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明祥
酉州漆匠,不是城里搞裝修的粉刷匠,而是山寨里割生漆的人。
生漆,又叫“大漆”或“國漆”,俗稱“土漆”,具有耐腐耐磨、光澤度高等特點。在我國,遠古時,人們就開始使用“州厥貢漆絲”。這種漆絲防水防潮,密度強、性能佳,主要用于傳統(tǒng)的家具、壽木、廟宇廳堂的粉刷。如長沙馬王堆出土的西漢棺木與漆器,距今已兩千多年,但艷如當初,硬似石鐵。古人有詩贊曰:“生漆凈如油,寶光照人頭;搖起虎斑色,提起釣魚鉤;入木三分厚,光澤永長留?!?/p>
地處渝東南的酉陽,古稱酉州,是生漆之鄉(xiāng)。這里自古就這樣流傳:“酉州幾多寶?朱砂、水銀、楠木、生漆……少不了?!庇现萦写竽酒帷⑿∧酒?、燈臺漆、雙杈漆等漆樹,尤以燈臺漆質為優(yōu),是歷代進貢朝廷的珍品。
酉州漆匠,青藤織篼,楠竹切筒,蚌殼作筧,月刃為刀,似乎無師可拜,自成手藝,這是酉州眾多匠人中較易做的一種,故無玄奧可言。這么說來,人人可作割漆匠?非也!有的聞漆而癢、有的見漆而腫、有的漆瘡滿身……體質不同,因人而異。
割漆匠戴頂爛草帽,穿件舊長衫。那長衫已分不清土和布的顏色,粘滿了黑褐色的漆塊。腰掛漆篼、篼裝漆筧彎刀、提著黑黢黢的漆筒,他們便上坡去。
盛夏的清早,晨幕還掛在枝頭嶺上,遠遠望去,薄紗繚繞。漆林高矗,葉密枝壯,漆匠臉現悅色。選一棵樹大椏多的漆樹王,漆匠操刀破皮,一劃又一劃,上彎下直,右上左下,斜劃一口。刀尖挑開,皺皮崩落,白玉漆身,皮沿滲乳,一珠連一珠,珠珠緊相連,匯成銀線淌。插筧接,筧底現豆窩,少頃變黑點,這便是漆液了。漆匠滿意地笑笑,又開第二口,安第二筧子……
漆口盤旋而上,口距相隔兩尺。安插的漆筧碗,如鱗甲般披掛樹身。漆樹左疤右塊,傷痕累累,近乎殘忍。這是局外人的同情。成熟了的漆樹,不破口排漿,自會飽脹枯死。如此,漆樹是挨刀受苦的命?非也!其實,一身傷痕,為的是把精華奉獻,這就是漆樹。
大杈漆樹,身高數丈,需用篾條橫綁木棒作梯,方能向上攀爬插筧。放完一坡的筧,差不多要一大早工夫。朝陽冒上了東山,牽響了童聲與牛鈴,漆匠坐在漆樹下,從荷包里理出一匹毛草葉子煙,掐斷裹卷,吞云吐霧。牛鈴響在了坡坎腳,漆匠大聲朝下說:“崽崽些,好生照看牛喲,莫讓牛在漆樹上磨皮擦癢喲!莫把漆筧擦掉?!?/p>
吸完最后一口煙,漆匠起身從第一棵開口放筧的漆樹收漆。每個漆碗,僅在底部接得一滴黑,如毛筆蘸了一點墨。若要蓄上半斤一筒,需取刮數千個漆筧碗,常要一兩日工夫,量少而珍貴。
漆匠胸掛漆筒,左手在樹上取筧碗,右手用篾鏟刮漆液。二指寬的細篾薄鏟,只在鋒刃處,刮得麻線般的細股液。鏟刃在胸前筒口上“吱吱”刮,空漆筧在腰間藤篼里“哐哐”響,響聲未絕,漆匠又從樹上取下筧碗,復刮筒沿。收筧刮漆,重復操作,難免枯燥沉悶,漆匠嘴里哼出古謠:“烏鴉嬌,你好人才,眉毛彎彎像把鐮……”神思飛揚,雙手也就麻利了許多。
叢林里的五倍子樹,樹液豐盈,與生漆混合,幾可亂真。但酉州漆匠寧可每年收入少點,也不動歪念。山寨人堅信:“錢財如糞土,名譽當千金;摻假貨不真,一來昧良心,二來禍子孫。”
而今生漆的傳統(tǒng)主導地位,雖被當代化學漆取代,用途也沒從前那么廣泛,但在酉州山寨民間,漆棺木、刷貴重家具等仍需土漆,因而貨真價實的生漆仍有廣闊的市場。年輕人不愿干這舊行當,割漆的老人又少,因而生漆需要提前預訂。由此,好生漆常能賣上好價錢。
酉州生漆,依然堅硬放光;酉州漆匠,依然還有歌唱!
(作者系重慶市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