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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謝花還開

2020-11-06 07:39杜曉光
陽光 2020年11期
關(guān)鍵詞:劉姐小姑子馬良

丈夫是在一次井下事故中走的,礦上給她們一套房子,還給她安排了工作,她把丈夫的照片掛在客廳里,總覺著他遲早要回家,就跟那些年她在老家等他一樣。

丈夫生前的工友馬良,是他們的老鄉(xiāng)。料理丈夫后事時,她渾渾噩噩,哭得死去活來,那段日子她都不知道怎么過來的,全靠馬良跑前跑后,礦上跟她說賠償?shù)氖?,馬良教她怎么說,所有的事情都辦得很順利。來到礦上,一切都陌生得讓她恐懼,好像掉進另一個世界,每天遇到的都是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目光,她就認識馬良一個人,轉(zhuǎn)戶口、大龍和玲玲轉(zhuǎn)學(xué),也是馬良帶著她去辦的,撫恤金到哪兒領(lǐng)、怎么向工會申請救濟、去哪兒買糧買菜,馬良成了她的生活向?qū)?,她把馬良當(dāng)成了娘家人,親切地稱他老馬哥。

新建的一幢五層的工人文化樓,樓里有工人培訓(xùn)學(xué)校、工會、計生辦、電視臺。她們?nèi)齻€女人負責(zé)大樓里的衛(wèi)生,一起干活的那兩個女人,都五十上下,她們看她剛從農(nóng)村來,土里吧唧的,礦上的事啥也不懂,也不跟她多說話。她也覺著她們不像女人,潑辣兇悍,滿口臟話,只想離她們遠點兒,也就甘愿獨處了。在家里也只和鄰居走頂面時才打聲招呼,覺著自己一個半邊子女人,紅白事情用不著,巴結(jié)人家也瞧不起你,跟你來往,人家還怕沾著晦氣呢,自己好好的過日子就行了。她家也只有馬良隔三差五地來一趟,馬良提醒她說,每月都得去要救濟,多少得給一點兒,你不去要,他們不會上門來問你是不是有困難。按馬良說的,她每月都去,工會的鐵師傅見她眼抹珠淚的,就批給她十塊二十塊的。她覺著馬良這人啥事都有辦法,不吃虧。

馬良是個世面人,知道的事情多,嘴皮子流利,走在路上到處是打招呼的人。他來了總能找到些粗活兒幫她做,也督促大龍和玲玲好好上學(xué),還講些井下的趣事,說莊上和礦上不一樣的規(guī)矩,罵礦上人沒有禮節(jié),笑莊上人沒見過世面,倒讓她長了不少見識,漸漸的,她臉上有了笑容。

馬大哥,嫂子在哪兒上班?

在燈房發(fā)燈。

她是正式工,能掙多少錢?

三百五六十塊吧。

哦,比俺家屬工多一倍呢,你在采煤隊掙的更多,雙職工就一個孩子,嫂子真有福。

唉,家家都有難念的經(jīng)。馬良臉上掛著愁容說,我們一直吵,雖說不是為了錢……

她覺著自己不該知道人家的家事,不想讓他再說下去,就說,馬大哥是明白人,讓著她點兒。

她心不在你身上,讓著有啥用?礦上的女人一點兒規(guī)矩都不懂,找個礦上的,我后悔死了。

我也覺著礦上的女人和莊上的不一樣……她笑著對馬良說,正撞上他火辣辣的目光,她心里顫了一下,一陣羞怯,頓時有了某種警覺。

馬良認識的人多,她的工作、她的房子都是馬良給跑的腿,還要了個帶院的一樓。那天院門脫了塊板子,她去找工會報修,進了礦門猶豫了一下,工會生活部的那個鐵師傅,臉總是像鐵板一樣冷冰冰的,該辦的事情給你辦,一句話也不多說,也不讓你多說一句,她總覺著有些怕他,正思忖著怎樣對付那張鐵板臉,馬良走了過來,她就想干脆讓老馬哥尋塊木板釘上算了。她跟馬良一說,馬良不屑地說,小菜。就領(lǐng)她去了單位的材料房,挑了一塊合適的木板,出來時正迎著班上的幾個工友,見馬良和她在一起,都不懷好意地笑,她羞得滿臉通紅,不敢抬頭,急慌慌地加快腳步前頭走了。馬良停下腳步和那些人胡咧咧起來。

哈哈,馬良行啊你,小寡婦才來礦上幾天,就得手了……

你小子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一天干三個井累不累?

別胡吣了,天天大井里攉煤累得尿尿都扶不住了,哪還有那閑心……

馬良的話像刀尖戳在她的心上,她恨不得撕碎了那張臭嘴,這個孬驢養(yǎng)的馬良,真不是個東西!她的臉一陣滾燙,不愿意聽他們的臟話,幾乎是小跑了,跌跌撞撞出了礦門。本以為有人欺侮她時,馬良會像親人一樣護著她,狠狠地罵那伙人,沒想到他一點兒也不在乎,還一臉的得意,嬉皮笑臉地拿她開心,這不是故意嗎?他嘴上能這樣腌臜地胡吣,心里一定也是腌臜的,她不由得害怕起來,早晚被他弄出閑話來,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姓馬的咋是這種人……她心里的那個娘家人一下子變成了黃鼠狼。馬良趕上她時,臉上的得意還沒有收住,晶亮的眼睛里閃著淫邪的火苗,刺刺啦啦地烤著她,她心里更加羞惱。

馬良見她一臉的寒霜,有些尷尬地咧咧嘴說,都是以前和大龍爸一個班的,這些狗不吃的貨,臭嘴……礦上的男人就這德行,你別在意。

好像飯碗里落了蒼蠅,她惡心得直想嘔吐,心里罵道,你這人真不識趣,還說!她沒理他,接過木板,塌著眼皮說,你回吧。馬良愣了一下,本想趁機和她來幾句油鹽話,沒想到她惱了臉,心里又羞又恨,還是巴結(jié)地說,我去幫你修。不用。她連句客氣話也沒說,轉(zhuǎn)身走了。她不明白,男人咋都跟豬一樣……

工人村都是樓房,住的比莊上擁擠,樓道里整天有人來來去去,那些不上班的女人們和男人混雜著打牌,嘻嘻哈哈,打情罵俏,他們的玩笑話比莊上新鮮,開口不離褲襠,有的還動手動腳,往女人身上瞎摸,女人也不惱,真硌硬死人了。她每回走過時,都不敢抬頭,忽然有一天,幾個女人親熱地和她打招呼,開始她還覺著人家是好意,漸漸的,就覺著她們的神情不對,她剛過去,后頭就小聲嘰咕起來,隱隱約約聽到了馬良的名字,她覺著脊背一陣發(fā)涼。再出門時,總是先伸頭看看樓道里有沒有人,沒人了,她才急匆匆地出去。

她開始用敵意的目光打量周圍的人,不想和人來往,再苦再難也不愿求人,她總是拿礦上和莊上比,就覺著礦上沒有人情味,人勢利不好相處,連女人也這樣刻薄。也是的,莊上都是老親舍鄰的,礦上山南海北的都有,誰和誰都沒有牽連,哪有什么真心實意。娘兒三個整天價不聲不響地,兩個孩子也很少出來和別的孩子玩,星期天就在家寫作業(yè)看電視,偶爾在樓道里和別的孩子發(fā)生爭執(zhí),她就兇狠地瞪著人家孩子吼,以后不準欺負俺!趕緊拉著孩子回家。鄰居們覺著她不合群,說這個小寡婦精神不正常。

娘兒三個的撫恤金加上她的工資,還有公婆的撫恤金也都留給了他們,在礦上的日子也不犯難,冰箱洗衣機都買了,上班下班有時有點兒,不像地里的活兒,緊的時候就沒日沒夜地干,家里沒有雞鴨鵝豬的骯臟,出門就是亮亮堂堂的水泥地,吃的用的有地兒買,比莊上人的日子不知好了多少。大龍對媽媽說,咱也買個彩電吧,錢不夠,我向爺爺要點兒配上。黑白電視機還是大龍爸買的,她早就想給孩子買個彩電了,就對大龍說,彩電要托人才能買到,礦上的票都是給勞模的。大龍說,馬叔能買到。她像被狗咬了似的,頓了下腳,別理他,咱不用他買。她掃了一眼丈夫的照片,咬著牙說,姓馬的不是個人!

馬良來了,對她說,妹子,我和市五金公司的主任說好了,給我一臺十八吋的進口彩電,大龍都想迷了,今兒我就帶你去搬。她不想和馬良再有牽扯,就繃著臉說,大龍的爺爺給買彩電了,過幾天就送來,以后我家的事不用你操心。馬良清楚她這話就是趕他走,心里恨透了,一個寡婦裝什么正經(jīng),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睡你就是幫你!馬良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上門,她心里素凈了許多,也更加小心謹慎起來,與樓道里的是非女人離得遠遠的,遇到亮著賊眼搭訕的男人,就趕緊躲開,有時候她覺著那張鐵板一樣的臉才像莊上的人,沒有壞心。鐵師傅就住她家對過兒樓上,逢年過節(jié)礦上發(fā)慰問品,他就順便給帶來了,每次來都是站在門口喊一聲,從不進屋。

晚上她剛上床睡下,樓道里突然傳來吵嚷聲,要是在莊上,這么晚出了這樣的動靜,不是抓賊就是兩口子打架,家家戶戶都會起來,她已習(xí)慣了礦上的嘈雜,也不理會了,迷迷糊糊中好像聽見有人說,馬良,你喝醉了,別胡鬧,趕緊回家……她警覺起來,支起耳朵細聽果然是馬良的聲音,別管我,我就要去找她……他嘴里像噙著梨膏糖,一嘟嚕一塊地說不清楚。她驚懼地坐了起來,她斷定馬良說的找她,就是要來找自己。

今兒上午,馬良用自行車馱了一袋嫩玉米來,說給孩子煮了吃。她清楚馬良的用意,就趕他說,你走吧,俺不要。馬良裝作沒聽見,也不看她的臉色,說不是花錢買的,是班里的靠山窯戶給的。她摁住玉米袋子,堅決不要,你帶回家吧。馬良小聲說,我這些天不能回家,那個母老虎把我趕出來了。唉,你咋就不明白我的心思。她的臉火辣辣的,怒斥道,姓馬的,你看錯人了,有多遠你滾多遠!馬良也不生氣,訕訕地笑著說,妹子,我就是跟你說句玩笑話,千萬別生氣,玉米你不要,我就扔馬路上去。他嘴里這樣說著,手腳并沒有停下來,忙著搬進屋里去了。她推不過他,想搬出來還給他時,他已騎著車子跑了。她朝那袋玉米踢了一腳,氣得直哆嗦,個龜孫子,真不要臉,誰稀罕你的玉米!她想扔垃圾箱里去,又怕人家責(zé)備她,正不知咋處置,大龍和玲玲放學(xué)回來了,大龍驚喜地說,媽媽買嫩玉米了?她遲疑了一下,嘴角扯了扯沒有吭聲,大龍和玲玲早已拿了玉米穗子到院子里剝起來。

她的心咚咚地跳著,一邊禱告一邊罵,觀音菩薩保佑,別讓這個壞種害我……龜孫子喝醉酒,咋跑到這兒來了?老天有眼,讓他去死吧……他咋這么不要臉呢,讓汽車撞死他……萬一他真的來敲門,鄰居會怎么想?怎么跟孩子說?外面的吵嚷聲越來越近,好像已經(jīng)到了院門口了。馬良嘴里依舊是一嘟嚕一塊地嚷嚷,讓我去,我就是要進去,問問她,為什么這樣對我,從她來到礦上,我對她不薄,我就是要問問她,我哪兒對不起她……

幾個人像拉死狗一樣把馬良拉走了。

她受了驚嚇,一夜沒有合眼,她恨無恥的馬良,怨大龍的爹心狠,忽然后悔不該來礦上……

那年夏天,河水暴漲,水面差不多有五六十米寬,他游過河來,擼著頭上的水,她才看清是他,她吃驚地望著他,他沒頭沒腦地說,我在河那邊看著是你。她哦了一聲,更加緊張起來,倆人同學(xué)三年,幾乎沒說過話,可她一直覺著他在護著她,離開學(xué)校后,她時常會想到他,心里隱隱地悔恨,責(zé)備自己也責(zé)備他,今天這樣的相見,她覺著像做夢一樣。他局促地說,我明天要到很遠的礦上當(dāng)工人了,要是你愿意跟著我,以后不會讓你受苦的。她的臉紅得像桃花,又驚又喜,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一層熱熱的淚水罩住了眼睛,深情地點點頭,我知道你是好人。他伸開胳膊機械地撫摸了一下她的頭發(fā),她的肩膀輕輕地抖了一下,羞答答地低下了頭。他嘿嘿地笑,我回去就跟我娘說,到你家提媒。嗯,我等著你。他伸手想再摸她裸露著的胳膊時,她紅著臉躲開了,直到太陽下山分別時兩個人才纏綿到了一起。

早晨還是藍晶晶的天,中午下班時突然下起雨來,沒帶傘的聚在一樓的走廊里,著急地看著外面的雨簾,一會兒,便有丈夫來接妻子的、妻子給丈夫送傘的。電視臺三個化了妝的年輕女人,嘻嘻哈哈地下了樓,瞅著她們,她想到了莊上的戲臺子,冬天沒事,經(jīng)常有溜鄉(xiāng)唱戲的,戲臺上的女人搽胭脂抹粉,都像仙女似的,沒想到平常日子里也有這樣的女人,礦上真是啥稀罕景兒都有。穿那么短的裙子,真夠嚇人的,要是彎一下腰,屁股不就露出來了?又下來一個小伙子,站到她們面前說,我是個憐香惜玉的人,愿意把傘送給你們,可是送給誰呢?一個說,你也是個尊重老人的人,就送給我老人家吧,兩個小姐姐不會有意見的。那兩個笑著說,讓他送你回家吧,你也老牛吃回嫩草。小伙子故作為難地說,可是,我也心疼你們兩個呀……一個拍了他一巴掌,別假了,趕緊滾吧!小伙子哈哈大笑起來,我可不敢給你們送傘,我怕有人找我麻煩——要不,我陪你們一會兒,你們?nèi)淮騻€賭,今天誰沒有送傘的,罰她明天給我買早點。三個人笑得前仰后合,那個老人家撇撇嘴說,除去罰早點,還得讓她自罰——三天不讓他摸!沒多大會兒,一個個都有人來接走了,只剩下她和鐵師傅站在走廊下。

平時總覺著有許多不懂的事想問他,眼前密匝匝的雨簾把他倆裹在走廊里,她又感到緊張起來,他們不該這樣在一起,她離他遠遠地站著,兩只手交叉著抱在懷里,兩個乳房被托得高聳起來,她下意識地將手臂垂下來,側(cè)過身抻抻衣服底邊兒,一想到背后有張鐵板臉在看著自己,渾身上下就像爬滿了蟲子,刺撓又不能抓……一秒一秒地忍著,盼著雨能停歇一會兒,老天卻依舊不緊不慢地下,她不愿意再等下去了,打算沖進雨里,趕緊離開這兒,一下子沒有邁開步,覺得兩條腿有些麻木,就輕輕地跺了兩下腳……突然,他站到了她身邊,低聲問,大龍和玲玲上學(xué)帶傘了嗎?

她身子哆嗦了一下,只把臉朝他轉(zhuǎn)過去半邊,沒看到他的整張臉,只看到了下巴上一抹青色的胡茬,靠得近了,覺著他個子真高,像面墻似的掩著她。她低低地說,姑姑來了,會接他們的。和他搭了話,她感到呼吸輕松了,身上也不再有蟲子爬了,她不滿意自己剛才的回答,覺著聲音有些顫抖了,會不會讓他有啥想法?就提高了嗓音說,看這雨下的……他說,秋天到了,雨水涼了,淋雨容易生病,要勤看著天氣預(yù)報。在嘩嘩的雨聲里,他的聲音盡管很低,卻很清晰。突然轟的一聲,一輛大汽車從大樓前開過去,她驚得哆嗦了一下,本能地往前跨了一步,像要走出去的樣子,頭發(fā)和半邊身子一下子被雨水打濕了,他趕忙過來撐開傘給她遮住。一股強大的男人氣息淹沒了她,她警覺地回頭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帶著芒刺,心里罵道,你帶著傘還不快滾?

你快點兒回去吧。他猛地把傘塞給她,咧了下嘴角,笑得比哭還難看。她怔了一下,好像怕掉了似的自然地張手接住了,她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奔跑在白花花的雨簾里,兩只胳膊架著,像軍人跑步的姿勢,腳下?lián)溧険溧瓴鹊盟ㄋ臑R,衣服貼在身上,露出了瘦瘠的原形,背上的肩胛骨像兩面犁鏵翹起來……她心里頓生怨恨,想呵斥他想罵他,他跑遠了,聽不見了,她用輕蔑的目光看著和主人一樣淺薄的傘,真想把它扔得遠遠的,這么大的雨,你逞什么能?淋病了咋辦?好像我成心等你的傘似的,難道沒有傘就死這兒了?就把傘丟這兒,讓他上班時自己收去。雨似乎小了些,可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股涼風(fēng)帶著雨絲鉆進了她的脖子,渾身立即疊起了雞皮疙瘩,上牙磕著下牙直打哆嗦,她慌忙撐開傘,像作案的小偷,唯恐留下什么蛛絲馬跡。

下午上班時已是雨過天晴。

她一中午都覺著心神不定,像雨點嘭嘭地砸在傘上,攪亂了心跳,把那把傘往墻角里塞了幾次,告誡自己不要看它,可它還是不時地跳到她眼前,展示著軍人跑步的姿態(tài)、犁鏵似的肩胛骨,好氣又好笑。上班走的時候,她把傘裝進包里,出了門老覺著它在動,包帶兒老像從肩膀上往下滑,她擔(dān)心它會突然掙出來,偷偷看了看它,抬手摁住了它,緊緊地夾在腋下。

看著路上的女人撐著陽傘,她面前出現(xiàn)了一把粉色的陽傘,他從礦上回來時,給她帶了許多禮物,她最喜歡的是一把粉色的陽傘,是防紫外線的,那會兒村里還沒人用過,也許見都沒見過,姐妹們都羨慕極了,下地時她們故意問,咋不打上你的陽傘?在莊上晴天打傘,人家還以為你跳大神呢,雨天又舍不得用,她一會兒把它掛在床頭上,一會兒又藏到箱子里,她問傘,在學(xué)校里為啥三年都不睬我?傘說,怕你不理我,不敢唄。那天為啥不怕了?再怕,不知哪天就成別人的老婆了!

二樓樓頭的廁所旁邊有一間屋,是她們清潔工的領(lǐng)地,既是更衣室又是工具儲藏室,閑下來時,她們就坐在里面閑聊。她上了樓,將傘抽了出來,眼角掃了一下走廊,順手放到了窗臺上。劉姐憐惜地說,你呀,雨停打傘,賊過關(guān)門。她笑笑,好像沒聽到劉姐說的是什么。

鐵師傅上廁所,順手把傘取走了。

走廊和樓梯到處沾滿了臟水污跡,三個清潔工拖完了地板,已通身是汗,剛坐下來休息,衛(wèi)生隊的隊長來了,他繃著臉說,上午早走的罰五塊錢。她想說話,隊長給她使了個眼色,她明白了不是說她的,就不吭聲了。劉姐兩手叉著腰像個將軍似的站到隊長面前,不屑地說,罰錢?說話也不怕閃了舌頭,下這么大的雨,早走一會兒咋了?劉姐話說得急,唾沫星子濺了他一臉,隊長向后退了一步,遲到早退罰錢,是礦上的規(guī)定,不服找礦長去……哎呦呦,礦長老大你老二,你厲害!老娘一個家屬工,哪認得礦長是啥屌樣?俺一天才掙幾塊錢,罰五塊去,你還有人味嗎?管計劃生育的關(guān)大姐從衛(wèi)生間出來,笑著嗔道,干嘛呢,吹胡子瞪眼的,人家又沒吃你豆腐,火氣這么大。又轉(zhuǎn)臉說隊長,想吃阿姨豆腐得好好說,這樣嘿唬二氣的可不行。隊長嘴里嘟囔著,灰溜溜下樓去了。

劉姐憋著笑進了儲藏室,個毛蛋孩子,當(dāng)隊長不認人了,嚇唬誰呢!

關(guān)大姐也笑,他是光腚戳馬蜂窩,能戳不能撐,敢跟劉大妮斗,有好果子吃!

她心里偷偷罵了句,真是鬼怕惡人,忽而又覺著兇一點兒也好,沒人敢欺負。

關(guān)大姐有文化,能寫文章,坐在臺上講話都是一套一套的,平時和她們在一起卻沒有一點兒架子,隨和得就像鄰居大嫂,她敬重關(guān)大姐,為認識這樣的女干部感到自豪,前幾天關(guān)大姐套她的話,探她有沒有再找的意思,她覺著關(guān)大姐輕看了她,對關(guān)大姐有些反感,見了只是淡淡地一笑,便獨自到走廊里整理工具去了。

劉姐把唯一的一把椅子搬給關(guān)大姐,關(guān)大姐一腚坐上去,炫耀似的大聲喊,我給你們送套子來了。

你送錯地方了,俺套不上了。劉姐能跟關(guān)大姐對上口才。

關(guān)大姐的嘴比劉姐還順溜,新鮮話多,新聞也多,她神秘地說,勞資科朱科長,馬上要退休了,被小妖精纏得著了迷,老婆一惱也找了個小鮮肉,人家五十多的都還這么大的興勁,你們咋說套不上了。

那個老騷胡,打一針才能弄一次,劉姐撇著嘴刻薄地說,他能給人家戴綠帽子,也活該戴人家的綠帽子。

你給你家老張掙了多少綠帽子?

他可不給你留這業(yè)余時間。

乖乖,老張還真是金槍不倒……

她心里罵了一句賤貨,手里的掃把不覺摔在了地上,屋里三位知趣地壓低了聲音。她還是隱隱地聽到了她們的談話,老鐵老婆離過婚就帶著女兒去深圳了,聽說在那邊很能掙錢,老鐵這個老實頭……傷亡家屬也行……比他年齡大幾歲……唉,建礦二十多年,也有五六十個傷亡家屬吧,很少有再找的……

她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有意無意地朝一扇門望去,那扇門在走廊的盡頭,雪白的墻壁亮得刺眼,她眼前出現(xiàn)了丈夫死時,那張覆在丈夫身上的白蓮紙,心中不覺得酸楚起來……丈夫出事前,探親假回家,幫她收麥子,等地里拾掇清白了,假期也到了。她心疼地說,休假比你上班還累,再多住兩天吧。他面有難色,可還是多住了兩天,他走了以后,她像丟了魂似的,屋里院里來回轉(zhuǎn)悠,好像啥啥都不是原來的樣兒了,看啥都覺得煩心,圈里的豬瞅著她哼哼,她憤憤地罵,餓死你。鍋開了才想起來還沒下米,又覺著不是自己的錯,就煩躁地說,不吃了!大龍放學(xué)回來了,一聲連一聲地喊媽,她不想搭理兒子,大龍就過來抱住她的腿喊。煩死我了,叫魂似的!罵著就無端地打了兒子一巴掌。大龍委屈地瞪著眼睛,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兒子的眼神點燃了她的怒火,她突然吼起來,找你爹去吧!吼罷,又抱著兒子掉淚,你爸爸的……身份證忘記帶了……我得給他送去,你和妹妹到奶奶家吃飯吧。

她一路小跑趕到了火車站,她問他,在礦上想我嗎?他說,想死了。想我咋慌得要走,不想就永遠別回來。嘿嘿,要上班呢。礦上的女人漂亮嗎?說啥呢,我心里只有你。我知道你難受,難受也得受,你要敢睡外頭的女人,我就死給你看!丈夫撫摩著她的頭發(fā)嘿嘿地笑,別胡思亂想了,再熬一段時間吧,很快就能給你們娘兒仨辦農(nóng)轉(zhuǎn)非了,你們娘兒仨的戶口遷到礦上,咱們就在一起了。

沒想到那天竟是他們最后的訣別。

小姑子經(jīng)常到礦上陪她住一陣子。

哥哥死的時候,妹妹曾向礦上提出接哥哥的班,小姑子初中畢業(yè),到礦上就是正式工,她是有孩子的人,只能干家屬工。公婆也支持小姑子,就和她商量,只要她愿意讓給小姑子接班,讓小姑子供兩個孩子讀書,父母的撫恤金也全交給她。她嫁來時,小姑子才八歲,嫂子拿她當(dāng)親妹妹疼,趕集帶著,回娘家?guī)е诘乩镎税岩肮右步o妹妹留著,姑嫂倆比親姐妹還親,公婆待她也和閨女一樣,她也舍不得這個家,就答應(yīng)了。馬良在背后提醒她說,你讓給妹妹接班,以后會后悔的,你要為兩個孩子著想,還是把戶口遷到礦上有出息。她聽了馬良的,馬良對她公婆說,妹妹接班不符合礦上政策,礦上不會同意的。小姑子又哭又鬧,當(dāng)著嫂子的面對礦上的人說,這就不講理了,親妹妹接班,還能替哥哥養(yǎng)活爹娘,老婆接班要是再嫁了,俺哥的命不是白送了?小姑子的話傷透了她的心,他是我男人,我的天塌了,你咋還能說出這樣的話?

一家人,丟了惡氣拾好氣,不愉快的事過去也就算了,姑姑疼侄兒,也念著嫂子對她的好,嫂子到了礦上,姑嫂還和從前一樣相處。小姑子談戀愛了,對男女間的事敏感起來,想想嫂子才三十多歲,將心比心,嫂子也需要男人的疼,她憐惜嫂子也越發(fā)擔(dān)心嫂子,就是不再嫁也難免不找相好的,那個老鄉(xiāng)馬良,一臉的壞相,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她就旁敲側(cè)擊提醒嫂子,嫂子一提起馬良也是破口大罵,話音里也暗示小姑子,自己不會做丟人的事。那天鐵師傅送來一袋礦上節(jié)日慰問的大米,小姑子又警覺起來,嫂子對鐵師傅似乎也沒有什么好感,嫂子越是心如死水,小姑子越是不安,覺著她未必是真心話,就用兩個孩子引著嫂子往前看,說兒女大了,嫂子就享福了,總想斷了嫂子再嫁的念頭。

快吃晚飯的時候,大龍哭著跑回家了,放學(xué)路上和一個男孩子打架,手腕被咬出血了,媽媽和姑姑都疼得蜇心,剛包扎了傷口,一個女人領(lǐng)著個和大龍差不多大的男孩,站在院門口指著她說,你家的孩子咋這么野蠻,把俺孩子臉都打青了。她認出來是馬良的老婆,她正在氣頭上,一聽這話更惱火了,也昂著頭指著她說,你家的孩子像狗一樣咬人,反倒惡人先告狀了!馬良老婆氣勢洶洶地往前跨了一步,有人生、無人管、少爹無娘的孩子,真是不懂規(guī)矩。她的心被戳了一下,立即跳出來和她對罵,俺男人死了,他沒偷沒搶,沒鉆誰家的半門子,你憑什么笑話俺?馬良老婆的話,犯了煤礦人的大忌,簡直比殺人放火還惡毒,女人們都恨恨地小聲指責(zé)馬良的女人,過頭飯能吃,過頭話不能說。馬良的老婆驕橫地說,來礦上就得懂礦上的規(guī)矩,這里不是你們莊上,不守規(guī)矩,早晚要吃大虧!她覺著這女人話里有話,肺都氣炸了,今兒正好也在眾人面前表表自己的心跡,天下兩條腿的男人多得是,你稀罕的癟殼子別人不稀罕!你今兒以為自己高人一等,說不定你男人哪天也死在井下了呢。女人們趕忙制止她,不能這樣說。兩個女人正在對罵,醉醺醺的馬良躥了出來,要打要捶地威脅她。她愈加憤恨起來,號啕著沖出來,你有種今兒就打死我吧。一邊對戧,一邊就跳到馬良面前,馬良覺著受了羞辱,臉憋成了紫豬肝,吼叫著朝她揚起了拳頭,女人們趕忙上來把她推到院里關(guān)了門。馬良也被幾個男人拉住了,還是大喊大叫地來回躥跳,你這個恩將仇報的女人,沒有良心的貨,就是欠揍!人們見他這樣火暴,也不敢放松,便在門口站成一道人墻。

她在里面也大喊大叫,鄰居從來沒見過她這樣憤怒,就勸她,你弄不過他,忍一忍就過去了。小姑子哭著勸嫂子,咱為了大龍和玲玲,不能拼命呀……別人越勸她越覺著傷心,委屈地哭訴,死了男人多么艱難,沒人給遮風(fēng)擋雨,活著還不如和他拼了……她的話讓鄰居心酸起來,說男子漢跟個寡婦失落的女人耍橫,算什么本事,得趕緊找派出所,可沒有一個主動去的。

馬良突然拾起塊磚頭,砰砰地砸院門,圍觀的人心都提了起來,都嚇得往兩邊躲閃,一個老工人擔(dān)心地說,這樣要出大事的。幾個年輕人看不下去了,他們晃著膀子圍上來,準備打抱不平。這時候,人群外有人突然大喝一聲,把門打開,讓他進去!山崩地裂的一聲喊,把所有的人都被鎮(zhèn)住了,鬧哄哄的人群一下子鴉雀無聲了,馬良揮舞磚頭的胳膊停在了半空中……里邊真的就把門打開了,眾人都瞪著眼珠子看那個人,馬良也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好像在尋找那個人,人們大氣兒不敢出,不知道接下來會怎么樣,也沒人敢上來阻止馬良,場面延續(xù)著安靜,馬良被尷尬地晾在敞開的大門前,他老婆哇的一聲哭著跑了,馬良這才睡醒了似的,灰溜溜地跟著女人去了。在場的人圍上來,臉上帶著輕松的笑意,鐵師傅,你太厲害了!

她想了許多,覺著一個女人太難了,最后就想到了帶著孩子回老家去。

在老家的院子里,有像親爹娘一樣關(guān)心她的公婆,孫子孫女是他們的心肝寶貝。莊上的親鄰多厚道,天天看見的都是笑臉。莊上人真親啊,不管窮富,日子都過得如愿。誰家遇到難事,都像一家人似的相幫,添不了錢也有句暖心的話兒。唉,老家的情味兒天好,現(xiàn)在也回不去了,再苦也得在礦上熬下去。

她領(lǐng)撫恤金時,都是站在他辦公桌的對面,一聲不響地遞上私章,他取出單子,低頭蓋了章,遞給她錢時,才望她一眼,是提示她數(shù)一數(shù),她輕輕一笑,接了錢就轉(zhuǎn)身出門。今天她站到了他的身邊,身子貼著他的肩膀,悄悄地塞給他兩包煙,低聲說,謝謝你。他愣了一下,沒有吭聲,趕緊把煙放進抽屜里,把早已數(shù)好的錢遞給她。她接了錢,沒有馬上離開,他以為錢發(fā)錯了,抬頭疑惑地望著她。她紅著臉說,俺這錢能領(lǐng)一輩子嗎?他點點頭,當(dāng)然了。她嘴角動了動,好像要說啥,沒有張開口,臉上泛起了一層紅暈。他沉吟了一會兒說,孩子到十八周歲,你的……要是……那樣就不再有了。

哦……她愣怔了一下,感覺臉上有些發(fā)燙,低頭走了出去。

他看著她的背影,一直到她出了門,目光還飄忽地看著門外,眼睛越睜越大,白咧咧的陽光模糊了他的眼睛,什么也沒看見。

劉姐說馬善有人騎,人善有人欺,你越軟他越跟你橫,不要怕他,礦上還是好人多。她越來越佩服劉姐了,不再討厭劉姐的粗魯,她們說葷段子時她也不躲避了,也學(xué)著她們說葷口。劉姐調(diào)侃說,就找一個唄,干靠著多難受。三十大幾了,誰還要?劉姐眼睛斜著鐵師傅的門說,有人都快憋瘋了!

小姑子不再厭惡鐵師傅了,覺著嫂子和侄兒侄女需要有人保護,可一想到侄兒喊別人爸爸,她心里又不好受起來。樓上林姐的女兒出嫁,林姐的丈夫也是在井下沒的,她知道自己插不上手,就陪著林姐說話,接新娘子的車到了,迎親的提著禮盒上了樓,林姐頓時淚如雨下,她緊緊地抓住林姐的胳膊,無聲地陪著林姐落淚,她從沒感到和林姐這么親近過,覺著就是自己嫁女兒。女兒走了,剩下林姐孤身一人,往后的日子更難了,可她對得起死去的丈夫,千難萬難,總算有了結(jié)局。

她對自己說,在礦上沒有親叔二大爺護著,只能靠自己。

她參加了兩次婦女協(xié)安活動,都是到井口送水果、給工人縫窯衣,她不看他們的黑臉,眼睛總是瞅著他們腳上穿的靴子……那時候她每年都借口給他拆洗被褥來礦上一趟,她一來,他就像孩子過新年似的,弄來酒菜和同宿舍的兩個工友海喝,兩個工友和他們挑逗夠了,帶著熏天的酒氣讓出了宿舍。天明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他的腳心上有絲絲縷縷的煤灰,問他咋沒洗干凈,他說靴子灌煤,腳心出汗煤泥滲到皮肉里不好洗。她問咋不穿襪子墊鞋墊。襪子、鞋墊一個班就踩成煤餅子了,太可惜了。他又說,有時候我們就用紙殼子撕成鞋墊。他上班去了,她就到街上撿紙箱子,用剪刀挖了一堆鞋墊。

一個工人說,嫂子,咋不敢看我的臉,嫌我臉臟嗎?澡堂子里一洗就白白凈凈的了。

她咯咯地笑,莊稼人不嫌土臟,挖煤的不嫌煤臟……

她時常到各辦公室收紙箱子,沒事就挖鞋墊,下次做協(xié)安時,她就抱著一箱子鞋墊到班前會上送給工人們。礦長知道了,找到她專門成立了鞋墊加工車間,讓她當(dāng)頭兒,不是用剪刀挖紙殼鞋墊,而是買來了機器和鮮艷的無紡布,做一次性鞋墊。

大龍和玲玲到了十八歲,礦上給安排了工作,玲玲出嫁了,大龍娶了媳婦讀了電大,又提拔當(dāng)了科長,鞋墊車間也由她承包了下來,生意做到了整個礦區(qū),每年也有幾萬的收入,她突然覺著日子過得好快。她帶著大龍回老家,姊妹們見了都說她苦盡甘來了,大家還像從前一樣親不夠,可她不再喜歡串門了,總覺著她們身上比礦上的女人少了些什么,臉上帶著自卑的模樣,有些局促,不似先前那樣隨性了。她們說她變了,比在家時洋氣了,皮子也更細更白了,比走的時候還好看,跟莊上一般大的姊妹比,看上去不止年輕十歲。一個嫂子盯著她的裙子笑,兩條白腿像十八的。她知道她們對露大腿硌硬得慌,她們已經(jīng)不把她當(dāng)成一伙兒的了,她說話自然就加了小心,兩下里就顯得生疏起來,她常常想回家,回家待不了三天就想回礦上。

她對礦上早已熟悉得和莊上一樣了,推銷鞋墊時與礦工們打情罵俏,樓道里的女人說的話她都敢說,和鐵師傅的眉來眼去,早已瞞不住人了,關(guān)大姐常常給她洗腦,勸她倆合伙。

妹子,和老鐵搬到一起住吧,省得偷偷摸摸的了。

她平靜地點點頭,心里有了主意,這事得讓老鐵聽我的!

杜曉光:供職于淮北礦業(yè)公司。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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