牛排店給取而代之。
我撬開舞臺門上的鎖,讓自己進到了里邊。我經(jīng)過了一間又一間的空房間,一個個廢棄的箱子。塵土四處飛揚。一頂假發(fā)被扔在角落里,像一只被車撞死的巨大蜘蛛。
出乎我意料的是,有一張紙條在等著我。里面有一個手寫的地址、電子郵件和電話號碼。普里西拉·艾伯特。
她現(xiàn)在住在阿默斯特。我想知道家族農(nóng)場后來怎么樣了。也許湯姆或梅繼承了它。我希望湯姆得到了幫助。他做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但他只是個孩子,一個崩潰的孩子,和現(xiàn)在的我一樣大的孩子。
茜茜應(yīng)該變老了,變得跟瑪格麗特阿姨一樣老。而現(xiàn)在的我卻是十七歲,還在不斷地補充自己,因為這些年一直在挨餓。長相差不多開始跟我的年齡一致了。
我不知道茜茜那里有沒有多余的房間,不知道阿默斯特是不是個生活的好去處。我的手機顯示,那到處是灌木叢。行吧,為什么不呢?
不過,我首先要做的,是這個。
在彌漫著灰塵味道的空氣中,我停在了翅膀形舞臺的左側(cè)。我收拾好心情,走到舞臺上。只有我一個人。因為劇終鞠躬致謝的時候就只會是我一個人,排在倒數(shù)第二位。
屋子空空蕩蕩的。
我在那里站了一會兒,看著那些塵封的紅絲絨座椅,幻想著掌聲。
【責(zé)任編輯:龍 飛】
①《時間的皺紋》電影中,斯托姆·雷德飾演梅格,梅格是瑪格麗特的簡稱。
①貓王埃爾維斯·普雷斯利,姓跟普里西拉音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